當代中國禮樂文化教育觀照與前瞻
——《周易·豫卦》生命美學思想淺論（上）

■王 昕

（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北京，100070）

《周易》①《周易》是中國文化的總根源，被人們稱為“六經之首”、“大道之源”。班固《漢書·藝文志》說：“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言與天地為終始也。至于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古之學者耕且養(yǎng)，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保▍⒁姟矟h〕班固撰《漢書》，〔唐〕顏師古注，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364-1365頁）《史記·孔子世家》說：“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钡吨芤住愤@部奇書，卻并非一人一時之作，而是多人多時之作，具體的界說更是紛紜。今所言《周易》包括了《易經》和《易傳》兩個部分，關于二者之間的關系，班固《漢書·藝文志》在引述《周易·系辭下》的“（伏羲）始作八卦”之后說：“殷周之際，紂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諸侯順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资蠟橹跺琛?、《象》、《系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世，世歷三古?！保ā稘h書》，第1353頁）對這里的“三世”、“三古”，唐代顏師古在為《漢書》所做的注解中說：“伏羲為上古，文王為中古，孔子為下古?！保ㄒ娡姹尽稘h書》附注）此處的周文王“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就是《易經》部分；此處的“十篇”（包括《彖》上下、《象》上下、《系辭》上下、《文言》、《說卦》、《序卦》、《雜卦》等共十篇），就是漢代人所普遍認為是孔子作的《易傳》（《十翼》）。對以上說法所涉及《周易》各部分的具體的作者和時間，直至當下學術界也沒有所謂定論（現已成專門之學），此處難以詳論。僅以是否是孔子作的《易傳》這個問題來舉例，自從北宋歐陽修開始質疑孔子作《易傳》這種說法，到“五四”后多數學者認同了歐陽修的懷疑，認為《易傳》不是孔子作的。但即便如此，也有部分當代學者如金景芳、呂紹剛先生仍然堅持孔子作《易傳》之說?！吨芤住钒呢浴＿@里簡述一下卦、爻、《彖辭》、《象辭》之間的含義和關系。首先，卦和爻，屬于《易經》部分。卦，分為卦畫和卦辭。爻，也分為爻畫和爻辭。卦辭和爻辭，都是用來解釋卦畫內涵意義的言辭和短語。一個六畫卦由六爻組成，爻又分為陰陽。如“豫卦”圖形所示，陽爻由一條長線代表，陰爻由兩條中間有空隙的短線代表。如豫卦，由兩個三畫卦上下構成，上面是震卦（雷象），下面是坤卦（地象），合稱“雷地豫”。豫卦的卦辭是“豫，建侯行師”。豫卦六爻中，有五個陰爻、一個陽爻。爻由下起，首爻念“初”，第六爻念“上”。陽爻稱“九”，陰爻稱“六”。當然，它也有六條爻辭，如初六的爻辭是“鳴豫，兇”。上六的爻辭是“冥豫，成有豫，無咎”。其次，《彖辭》、《象辭》都屬于《易傳》部分。他們本來是與《易經》分開單行的，是魏晉時期的王弼首次將《易傳》分別配屬《易經》相關部分，合為一冊，這也就是今天通行本看到的樣子。其中，《彖辭》的任務是介紹一卦的主題，如《豫卦》的彖辭：“豫，剛應而志行，順以動，豫。豫，順以動，故天地如之，而況建侯行師乎？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過而四時不忒。圣人以順動，則刑罰清而民服。豫之時義大矣哉！”《象辭》功能與《彖辭》有接近處，但主要價值在推天道以明人事，揭示和說明一卦對為人處世、政治和倫理道德的意義?！断筠o》又分一個《大象》（卦象）和六條《小象》（爻象），如《豫卦·大象》是“雷出地奮，豫。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豫卦初六的小象是“初六鳴豫，志窮兇也”；豫卦上六的小象是“鳴豫在上，何可長也”。（關于周易文化的基本知識，可參看黃壽祺、張善文撰《周易譯注》“前言”部分，見此書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32頁。）乃至整體儒家、道家的美學特征，體現出富于中華民族自身天人合一文化特色的生命美學。《周易》說：“生生之謂易”，“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辭》）；“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說卦傳》）；“君子黃中通理，正位居體，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坤文言》）?！墩撜Z》說：“克己復禮為仁”（《顏淵》），“里仁為美”（《里仁》），“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堯曰》），“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述而》）。包括《論語》、《孟子》、《荀子》等在內的先秦諸子學說，多具有鮮明的人學、倫理生命美學特征。它們與中華民族悠久而濃郁的祖先崇拜、天神崇拜、歷史崇拜有關，表達了國強民富、和諧穩(wěn)定的社會理想，呈現為禮樂文化教育形態(tài)：以藝明道，以樂誠意，以禮正心，以文化人，體現為做事行樂、為文為人上的中行、中和、中正文化價值觀（中庸）。以今語言之，這些都可歸于“藝術文化美學”這一辯證開放的話語系統(tǒng)?？ㄎ鳡栒J為：文化是人類符號思維、符號活動、符號作品及其意義的總和；人是文化的動物。他說：“正是這種勞作，正是這種人類活動的體系，規(guī)定和規(guī)劃了‘人性’的圓周。語言、神話、宗教、藝術、科學、歷史，都是這個圓的組成部分和各個扇面?！雹伲鄣拢菘ㄎ鳡栔度苏摗?，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7頁。因此，藝術是文化的一個構成部分，過度強調藝術自律性而忽視他律性是不妥的，尤其是在數千年來以儒家文化為主流的國度中。曾經有人反對文藝為時代、為人民服務，過度強調藝術的審美特征和審美屬性，其實，在我們這個具有制度優(yōu)勢的社會形態(tài)中，文藝為時代和人民服務本是順理成章之事。

說到藝術文化美學或者審美文化，雖然詞是新的，但中國文化在胚胎期就有原生、天然的藝術文化美學。至遲從周公制禮作樂起，禮樂文化就已隆重登場——社會治理首先想到的是借藝術（“樂”）寓教于樂，成為某種“藝術政治學”和“藝術倫理學”——舉世亦未另見將“樂”的地位抬到如此之高的國度。這一切都根源于中華民族的“象”思維——卦象、象形文字、卦爻辭等等。迄今的中國美學史研究，對《周易》作為文化美學源頭的歷史地位重視不太夠：多是對孔老以前的中和審美觀念作個歸納，然后或從孔講，或從老講；并且，將《易經》與《易傳》斷開講。但是，《易傳》思想再高深，也是從《易經》卦象、卦理、卦爻辭生發(fā)、升華出來的?！吨芤住肥紫仁且徊繒缡罒o匹的超級象征主義藝術作品，由此決定了中國文化天然的藝術性特征，決定了中華民族深層的藝術性、審美性文化性格與品格。20 世紀以降的中國美學和藝術理論，或受到西風東漸影響，或受制于激進意識形態(tài)，或羈絆于開放時期的新西學，對以《周易》為代表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尊重、發(fā)掘、弘揚都遠遠不夠。在文化自信的新時代，狀況需要改變，要回歸中華道統(tǒng)本身。筆者不揣淺陋，認為與孔孟荀的文化詩學觀念相比，周易生命美學具有更根本、更悠久、更宏觀、更生動的藝術文化活力?？梢哉f，《周易》是中國文化美學的根源與核心，是中華民族智慧的結晶。它所體現的陰陽中和、天人合一的辯證思想，幾千年來深刻影響著中華民族的生命觀念和藝術思維模式。

說到禮樂文化，《周易》中重點講述“禮”的是《履卦》（履道），重點講述“樂”的是《豫卦》（豫道）。因此，《豫卦》是《周易》中闡述禮樂文化的關鍵一卦。本文立足于當前藝術文化傳播狀況，擬對《豫卦》的生命美學思想作初步探索，以期對今后的藝術教育有所貢獻。

一、順以動：《豫卦·卦辭與彖辭》的生命美學思想

豫，利建侯行師?！跺琛吩唬骸皠倯拘?，順以動，豫。豫，順以動，故天地如之，而況建侯行師乎？天地以順動，故日月不過而四時不忒。圣人以順動，則刑罰清而民服。豫之時義大矣哉！”

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說“《豫卦》象征歡樂：利于建立諸侯及出師征戰(zhàn)”?！啊跺鑲鳌氛f，歡樂，譬如陽剛者與陰柔相應而心志暢行，又能順沿物性而動，遂可導致歡樂。歡樂，既然是順沿物性而動，那么，連天地的運行都能如此，何況建立諸侯及出師征戰(zhàn)這些事呢？天地順沿物性而動，所以日月周轉不致過失，四季更替不出差錯；圣人順沿民情而動，于是運用刑罰清明而百姓紛紛服從。歡樂之時包涵的意義多么宏大??！”①黃壽祺、張善文撰《周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78、179 頁?！吨芤鬃g注》版本很多，在本文中，后文所稱的“《周易譯注》”特指此“黃譯”版本，且后文從此書中引文處不再出注及頁碼。

習近平總書記在看望參加全國政協會議的文化藝術界、社會科學界委員時，對文化文藝工作者提出了新時代的新要求：堅定文化自信、把握時代脈搏、聆聽時代聲音，堅持與時代同步伐、以人民為中心、以精品奉獻人民、用明德引領風尚?？倳浽谥v話中使用了“明德”這個儒家文化的核心范疇。

明德，光明之德、美德——諸多典籍都使用過這個重要理論范疇?！渡袝ぞ悺罚骸爸林诬跋悖杏谏衩?。黍稷非馨，明德惟馨。”②參見李民、王健譯注《尚書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97頁?！蹲髠鳌る[公八年》：“寡君聞命矣，敢不承受君之明德。”③參見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51頁?！蹲髠鳌べ夜迥辍罚骸俺悸勚?，鬼神非人實親，惟德是依。故《周書》曰：‘皇天無親，惟德是輔?！衷唬骸蝠⒎擒?，明德惟馨?！衷唬骸癫灰孜?，惟德繄物。’如是，則非德，民不和，神不享矣。神所馮依，將在德矣。若晉取虞，而明德以薦馨香，神其吐之乎？”④參見《春秋左傳注》，第263頁。《禮記·中庸》：“《詩》云：‘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薄抖Y記·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⑤參見〔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41頁。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解說：“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但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則有時而昏；然其本體之明，則未嘗有息者。故學者當因其所發(fā)而遂明之，以復其初也?！雹蕖端臅戮浼ⅰ?，第3頁。照此說，“明德”就是初心、本心，故孟子提倡“求放心”。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與本質，是禮樂文化、禮樂教育和審美教育，以成就君子人格?！抖Y記·明堂位》說：“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雹邨钐煊钭g注《禮記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484頁。這大概是現存古典文獻中最早的明確提到周公“制禮作樂”的文字?！爸芄贫Y作樂’是對原始巫術的外在理性化，孔子‘歸禮于仁’則是承繼周初的‘敬’、‘德’而將之內在理性化了。這也就是‘由巫到禮’‘由禮歸仁’，即巫的內外理性化的中國傳統(tǒng)?！雹倮顫珊裰队晌椎蕉Y，釋禮歸仁》，三聯書店2015年版，第104頁?！吨芤住分?，主要講“禮”的是《履卦》，主要講“樂”的是《豫卦》，而禮與樂實際上又是不可分割的?！队胫芤渍壑小贰凹f”引載：“《朱子語類》：問：履如何都作禮字說？曰：禮主卑下，履也。是那踐履處，所行若不由禮，自是乖戾，所以曰履以和行。王氏應麟曰：上天下澤履，此易之言禮；雷出地奮豫，此易之言樂……上天下澤，春雷奮作，先王觀象，爰制禮樂?！雹凇睬濉忱罟獾刈队胫芤渍壑小?，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年版，第375頁。以此觀，《豫卦》、《履卦》應是周易藝術文化美學的研學入口。《豫卦》所講之“樂”，大約相當于今天的審美和藝術，而不只是音樂。當下許多高校都已成立各種形式的“國學與藝術研究院”，淺見以為：這里的“國學”，主要指“禮”包含的儒家道德倫理（思想及規(guī)范），而儒家思想又主要藏于“六經”之中；這里的“藝術”，主要指八大藝術形式——從藝術文化美學角度講，無疑是以影視藝術教育為中心，因為影視藝術“是當代社會的主導藝術形式”。“古今中外在‘講故事’的所有方式和藝術形式中，沒有一種方式或形式，在一個時間段中，有如此巨大的觀眾數量，而它的觀眾也許分布在天涯海角、世界各地。想一想我國宋元時期在‘勾欄’、‘瓦舍’中，當時的市民階層聽說書人‘說三分’的情境；或者僅僅在二十幾年前，在我國許多農村的晚上，孩子們在大樹下聽長輩‘講古’的場面；再對比一下當今一部熱點電視劇所產生的轟動效應，這一點就很容易理解?！雹勖玳?、王昕主編《大眾文化與審美》，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28頁。故所謂“國學與藝術教育”，實質就是“當代禮樂文化教育”。

從《豫卦》卦象結構（卦德）說，為“順以動”情節(jié)，其效果為“豫”態(tài)（和樂）?！对ヘ浴飞蠟檎鹄?，下為坤地，雷地豫。朱熹《周易本義》說：“豫，和樂也。人心和樂以應其上也?！雹堋菜巍持祆渥吨芤妆玖x》，廖名春點校，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7頁。和樂，即和諧、歡樂，這主要是一個講審美和藝術現象的卦。《豫卦》兩經卦中，坤德為順，震德為動，故《彖辭》說“順以動”——有順規(guī)律而行動、眾皆歡樂之意?？追f達疏《周易正義》說：“動而眾悅，故可利建侯也；以順而動，不加無罪，故可以行師也?！雹荨参骸惩蹂?、〔晉〕韓康伯注，〔唐〕孔穎達正義《周易正義》，中國致公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頁。從《豫卦》卦爻結構（卦體）說，為“剛應而志行”的布局狀態(tài)?！皠偂?，說的是《豫卦》的九四爻。九四爻是本卦主爻，也是唯一陽爻，其近君位，承乘皆陰，如眾星拱月處于中心地位。陽遇陰為朋為通，故九四廣得應和，其志大行。以歷史人物論，周公旦、管仲、諸葛亮、張居正都處在這樣的政治地位，秉持公心和忠心施展抱負，并獲歷史認同。

《豫卦·彖辭》體現了以《周易》為代表的中華文化的天人合一思想，它既講到了“天地以順動”，也說到了“圣人以順動”，又因為《豫卦》主講的“樂道”主體內容為審美和藝術，故可以說《豫卦》視角是“天地人藝、渾融為一”的大文化觀?！耙捉洷静敷咧畷?，卻蘊涵、講說著好些歷史史實和經驗故事，功能又仍在使人去影響客體、作用對象，主觀選擇性、能動性甚強，并不同于匍伏、祈禱、自甘受制于對象的宗教崇拜。這是了解中國文化的要點，也是我強調‘一個世界’、‘情本體’、‘實用理性’、‘樂感文化’的歷史根源。”⑥《由巫到禮，釋禮歸仁》，第108頁?！吨芤住坊纠碚摽蚣芎秃诵乃枷耄ㄒ椎溃?，是陰陽辯證合化、天地人三才之道、元亨利貞天道四德、五方五行。三才之道，就是天道、人道、地道——具化在一卦六爻中，初、二為地道，三、四為人道，五、上為天道；以人學論，也就是欲望、情感、理性。天地之道，約相當于今自然科學，人道則包括了人文社會科學。藝術學，屬于人文科學的一個部門?！吨芤住氛軐W美學的基本特征是直觀、生命、整一、辯證，而歸為天人合一。

“豫之時義大矣哉！”《周易》中的“時”字，兼有時間、時代、時勢、時變等意涵，還經常與“義”、“用”字連為“時義”、“時用”表達。《周易》是講變化之書，“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乾彖》）——特別重“時”，理屬當然。《御纂周易折中》引吳澄說：“專言時者，重在時字。時義重在義字，時用重在用字?！雹佟队胫芤渍壑小罚?07 頁。藝術家和藝術品都存在于特定時代，摹畫的是特定時代的精神風貌。不同的時代，也會賦予藝術家特定的歷史文化使命。讀者和觀眾，也必然會立足時代和心境，再賦予藝術作品以新的理解和生命。

二、敬天法祖，禮樂偕行：《豫卦·大象》的藝術文化美學思想

《象》曰：雷出地奮，豫。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

《周易譯注》：“《彖傳》說，雷聲發(fā)出而大地振奮，象征歡樂；先代君王因此制作音樂用來贊美功德，通過隆盛的典禮奉獻給天帝，并讓祖先的神靈配合共享?！?/p>

（一）雷出地奮：天地中和、天人合一的音樂交響詩

農歷二月節(jié)日多，驚蟄、龍?zhí)ь^與中和三節(jié)一體，它們在中國文化史意義上都和《周易·豫卦》有著密切關聯。驚蟄，一般在農歷二月初二前后，民間有“二月二，龍?zhí)ь^”的古諺。節(jié)日被稱為“驚蟄”，是說農歷二月陽氣上升，春雷驚醒了正在蟄藏冬眠的各種動物，它們紛紛奔走，開始了新年的活動。驚蟄時節(jié)，春光乍泄，草長鶯飛，鳥語花香，華夏大地萬物和鳴，大自然正在合奏一曲動人的交響詩。此時，農民也開始忙碌春耕了，民間有“過了驚蟄節(jié)，耕地莫停歇”、“過了驚蟄節(jié)，親家有話田間說”的諺語。唐朝韋應物《觀田家》說：“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田家?guī)兹臻e，耕種從此起?！碧諟Y明《擬古·仲春遘時雨》描寫了仲春二月驚蟄時節(jié)雷雨并作、萬物蘇醒的情形：“仲春遘時雨，始雷發(fā)東隅。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此詩頭兩聯講天地中和，雷雨解放；中兩聯講朋友往還，小別新喜；末兩聯講生命在情，有情相惜。

“龍?zhí)ь^”的前一日，二月初一這一天，在歷史上有過一個“人為”節(jié)日，叫“中和節(jié)”。這個節(jié)日，是由唐德宗倡議、大臣李泌具體設計的。陳寅恪曾指出：“貞元之時，朝廷政治方面，則以藩鎮(zhèn)暫能維持均勢，德宗方以文治粉飾其茍安之局。民間社會方面，則久經亂離，略得一喘息之會，故亦趨于嬉娛游樂。”②陳寅恪著《元白詩箋證稿》，三聯書店2001年版，第90 頁。這就是說，當時創(chuàng)立中和節(jié)的目的，是讓官民“嬉娛游樂”、休閑放松一下。隨著唐德宗去世，中和節(jié)表面上的熱鬧有所回落，但并未完全消失，而是漸漸融入民間文化傳統(tǒng)?，F在也有人把它和“二月二”籠統(tǒng)合在一起，不再細分。按照《周易》十二辟卦順序，農歷二月、八月分別為“大壯”卦仲春月、“觀”卦仲秋月，它們是大自然陰陽之氣比較平衡、中和的時節(jié)。雖說中和節(jié)是“人為”節(jié)日，但其中仍然有著天人合一、“致中和”（《禮記·中庸》）、“保合太和”（《周易·乾彖》）的濃郁中華文化基因，反映了中國人的社會文化理想。山西永濟、云丘山等地，至今仍有中和節(jié)文化紀念活動。2011年，中和節(jié)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對“雷出地奮，豫。先王以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周易本義》說：“雷出地奮，和之至也。先王作樂，既象其聲，又取其義。殷，盛也?！雹佟吨芤妆玖x》，第88頁。樂者，雅正之大樂也；德者，品德，實禮也。大意說：春雷陣陣，萬物復蘇。二月二龍?zhí)ь^，各類人士該干活了。古代帝王也到形式各異的“天壇”、“太廟”祭天祭祖，奏樂行禮，帶動民心民氣，或到各類“社稷壇”（例如今中山公園）象征性地扶犁耕田，勸課農桑。這里的春雷，為天道自然大樂；祭天、祭祖之人道禮樂，則為國家和社會治理的大方略——謙順地敬天法祖，慎終追遠，凝聚認同，移風易俗，利國利民。

豫者，喜豫、悅樂、歡樂也。在先秦文化語境中，詩、歌、舞三位一體，“樂”實為今語“藝術”之統(tǒng)稱，不獨指音樂，其意涵要廣深許多。《豫卦·大象》的描述，與《尚書·舜典》記載舜命夔典樂、《史記·周本紀》及《禮記·明堂位》所載周公制禮作樂的歷史敘述相通，與中國禮樂文化道統(tǒng)相關?！渡袝に吹洹氛f：“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夔曰：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雹诶蠲?、王健譯注《尚書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頁。如前引，《禮記·明堂位》也說：“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踐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諸侯于明堂，制禮作樂，頒度量而天下大服。”

李澤厚說：“中國巫史文化使原始巫術與倫理政治融同，形成‘三合一’的禮制，它是倫理，又是政治，又是宗教。正是此種‘三合一’，才形成了以情為本體的儒學和隨后的‘儒道互補’、‘儒法互用’?！馈?、‘法’為形式，‘儒’為心魂，其緣由正在于它由巫術型的文化傳統(tǒng)而來，成為中國上古的‘巫史文化’。”③《由巫到禮，釋禮歸仁》，第106頁。華夏文化特征之一為樂感文化，也許其大根本就在《周易·豫卦》,而若沒有《易經》的卦象與卦爻辭，后來的《易傳》再深刻也無由產生?！兑讉鳌匪枷耄c《荀子》中的《禮論》、《樂論》高度相通，故向有一派觀點認為《易傳》主要為荀子后學所撰。據新近學術研究，《禮記·樂記》大幅度借鑒了《荀子·樂論》，而《史記·樂書》又基本抄錄了《禮記·樂記》。④“在《樂記》中，和《樂論》相同或基本相同的文字，以片段零星的形式分散出現在《樂論》、《樂象》、《樂情》、《樂化》四篇之中，完全不像《樂論》原文的次序和結構，在需要的時候就取出其中的幾句或幾段塞進去，有時稍作改寫，使之與上下文銜接。這只能解釋為《樂記》作者在寫作《樂記》時采取引述了《樂論》的文字?！保ɡ顫珊?、劉綱紀主編《中國美學史》第一卷，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340-341 頁。）而對照文本，晚出的《史記·樂書》基本抄錄了《樂記》的文字，是很明顯的事情。在兩千多年的中國古代文化史上，《禮記·樂記》作為儒家經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它認為：“樂者為同，禮者為異。同則相親，異則相敬。樂勝則流，禮勝則離。合情飾貌者，禮樂之事也。禮義立，則貴賤等矣。樂文同，則上下和矣?！雹輻钐煊钭g注《禮記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589頁。“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別。樂由天作，禮以地制。過制則亂，過作則暴。明于天地，然后能興禮樂也?！雹尥蠒?92頁?！稑酚洝泛秃髞淼摹段男牡颀垺芬粯樱淅碚搧碓春突A都是《周易》（后有續(xù)述）。此處的“禮樂”關系，實質暗合于“陰陽”、“乾坤”、“天地”關系，故我們可以作以下推理：樂不獨行，禮在其中；樂和同，禮別異；天樂地禮，天情地理；天地生人，情理生心?！皹贰敝囆g文化美學視角，可以有自娛、娛友、娛民、娛祖、娛天等形式，可歸結為自娛和娛人、娛神?；蛘哒f，通過娛人娛神，來實現個人、家族、民族、國家的和合幸福與大歡樂。

“雷出地奮”的復合象征意義，就是春雷意象及其引發(fā)的萬物運動，這就是陰陽中和、宇宙大生命之“樂”?！吨芤住氛f“生生之謂易”（《系辭上》）、“天地之大德曰生”（《系辭下》），它是生命哲學和生命美學。《禮記·中庸》說“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同樣是講宇宙大生命之詩。一個《豫卦》，涉及自然、政治、軍事、文化，其象剛壯，其言簡潔，其理深廣，其情大和樂，深刻體現了中華民族天地氤氳、天人合一的文化精髓?！按髽放c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禮記·樂記》），天地以順動，自有規(guī)律，以保太和。人類的“不順”行為，如破壞生態(tài)、貪污腐敗，如貧富懸殊、娛樂至死，皆是傷生敗德。天地之大德曰生，求生須有禮有節(jié)。

（二）作樂崇德：藝術教育的公德教化、和群共生價值

20 世紀80年代，國內西學昌盛，其時充斥文藝界的是“反傳統(tǒng)”、“反理性”、“審美高于道德”等口號，奉叔本華、尼采、薩特、海德格爾、德里達等人的作品為圭臬，流行的主要是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美學思潮。本文無意對此進行全面評述，只是想說在肯定其解放文藝思想的歷史貢獻的同時，亦應對其予以理性反芻：許多人連“四書五經”的名字都說不全，還叫嚷著反傳統(tǒng)、非理性，這對社會和個人究竟有何實際益處呢？當時以講談哲理意念抽象化、情節(jié)情緒荒誕化、人物象征虛擬化、整體晦澀難懂化作品為時尚，如艾略特的詩歌《荒原》、尤奈斯庫的話劇《椅子》等，而到了20 世紀90年代以后，娛樂浪潮滾滾，內容常充斥著“暴力”或“兇殺”元素，終于倒掉了觀眾胃口。90年代中期，好多電影院都改成了婚慶禮堂、家具賣場。再說當下，據說中國電影年度總票房已經超越北美市場，但即便如此，長期感動人心、讓觀眾由衷贊嘆的中國電影又有多少部呢？從社會整體來說，更有重經濟輕人文、重成功輕公平、重娛樂輕價值的不良傾向，社會離心趨勢一度有所加劇。凡此種種，都在呼喚新時代文化自信以及當代禮樂文化教育的隆重出場，以益于人心建設，益于解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發(fā)展之間的矛盾。

按照唯物史觀，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又能動地反作用于經濟基礎。其中，上層建筑又分為政治、法律、道德（“禮”）和藝術（“樂”）、哲學、宗教兩個層面（“實”與“虛”）。如此，社會結構實質上也分為“天”、“地”、“人”三層：經濟制度為地，政法制度管人，文化制度順天，三者之間形成循環(huán)往復的辯證運動關系，推動人類歷史前行。比如，改革開放國策就主要以政治改革作為發(fā)動機，來推動經濟建設和文化建設。這里，禮樂、政法，都屬于上層建筑，其間關系若何？《禮記·樂記》說：“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①《禮記譯注》，第588頁?？梢姸Y、樂、刑、政四方面，互動對話，交相為用。至于禮、樂之間的關系，《樂記》接著解釋說：“樂由中出，禮自外作。樂由中出，故靜。禮自外作，故文。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天下治，禮樂之謂也?！雹谕蠒?90頁。此間有八個關鍵字通乎《周易》——“大樂必易，大禮必簡”?！吨芤住は缔o上》說：“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鼻?，陽性也；坤，陰性也。把這段《樂記》對照此段，可知禮屬陰、樂從陽。藝術傳播以情感為主，“國學”傳播以思想為主，禮理樂情，故亦可說藝術為陽，思想為陰。藝術偏于傳播“天情”，思想偏于傳播“天理”，天情、天理合為“天心”?！吨芤住分赝铺斓酪悦魅耸拢渡袝ぬ┦摹芬舱f“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百姓有過，在予一人”，亦即天心自我民心之意。故中國學問之要，在天人和合、禮樂相生、情理會心。

中國典籍很早就對禮樂文化，尤其是“樂”文化促進社會和諧的價值給予了極大重視?？鬃诱f“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論語·先進》），可見他高度重視“樂”（藝術）的成人功能及其推進社會和諧的價值?！抖Y記·樂記》：“先王之制禮樂也，非以極口腹耳目之欲也，將以使民平好惡，而反人道之正也?！薄墩f苑·修文》：“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夫功成制禮，治定作樂。禮樂者，行化之大者也?？鬃釉唬骸骑L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積恩為愛，積愛為仁，積仁為靈。靈臺所以為靈者，積仁也。神靈者，天地之本，而為萬物之始也。是故文王接民以仁，而天下莫不仁焉，文德之至也。德不至，則不能文?！雹佟矟h〕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476頁。

對中國文化重心由“巫”至“禮”再至“仁”的歷史性變遷，李澤厚先生曾這樣界說：“‘制禮作樂’便是將雖有久遠歷史卻未有定型規(guī)范的原始歌舞即巫術活動，通過以祭禮為中心，結合日常生活習俗，延蔓發(fā)展，最終造成了‘經禮三百，曲禮三千’，即一整套秩序井然的非成文的法規(guī)準則。它由上而下，嚴密地籠罩了包羅了整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雹凇队晌椎蕉Y，釋禮歸仁》，第49頁。

筆者認為，當前文化復興，離不開重建當代禮樂文化。關于這方面，教育部門已多次發(fā)出重視各級學校藝術教育的通知。藝術教育的主要目的究竟是什么呢？《禮記·大學》云“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禮記·中庸》云“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按照周易文化美學，藝術教育的主要目的就是“復”與“明”，或說“復明”。宗白華先生曾在《藝境·藝術與中國社會》中說：“藝術的作用是能以感情動人，潛移默化地培養(yǎng)社會民眾的性格于不知不覺之中，深刻而普遍。尤以詩和樂能直接打動人心，陶冶人的性靈和人格。而‘禮’卻在群體生活的和諧與節(jié)律中，養(yǎng)成文質彬彬的動作、步調的整齊、意志的集中。中國人在天地的動靜、四時的節(jié)奏、晝夜的來復、生長老死的綿延中，感到宇宙是生生而具條理的。這‘生生而條理’就是天地運行的大道，就是一切現象的體和用?？鬃釉诖ㄉ显弧耪呷缢狗?，不舍晝夜’最能表現出中國人這種‘觀吾生，觀其生’（易觀卜辭）的風度和境界。”③宗白華著《藝境》，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239頁。這里，宗白華先生對周易文化美學給予了極大重視，這種治學精神值得今天的我們認真汲取和思考。

筆者曾看到一塊“文明口腔”的商店牌子，覺得它和周易文化美學很能掛上些關系。這個牌子的直接意思并無太多玄機，只不過說這個路邊口腔診所的名字叫“文明”。但這幾個字的古漢語淵源，還是比較有講究的。

先說“文明”，《周易·賁·彖》：“文明以止，人文也。”賁（音畢）卦，上山下火，山火賁。山下的篝火，照亮了山上樹木，輝映了燦爛星空，人們在篝火旁唱歌跳舞，慶?；榧藁蜇S收，此即賁卦大象所示。所以，賁卦是個美卦、美學卦，有天人相通、天人合一意。另外，賁卦上山下火（亦即上艮下離）：艮卦卦德為止，即限止，為陽卦，人物不能自止或止他，則有難災，此亦暗寓知足常樂意；離卦卦德為麗，即附麗，為陰卦，火自身不能獨存獨在，它是兩種以上物質相結合的產物。賁卦上山下火，象喻頗有辯證意涵：一方面肯定以火光為中心的巫祝活動（審美活動）的必要性與合理性；另一方面則提示這種狂歡審美應處于理性范圍及限止能力內，否則樂極生悲。另從文字本身說“文明”，則有以文明德的意思。正如前面所引“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此處第一個“明”是動詞，第二個“明”是形容詞，“明”的內容和目的就是“明德”。

再說“口腔”，可有生理及日常交流、社會政治、文化美學、生命哲學四層理解。當代生理意義的口腔即口，主要是牙齒保健問題，沒有太多可說的?？诘墓δ?，主要是吃飯和說話，我們不研究美食問題，主要談談說話問題。其一，說話，即說言語。有人說人是語言和理性的動物，其實這兩個方面是有內在關聯的。在最一般的生活交流層面，只關乎“口”的問題，不關乎“腔”的問題，因為把事說清即可。此一層面，屬于二十歲以前“興于詩”的青少年時期。其二，在社會政治層面，情況就復雜了些，要關乎“腔”甚至主要是“腔”的問題。口腔者，口氣也，聲調也?？?、聲等音質問題屬于生理屬性，腔、調則為社會政治屬性。人為社會性動物，生存于社會網絡之中，處于不同位置和節(jié)點，說話的口氣、腔調反映了不同的職業(yè)要求、人格修養(yǎng)和人生境界。有人逢迎求榮，有人耿直招禍，都會由口腔表現出來。對此，儒家強調“君子上交不諂，下交不瀆”（見《易傳·系辭傳下》），亦即不卑不亢的中正、中行態(tài)度。在這個層面，事實必包括“行”的問題，實質就是“立于禮”的問題，核心在“敬”字。其三，在文化美學意義上，口腔屬于聲音、音樂問題?！抖Y記·樂記》說：“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甭?，是動物與人共有的；音，才是人獨有的，故有知音一說；樂，古代主要指祭天、祭祖的巫祝（審美）活動，當代仍有遺跡。人要經過這種社會化、理性化、儀式化，由此融于“樂”所代表的族群之中成為一員，方謂成人，故孔子說“成于樂”。其四，口腔的生命哲學層境，已超越具體言說，進入不言而言、桃李不言的“圣人”、“神人”境界?？鬃诱f“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知北游》）；《禮記·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其實，這些說的都是自我價值實現問題。電視節(jié)目《感動中國》里的模范，可以說就是當代圣人。他們的事跡，我們多數人做不到，但我們不能否認有圣人。以上就是“口腔”的四個層面，括之仍為“學以成人”的問題：學什么、怎么學、成何人，看其“口腔”即可。古語說，從小看大，三歲知老，并非都是迷信。《周易·乾·文言》說：“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笨谇徽?，修辭立其誠。文明口腔者，以文明德、修辭立誠也。

（三）樂以洗心：藝術教育的目的與靈魂

藝術教育的核心與靈魂，應是包括《周易》在內的儒家文化美學中的“學以成人”的問題。易以洗心，樂以中和，藝易相通?！吨芤住は缔o上》：“是故蓍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義易以貢。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兇與民同患?！薄抖Y記·中庸》：“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谷?，則知所以修身?！薄抖Y記·大學》：“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誠意”主旨：人道仁禮義智信，完善人格修養(yǎng)，提升精神境界，興詩立禮，游藝依仁，據德志道，成就審美心靈（“樂”）?！罢摹敝髦迹鹤鲆粋€對國家和民族有用的人，愛學習、高素質、弘家風、揚人格。按中國于世上最重“樂”的歷史文化大傳統(tǒng)，樂比禮更重要：禮，重教條灌輸；樂，重人情培育?！按竺鹘K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易傳·彖傳上·乾》），如看電影，就是看六節(jié)故事①這里的“看六節(jié)故事”，實際指的是對影視藝術作品情節(jié)結構的分析。比如，一部120分鐘左右的電影，可以分為六部分，相當于《周易》某卦的六爻——事由頭起，爻由下起，爻分陰陽（可按照戲劇沖突中正面人物的順境和逆境劃分“陰陽”）——遵循藝術辯證法相互推移，形成情節(jié)運動。就此話題，有機會再另作展開闡發(fā)。以明心的過程。影視藝術教育，應精選全球范圍內的人文好片，減少灌輸和教條嫌疑。從全社會范圍來講，影視藝術教育的目的，應是提升人文素養(yǎng)第一，培養(yǎng)傳媒人才第二，因為學生畢業(yè)后不會都去從事影視傳媒業(yè)，但無論他們從事何種職業(yè)，都需要較好的人格素養(yǎng)和審美心靈。

“樂者，樂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樂必發(fā)于聲音，形于動靜，人之道也。”（《禮記·樂記》）那么，什么才是“人之道”呢？《周易·說卦傳》：“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分陰分陽，迭用柔剛，故《易》六位而成章。”所以，“人之道”就是“仁與義”。關于“仁義”與“樂禮”的關系，《禮記·樂記》這樣解釋：“仁近于樂，義近于禮。樂者敦和，率神而從天；禮者別宜，居鬼而從地。故圣人作樂以應天，制禮以配地。禮樂明備，天地官矣?！币虼耍柿x，就是人格的具體內容；學以成人，就是一個“下學而上達”的人格提升過程?，F代心理學的“欲、情、理”三層人格結構，用易學術語說就是“地、人、天”三才結構。由天而人是孟學，由欲而人而天是荀學，方向說法不同，其實則一。由欲而情而理的荀學，更能與現代人文價值觀接軌，頗合于弗洛伊德本我、自我、超我的“三我論”。但“天命之謂性”（《中庸》）、“道始于情，情生于性”（《性自命出》）的思孟學派，是中華學術文化獨立于世界的根本特征，這也是一種文化歷史客觀。

郭店楚簡《性自命出》說：“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知情者能出之，知義者能納之。”“道始于情”的“道”，不具有老子和《周易》之“道”的形上意義，它在這里指人道、人路，就是通常所謂人生道路，及其生發(fā)的人生智慧（“五?！保┲?。人生不得不走道，選擇不同，走道則一。有人成了貪官，有人成了模范，有人圖個踏實平安，等等?！暗朗加谇椤?，就是走道的動力來于“情”。藝術無處不有“情”（情節(jié)、情感、情思等），以電影藝術精神論，可分為商業(yè)美學（娛樂為主）、寫實美學（社會揭示）、現代美學（人性探索）、和正美學（情理平衡）。具“和正美學”者可謂“完美電影（完整電影）”，其余為“偏美電影”。完整電影的標志，就是看山還是山，俗中含真、外柔內剛、順天應人，此種電影大俗大雅。

在具體藝術形式和藝術品內部，又自含特定禮樂關系、情理結構（模式），其實就是常說的“思想情感”（陰陽）。藝術傳播鏈至少有作者、作品、觀者（讀者）三層關系。于此，中國古人怎么看呢？《樂記》說：“知禮樂之情者能作，識禮樂之文者能述。作者之謂圣，述者之謂明。明圣者，述作之謂也?！贝颂幍摹白髡摺?、“述者”，就是今人常說的作者、觀眾，但由此推，可見中國最早的藝術話語從未將觀眾當作被動的“中魔彈者”，而是能動的對話者、明者。又，此引文中含有“知情”、“識文”兩詞，也內蘊了一種以“情、文”為中心的藝術“陽—陰”關系、對話關系。如上所說，“情”是天情，主陽，指喜、怒、哀、樂、敬、愛六種審美情感；“文”則包含了“事、理”兩個層面，因事中方生理、理必在事中。藝術家以仁愛之情投入創(chuàng)作，通過情節(jié)運行、人物命運，才能傳達在世為人的生命哲思；觀眾則如劉勰《文心雕龍》所說的“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受到藝術品人物命運和藝術情感的感染、感動，才會在內心或與別人相與討論人生道理，以此洗心，以此明人倫，以此成性。實質上，這都是觀眾與作者之間跨時空藝術文化學的生命和心靈對話。

是故，圣明者，作者觀者之謂也，情理之謂也，樂禮之謂也，藝術傳播與“國學”傳播陽陰相生、乾坤并建之謂也。中國學問是一家，是“一”?？住⒗暇从凇兑捉洝?，后又各自豐富發(fā)展了易道，直至明清。儒、墨、道、法，都是易之子孫、易之生命、易之現實，迄于當下?！吨芤住分v“洗心”，孔子講輔仁立禮，老子講“滌除玄鑒”，這幾種說法在根本上相通，都在講審美和藝術教育、社會治理過程中的“治心”功能，總歸是陶冶性情、凈化心靈?！爸聵芬灾涡模瑒t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保ā抖Y記·樂記》）腐敗，是“心”的腐朽、道德的敗壞、人性的墮落。按照郭店楚簡《性自命出》的“道始于情”思路演繹，可以這樣理解人心及其性情關系：情為性之情，理為性之理。情理已未發(fā)，照妄本一體。審美情感動，曲終復太極。明善致良知，初心聽微語。今日我們大力提倡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教育與藝術教育，其要就在于以藝化人，尋找初心；敦厚道德，昌明明德；熟仁立禮，學以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