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治之曲，在洱海月夜里奏響

余顯斌

中國歷史上，學者給予很多皇帝的評價都很好玩，譬如大宋的仁宗皇帝，有人給予評價道，“仁宗皇帝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此話乍聽是貶義，說仁宗皇帝百無一用。但是，仔細一想，原來是贊揚他。言外之意，這個人放在皇帝的位置上，是十分稱職的，是恰到好處的。宋人王十朋曾經(jīng)說：“我太祖太宗，肇造我宋之家法者也。真宗仁宗至于列圣，守我宋之家法者也。”

真宗較為昏庸，繼位后期，“封禪事作，祥瑞沓臻，天書屢降，導迎奠安，一國君臣如病狂然”，整個真宗朝，后期都沉浸在一種求仙問道的虛無之中，難當王十朋的夸獎。能當此言的，唯有仁宗皇帝。

仁宗在世，“恭儉愛民，四十二年始終若一，真可謂仁矣”。他在位時，國家平和，人民富康，世人稱之“慶歷之治”，受到史家的稱贊。

在大理國，有兩個皇帝前后相繼，治理國家，使得國家升平，百姓歌樂融融，可為守成之君，他們的文治，有點近似于仁宗，他們的功績，也有點近似仁宗。

只不過，他們要早于仁宗時代。

他們，分別是昭明皇帝段素英，和他的兒子宣肅皇帝段素廉。

1

段素英繼位，是在985年，此時，大宋已經(jīng)完成了最后的統(tǒng)一，烽煙掃凈，稼禾在野，除了后來兩次針對遼國的戰(zhàn)爭以外——目的是為了收回燕云十六州，由于不知兵法，不識進退，兩次均失敗——大宋軍隊馬放南山，幾乎很少對外用兵，采用安靜治國的策略。

治國，讓百姓富足，讓田園恢復，成為宋朝的目標。

宋朝的文治，此后真正走上了軌道。

段素英呢，也開始大理國的治理。經(jīng)過他父親段素順及之前國君的努力，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需要再制定計劃，不需要再進行制度上的完善了，他只需要按照計劃實行就對了。黃老之術(shù)，就是以靜治國，前面的制度已經(jīng)完善，后代君主遵從就對了，別朝令夕改，讓百姓無所適從。在漢朝初年，蕭何制定法規(guī)，死去后，曹參接任相國，遵從蕭何的規(guī)則，一無所變。為了防止一些人隨意變更，隨意創(chuàng)新，擾亂社會，曹參“擇郡國吏木詘于文辭，重厚長者，即召除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務(wù)聲名者，輒斥去之”，以此保證制度不打折扣地運行。他自己呢，整日笑呵呵地，坐在府里?！叭找癸嫶季啤Ｇ浯蠓蛞严吕艏百e客見參不事事，來者皆欲有言。至者，參輒飲以醇酒，閑之，欲有所言，復飲之，醉而后去，終莫得開說，以為常”。然而漢朝卻得到很好治理。

也因為這樣，歷史上出現(xiàn)了蕭規(guī)曹隨這個成語。

段素英就是這樣的，按照他父親段素順的制度辦事、治國、理政，很少加以更改。

當然，他也不僅僅是這樣，他將自己父親的制度，進一步深化，進一步推廣。

他的父親將儒道釋引入，鋪展開來。他繼位的時候，開始大力推行儒家思想，進行儒家教育。當時，由于長時間和中原的隔離，儒家學術(shù)在這兒幾乎已經(jīng)絕跡。為此，他下大血本，“以重金聘蜀地名儒入滇，課學于大理、鄯闡二地”， 鄯闡，就是今日的昆明，是當時大理國的東京府。在兩京之間，他延請儒者，舉辦儒學，教化學生，毫無疑問，對于儒學的推廣，有著更深遠的意義，從而，這兒“學風漸興”，書聲瑯瑯，不絕于耳。

他“敕述《傳燈錄》”，很可能也加入了親自撰寫的隊伍，以此來推廣佛教，將佛學也推向深入，推向一個更高層次。

最主要的是，他效法中原皇帝規(guī)定四書五經(jīng)為科考內(nèi)容的做法，也規(guī)定了大理科考的內(nèi)容，“開科取士，定制以僧道讀儒書者應(yīng)舉”，注意，是從僧道中選取有學問的，不但有著儒家經(jīng)典在心，而且，精通佛學，或者精通道學，兩者必須具有一樣?？瓶紝ο螅瑥乃赣H段素順時的只取僧人，一變而為佛道，擴大了對象群體，同時，更進一步將儒道釋融為一體，做為國家制度，推向讀書人。

這些人，都稱為釋儒，他們不但下筆千言，治國理論煙云滿紙。而且，談起佛理，論及黃老之術(shù)，更頭頭是道無人能及。

大理此時，功臣宿將，早已凋零殆盡，化為昨夜天空的星辰，消失在天際。這些釋儒，就成為朝廷官員的后備力量，儲存著，一旦缺乏官員，新的官員“多從釋儒中選任”，走馬從政，治理百姓。

這和大宋的開科取士十分相似。

大宋朝對文人士大夫十分優(yōu)待，一旦士子十年寒窗考上進士，馬上就出京城做官，如果進入軍隊，就是主官。領(lǐng)軍的那些盔甲鏗鏘的將軍，反而成了這些子曰詩云者的副手，得聽其指揮。這是宋朝從五代十國中得出的結(jié)論，那時的武將一旦執(zhí)掌軍隊，一旦有了勢力，就敢喊出“天子寧有種乎，兵強馬壯者為之耳”的口號，就會造成割據(jù)，造成動亂。至于書生，是不用擔心，畢竟他們文弱之氣多于血戰(zhàn)沖鋒的勇氣。

大理國建國前，也經(jīng)歷了權(quán)臣，或者武將奪權(quán)的現(xiàn)象，而且是屢屢上演，屢屢流血宮廷。因此，他們也有著一種重文輕武的思想。

這是巧合，還是相互借鑒？估計后一種多一些。

這樣，他們對外開疆拓土的能力就差了一些，可是國內(nèi)卻安全穩(wěn)定了，三百年間，幾乎沒有大的烽煙，沒有血流漂櫓般的戰(zhàn)爭。百姓也就少了一些痛苦，少了一些征戰(zhàn)，多了一些幸福。

只是，任何事情走向極端，就是一把雙刃劍，這個制度也是如此，也具有負面作用。

宋朝收復燕云十六州，兩次進軍，與大遼進行血戰(zhàn)，兩次失敗，就是明顯的證明。最后，宋真宗不得不長嘆一聲，利用澶淵之盟，給大遼國歲幣，買得和平。和西夏也是如此，仁宗調(diào)兵遣將，幾次展開進軍，幾次失敗，大宋軍隊被西夏的鐵鷂子軍打得丟盔棄甲，多次全軍覆沒。最后，雙方坐在談判桌前，相互商定一番，訂立盟約，西夏稱臣，大宋每年給他一點錢，算賞賜，也算購置和平。

宋朝始終這樣，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可是軍隊戰(zhàn)斗力卻與之成反比，嚴重下滑，缺乏剛性，缺乏鋒刃。

同樣的現(xiàn)象，也出現(xiàn)在大理王朝，出現(xiàn)在滇地，王朝的經(jīng)濟建設(shè)在發(fā)展，對外貿(mào)易蓬蓬勃勃，如春花爛漫。這兒尤其善于養(yǎng)馬，而且出現(xiàn)了很多養(yǎng)馬的名地，“越賧之西多薦草，產(chǎn)善馬，世稱越賧駿”，“馬出越賧川東面一帶，崗西向，地勢漸下，乍起伏如畦畛者，有泉地美草，宜馬”。而且，馬的品種優(yōu)良，是大宋十分需要的。大宋建國后，開始有大遼與之對峙，接著又出現(xiàn)西夏，三國對壘，稍不留神，就有號角吹響，就有刁斗聲聲。到了南宋，更是和大金劃江而治。大金健兒，一旦閑著沒事，就想躍馬過江，秀一把肌肉，露一手爺們兒的功夫。

這些王朝，都是馬背王朝，他們的軍隊多以騎兵為主，閃電來去，飄忽如云，快如羽箭。大宋的軍隊，戰(zhàn)斗力本來就不高，憑兩條腿與四條腿的騎兵作戰(zhàn)，勝了，追之不及，望馬興嘆;敗了，來不及逃跑，都捂著腦袋，做了敵人騎兵的刀下之鬼。

大宋急需好馬，急需良駒。

大理國很清楚，就使勁養(yǎng)好馬，“三年內(nèi)飼以米清粥汁，四五年稍大，六七年方成”，這樣精心喂養(yǎng)的馬匹，十分駿健，“尾高，尤善馳驟，日行數(shù)百里”。因此，大批銷往大宋，武裝著大宋的軍隊。以至于后來，大宋軍隊的戰(zhàn)斗力慢慢加強，和西夏健兒也能一決高下了。大理國的戰(zhàn)馬，對提高宋軍戰(zhàn)斗力，是起著一定作用的。

大理國用馬富裕著自己，也富裕著大宋軍隊的戰(zhàn)斗力。

當然，隨著馬兒銷售的，不僅僅是這一種東西，還有刀劍，還有其它的商品，包括“麝香、牛黃、細氈、碧玕山諸物”。

釋儒進入官場，固然讓大理國的文治達到了很高的高度，可是，也使得軍隊的戰(zhàn)斗力下滑。那時是冷兵器時代，戰(zhàn)場上廝殺，沒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也就是“兩軍相逢勇者勝”。讀書人畢竟沒有武夫勇敢，大理國軍隊的戰(zhàn)斗力，和大宋的幾乎旗鼓相當了。南詔時期，這兒士兵的戰(zhàn)斗力超強，軍隊兵分四種，即鄉(xiāng)兵、羅苴子、負排、羽儀。鄉(xiāng)兵出于“部落之民”，他們平時耕種放牧，“桑田之余便習戰(zhàn)斗，每歲十一、二月，農(nóng)收既畢，兵曹長行文書境內(nèi)諸城邑村落，各依四軍集人實驗，劍甲胄腰刀悉須犀利，一事闕即有罪，其法一如臨政。每出軍征役，每蠻皆攜糧米一斗五升，各攜魚脯，此外無供軍糧者，蠻軍憂糧易盡，心切于戰(zhàn)。用軍之次，前面?zhèn)秳φ咴S將息，儻背傷刀劍輒后退者，即刃其后”。 羅苴子則是在鄉(xiāng)兵中選拔的勇士，“戴朱鞮鍪負犀皮銅股排，跣足，歷險如飛。每百人，羅苴佐一人管之”，他們盔甲鮮明，結(jié)實牢固，沖鋒時沖在最前面，屬于敢死隊，驍勇無匹，罕有對手。負排更是如出鞘之劍，“從羅苴中揀入”，做為將帥的警衛(wèi)部隊。當然，到了戰(zhàn)況最為緊急的時刻，也跟著將帥持矛上陣，來往沖殺。至于羽儀，就不行了，是擺花架子的，著裝雖鮮亮，卻不上陣，是國君的儀仗隊，由公侯子弟擔當。

當年的南詔，就是仗著這樣的軍隊，多次大敗唐軍。

到了大理國段素英時，估計已經(jīng)沒有那樣的訓練了，到了其子段素廉時，大概更是不及過去了。

這點，從后來和交趾的戰(zhàn)爭中，是可以看出來的。

2

史家在評論段素英，還有段素廉時，多用“無作為”三字評論，這顯然是不公允的。一個守成的帝王，不可能如開國君主那樣，頂盔披甲，長槍在手，沖鋒陷陣。他的任務(wù)，就是坐在宮廷里，安靜治國，讓百姓幸福指數(shù)增高，讓國家糧倉裝滿糧食。

他能將百姓的疾苦放在心中，就是好皇帝。

他能厲行節(jié)儉，不絲竹管弦紙醉金迷，就是好皇帝。

有人評論宋仁宗道：“嗚呼！雖酒酣、嬪御在列，尚不忘四民，故自圣帝明王以來，天獨以仁謚之也。”也就是說，這個皇帝，即使在高歌飲酒時，即使美女在前時，也不忘記百姓苦樂，這就是一個仁義的君主，一個合格的君主。

一個帝王，除了這點外，你是不能以現(xiàn)代的一些思想去要求他的。那樣的話，就是脫離歷史，脫離實際，結(jié)果，只會鬧出笑話。

段素英是關(guān)心百姓的，甚至有些急百姓所急憂百姓所憂的。

有一件事，是可以映顯出他的這種品行的。

一年，大理國內(nèi)發(fā)生大旱，赤地千里，高溫如火，土地龜裂，地里的莊稼一片焦枯，他很是著急，“為民禱雨”。這是一個苦差事，得在烈日下，向龍王叩頭，敬獻祭祀，以表誠意?？上?，無論他怎么做，天依然清朗朗的，萬里無云，一滴雨也沒有。這時，有人告訴他一件事，“或言金輪寺有圓石如磨，高僧摩伽陀所遺，天旱，以石浸池，天即雷雨，名曰濟旱石”。他一聽，毫不思索，馬上命令把這塊石頭送來，來濟一場雨。這事，是十分魯莽的。想想，那樣鄭重其事地抬來一塊石頭，如果放在水池里，能下雨固然好，如果不能下雨，那么，一個國君出糗就大了。由此可見，他是真的急了，幾乎不想后果。另外，大理國人信佛，他毫不猶豫地“遂欲令人舁取”，是會得罪佛祖的。那一會兒，他也在所不計了。當年，周世宗為了鑄錢，銷毀佛像的時候，有人勸他，怕佛會降罪于他，他說：“且吾聞佛志在利人，雖頭目猶舍以布施，若朕身可以濟民，亦非所惜也。”

這種想法，在段素英求雨那刻，也是具有的。

這事，最終還是被高侯站出來阻擋住了。

這個高侯，估計是當年阻擋段思聰進攻后蜀的高侯的后代，因為，從段思聰后，高氏家族已經(jīng)在大理朝廷牢牢地扎住了根，也開始執(zhí)掌起朝政來。高侯一看，國君是急得暈頭轉(zhuǎn)向了，拿出了錯招，就急忙站出來勸告他，路太遠了，那么大的石頭，運來運去的，很麻煩的，不如再想別的辦法吧。新的辦法于是想出來了，“因就都下黑龍?zhí)兑曰㈩^投之，名曰攪龍，以龍虎能致風云也，果得雨”。

這場雨，終于下下來了，看來很大，解決了旱情。

段素英也終于可以吁一口氣了。

因為盡心治理，因為竭盡心力，這兒一直十分平靜，“土俗唯業(yè)水田，種麻、豆黍、稷”，各種作物，按照季節(jié)種植，按照時間成熟，按照時間收割，“水田每年一熟，從八月獲稻，至十一月十二月之交，便于稻田種大麥，三月四月即熟。收大麥后，還種粳稻。小麥即于岡陵種之，十二月下旬已抽節(jié)如三月，小麥與大麥同時收刈”。農(nóng)忙之余，女人就開始紡織，這兒門前戶口，沒有桑樹，卻栽植著很多柘樹，綠蔭遮蔽，陰陰一片。他們以柘葉養(yǎng)蠶，“三月初，蠶已生，三月中，繭出。抽絲法稍異中土。精者為紡絲綾，亦織為錦及絹”，她們也織錦，織絹，裁剪之后，穿在身上，如五彩的云霞一樣。

大理國百姓和南詔百姓一樣，已經(jīng)會如中原一般煮鹽，“其鹽出處甚多，煎煮則少。安寧城中皆石鹽井，深八十尺，城外又有四井，勸百姓自煎”。覽賧城內(nèi)有一口井，其中產(chǎn)鹽，白如雪，凈如玉，“潔白味美”，是鹽中精品，當時少見。

這兒產(chǎn)茶，大理國人亦如南詔人一般，將茶葉揉制殺青后，“以椒、姜、桂和烹而飲之”，估計能夠除寒氣、濕氣。這兒云霧多，雨后初晴、白云繚繞，山前山后、水邊林中，彌漫流蕩。大家清閑時刻，相互來往，談著桑麻之事，一杯姜茶，茶煙裊裊，驅(qū)寒、祛濕，很是適宜。

這兒氣候溫潤，雨濕云低，適宜生長各種果樹，有荔枝、檳榔、椰子、桄榔等樹，掛果時節(jié)，果實垂垂累累，見之喜人，出現(xiàn)在人家的竹樓旁，或者住屋邊，或者院墻里。其中有波羅蜜果，“大者若漢城甜瓜，引蔓如蘿卜，十一月十二月熟。皮如蓮房，子處割之，色微紅，似甜瓜，香可食”，味道不錯，而且出現(xiàn)的也是時候，是別的水果已經(jīng)過季時。宋朝文人方信孺見此瓜，睜大眼睛，嘗過之后很是驚喜，寫詩贊嘆道：“累累圓實大于瓜，想見移根博望槎。”他懷疑這個果子，是漢朝張騫從西域移過來的，看來是猜錯了。這個果子是大理的土特產(chǎn)，賣往中原的。

在段素英的治理下，這兒百姓自種自食，自歌自娛，過著一種“種自收還自足，不知堯舜是吾君”的日子。

有一段文字，是能看出這種悠閑安寧生活的。

這里的人，農(nóng)閑之后，喜愛釀酒，到了每年的十一月一日，天氣寒冷后，大家就請來親朋，還有鄰居，拿出自藏的好酒，“更相宴樂，三月內(nèi)作樂相慶，帷務(wù)追歡。戶外必設(shè)桃茢，如歲旦然”。大家此時其樂融融，相互歡笑著，高聲喧嘩著，相互敬著酒，門外掛著一束桃枝，辟邪的?！懊匡嬀朴@，即起前席奉觴相勸。有性所不能者，乃至起前席扼腕的顙，或挽或推，情禮之中，以此為重”，他們喝酒的時候，為表鄭重，都得拿出一道舌尖美味，名為“鵝闕”，做為佐酒的菜肴。這道菜肴做法如下，將鵝殺死拔毛，除掉內(nèi)臟，洗清血水，然后用刀切片，薄如紙，亮如銀，以布包裹，外放柴灰，吸盡血水。隨后，夾著這些薄片蘸著生胡瓜汁和花椒面啖食，當然，還得蘸鹽，極為新鮮爽口。此菜做為佐酒物，很受客人歡迎。這種做法，如中原的魚膾。而他們飲酒待客的風俗，則和陸游詩歌里“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從今若許閑乘月，拄杖無時夜叩門。”其意韻相近，讓人讀了，感到很親切。

沒有戰(zhàn)爭，沒有殺伐的生活，多么美好！

后來，民國時期，汪曾祺先生曾一身長袍，來到云南，負笈讀書，吃過這兒的餌塊，這兒的火腿，這兒的各種小吃，老來形諸文字，麻辣五味，活色生香，讓人讀了大流口水。但是，翻遍他的集子，其中唯獨缺少“鵝闕”一食。如果當時有，以汪老老饕之人，不能不吃，不能不記下來。想來，千余年后，那種美食早已消失了吧。

時光如鳥翼，倏然了無跡，很多時光深處的風韻優(yōu)美的精致生活，都如藝術(shù)一樣，已經(jīng)離我們越去越遠，消失了蹤跡。我們就是踮起腳尖，皺眉遠望，也難以看見它的樣子了。

這是一種歷史的損失，也是一種文化的損失。

很多失去的東西、或者藝術(shù)，近年來，都有人根據(jù)古書記載將其還原，譬如吳王夫差的利劍，譬如南海一號大船。但愿“鵝闕”也能還原，有一日，當我們漫行在大理的蒼山洱海間，突然看見這樣的一品菜肴擺在桌上，一時，仿佛夢回大宋，夢回大理，也是一種文化回歸吧。

3

大理國僻處一隅，雖然經(jīng)過一代代人的努力，一代代人的開發(fā)，可是，憑借本國所產(chǎn)，國民生活還是顯得窘迫，文化生活仍顯得貧瘠。

大理國迫切需要和外部交流，尤其是和大宋朝。

大宋朝建國之后，陸上絲路被西夏阻塞，宋人非常敏銳，將眼光掃向了大海，于是，海上絲路就顯得格外忙碌，其貿(mào)易量遠遠超出了唐朝。

一千多年后，廣州救撈局在臺山市海域打撈出一艘宋代海船，命名為“南海一號”，呈現(xiàn)在世人面前，讓人見了，贊嘆不已。這只船的出現(xiàn)，充分展現(xiàn)了宋人海運盛況：“舶船深闊各數(shù)十丈，商人分占貯貨，人得數(shù)尺許，下以貯物、夜臥其上。貨多陶器，大小相套，無少隙地。”大船有幾十丈長，船頭為尖狀，便于劈開波浪，逆流前行。船艙分隔開來，一艙進水，其它艙安然無損，船只依然平穩(wěn)航行。船上裝的最多的是瓷器，到了海外，一瓷之價，抵得上一戶中等人家的財產(chǎn)，十分搶手。

在宋朝，南海一號這樣的海船不是一艘，是無數(shù)艘。這些船帶著絲綢瓷器，帶著茶葉，走向遠方，走向海的另一邊。美國學者斯塔夫里阿諾斯，在其著作《全球通史》中，對宋朝海洋經(jīng)濟描寫道：“宋朝期間，中國人在造船業(yè)和航海業(yè)上取得巨大的進步，12世紀末，開始取代穆斯林在東亞和東南亞的海上優(yōu)勢。宋元時期，中國的船只體積最大，裝備最佳;中國商人遍布東南亞及印度港口。中國的進出口貿(mào)易情況也值得注意，表明這一時間，中國在世界經(jīng)濟中居主導地位?！?/p>

宋朝的經(jīng)濟，一直是大理國君臣所向往的。宋朝的文化，也是大理國君臣所羨慕的。所以，到了段素英時代，他的歸附心理更加迫切，甚至比他爺爺段思聰，比他父親段素順，更顯得有過之而無不及。

大概是顧及身份吧，因此他每次請求歸附，甚至貢獻物品，都不是自己出面，而是以黎州蠻的名義進行，“雍熙二年，貢方物。端拱二年，貢馬。淳化元年，貢方物。大中祥符元年，貢方物。天禧二年，貢方物”，熙寧二年，即985年，就是他登基的那一年。由此可見，他登基之后，請求歸附的想法，就沒有斷絕過，向中原大宋進貢的步伐，也從未停止。

而且，他還派出驛馬，帶著他的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到大宋帝王手中。奏章內(nèi)容已不可考。宋朝皇帝讀了，專門給他回了封信，上面寫道：“敕南詔國王某，所上表事具悉。卿勤王歲久，望闕情深，特推北拱之心，遠有東封之請。嘉賞之外，愧恥良多。朕聞封禪之儀，皇王大禮。茍非功格天地，澤被昆蟲，雖力行于一時，終取笑于千古。矧在涼德，敢誣介丘？況燕土未平，河流屢決，中夏之俗，罹于羌戎，多稼之田，墊于水潦，一念之此，恫瘝乃心?！?/p>

有人說，這是段素英請求大宋皇帝對其冊封，大宋皇帝給予的回答。

從回信中可見，他的這次上奏，顯然不是請求冊封，是請求大宋皇帝封禪的。

過去，國君如果在位，政治清平，萬民和樂，萬方來朝，四野寧謐。那么，皇帝為了顯示自己的業(yè)績，同時也表示對天地神靈的感謝，會千里迢迢，到泰山封禪。封為祭天，禪為祭地，封禪就是祭祀天地，古人認為“天以高為尊，地以厚為德”，凡所謂“受命于天”的帝王，為答謝天帝之恩，都會到接近天神的泰山之巔，積土為壇，增泰山之高以祭天，表示功歸于天;再到泰山之前近梁甫、社首等小丘設(shè)壇祭地，表示福廣恩厚以報地。帝王封禪，是國家鼎盛、天下太平的象征，是一個時代欣欣向榮的象征。

當年，唐太宗貞觀之治成功后，就特別想封禪，被魏征擋住。他問：“公不欲朕封禪者，以功未高邪？”接著又問，“德未厚邪？”再問“中國未安邪？四夷未服邪？年谷未豐邪？符瑞未至邪？”由此可見，封禪也不是隨意就可以的，得各項事情都做得很好。

當然，一般條件下，封禪的事，大多是由臣子提出來的。皇帝呢，還得謙讓一下，說自己什么都做得不夠好，封禪就算了，以后再說。

由段素英上奏大宋皇帝，請求封禪一事可見，他自覺地將自己放在大宋臣屬的位置，不然，是不會有此請求的。不然，大宋皇帝不可能謙虛地說，你的忠心，以及對朝廷的歸附之心，我是清楚的。至于封禪，是一件大典，我是不夠格的，因為，燕云十六州至今收不回來，黃河多次決堤，我們還在遭受外敵侵略，莊稼最近又遭受水災(zāi)，我一想到這些，就憂心如焚啊，咋好意思封禪??？

如果這還不足以證明這話是針對段素英封禪的回信，那么，大宋皇帝最后幾句，就再明顯不過了，“泰山梁甫，匪予意焉”，祭祀泰山，還有梁甫，我是沒有那樣的心情的。

大概怕掃了段素英的面子吧，最后，大宋皇帝又勸勉對方幾句，“卿當善育民人，謹奉正朔。登封之請，以俟治平。誕布朕心，固宜知悉！”你好好地治理下屬百姓，恭敬地對待宗主國，至于你請求我封禪的事，我會考慮的，等到承平之世，再說這事吧。

此文，收在宋初大文人王禹偁的文集中。

這位大宋皇帝，應(yīng)是太宗皇帝。

王禹偁將此文收入自己的集子里，說明此文為自己替皇帝所擬的。在宋朝，替皇帝擬旨的官員，應(yīng)是知制誥?！锻跤韨爞鳌分杏涊d，他“即拜左司諫、知制誥”，是在端拱二年，即990年的事情，不久，就遭到貶謫，他就走出朝廷，走向遙遠的江湖，在他的黃州竹樓里聽雨彈琴去了，還寫了一篇《黃州新建小竹樓記》。

990年，是段素英的廣明五年。

由此可見，大理國此時，已經(jīng)是大宋的藩屬了。而大宋的太宗皇帝，對段素英的回信里，也是以君主對臣下的口吻回復的，將之稱“卿”，讓他“謹奉正朔”。

此文，見諸王禹偁的《小畜集》，這是不會有錯的。

4

公元994年，即淳化四年，大理國和大宋的關(guān)系，有了進一步的深化。

也就在這年的二月，在蜀地，由于當?shù)毓倮糌澸E枉法，百姓忍無可忍，最后起兵，“永康軍青城縣民王小波聚徒為寇，殺眉州彭山縣令齊元振”。而且，李順的軍隊竟然滾雪球一般，迅速地強大起來。最后，這支軍隊竟然劍鋒雪亮，攻城略地，鐵馬金戈，克漢州，陷彭州。到了995年正月，李順的人馬旗幟招展，“陷成都，知府郭載奔梓州，順入據(jù)之”。成都，是蜀地的重心，也是西南的重心，一旦被攻下，引起了宋太宗的高度警覺，他再也不敢掉以輕心了，忙調(diào)派軍隊，“命昭宣使王繼恩為兩川招安使，討李順”。宋軍兵力加強，各支軍隊聯(lián)合起來，這才扳回局面，打敗李順軍隊。到了是年五月，宋軍取得決定性勝利，“破賊十萬眾，斬首三萬級，復成都，獲賊李順”。

其后，李順的余部，仍沒有消失，在李順部將張余的率領(lǐng)下，“復攻陷嘉、戎、瀘、渝、涪、忠、萬、開八州，開州監(jiān)軍秦傳序死之”。這只是回光返照，一年后，張余被打敗，張余戰(zhàn)死。

李順被殺不久，宋朝竟然打破開國以來的常規(guī)，派出使者出使大理國。

至于出使的原因，有史書說，“時蜀順賊與南蠻結(jié)連為寇，朝廷覓能使滇者，不可得，乃詔募命官士庶通邊事者往黎嶲界招撫之”。這樣，就出現(xiàn)了辛怡顯的出使。

可是，在《宋史》這樣的正史里，根本就沒有大理國和李順聯(lián)手的事情，甚至，連大理國提都沒提。再說了，大理國一再派人出使，希望能歸附大宋，現(xiàn)在，它和李順聯(lián)合，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李順起兵時，正是大宋盛世。再者，以西南一隅，想擊敗中原，把握也不大。大理國把希望押在李順身上，也是不可能的。

可是，宋朝派辛怡顯出使，又是不爭的事實，因為，辛怡顯回來后，還專門寫了《至道云南錄》，獻給大宋剛登基的新皇帝真宗趙恒。

說白了，大宋不是擔心大理國聯(lián)合李順，而是擔心另外一件事，就是李順是不是跑了，投奔了大理國，在那兒潛伏下來，準備東山再起，殺回宋朝。

原來，宋軍攻下成都后，抓住的李順，很可能不是真的，是冒名頂替的，是一個贗品。

一百多年后，陸游去蜀地任職，根據(jù)所見所聞，寫下《老學庵筆記》。里面記載一則傳聞道：“王師薄城，且城破矣，李順忽飯僧數(shù)千人，又度其童子亦數(shù)千人，皆就府治削發(fā)衣僧衣，晡后，分東西兩門出，出盡，順亦不知所在，蓋自髡而遁矣。明日，王師入城，捕得一髯士，狀貌類順。遂誅之，而實非也。”李順在城將破時，找來數(shù)千和尚，還剃光幾千小孩的頭，將他們一齊放出去，他自己也隨之不知所蹤。官軍進城，抓住一個大胡子，相貌似于李順，就殺了，其實是假的。而且，陸游在文中還證實說，就在抓獲李順的同時，就有一個叫張舜卿的大臣密奏太宗皇帝：“臣聞順已逸去，所獻首蓋非也。”太宗見了十分生氣，說張舜卿這家伙是嫉妒別人立功，故意這樣說的。為此，還險些殺掉這個張舜卿。

可見，就在太宗殺死李順的時候，坊間就有李順逃走一說。

宋廷派人出使，就是去尋訪李順的，如果李順死了，就算了。如果沒死，就帶回來。另外，也捎帶著看看大理國的態(tài)度，究竟是偏向哪方。

辛怡顯一路勞苦地去了，受到大理國的熱情招待。

辛怡顯首先到了姚州，這兒景色優(yōu)美，山峰青潤，流水凈白，文化之風十分隆盛，后來，有文人過此，很受此地讀書士子的歡迎，“車馬之資、飲食之供，皆各諸生傳奉，諸生之家，即余游客之郵舍也;別時各有遺贈，土儀之盛，饋贐之豐，多至百金者”，由此可見，這兒人情十分樸實誠懇。當年辛怡顯去時，顯然也受到這樣的接待，姚州節(jié)度使趙公美來信，邀他相見，并告訴他，“當境有瀘水，昔諸葛武侯戒曰：‘非貢獻征討，不得輒渡此水;若必欲過，須致祭，然后登舟。今遣本部軍將赍金龍二條、金錢二千文并設(shè)酒脯，請先祭享而渡”，這兒的人，還遵循著孔明時的規(guī)定，可算是古風猶存的一片地方了。

辛怡顯過河，很是感激，揮手作別，走向遠方。

尋找李順，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從陸游的筆記記載來看，李順是裝扮成和尚跑去的。在大理國，和尚是很多的。要在無數(shù)寺廟古剎中的僧人中，尋找自己并未見過的和尚，無異于大海撈針。

辛怡顯在大理國四處轉(zhuǎn)悠，觀賞了蒼山，看山上“花之屬四時不絕，雖大雪，五色爛漫，略不萎謝”的奇景，欣賞了“刺桐花開于七月，極紅，旁映他樹山石皆赤”的奇觀;也泛游了洱海，看“洱海朝東風，暮西風，四季不爽，故舟航來去，皆張帆而行，不假篙櫓”的空明潔凈;賞玩了“冬日大風，海水倒卓起，水光如山”的美景。當年年底，馬蹄嗒嗒地回來，回到汴梁。他回來的時候，還帶著一個使團，這個使團是大理國的南寧酋長派來的，“遣使率西南牂牁八番諸彝貢方物”。

這，仍然是大理國的臣屬。

毫無疑問，他們?nèi)允嵌嗡赜⑴蓙淼?，也表明了大理國的態(tài)度，一顆忠心向著大宋。

此時已經(jīng)是真宗在位，聽到辛怡顯上奏，大理國沒有李順的影子，他笑笑，放了心。大宋派辛怡顯出使，也就是做做樣子。此時別說李順真的死了，就是沒死，跑到大理國，也只能躲在哪座小廟里，敲敲木魚，誦誦經(jīng)文，度過余生。至于想和大理國聯(lián)合，估計是沒有希望了。

宋國君如此做，就是為了告訴大家，李順逃走，純粹是一個謠言。以免后來有人打著李順的旗幟，號召李順的部下，和自己為難。其余的，沒什么。想想一個文弱書生辛怡顯，到了大理國，別說難以遇見李順，即使真的遇著百戰(zhàn)余生的李順，又能怎樣？不是羊入虎口嗎？

至于大理國對大宋的臣服心理，辛怡顯說，超過了元和年間南詔對大唐的臣服。他的這個對比，顯然是不準確的，唐朝元和年間，是806 年到820年這段時間，此間，南詔是勸龍晟在位，有時瞅住機會，還會進攻一下大唐的。而大理國機會就在眼前，也沒有和李順聯(lián)手對付宋朝。由此可見，大理國對大宋的和平態(tài)度，是更加純粹了。

昭明帝段素英對大宋的這種友好態(tài)度，也被其子宣肅帝段素廉繼承了下來。

5

段素英死于1009年，也就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二年，此時，中原已經(jīng)是宋朝第三任皇帝趙恒執(zhí)掌江山了。

是年，段素英的兒子段素廉接掌大理國君之位。

很多人對段素廉的總結(jié)，就是四個字：碌碌無為。筆者仍然覺得，這個總結(jié)是偏頗的，是不太客觀的。有人如此總結(jié)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在他當國君的時候，大理國軍隊在征討交趾時，曾被交趾軍隊打敗吧。

其實，這樣的失敗，宋朝的一代仁君宋仁宗后來也經(jīng)歷過。

仁宗康定元年，即1040年，“元昊寇延州，執(zhí)鄜延、環(huán)慶兩路副都總管劉平、鄜延副都總管石元孫”，是為三川口大敗。康定二年，“元昊寇渭州，環(huán)慶路馬步軍副總管任福敗于好水川，福及將佐軍士死者六千余人”，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好水川之敗。同年，“元昊寇定川砦，涇原路馬步軍副都總管葛懷敏戰(zhàn)沒，諸將死者十四人”，即為歷史上的定川寨之敗。

三次失敗，讓宋人大傷元氣，垂頭喪氣，沒有了打敗西夏的信心。

其實，宋人不知道，他們在戰(zhàn)場上失敗時，也給了西夏軍隊以極大的殺傷，以至于西夏“死亡創(chuàng)痍者相半，人困于點集”，國內(nèi)已經(jīng)無兵可征了。西夏國主李元昊，再也硬氣不起來，不得不低下高傲的頭，向宋朝求和，“乞頒誓詔，蓋欲世世遵守，永以為好。倘君親之義不存，或臣子之心渝變，使宗祀不永，子孫罹殃”，我對大宋皇帝發(fā)誓，一定堅守臣節(jié)，忠貞不二，如起不臣之心，讓我后代遭難。此時，宋仁宗也為士兵屢次陣亡痛心不已，于是點頭答應(yīng)元昊所提的要求，“賜曩霄誓詔，歲賜銀、絹、茶、彩凡二十五萬五千”， 曩霄，就是李元昊，給他一點銀、茶，雙方和好。

從此，宋夏和平，兩不相犯。

這些失敗，并不影響人們對仁宗的贊頌，“至于夏人犯邊，御之出境;契丹渝盟，增以歲幣。在位四十二年之間，吏治若偷惰，而任事蔑殘刻之人;刑法似縱弛，而決獄多平允之士”，夏人侵犯，將他打退;遼人違盟，增加歲幣。四十二年，朝中大臣忠于職守，忠厚善良，監(jiān)獄也沒冤案，處理公平。

段素廉雖在軍事上如仁宗一樣，武功不彰，打了敗仗?？墒窃谥螄鲜墙弑M全力的，甚至是公正無私的。

他登基的時候，繼續(xù)推行乃父治國策略，大理國繼續(xù)保持著上升趨勢。

國事走在正軌路途上發(fā)展壯大，可是，他的家事卻出現(xiàn)了問題，換言之，他的繼承人出了問題。他只有一個兒子，名叫阿統(tǒng)，生于帝王之家，長于綺羅之鄉(xiāng)，時間長了，紈绔子弟的缺點就暴露無遺。史書羅列他的罪責有四樣，“頑鈍不知禮儀，飲博好色，宣淫于國中”。不知禮儀沒啥，頂多就是舉止粗魯罷了，見人闖膀子而過。其余毛病就很大，都不適宜于出現(xiàn)在一個未來國君的身上。譬如頑鈍吧，一般人沒啥，頂多就是不知悔改，可是，一個國君這樣就不行，智商低下，還不聽人勸告，一條路走到黑，一定會將國家這輛大車帶上懸崖，摔得粉身碎骨不可。至于飲博好色，那是商朝紂王身上的毛病，最終，他把國家葬送了，也一把火把自己給燒了。最要命的是后一條，阿統(tǒng)竟然“宣淫于國中”，說的直白一點，就是這家伙整天沒事，仗著是國君的兒子四處游走著，一雙色眼到處張望著，看見美女就走不動了。

這樣的人當國君，是國家的浩劫，也是美女們的浩劫。

可是，段素廉只有這樣一個兒子啊。

兒子不行，就將位子交給孫子吧，也不行，他的孫子太小，流著鼻涕，難以執(zhí)掌朝政。

于是，他決定按照段思平當年的要求來辦，將位子傳給自己的侄兒段秉義。他覺得，自己這個侄兒精通功夫，有擔當，為人正義，是一個做國君的好苗子。

那么，兒子咋辦啊？留著的話，將來一定會和自己侄兒爭奪帝位，一定會引起一場動亂的，他“嘗以為憂，乃與國相謀立其侄素隆為嗣，而廢阿統(tǒng)”，段素隆，就是段秉義。為了讓這個兒子不再走到社會上憑借自己的身份興風作浪，他做得更絕，將阿統(tǒng)“幽于別館，穴地通飲食”，在地面挖一個通道，將食物送進去，最后阿統(tǒng)死去。

多年后，在《雍正王朝》電視劇中，有一段劇情，雍正為了改革，將自己心術(shù)不正的大阿哥關(guān)入密室，最后陪他吃一頓飯，然后賜死。雍正離開時，兒子在身后一聲聲喊著阿瑪，說自己不想死。雍正聽了渾身無力，大口吐血，讓侍衛(wèi)背著離開。那一刻，我看得熱淚盈眶，十分感動，一個皇帝，為了一個盛世，竟然把自己的兒子賜死，那簡直是一種徹天徹地的大付出，是一種大無私啊。但是，我知道那是戲說，清朝史書里，根本沒有這事。那么，這事是哪兒來的呢？多年后，看到有關(guān)段素廉廢黜兒子的事情，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那段戲說曾真實地發(fā)生過，不是在中原，而是在一千年前的大理王朝。

段素廉只有一個兒子，“幽于別館，穴地通飲食”，他離開兒子時，聽到兒子的哭叫，有沒有流淚吐血，誰知道呢？

就憑這一點，段素廉就值得人們敬佩的。

6

說到段素廉武功不彰的原因，也是和他提高國民經(jīng)濟有關(guān)。大理國建國后，一直將經(jīng)濟的拉升做為自己的頭等大事來抓。

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經(jīng)濟大國，應(yīng)當是宋朝了。宋朝人打仗不行，和對手交鋒，無論是遼國人還是西夏人，總是敗多勝少。甚至連它的第二代國君宋太宗，雖是沙場走出來的，但在指揮宋軍進行高粱河大戰(zhàn)時，尚且大敗，而且屁股上挨了一箭，幸虧楊繼業(yè)恰好趕到，才將他救下。

后面皇帝的戰(zhàn)績，是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差勁。

但是，他們抓經(jīng)濟建設(shè)，個個都很在行。陸上絲路，被西夏和大遼阻擋，他們就想盡辦法和西夏，還有大遼設(shè)立榷場，進行著茶、瓷、絲綢的貿(mào)易。也有西域的商人，通過西夏來大宋進行交易?！肚迕魃虾訄D》中，一條大道，貫通汴梁城，在城門處，就有幾個穿著條紋衣服的人，拉著駱駝，帶著貨物出城。但是，陸上馬拉駝帶的，數(shù)量有限。再說了，還要經(jīng)過西夏、遼國，還要繳納關(guān)稅。宋人可不干，讓他們掙錢，讓他們富裕，然后又回過身來打我，劃不著。

宋人加強海上貿(mào)易，用大船鼓帆出海，順風而去，從廣州、泉州、明州、寧波等地出發(fā)，去日本、去占城、去大食，生意搞得風生水起。宋朝的皇帝得意地道：“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宜，所得動以百萬計，豈不勝取于民，朕所以留意于此，庶幾可以少寬民力爾?！笨恐蟠龊Ｗ錾?，太劃算了，這樣既增加了府庫收入，還減輕了百姓負擔，真好啊。

可是，大理國做生意，就沒有大宋那樣便捷了，它的四周被其它國家包圍著，旁邊是高山，海倒是有一片，是洱海，只能游賞休閑，放在今天，是絕對的旅游資源，可那時旅游業(yè)不發(fā)達，因此，為國家收入起不了什么作用。至于放一只大船，一只駛向大食吧，也是不現(xiàn)實的，它不是海，是一片湖水啊。

大理國君睜大眼睛，望著大宋經(jīng)濟收入節(jié)節(jié)攀升，十分眼紅。

他唯一的方法，就是和大宋進行經(jīng)濟貿(mào)易。

大宋留著一手，進行貿(mào)易可以，就在黎州設(shè)置貿(mào)易關(guān)口，進行買賣。宋君臣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大理國是自己的藩屬，那不能不貿(mào)易，不能不互通有無，否則，有點對不起大理國。但是，又不能加大貿(mào)易量。否則，大理國的經(jīng)濟呼呼地上升，到時候，就會學習南詔，眼睛一翻，刀子一抽，對自己下手，那可是得不償失的，用他們的話說，“大理國本唐南詔， 大中、咸通間入成都， 犯邕管，召兵東方，天下騷動”，這點可不得不防。

這樣，大理國還得尋找新的貿(mào)易伙伴，進行商品買賣。

大理國君的眼睛，就掃向了交趾。交趾在當時，處于李公蘊所建的李朝，李公蘊就是李朝的太祖皇帝，“宋真宗封王為南平王”， 交趾也是大宋的藩屬。

李公蘊部下的渭龍州州牧，名叫何昃俊，和大理國之間做起生意來。當時的渭龍州，大概是李朝的羈縻州。那時，很多國家都有羈縻州。所謂的羈縻州，就是這個地方，被某一個部落或部落聯(lián)盟占據(jù)著，現(xiàn)在，該部落說，國君，我愿意給你做臣屬，好不？對方心甘情愿地做臣屬，還有什么不答應(yīng)的？于是，此國國君就答應(yīng)了。但是，他也知道，派出官員去管理，對方不一定會聽，于是，就順勢賜給部落首領(lǐng)一個州牧的官職，讓他管轄著這片土地。當然，平時這些州牧得給國君進貢，東西多少不限，關(guān)鍵是一個態(tài)度。

這樣的羈縻州，在其投靠的王朝里，有著很大的行政獨立權(quán)以及自主權(quán)。

這樣的羈縻州，當時的宋朝最多。大理國也有，估計滇東三十七部，就屬于這樣的性質(zhì)。交趾雖小，可也有這樣的羈縻州。

如此說來，何昃俊與大理國之間進行貿(mào)易往來，是合情合理合法的。而且貿(mào)易量很大，搞得轟轟烈烈的。

大理國固然高興，段素廉計算著收入，嘎嘎大樂。何昃俊呢，當然也高興得嘎嘎大樂，他的騎兵部隊迅速壯大，戰(zhàn)斗力迅速上升。

可是，有一個人卻悄悄地注視著這一切，眼睛發(fā)紅。這人，就是李公蘊。

李公蘊在越南史上，被尊稱為內(nèi)圣外王的人，可是，這次的事情做的非常不地道，竟然派出一部分人，悄悄扮作劫掠的，蒙著臉，將大理國商隊攔住，“使人執(zhí)之， 獲馬萬余匹”，他不但將做生意的渭龍州的人和大理人抓去了，而且，將貿(mào)易的一萬多匹戰(zhàn)馬，也全部據(jù)為己有，狠狠地收入了一筆。

有人說，大理國這次貿(mào)易，不合乎國與國交往的規(guī)則，他們應(yīng)當和李公蘊交涉，然后再開始貿(mào)易，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了。說這話的，仍不明羈縻州的性質(zhì)，羈縻州有獨立做生意的權(quán)利。

因此，大理國實在不必和李公蘊交往。話說回來，即使交往了，他答應(yīng)了，何昃俊不答應(yīng)，也是白搭。

接下來就有新的疑問了，這個何昃俊，是一個州牧，他要那么多匹戰(zhàn)馬，究竟有什么用啊。而且一次性就是一萬多匹，這樣的生意，誰知道做了幾次啊。說白了，他產(chǎn)生了奪權(quán)之心。當時的交趾，如五代時一樣，“天子寧有種乎，兵強馬壯者為之耳”。就拿李公蘊來說，他的帝位，也不是祖先流傳下來的，是奪自黎朝的黎至忠的。大中祥符二年，即1009年，“大校李公蘊尤為至忠親任，嘗令以黎為姓。其年，遂圖至忠，逐之，殺明提、明昶等，自稱留后，遣使貢奉”。他開始是黎至忠的將軍，黎至忠很信任他，還讓他姓黎。他有了軍權(quán)，就發(fā)動政變，將黎至忠趕走，殺死黎至忠的兩個兒子，自己占據(jù)交趾稱王。他是這樣奪權(quán)的，當然也時刻防備著別人學習自己，派出間諜，暗地偵查著部下的動靜。

他派人搶劫一萬匹戰(zhàn)馬，主要是為了削弱何昃俊的力量。另外，一萬匹戰(zhàn)馬，對剛剛建國不久的李公蘊來說，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

大理國當然不甘心，一下子損失那么多馬匹，而且，還被抓了那么多人，經(jīng)濟損失姑且不論，但這也關(guān)系到一個國家的尊嚴啊。

此時大理國，雖然人們詩書在心，溫文爾雅，但是，他們“尚戰(zhàn)死，惡病亡”的血氣，還是在筋脈中流淌著、澎湃著，呼嘯而來、沖蕩而去的。他們決定，要讓交趾給一個說法。

交趾竟然很強硬，沒有說法。

大理國君氣得直咬牙齒，如果真會一陽指，估計會運足氣，嗤地來上一招的。

段素廉在等著機會，準備還交趾以顏色。

也就這時，交趾境內(nèi)烽火燃起，戰(zhàn)鼓震天，起兵的是渭龍州的何昃俊。他想，我究竟怎么啦，不就是買了幾萬匹馬嗎？你個李公蘊為什么這樣對待我？好的，現(xiàn)在你終于給我以口實了，我得讓你后悔。“順天四年癸丑冬十月， 渭龍州牧何昃俊叛”，時間，是1013年，在李公蘊奪得黎朝帝位的四年后。

何昃俊豎起大旗，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有限，是難以抵擋李公蘊進攻的。好在，他就處于大理國的邊緣，旁邊就是一個軍事力量和經(jīng)濟實力比李朝大得多的國家啊，自己為什么不投靠？再說了，過去大家一直都是生意上的伙伴啊，生意不成仁義在，何況生意一直做得還很好的，情意就更深厚了。于是，“至是昃俊叛，復附于蠻”，投靠了大理國。

李公蘊氣得吹胡子瞪眼的，親自帶著劫掠來的一萬匹戰(zhàn)馬組成的騎兵部隊，馬蹄奔騰，如四萬根鼓錘敲擊地面，那氣勢，那種震撼力，驚心動魄，勢不可擋。先不要說打，一般膽小的人一聽馬蹄聲，都會渾身發(fā)軟，逃之夭夭。

何昃俊就是這樣一個膽小的人，按說，點燃烽煙的是他，他起碼應(yīng)當組織一次像樣的抵抗，對李公蘊進行一次阻擊，至少將他的氣焰澆滅一點兒，不至于氣勢沖天吧?？墒牵侮究]有，他聽到李朝軍隊的馬蹄聲，“昃俊懼，遁走”。他帶著軍隊跑了。去哪兒了？去了大理國，就這樣，他將一個燙手的山芋扔給了大理國。

于是，何昃俊和李公蘊的戰(zhàn)爭，就變成了大理國和李公蘊的戰(zhàn)爭。

7

這次戰(zhàn)爭，雙方的戰(zhàn)略目的是各不相同的。

大理國的目的，首先是支持自己的盟友，盡到自己的義務(wù)，奪回屬于何昃俊的地盤，讓何昃俊依然當這片土地的主人。另外，自己的戰(zhàn)馬不能白丟了，交趾得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復。其終極目的，是在交趾和大理間，建立一片緩沖基地。因為李朝建立后，部下紀律不太好，經(jīng)常有搶劫和殺戮事件在大理國邊界發(fā)生。

至于李公蘊的戰(zhàn)略目的，就是將渭龍州徹底收為李朝所有，將何昃俊滅了。不然的話，這樣一個人整天虎視眈眈，盯著自己的帝位，自己一旦不小心，他很可能重新回來，殺自己一個回馬槍，奪了自己的帝位。

戰(zhàn)爭開始，就有點不利于大理國，這個不利，就是前面說的那個起事的何昃俊，他在渭龍州經(jīng)營了那么多年，起碼的基礎(chǔ)是有的，更何況，從買馬這件事上可見，他軍事上也做了充足的準備，面對李公蘊的進攻，他不應(yīng)該退卻，應(yīng)給給予迎頭沖擊，這樣，自然而然會削弱對方的戰(zhàn)斗力，也會削減對方的軍事力量。他相反，腳底抹油，逃了，等于間接增強了李朝的軍隊士氣。

但是，在和大理國的戰(zhàn)爭中，進攻不是由李朝發(fā)起的。

李公蘊知道，和大理國進行戰(zhàn)爭，自己無論哪一方面，都不是對方的敵手。他當前的目標，就是將何昃俊趕走，將他的力量連根拔掉，這就滿意了。

進攻，是由大理國主動發(fā)起的。

開始，進攻是很順利的。

《越史通鑒綱目》記載，公元1014年春天，大理國動用了二十萬大軍，盔甲如水，刀槍如林，向邊界開拔，“鶴拓蠻楊長惠、段敬芝二十萬人入寇”。這里的“鶴拓蠻”，就是大理國。二十萬大軍，那種陣勢，是李朝從未見過的，大理國的號角聲，終于淹沒了李朝騎兵的馬蹄聲。大理國進軍，和南詔一樣，是有著特定陣勢的，“布陣，羅苴子在前，以次弓手排下，以次馬軍三十騎為隊。如此次第，常為定制”，戰(zhàn)鼓響起，吼聲如雷，大理國軍隊開始沖鋒。從后來記載看，大理國實現(xiàn)了戰(zhàn)爭的目標，收復了渭龍州，讓自己的盟友何昃俊重新回去，高高在上，執(zhí)掌一方。

這時，大理國領(lǐng)軍大將就有點驕傲了。完成了戰(zhàn)略目的，接下來最正確的做法是將軍隊駐扎在渭龍州，和何昃俊軍隊聯(lián)手形成一種壓倒一切的強勢，壓制李公蘊，然后派出一紙信使和李朝談判，還我戰(zhàn)馬，給我道歉，保證以后不能再攔路搶劫我的貨物。然后，要求李朝不得再攻擊何昃俊。這就是孫子所說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可惜，大理國將軍們沒有這樣做，他們開始了新的進軍。

他們這樣做的目的，是驕傲了。

他們的驕傲，出于三個原因：首先他們知道，交趾和大理國叫板，不成比例，所以，打交，簡直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另外，二十萬大軍，讓他們的腰板更硬，那樣一支大軍，交趾人當時全民皆兵，估計也沒那個數(shù)字;第三，進攻渭龍州的勝利，也讓他們有點暈頭轉(zhuǎn)向的。

驕兵必敗，天經(jīng)地義。

更何況，他們出軍交趾，地理上也吃著虧。

交趾當時開發(fā)不夠，因此，山窮水險，草樹叢生，瘴氣彌漫。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因此，遠處的軍隊到來，要么水土不服，痢疾瘧疾，兩面夾攻;瘴氣毒氣，彌漫四周。再加上蚊蟲叮咬，毒蛇盤旋，野獸出沒。這仗就沒法打。當年，大唐二次進攻南詔的時候，征召天下士兵十萬，“使侍御史李宓討之，輦餉者尚不在，涉海而疫死相踵于道，宓敗于太和城，死者十八”，瞧瞧，太和城雖然“巷陌皆壘石為之，高丈余，連延數(shù)里”，屬于堅城，可還沒有病疫厲害，病疫不異于一支無堅不摧的鐵軍。大唐的軍隊，還沒有和閣羅鳳的軍隊交手，就已經(jīng)被病疫打敗了。那時的南詔，經(jīng)過多少年的開發(fā)，瘴氣病疫尚且如此厲害，何況是還處于待開發(fā)中的交趾。

大理軍隊“屯金花步，布列軍營于五花寨”，他們進軍很迅速，可能有閃電戰(zhàn)的成分在內(nèi)，因此，大軍進入李朝境內(nèi)，李公蘊還不知道，還坐在宮廷里聽著音樂。

大理國此時，占著上風。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平林洲，也是交趾的羈縻州。州牧是一個名叫黃思榮，表面上，他對大理軍隊的到來表示熱烈歡迎?？墒?，暗地里他竟然悄悄做了間諜，派人帶著一封信，迅速趕到李朝的京都升龍，也就是今天的河內(nèi)，告訴李公蘊，不得了了，圣上，大理的二十萬大軍已經(jīng)攻來了，駐扎在五花寨。

李公蘊腦門兒冒汗，瞪著眼珠子，思索一會兒，一拍桌子決定襲擊。

本來，這場真正是大理軍隊的襲擊戰(zhàn)，現(xiàn)在，因為一個人的反復變化，反而李朝軍隊成了偷襲者，大理軍隊成了被襲擊者。

在《越史略》中，李朝軍隊的這次襲擊戰(zhàn)的經(jīng)過沒有描寫，結(jié)果卻被大力張揚，李公蘊“命翊圣王討蠻將楊長惠于金花步，克之，斬首萬計，俘獲士馬不可勝計”。

這場戰(zhàn)爭，大理國遭受了損失，但是，在大理國的利劍鋼刀下，交趾軍隊損失也是極為嚴重的。這就如后來的大宋和西夏對壘，大宋固然損失很大，在戰(zhàn)爭中西夏也損失不少。甚至后來有的史家認為，三江口之戰(zhàn)，宋軍達到了戰(zhàn)略目的，戰(zhàn)略上未敗。至于好水川呢，殺傷也是相當?shù)?。否則，就李元昊那樣的英雄，不會低下自己的頭，向宋朝稱臣的。

黃花寨之戰(zhàn)，大概也是這樣的。

因為，李朝勝利后，竟然害怕了，擔心大理國殺回馬槍。

李公蘊無奈之下，思索再三，想出一個辦法，就是馬上派出使節(jié)，一路風塵仆仆地來到了汴京，帶著告御狀的性質(zhì)，將大理國告了。當然，他不會說自己劫奪大理國馬匹，扣留大理國商人的事情，他說，是大理的軍隊，旗幟招展，打到自己的疆土上，自己無奈，只有奮起反抗，幸而打敗了大理國，現(xiàn)在，請皇帝陛下做主。

宋真宗看了奏章，告訴大理國皇帝，算了吧，兩國還是握手言和吧。

大理國接到宋真宗的旨意，停止了再次對李朝的進攻。

李朝呢，也不敢對何昃俊有什么表示，生怕有什么風吹草動，惹怒大理國，再次大兵壓境，長劍出鞘?？墒牵@個何昃俊，上馬殺敵，決戰(zhàn)沙場的能力有限，對李氏王朝的國君寶座，卻一直垂涎三尺，有著不弄到手決不罷休的意思。1016年，他再次點燃烽煙，豎起大旗，和李公蘊叫板，“昃俊以渭龍、都金、常新、平原諸州叛”。李公蘊接到消息，終于瞅住了機會，調(diào)動人馬，“命翊圣王、武德王討之”。

這次，大理段素廉對何昃俊這樣反反復復的變化，也感到煩了，不再出軍干涉。何昃俊的軍隊在交趾軍隊進攻下，兵敗如山。最終，交趾軍隊“擒昃俊歸京師，梟首東市”。

宋朝當時出面阻止，對大理國來說是有一定利益的。因為，大理國再次出軍，能否勝利，仍是未知之數(shù)。再者，這樣一來，大理國將會陷入當年蒙世隆和大唐死磕的圈子里，最后的結(jié)局，很可能是兩敗俱傷。

有人說，大理軍隊要比交趾軍隊強大得多，最終失敗的很可能是交趾軍隊。

是的，就當時綜合國力來說，無論哪一樣，交趾都無法和大理國相比，可是，大理國也有著很多的不利因素：黃花寨之敗剛剛發(fā)生，士氣無疑是低落的。再者，前期進攻是為了討還被劫馬匹的公道，還是師出有名的，這次進攻則屬于師出無名了。另外，地理方面，仍是一道難以克服的難關(guān)。

這些，又恰恰是交趾的優(yōu)勢。

大理國的停戰(zhàn)，是順勢而為。

段素廉比南詔的蒙世隆要高明得多，他沒有拿著一個國家為自己的輸贏賭氣。在不利的情況下，能夠及時收兵，從而避免了將大治中的大理國，拖入衰敗的泥潭。

8

有人認為，段素廉為了與交趾清算被奪馬匹之恨，竟然不計國家命脈，一次派出二十萬人馬，簡直算得孤注一擲了。

這，仍然是沒有深入研究歷史。

這，也是越南史書留下的一個值得探討的地方。

大理國基本上繼承著南詔國的軍事制度，包括他們的兵役制。南詔軍隊分為常備軍、鄉(xiāng)兵和夷卒三種軍隊，常備軍是國家的武裝核心，據(jù)段玉明教授在他的《大理國軍事制度考略》中論證，在三萬左右。至于鄉(xiāng)兵，相當于今日的民兵組織，平時農(nóng)耕，閑日訓練，戰(zhàn)時從征。另外就是夷卒，譬如滇東三十七部的健兒，據(jù)段玉明考證，南詔當年可調(diào)動的人馬總數(shù)在十到二十萬。

大理軍制，以及軍隊數(shù)量，與此相同。

我個人認為，大理國君能調(diào)動的軍隊人數(shù)，絕對少于二十萬。如果段玉明估算得準確，那么，大理國君能調(diào)動的軍隊不超過十五萬，甚至更少。因為我們知道，滇東三十七部的力量，幾乎和大理國君能調(diào)動的軍隊，力量相當，這就是滇東三十七部常常發(fā)動戰(zhàn)爭，大理國君能夠容忍和講和的原因，消滅不了，力量不相上下，唯有如此。

滇東三十七部的軍隊，大理國君根本調(diào)動不了。如果他們那么聽話，也就不會有屢次起兵的做法了。當年，段思平起事，“借兵于東方黑爨三十七蠻部”，就可看出，這支部隊是不屬于王朝的，屬于部族的。

即便以大理國君能調(diào)動的軍隊為十五萬計算，那么，段素廉為了教訓一下交趾，也不可能空國而出。大理國周邊還有其它國家，如蒲甘王朝，如吐蕃諸部。他不可能將所有的戰(zhàn)斗力量都派出去。

大理國在國防上，也有著宋朝的守內(nèi)虛外的策略。

大理國君守內(nèi)虛外的策略，首先表現(xiàn)在用人上，重視宗族關(guān)系，倚靠段氏家族，形成一個巨大的勢力網(wǎng)，鋪展到全國各個重要的關(guān)隘，以及城郭，一如《世德堂張氏族譜初輯》記載，“段氏得志，引用族人為其長率，并津要隘，使其戍守，富沃之區(qū)，使斂歸庫，期其拱衛(wèi)，而無二志，數(shù)代世守，各依地卜居”。同族之人，出于利益，還有血脈關(guān)系，能夠急國君所急，忠國君之事，防守各地，大理國君最為放心。既然是防守，就得有兵。

另外，大理國在諸多險要處設(shè)立堡壘、城郭，派兵駐守，防止突發(fā)事件的發(fā)生。明代地理學家顧祖禹記載道：“云南山川形勢，東以曲靖為關(guān)，以沾益為蔽;南以元江為關(guān)，以車里為蔽;西以永昌為關(guān)，以麓川為蔽;北以鶴慶為關(guān)，以麗江為蔽。故曰云南要害之處有三：東南八百、老撾、交趾諸夷，以元江、臨江安為鎖鑰;西南緬甸諸夷，以騰越、永昌、順寧為咽喉;西北吐蕃，以麗江、永寧、北塞為扼塞，識此三要，足以籌云南矣?！?/p>

我不厭其煩地羅列這些，就是要說明，即使在最為緊要的時候，這些關(guān)隘的將士，是不能輕易抽調(diào)的，否則，是和大理國的“守內(nèi)虛外”策略大相徑庭的。

十幾萬軍隊，削減掉這些防守的士兵，還能有多少機動部隊？

如果這還不足以說明問題，那么，越南史書記載本身就存在著漏洞，也說明這次大理國出兵的數(shù)字，不是很大?！对绞吠ㄨb綱目》記載大理國進軍時，很詳細地道：“順天五年甲寅春正月，蠻人入寇，命翊圣王擊破之。鶴拓蠻楊長惠、段敬芝二十萬人入寇，屯金花步，布列軍營于五花寨，平林州牧黃思榮以聞”，一支二十萬人的軍隊，出現(xiàn)在敵人國境，對方絲毫不知，如果不是有人報告，李公蘊甚至還蒙在鼓里，怎么可能？即使今天，用現(xiàn)代化手法，也不可能做到。

要做到如此地步，軍隊數(shù)量一定不多。

其實，當時大理國進攻交趾軍隊的數(shù)字，讓越南史家放大了二十倍，也就是說，大理進攻交趾的軍隊，僅僅是一萬人。

這不是危言聳聽，這也不是無中生有。

就在交趾戰(zhàn)勝大理國后，十分擔心大理國再次進攻，于是就派出使節(jié)，來到宋廷，送上了一份奏章。此奏章內(nèi)容，見于《宋會要輯稿·蕃夷》，李公蘊的奏章上寫道：“鶴拓蠻萬眾于本州界立寨，將圖本道。臣發(fā)人騎與戰(zhàn)于平林洲州界，賊眾大破，斬首生擒主軍楊長惠及蠻黨人馬。遣節(jié)度使馮振、左都押衙李皋指闕，貢馬六十匹獻捷?！?/p>

這份奏章，是李公蘊的戰(zhàn)報，數(shù)字非常清楚，戰(zhàn)果卻十分模糊：大理軍隊萬余人，侵入本國地界，而且建立了營寨。于是，我派出軍隊，和敵人作戰(zhàn)，作戰(zhàn)的結(jié)果，敵人大敗，我軍大勝，斬殺和生擒了他們很多人馬。

如果交趾國王確實上奏過宋真宗，確實有這樣一封奏章，做為大宋史官，只能是根據(jù)奏章內(nèi)容照實記錄在案，他不會也不敢隨意變更數(shù)字。再說了，他也沒有變更的必要。所以說，宋人的檔案記載，是最為真實的，越南史書，顯然夸大戰(zhàn)功，水分很大。

越南史官如此，是為了彰顯李太祖的赫赫戰(zhàn)功。但是，他們忘記了，還有一份奏章曾留在宋朝，記載于官方書稿中，做了證據(jù)。

那么，一個新的問題接著就來了。這次戰(zhàn)斗，大理國究竟傷亡多少人，難道真的有一萬左右嗎？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根據(jù)李公蘊奏章所言，滿打滿算大理國才出軍萬余人，如果殺傷萬余，那以書寫《越史通鑒綱目》作者的筆法，一定會說“全軍覆沒，只輪不歸”了，而且，在李公蘊給宋真宗奏章里，也語焉不詳，估計數(shù)字不會很大。如果以《越史通鑒綱目》給原出軍數(shù)字乘以二十的做法還原，那么，大理國戰(zhàn)死受傷的人，在五百左右，再往大里說，一千人到兩千人，也就頂破天了。

至于《越史通鑒綱目》和《越史略》內(nèi)容為什么高度吻合，那是因為，《越史略》晚于《越史通鑒綱目》幾百年，它里面的很多內(nèi)容，都是采自《越史通鑒綱目》的。

由此可見，公元1014年的那次大理國和交趾的戰(zhàn)爭，規(guī)模是不大的，甚至很小，只是有的史家有意無意地將它無限放大了。

這也是宋史上，除了李公蘊的奏章外，沒有記敘這件戰(zhàn)事的原因，這也是有關(guān)大理國文獻中不見這件戰(zhàn)事的原因。大家都認為，這件事情不大，甚至太小了，不值得一寫的。

這樣，也讓段素廉背上了一個窮兵黷武的黑鍋。

歷史，細細閱讀之下，有時真能給人一種柳暗花明的感覺。

9

大理國到了段素英和段素廉時代，仍然是沿著一個很為平穩(wěn)的軌道行駛著，沒有脫軌，也沒有什么改變。這兩個國君在位時間，一個是二十五年，一個是十三年，合在一起，是三十八年。這三十八年中，大理國文治制度在進一步完善著，在深化著，尤其是儒道釋文化，更是達到了一個高峰。

宋朝“懲藩鎮(zhèn)之亂，于是收天下精兵、財賦、治權(quán)于中朝，優(yōu)容藩帥而不使之將兵，杯酒釋其兵權(quán)，不誅其身而去腹心之患，上下相安，內(nèi)外宴然，謀略之美”。大理國在其前建國，竟也如此，成歷史呼應(yīng)之勢。

文官治國，是那個時代必須的，也是必要的，長期的戰(zhàn)亂結(jié)束，生產(chǎn)開始恢復，民生得以提高，此時，大家厭惡戰(zhàn)爭、痛恨戰(zhàn)爭，成為一致的呼聲。文官于是風度翩翩，捋著胡須，走進宮廷，開始慢條斯理地處理起國政來，成了國家最好的選擇，成了掐滅戰(zhàn)爭的最好方法。當然，并不是說每一個武將上臺都會引起戰(zhàn)亂。相比較而言，文官治國比將軍治國，要和平穩(wěn)定得多。

大宋采用文官制度，治理國家。

大理國也是這樣的，和南詔相比較，它的武功不怎么顯赫，不怎么鋒利，可是，卻給了百姓一個很好的休養(yǎng)生息的環(huán)境。此時，這兒田地平曠，稼禾在野，雞鳴狗吠，村莊相望。宋人楊佐時出使大理國，“見大田，生苗稼，其山川風物，略如東蜀之資”，這兒不再是南詔末年那種田野荒涼，健兒無影，婦女扶犁耕種的凄涼情景了;不再是地曠人稀，炊煙有無的景象。

這兒，馬匹奔馳，歌聲飛揚，是文治治理的結(jié)果。

這兒的手工藝，更是當時世界少有的。這兒出產(chǎn)的盔甲，寶刀剁之，毫發(fā)無損。這兒的書畫，竟然可以媲美《清明上河圖》。這些，也是文治的結(jié)果。

這兒，“凡人家所居，皆依傍四山，上棟下宇”，竹樓林立，掩映山色有無中，掩映夕陽暮靄中，掩映雨色迷蒙里，如在水墨畫里一樣。有時，一曲笛音在竹樓上響起，一直飄散到遠處的綠意空濛中，飄蕩在天邊，伴著白云繚繞，讓遠行人聽了，一定心情如花的。

段素英和段素廉兩代國君，為大理國文治打下了堅實的基礎(chǔ)，后代只需守成，大理國自會順風順水，駛向遠方。

有時，無為就是有為。

有時，極靜就是極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