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中的勞動倫理思想研究①

張自慧

勞動倫理是社會倫理的基石和重要組成部分，一個國家或民族獨特的文明和文化對其民眾的勞動觀和勞動倫理有著深遠的影響?！对娊?jīng)》是中華民族的元典，其內(nèi)容反映了三千多年前中國先民生活的樣態(tài)。自古以勤勞著稱的中華民族在這部最早的詩歌總集中有著怎樣的勞動觀？不少學(xué)者認為，一個國家或民族的宗教對其人民的勞動觀和勞動倫理有深刻影響，如馬克思·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就肯定精神與文化因素對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具有巨大的推動作用，他認為新教倫理所倡導(dǎo)的“天職”“節(jié)儉”和“誠信”等理念是潛藏在資本主義經(jīng)濟發(fā)展后面的某種心理驅(qū)動力。韋伯稱中國的儒家思想為儒教，而儒教倫理的核心是儒家的禮樂教化，《詩經(jīng)》是周代的詩歌禮樂融滲合一教化模式的載體，那么在“詩云時代”，中華先民的勞動倫理是怎樣的“樣貌”？它對華夏民族的倫理道德和歷史發(fā)展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本文擬就上述問題展開思考和探索。

《詩經(jīng)》是中國古代詩歌的開端，收集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的詩歌305首，其內(nèi)容反映了從周初至周晚期社會生活的基本面貌。錢穆指出：“《詩經(jīng)》是中國一部倫理的歌詠集。中國古人對于人生倫理的觀念，自然而然地由他們最懇摯最和平的一種內(nèi)部心情上歌詠出來了。我們要懂中國古代人對于世界、國家、社會、家庭種種方面的態(tài)度與觀點，最好的資料，無過于此《詩經(jīng)》三百首。在這里我們見到文學(xué)與倫理之凝合一致，不僅為將來中國全部文學(xué)史的淵泉，即將來完成中國倫理教訓(xùn)最大系統(tǒng)的儒家思想，亦大體由此演生?！?1)錢穆：《中國文化史導(dǎo)論》，商務(wù)印書館1994年版，第67頁?！对娊?jīng)》的內(nèi)容映現(xiàn)出周代民眾勞動與愛情、風(fēng)俗與婚姻、祭祀與宴飲、戰(zhàn)爭與徭役、壓迫與反抗的樣態(tài)，以及天象、地貌、植物、動物等方方面面，可謂是周代社會生活“全景圖”。其中有不少對社會百姓勞動場景的描寫，生動地體現(xiàn)了周代先民的勞動觀和勞動倫理。

一、中華先民對勞動幸福與美好生活的歌唱

1.勞動是“人化自然”之美

“人化自然”這一命題是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xué)哲學(xué)手稿》中提出來的。他說：“不僅是五官感覺，而且所謂精神感覺、實踐感覺(意志、愛等等)，一句話，人的感覺、感覺的人性，都只是由于它的對象的存在，由于人化的自然界，才產(chǎn)生出來的?！?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26頁。人類全部勞動實踐活動的過程，就是一個“自然的人化”和“人的對象化”的過程?！罢麄€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3)同上，第131頁。，也就是說，“人化自然”的過程亦涵括著人的精神活動的過程?！皬睦碚擃I(lǐng)域來說，植物、動物、石頭、空氣、光等等，一方面作為自然科學(xué)的對象，一方面作為藝術(shù)的對象，都是人的意識的一部分，是人的精神的無機界，是人必須事先進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糧?！?4)同上，第95頁。因此，對“人化自然”概念的內(nèi)涵，可以表述為：一方面，自然界作為人改造的對象，人通過改變自然的物質(zhì)存在形態(tài)以滿足自己的生活需要，并借以維系人自身的生命；另一方面，自然界作為人之認識對象，“表現(xiàn)為他的作品和他的現(xiàn)實”，成為人的“精神食糧”。《詩經(jīng)》中的勞動觀集中體現(xiàn)了中華先民對“人化自然”之美的歌唱。

2.《詩經(jīng)》對“人化自然”美的歌唱

《詩經(jīng)》呈現(xiàn)的是西周時期中華先民的生活樣態(tài)，其中所攝取的自然物質(zhì)數(shù)以千計，既有日月星辰、風(fēng)雨雷電、春秋四時，也有山川樹木、飛禽走獸、花草魚蟲，因此，孔子說：“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人們在勞動過程中與自然萬物發(fā)生交互作用，獲得生存所需的物質(zhì)食糧；同時，人們又通過觸景生情的感嘆和抒情創(chuàng)作出詩歌等文學(xué)產(chǎn)品，使人的精神世界得以充盈，靈魂受到洗滌，心態(tài)得以平衡，意志得以磨煉。前者是“自然人化”，后者是“人化自然”。黑格爾在其《美學(xué)》中提出：“在藝術(shù)里，感性的東西是經(jīng)過心靈化的，而心靈的東西也借感性化而顯示出來?！?5)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xué)》第1卷，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第49頁。這一著名論斷受到馬克思的高度重視，并被其抽象為“人化自然”思想。我國公元三世紀(jì)的詩人陸機在《文賦》中寫道：“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闭缫晃还湃怂f，《詩經(jīng)》的另一個名字應(yīng)該叫作“勞動”。

中華民族是一個以勤勞智慧著稱的民族，這可以從《詩經(jīng)》大量關(guān)于勞動的詩歌中體現(xiàn)出來。這些勞動詩很少抱怨勞動的艱辛，而是充滿了對勞動的贊美。如《詩經(jīng)》的《周南·芣苢》中：“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比娡ㄟ^重復(fù)迭唱的手法，反復(fù)地表達勞動的過程，充滿了勞動的歡欣，洋溢著勞動的熱情和勞動后收獲成果的快樂。

《詩經(jīng)》有不少歌頌女性勞動的詩篇，這些詩篇反映了古代的勞動女性歡快蓬勃的風(fēng)貌和熱愛勞動的精神。如《十畝之間》云：“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痹姼杳鑼懸惶觳缮趧咏Y(jié)束后姑娘們結(jié)伴同歸，她們輕松、愉悅的面部表情和“閑閑、泄泄”的閑適之貌，無不反映出周人對勞動的熱愛和對美好愛情的期待。

歡快輕松是整部《詩經(jīng)》描寫女性勞動詩篇的主旋律，它向我們昭示了先秦時代的女性熱愛勞動、精神勃發(fā)的活動氣質(zhì)以及對待生活、對待社會的積極態(tài)度。當(dāng)然，《詩經(jīng)》中也有一些詩在熱愛勞動的氛圍中還夾雜著淡淡的哀愁。如《豳風(fēng)·七月》反映了周代先民一年四季的勞動生活場景，涉及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從春種、夏長到秋收、冬藏，從采桑、染績、縫衣到狩獵、建房、釀酒再到勞役、宴饗，無不納入詩篇，全景展示了當(dāng)時勞動人民的生產(chǎn)和生活。例如：“四月秀葽，五月鳴蜩。八月其獲，十月隕籜。一之日于貉，取彼狐貍，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載纘武功，言私其豵，獻豜于公?！薄拔逶滤贵畡庸桑律u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戶。嗟我婦子，曰為改歲，入此室處?！薄捌咴铝骰?，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薄按喝蛰d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這些都是其中的動人詩句，它描寫了女子在明媚春光下采桑的勞動場面。這首詩以敘事為主，在敘事中寫景抒情，詩意濃郁，形象鮮明。通過詩中人物娓娓動聽的敘述，它將勞動場面、人物面貌和生活圖景一一展現(xiàn)，描繪出一幅西周社會男耕女織的風(fēng)俗畫。

二、古代先民的“興觀群怨”及其對勞動正義的呼喚

1.《詩經(jīng)》的“興觀群怨”與周代“民本”與“人文”思想的興起

《論語·陽貨》中提到：子曰：“小子，何莫學(xué)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薄芭d觀群怨”主要是孔子針對《詩經(jīng)》的社會功能而做出的解釋。所謂“興”，就是指《詩經(jīng)》可以引起人的聯(lián)想；“觀”指閱讀詩經(jīng)可以觀照社會，觀風(fēng)俗盛衰，形成對社會的認識；“群”是指聚集起來，也就是同別人交朋友；“怨”即不滿，指抒發(fā)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

在中國倫理思想史上，周公第一次提出了政治道德在國家興衰存亡中的重大作用，指出“明德”是政治家必備的素質(zhì)。在《尚書》周書中，多數(shù)篇章都有“德”字出現(xiàn)。在周公的各種誥詞中，直接講到“德”字的地方就有56處。例如：《蔡仲之命》云：“皇天無親，惟德是輔。”《召誥》云：“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犊嫡a》云：“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薄堵逭a》云：“惟公德明光于上下?！笨鬃永^承了周公的“明德”理念，《論語》從頭到尾都貫徹著“德治”思想。例如：《為政》云：“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子張》云：“執(zhí)法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文武之道，未墜于地，在人?！薄秷蛟弧吩疲骸皩拕t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孔子在周公明德、仁人、王道、保民、用賢等“德政”思想的基礎(chǔ)上，提出了仁者愛人、政者正也、克己復(fù)禮為仁等德治思想。同時，孔子還繼承周公的“重民”思想，將德治和仁政落在實處。周朝統(tǒng)治者汲取殷商滅亡的教訓(xùn)，開始關(guān)注民眾的意向和力量，《尚書》中有不少相關(guān)記載，如“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尚書·泰誓中》偽古文)；“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尚書·泰誓上》)；“人無于水監(jiān)，當(dāng)于民監(jiān)”(《尚書·酒誥》)；“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尚書·五子之歌》)等。受這種天聽于民、天依從民的思想的影響，孔子將“重民”拓展為“愛民”。他告誡統(tǒng)治者：“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xué)而》)，“博施于民而能濟眾”(《論語·雍也》)，“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論語·顏淵》)?？鬃拥摹暗抡焙汀皭勖瘛彼枷牒酥袊鴤鹘y(tǒng)文化的“仁政”和“民本”基因，奠定了中國社會的“德治”根基。

孔子秉承周公的“德教”思想，確立了中國社會“以人文化成天下”的禮教方向。據(jù)偽古文尚書《武成》篇記載，武王在伐殷取勝建立西周之后，“乃偃武修文，歸馬于華山之陽，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重民五教，惟食、喪、祭。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

2.“詩云”時代先民對勞動正義的呼喚

在《詩經(jīng)》中，勞動的快樂與勞動成果被統(tǒng)治者盤剝的痛苦是同時并存的，因此，有不少諷刺和抨擊剝削者的充滿哀怨的詩，這些是古代先民用詩歌的委婉形式對勞動正義的呼喚。勞動正義即勞動者得其應(yīng)得，從政治經(jīng)濟學(xué)視角分析其邏輯框架是由四個維度組成：勞動者勞動能力獲致正義、勞動交換正義、勞動過程正義和勞動成果分配正義，其中勞動者勞動能力獲致正義是勞動正義的基礎(chǔ)，勞動交換正義是勞動正義的起點，勞動過程正義是勞動正義的顯像，勞動成果分配正義是勞動正義的目標(biāo)。正義的制度須使勞動者得其應(yīng)得，體現(xiàn)勞動正義，勞動者才能實現(xiàn)人性復(fù)歸。在《詩經(jīng)》中，勞動的非正義主要體現(xiàn)為勞動成果分配的非正義。在《伐檀》中，有勞動者如泣如訴的歌詞：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輻兮，置之河之側(cè)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輪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淪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這首詩歌充滿了勞動者對社會現(xiàn)實不公的斥責(zé)和對上層統(tǒng)治者的諷刺。該詩三章重疊，詩人按照情感發(fā)展的順序?qū)訉诱归_。伐木者把砍下的檀樹運到河邊，面對微波蕩漾的清澈水流和大自然的美景，他們賞心悅目、贊嘆不已，但這種輕松和歡愉對伐木的勞動者而言僅僅是短暫的感受，因為他們身負剝削和壓迫的沉重枷鎖；面對輕松而自由地流動的河水，伐木的勞動者聯(lián)想到自己繁重而無期限的勞動歲月，內(nèi)心充滿了不平和怨憤。

章首二句是其從事伐檀為車勞動的具體敘寫?！皠谡吒杵涫隆?，詩的作者寫伐檀者一面“坎坎”有聲地伐著檀樹，一面把所伐之檀放在河岸上。周朝是奴隸社會，人們從事的是類似于牛馬的艱辛勞動，但勞動果實又被統(tǒng)治者盤剝，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苦不堪言。值此伐檀為車于河岸之際，看到蕩漾著如鱗似錦波紋的清澈河水，他們更感自己生活的不幸與苦辛，這些觸景生情的詩句由心中吟唱而出。詩歌接著以“不稼不穡”四句表達出對剝削者不勞而獲的質(zhì)問與怒斥，最后以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的肯定和稱頌，批判和斥責(zé)那些不勞而獲的剝削者。全詩表現(xiàn)了伐檀的勞動者對不勞而獲統(tǒng)治者的抨擊和對自食其力勞動者的歌頌，通篇凸顯了勞動人民反對壓迫和剝削的斗爭精神，折射出勞動者主體意識的覺醒，閃耀著現(xiàn)實主義的璀璨光輝。

《小雅·鴻雁》：“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之子于征，劬勞于野。爰及矜人，哀此鰥寡。鴻雁于飛，集于中澤。之子于垣，百堵皆作。雖則劬勞，其究安宅？鴻雁于飛，哀鳴嗷嗷。維此哲人，謂我劬勞。維彼愚人，謂我宣驕?！?/p>

這是一首現(xiàn)實主義詩作，體現(xiàn)了“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國風(fēng)民歌之特點。全詩分為三章，每章皆以“鴻雁”起興，以“鴻雁于飛”開頭，具有自喻之意。首章寫流民被迫到野外服勞役，即使鰥寡之人也不能幸免，揭露了統(tǒng)治者的殘酷無情，反映了社會民眾遭受苦難的廣泛性和普遍性。眼望振翅高飛的大雁，流民們感嘆自身的顛沛流離，哀怨繁重的徭役負擔(dān)。第二章描寫流民服役筑墻的艱難情景。鴻雁聚集澤中，象征著流民無安身之地的處境；“之子于垣，百堵皆作。雖則劬勞，其究安宅”的發(fā)問，表達出流民心中的憤慨與不平。最后一章寫流民悲哀作歌，“哀鳴嗷嗷”，“謂我劬勞”，訴說自己悲慘的命運。天空是大雁的聲聲哀鳴，地上是流民的聲聲哭訴，上下呼應(yīng)，天人共憤，這是勞動者對社會不公的吶喊。

3.《詩經(jīng)》中勞動者對統(tǒng)治者剝削壓迫的怨怒與抨擊

《詩經(jīng)》是中國古代實施社會教化的主要載體，《國風(fēng)》中多數(shù)詩歌都以委婉的方式表達著民眾的“喜怒哀樂”，提醒統(tǒng)治者要關(guān)注社情民意，理解民眾疾苦，減輕剝削壓迫，化解社會矛盾。《禮記·經(jīng)解》云：“溫柔敦厚，詩教也。”其實，詩教的“溫柔敦厚”也是儒家禮教思想的反映，在古代中國社會，詩教、禮教、樂教三者相輔相成，不可分離。禮教的約束告誡民眾對統(tǒng)治者的怨刺必須“止乎禮義”和“主文而譎諫”，只可“怨而不怒”地委勸，不能尖銳地揭露和開展“武器的批判”，這就使詩教在階級對立的社會中僅能發(fā)揮有限的緩沖作用。這就是所謂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梢姡娊痰淖谥荚谟诮倘?，使人在“溫柔敦厚”的大前提下對國家的利弊得失委婉表達意見。在中國禮樂教化影響下，中國人便形成了溫柔敦厚、性情中和的基調(diào)。因此，在《詩經(jīng)》中勞動者對統(tǒng)治者的不滿與憤怒是以含蓄的語言和委婉的方式表達出來的，很難看到憤慨激烈的詩詞。這也使得古代先民對勞動正義的呼喚聲音微弱、效果不佳。

三、古代勞動人民的“烏托邦”理想

“烏托邦”一詞源于希臘文，“烏”是“沒有”，“托邦”是地方，“烏托邦”是指一個不存在的地方，表示一種空想、虛構(gòu)和童話。烏托邦思想是在人類歷史發(fā)展進入階級社會后產(chǎn)生的，是人類力圖擺脫和超越現(xiàn)實社會的苦難而設(shè)計的社會理想。從歷史上看，“烏托邦”是人類對美好未來的向往和期待。

1.以快樂勞動、幸福生活為理想社會的內(nèi)核

中國經(jīng)歷漫長的階級社會，春秋戰(zhàn)國尤其是戰(zhàn)火連綿、災(zāi)難沉重、民不聊生，各種烏托邦思想也由此誕生，如老子的“小國寡民”、儒家的“大同社會”等?！对娊?jīng)·碩鼠》篇所呈現(xiàn)的勞動者反抗壓迫剝削、幻想美好生活的思想是中國社會早期“烏托邦”思想的反映。

《碩鼠》是春秋時期在魏國地區(qū)流傳的一首民歌。據(jù)歷史資料看，當(dāng)時魏國的貴族統(tǒng)治者政治腐朽，生活奢靡，對社會民眾壓迫剝削甚為慘烈，下層民眾無法獲得最低限度的生產(chǎn)資料和生活資料，難以生存的民眾就將其對統(tǒng)治者的怨憤和理想生活的憧憬抒發(fā)在了《碩鼠》詩中。

《碩鼠》云：“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詩中的“樂土”“樂國”“樂郊”是西周時期民眾所向往的理想生活國度。在這個理想的“烏托邦”社會中，沒有剝削，沒有壓迫，人們快樂勞動，快樂生活。詩人將不勞而獲的剝削者比喻為偷吃別人勞動果實的碩鼠，斥責(zé)他們“食我麥”“食我黍”“食我苗”，這表明統(tǒng)治者的剝削和壓迫是廣大勞動者難以生活和生存的主要原因。因此，為了謀生存，勞動者只能背井離鄉(xiāng)去尋找能讓他們活下去的“樂土”“樂國”和“樂郊”。他們相信，一定有那樣一個美好的地方，沒有盤剝和壓迫；那里是一個“勞者得其食，不勞者不得食”的公平世界。

2.以自食其力為實現(xiàn)理想社會的途徑和手段

朱熹《詩集傳》云：“仰觀星日霜露之變，俯察昆蟲草木之化，以知天時，以授民事。女服事乎內(nèi)，男服事乎外，上以誠愛下，下以忠利上。父父子子，夫夫婦婦，養(yǎng)老而慈幼，食力而助弱。其祭祀也時，其燕享也節(jié)。此《七月》之義也?！睆哪撤N意義上說，《詩經(jīng)》是一部勞動倫理和勞動正義之歌，自食其力是勞動正義的內(nèi)核。在《碩鼠》篇中，西周先民渴盼的“樂土”并不是來世的極樂世界，而是人間天堂，是人人各盡所能、各得其所的和諧美滿之邦。在這個“烏托邦”的理想王國里，勞動者能夠自主勞動、自食其力，并擺脫統(tǒng)治者的剝削和壓迫，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

3.以“自由勞動”為理想社會的目標(biāo)

在《碩鼠》篇中，詩人對通向“樂土”“樂國”“樂郊”的美好“烏托邦”的方法和路徑的設(shè)想是“逝將去女，適彼樂土”，即采取逃亡的方法。在周代，作為奴隸的勞動人民尚無“革命”和“造反”的意識，其所能采取的手段只有逃亡。其實，這已經(jīng)是十分可貴的主體性的覺醒，盡管這些“興觀群怨”的方法是消極和軟弱無力的，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事實上，在階級壓迫普遍存在的社會里，勞苦大眾即使掙脫了某個統(tǒng)治者的剝削，逃到一個類似于“桃花源”的“樂土”，但仍無法徹底掙脫整個統(tǒng)治階級的魔掌，無法擺脫悲慘的命運。然而，逃亡作為抗?fàn)幣`主壓迫的手段，對貴族統(tǒng)治者無疑是沉重的打擊。據(jù)《春秋》記載，當(dāng)時確有勞動者大規(guī)模逃亡的“民潰”事件，這些“民潰”事件標(biāo)志著民眾的覺醒，也昭示著歷史的必然。

綜上，《詩經(jīng)》中的勞動倫理涉及當(dāng)時人們的生存權(quán)、勞動者的勞動正義以及勞動成果分配正義。從今天的視野看，勞動凝結(jié)著人類情感需求，充滿著道德力量和人性光輝；勞動能夠完善和鍛煉靈魂，勞動是美好的，是塵世中人所應(yīng)該做的事情；勞動既具有生存權(quán)的一般價值，更具有自身人格、尊嚴(yán)或榮耀的自我表達和社會認可的特殊道德價值。今天，勞動倫理的調(diào)整機制應(yīng)包括道德意識、傳統(tǒng)習(xí)慣、社會輿論以及勞動法等，但在古代，無助的勞動者僅能用詩歌委婉表達自己的勞動正義訴求。中華先民用質(zhì)樸的情感歌唱“人化自然”之美，通過“詩”的“興觀群怨”呼喚勞動正義、抨擊統(tǒng)治者的剝削和壓迫，構(gòu)筑了以快樂勞動和幸福生活為內(nèi)核、以自食其力為手段、以“自由勞動”為目標(biāo)的“烏托邦”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