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昌
李達偉是云南文壇近年冒出的散文新銳,短短十年左右的創(chuàng)作歷程,在全國各大刊物發(fā)表作品逾百萬字,并出版《暗世界》《大河》和《記憶宮殿》三部散文集。十年來,他如一個文學的探子,隱沒于滇西高原的群山峽谷之間,以個體心靈之細微,探測山河歲月深處的秘密,將對底層民生的悲憫和世態(tài)人情的體貼轉化為文字,開拓出一種別具風格的散文表達形態(tài)。
一、體察底層世態(tài)人情
李達偉的人生履歷并不復雜,從一個小縣城到州府上大學,后到潞江壩教了三年書,再調回文學起步之地的蒼山腳下洱海之畔從事文學編輯,足跡基本沒出過滇西高原的界域。他的文學靈感受益于勤奮而廣博的閱讀,尤其對西方文學經典的廣泛涉獵,奠定了頗具深度的知識體系,加上對于社會的細致觀察,形成了散文寫作豐富的精神內涵。李達偉成長于群山之中的一個小村寨,自小目睹了底層民眾在時代浪潮裹挾之下的身不由己,他們卑微如蟻,在社會車輪碾壓之下化為齏粉。先輩們的一生伴隨著貧困,疾病,天災,人禍,命運不可捉摸,先天就帶著悲涼的命運。更讓人痛心的是,后輩也紛紛視求學為畏途,競相輟學去了城市打工,延續(xù)著他們底層的身份。這種世代相襲的艱難求生之路,讓作家感受到生命的不易,煥發(fā)出人世蒼涼之感,筆端沉重,有一種沉郁頓挫之氣。因此,在《暗世界》《大河》《記憶宮殿》里,他敘述了多位普通人物的生命情態(tài),聚焦于他們卑微又不乏狡黠或溫情的性格,透視出底層人物真實的生命質感。作家對故鄉(xiāng)底層人物悲劇性命運的敘述,傾注了他的滿腔悲憫,這個群體之于生活的渴望與掙扎,他感同身受。在巨大的悲劇命運的氣壓之下,作家產生了逃離故土的渴望,這是掙脫生活瑣屑與庸常的內在沖動,也是年輕一代寫作者常見的心理軌跡。他們深知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可在夢想實現之后卻又忍不住頻頻回首,文學成了精神返鄉(xiāng)的唯一途徑。對故鄉(xiāng)的逃離與回歸,對童年記憶的決絕與依戀,成為一個充滿矛盾與張力的精神博弈,文學正是在這種張力與博弈中頑強地延展著觸角。成長注定是一個破繭成蝶的過程,充滿疼痛感,在李達偉的散文中,不回避成長中那些隱秘的內心沖動,它們有陽光明媚,也有密云陰翳。普通人對過往的回憶往往有所選擇,保留和放大那些正向的經歷,規(guī)避對于自己形象或許有影響的部分。李達偉是誠實的寫作者,他不諱言自己曾有過的挫折經歷,亦不回避那些青春期的沖動,不回避欲望與壓抑之間曾有過的激烈博斗,青春的迷惘與憂思在略帶感傷的筆調中和盤托出,再現一名青年充滿痛感的成長歷程。這種真誠表達,尤其是突破生活之網的創(chuàng)傷性體驗,引起讀者的共鳴,亦獲得對作家的尊重。
二、探測滇西山河秘密
山河縱橫的云南大地,以其地理結構的復雜,文化形態(tài)的多元,歷來為詩文產生的淵藪,無數的寫作者在這片高原之上,抒發(fā)對于自然河山的贊嘆。因與大自然有一種生命相依的關系,西部的寫作者普遍都有著強烈的生態(tài)意識,對于自然律動的感知往往異常敏銳。他們深知,大自然是賜予人類生存之物的所在,與人類血肉相契,對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珍視,已成為作家的集體無意識,并形成穩(wěn)固的心理基礎。作為白族作家,李達偉對自己民族文化傳統(tǒng)有著深沉的感情,盡管在他的作品中,民族的基因不是很外顯。少數民族作家普遍通過兩條路徑尋找救贖現實困境之路,一是返回民族的歷史文化典籍中,一是從口耳相傳的民間傳說故事里,尋找人與自然唇齒相依的古訓,以此抵拒現實的荒誕與殘忍。他們繼承了祖祖輩輩關于大自然中萬物平等的意識,無論是經文典籍中,還是神話與傳說里,大自然的動物和植物都是和諧平等、萬物共生的。但是在李達偉看來,現狀不容樂觀,足跡踏遍之處,視線所及的地方,已是江河斷流,森林毀棄,動物慘遭殺戮,人類的貪婪無恥已引發(fā)了大自然的瘋狂報復,泥石流對人類的無情吞噬,大怒江的咆哮與渾濁,疾病肆虐的村莊恍如末世?;蛟S性格所致,李達偉對于生態(tài)失衡的憂思,沒有表現出怒火的傾瀉,而是頗具無奈之感。作者匍身于滇西高原的群山之間,捕捉那些不被中原主流所認知的豐富與神奇,蠻荒與偏僻,在這里,野性的民間精神與藏污納垢的社會形態(tài)相互交融,纏繞。民眾面對自然與人世發(fā)生的變化,產生了獨特解釋,信仰由此而來,巫師與司娘是最重要的神職人員,扮演著重要作用。重視信仰對于構建和諧社會的作用。在李達偉散文中,祠堂的精神教化功能,廟宇的神圣性,招魂的儀式感被反復敘及,借著這些獨特的物質通道,去探尋云南大地深處的秘密,那是一片多民族和諧共居,有著穩(wěn)定信仰和豐盈精神的世界。他用雙腳丈量世界的距離,用雙手觸摸大地的肌膚,用雙眼打量形形色色的世態(tài)人情,用文字逃避俗世的紛擾,而文學也成了云南形象的一種別致展示??少F的是,李達偉的回憶與評判都是站在個人性的立場,不從公眾性的角度出發(fā),他謙卑地將自己縮身于個人歷史之中,朝著更隱秘的角落挺近,抵達的卻是極具質感的所在,觸及的是公共性的難題。經由個人性的寫作,進入更具普適性命題的領域。
三、拓展散文文體邊界
眾所周知,散文是一個人內心最為樸素的呈現方式。近年來的散文創(chuàng)作容易走向兩個弊端,作家們要么糾纏于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書寫個人的點滴得失;要么面對山川河流抒發(fā)大而不當的公共話語,詞語空疏、僵化,與個體心靈無關涉,抒情路數程式化。這種遠離內心真實的寫作,正逐漸演變?yōu)橐环N虛華甚至虛偽的抒情方式,讓文字在與靈魂的交融中,失去了對話的力量。在此背景下,李達偉的文字是值得珍視的,他也寫風景,也寫人生瑣事,不同的是他在與外界的對話中,始終堅持對內心深度的挖掘與呈現,不放棄對生命質量的拷問與提升,以其在場的言說,以個體遭遇的痛感,透視出歷史與人性的紛亂與無序。在散文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名寫作者與存在世界對唔的清醒與機警,在沉靜感悟、呢喃細語中,人與天空大地、山川河流、自然萬物相融共生,呈示出西南邊陲獨特的社會風俗與氣象。貫穿其中的哲學思維和視野,以及力圖呈示世界存在的本相,使其散文有一種自覺的深度意識。
在散文集《暗世界》“跋”中,他列出了自己散文寫作的幾個關鍵詞:信仰、自然、神性、巫師、疼痛。這些充滿質感的詞語是進入其散文內在世界的解碼口,它們提供給讀者無窮闡釋的可能,亦是李達偉散文的秘密之所在。文學的功能之一便是呈現那些被日常生活遮蔽的意義,所以,李達偉的寫作是哲人式的寫作,在他略顯木訥的表象下,掩藏著豐富的思維和雄辯的才能,不斷向著內心幽深之處進發(fā),寫作成為一種沉潛的飛翔。沉潛,是沉入生活的底部,以冷靜的眼光,客觀的筆觸描摹生活的原生狀態(tài),在對現象的呈現中,還原世界的本來面貌。飛翔是指對內心的歷練,只有最大限度地接觸真相,才能找到思想飛躍的基點和平臺。他的敘述是精神在場的寫作,眼前之景,心中之事,凡經眼睛和大腦過濾的事物,皆能下筆成文。在對生活原態(tài)的描述中,做到了精簡、透徹、準確、深刻,文字有力量,它靠的是作家艱難的日常磨練。
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往往幾篇作品中就能體現獨特的寫作風格。從李達偉年輕但已逾百萬言的散文作品來看,他已經逐漸形成了自己的寫作風格,這是作家走向成熟的標志。他的散文不凌空蹈虛,語言有扎實的落腳之地,每一個詞語都有實際的意義所指,是心靈漫游的鮮活痕跡。豐盈的細節(jié),深沉的情感,讓文字有極高的可信度。這種挑戰(zhàn)有難度的寫作,揚棄了直白的表述方式,也不再遵守起承轉合的傳統(tǒng)作文之道,以強烈的主體意識直逼事物存在的本質,不斷拓展語言表達的邊界,體現出文體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從年齡段來講,他的文學人生才開啟最絢麗的航程,繼續(xù)堅持已有的寫作路徑,把關于閱讀的精神視野,與自身成長中的歷練與心智相結合,同步呈現關于世界與人生的觀感,以更深入的方式扎進個人史的深處,必將探尋出更多的秘密與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