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佩雯
(福建幼兒師范高等??茖W校公共教學部,福建 福州 350025)
李宗盛是一個集填詞、譜曲于一身的唱作型歌手,是華語流行樂壇的常青樹。他從青蔥年少唱到兩鬢斑白,在近四十年的藝術(shù)生涯中,創(chuàng)作了三百多首歌詞作品,綴合起來,就是一部歌者的成長史與心路歷程的寫照。
從歌詞文本來看,他的作品沒有林夕的唯美浪漫,沒有方文山的華詞麗句,也沒有羅大佑的尖銳鋒利,他的文字平實直白,更接近于口語。詞作或喃喃自語,訴說百轉(zhuǎn)柔腸、愛恨情仇;或淺吟輕唱,坐看世事變遷,悲歡離合。作品基調(diào)柔中帶剛,哀而不傷,抒情的詞風中蘊含著綿密的情思?!叭绻f羅大佑的歌表現(xiàn)了對社會問題的思考,那么李宗盛寫盡了小人物的悲歡離合?!盵1]
李宗盛在華語樂壇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其詞作對華語流行音樂發(fā)展的多元化亦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但關(guān)于李宗盛的詞作研究目前還未有系統(tǒng)性的著作出現(xiàn)(1)從筆者所搜索的資料來看,目前學界關(guān)于李宗盛的研究或是關(guān)于他作為明星人物的生活及創(chuàng)作生涯的訪談,如戴方的《對話李宗盛:流行歌曲流向何方》(《北京音樂》,2007年第9期)、賈維的《李宗盛:每個時代都有它的創(chuàng)作人》(《北京音樂》,2007年第9期);或是對其創(chuàng)作歷程的回顧,如段東濤的《我來唱歌,琴來和……聽李宗盛談創(chuàng)作》(《吉他》,2008年第4期);或是將李宗盛與其他詞作者進行對比,如江小魚的《也說羅大佑與李宗盛》(《中國報道》,2006年第1期);或是對其歌曲創(chuàng)作做綜合性評價,如陳斯琦的《李宗盛華語流行歌曲創(chuàng)作研究》(南京藝術(shù)學院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陸曉銘的《李宗盛流行歌曲演唱風格與特點研究》(四川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6年)。,而從人文角度、哲學層面對其歌詞文本的思想內(nèi)涵進行分析的論文更少。作為大眾審美文化的組成部分之一,流行歌詞已不再是單純的語言符號組構(gòu),“它是一個涉及現(xiàn)代政治哲學、社會學、心理學和語言學等諸多方面的文化現(xiàn)代性問題”[2]20。由此,本文從敘事方式、人文內(nèi)涵方面對李宗盛的歌詞作品進行解構(gòu)與詮釋,旨在對李宗盛的歌詞創(chuàng)作風格作進一步的分析與探討。
李宗盛的歌詞大多展現(xiàn)的是他不同階段的生命軌跡,表達的是他不同階段的情感體悟,具有濃郁的自傳色彩。平民階層出身的李宗盛,親歷過市井里的世態(tài)炎涼,其創(chuàng)作初衷是試圖借助音樂作品超脫于現(xiàn)實之外,從音樂作品中尋求心靈的慰藉,因此,他的作品帶有極強的個人化敘事風格。敘事模式側(cè)重于抒寫自我的人生際遇與慨嘆,表達詞作者獨特的生命體驗與感受。其常用的風格結(jié)構(gòu)有兩個特點:
其一,直接以第一人稱開場,歌者仿佛在向受眾面對面傾吐心聲,形成親密無間的情感對話空間,讓受眾自由地進入歌詞情境并從中找到屬于自己的情感蹤跡,從而使個體性、私人化的敘事轉(zhuǎn)化為大眾化的共通情感,成為產(chǎn)生共鳴的基礎。
其二,其情感表達方式往往是通過平凡的小人物來講述個體在社會生活中的各種經(jīng)歷與情感體驗,敘事中夾以感悟的、安慰的、療傷式的甚至是自我調(diào)侃式的抒情,情感基調(diào)或悲情或溫暖,卻又不失對未來的憧憬與希冀。
《我是一只小小鳥》(2)趙傳演唱,李宗盛作詞、作曲,收錄于趙傳1990年發(fā)行的同名專輯《我是一只小小鳥》。是李宗盛未成名之前的人生寫照。詞作者以“小小鳥”喻示著生活中的每個平凡人渺小而“無依無靠”,在“生活的壓力與生命的尊嚴”面前“嘗盡人情冷暖”,依然渴求尋覓“一個溫暖的懷抱”,表達了個體生命在社會生存環(huán)境中的孤獨感,而“懷抱”則喻指精神的皈依與寄托。在20世紀90年代注重明星外形包裝的華語流行樂壇,其貌不揚的臺灣歌手趙傳能夠走紅,是一個傳奇,而李宗盛所創(chuàng)作的《我是一只小小鳥》則功不可沒。無論是詞作者的表達初衷,還是歌手對歌曲的再度詮釋,都通過這首作品傳遞了一個共通的生活感悟:即使是一只小小鳥,也要努力展翅高飛,尋找屬于自己的天空。這首作品也成為那個年代的勵志歌曲,成為那些在現(xiàn)實中處處受挫、不斷掙扎奮斗的平凡人的力量源泉與心靈慰藉。
已近而立之年的李宗盛,在《寂寞難耐》(3)李宗盛演唱、作詞、作曲,收錄于1986年李宗盛發(fā)行的專輯《生命中的精靈》。中以近乎喃喃自語的方式,講述熱鬧的人群中孤獨的自己“總是平白無故的/難過起來”;渴求愛,愛情卻是“最遙遠的未來”;“時光不再”,依舊平凡,30歲的年紀該“怎么對自己交代”,表達了身為凡人的自己在“不高不低、不好不壞”的生活中蟄伏著的焦慮與不安,這是年輕的夢想與現(xiàn)實的沖撞過程,是尋求自身現(xiàn)狀的改變與內(nèi)心自我突圍的過程。
而立之年的李宗盛,在《阿宗三件事》(4)李宗盛演唱、作詞、作曲,收錄于1989年滾石唱片發(fā)行的音樂合集《新樂園》。中,以三段式的歌詞講述了親情、創(chuàng)作及個人成長的故事。作為父親,有著最為樸素的愿望,希望兒女“生命中不要有復雜難懂的事”;身為詞作者,也有人生的瓶頸,“有時簡單有時難/有時心酸有時不知怎么辦”;未成名之前,也曾“穿過臭水四溢的夜市”送瓦斯,為生活而奔忙。歌詞作品跳躍式地展現(xiàn)了他生命中重要的三件事,三種不同的社會身份,三段不同的人生體驗,以平鋪直敘的表達方式,真實地還原了一個平凡人的平凡生活與質(zhì)樸情感。
年近花甲的李宗盛,對生命有了更為理性的思考?!缎聦懙呐f歌》(5)李宗盛演唱、作詞、作曲,該曲于2018年以單曲形式發(fā)布。是一個帶有矛盾張力的命題:親情是永恒的話題,而對親情的理解,于每個個體來說,則在不斷更新與加深。這首作品是詞作者給已故父親的“獻禮”。歌詞中寫道:比起母親的憂心忡忡,父親更像是一個“若無其事的/旁觀者/刻意拘謹?shù)呐杂^者”,“用我不敢直視的認真表情”“艱難地掙扎著前行”,洗練而直白地勾勒出一個典型的傳統(tǒng)中國式“父親”形象:寡言內(nèi)斂,默默承受著家庭重擔,卻從不輕易表達自己的情感?!拔摇迸ψ非?,卻“沒能聽見他微弱的嘉許”,于是詞作者不由慨嘆:“兩個男人/極有可能終其一生只是長得像而已”。父與子的關(guān)系,幸運的,“成為知己”;不幸的,“只能是甲乙”。臨到自己老了,“才想到要反省父子關(guān)系”,與逝去的父親講和,希望父親“從此安心/待在我的歌”,真實地流露了詞作者的切膚之痛。對于父愛的深刻理解,是每個生命個體在年歲增長后才能真正體悟到的,但“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的愧疚多少有些無奈與厚重。父子兩代人的矛盾糾葛在這委婉含蓄的敘述中無疑也戳中了許多中國人的痛點。
李宗盛在“自我”的時間軸上,以細致入微的筆觸,抒寫以“我”為敘事主體的小人物的喜怒哀樂,在淺吟低唱中直抵受眾的心靈深處。作品的敘事是感性的,私人化的,但其情感的表達是社會性的,共通的,是歌者與受眾情感的共生互補。不同年齡、不同經(jīng)歷的受眾群體在對其歌詞作品的審美感知過程中,都能夠從中尋找到某種情感的契合點,建立起新的詮釋空間,從而完成一種集體式的情感宣泄與審美認同。
李宗盛的創(chuàng)作素材大多來源于現(xiàn)實生活,來自于生活經(jīng)驗。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生活經(jīng)驗可以是自我的直接生活經(jīng)驗,也可以是源自于他人的間接生活經(jīng)驗。直接生活經(jīng)驗是創(chuàng)作者第一手生活資料的來源,是獲得情感體驗與表象認知的基礎,而間接經(jīng)驗則是豐富與補充,二者同樣需要創(chuàng)作者對于生活現(xiàn)象的敏銳感知與深刻洞悉。
20世紀 90 年代初,作為音樂制作人的李宗盛,曾為華語流行樂壇的大批女歌手創(chuàng)作音樂作品,這些作品既能展現(xiàn)女歌手的特質(zhì),抒寫她們的生命體悟,同時又不失詞作者自身的創(chuàng)作風格。例如李宗盛根據(jù)歌手辛曉琪一段真實的情感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了《領(lǐng)悟》(6)辛曉琪演唱,李宗盛作詞、作曲,收錄于辛曉琪1994年發(fā)行的同名專輯《領(lǐng)悟》。,恰到好處地表達了歌者不欲人知的情思。辛曉琪在演繹作品時唱哭了自己,更感動了無數(shù)聽眾。有人說,李宗盛比女人更懂女人心。與其說他“更懂女人心”,不如說是對人的本質(zhì)的深刻把握,更準確地詮釋了人性。詞作者善于挖掘這些女歌手的潛在特質(zhì),體會并捕捉這些女歌手的幽微情思,為她們量身寫歌,使其個人魅力發(fā)揮到極致,這在華語樂壇是無人可及的。李宗盛的過人之處就在于:擅長以女性的視角去展現(xiàn)都市女性敏感脆弱而又婉約細膩的一面,照見了參差多態(tài)的都市生活中女性群體幽微的靈魂悸動。
被譽為華語樂壇“第一推手”的李宗盛,曾為陳淑樺、張艾嘉、林憶蓮等女歌手量身創(chuàng)作了《夢醒時分》《愛的代價》《夜太黑》《當愛已成往事》等系列都市情歌,這些情歌寫得清淺直切而又纏綿悱惻,委婉細膩地抒寫都市女性的各種小情緒。
“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明明白白我的心》(7)成龍和陳淑樺演唱,李宗盛作詞、作曲,收錄于成龍1991年專輯《第一次》,1994年陳淑樺的個人專輯《愛的進行式》再次收錄。);
聰明的女人“一愛就笨”,愛一個人“滋味不見得/好過長夜孤枕”(《晚婚》(8)江蕙演唱,李宗盛作詞、作曲,收錄于江蕙2000年的專輯《我愛過》。);
“如果誰看來頹廢/他只是累”“夜再黑/遮不住那眼角不欲人知的淚”(《夜太黑》(9)林憶蓮演唱,李宗盛作詞,李宗盛、周國儀作曲,收錄于林憶蓮1996年同名專輯《夜太黑》。);
“夜已深/還有什么人/讓你這樣醒著數(shù)傷痕”(《傷痕》(10)林憶蓮演唱,李宗盛作詞、作曲,收錄于1995年由滾石唱片發(fā)行的專輯《Love, Sandy》。);
“激情褪去后”“最好愛恨扯平兩不相欠”,“感情說穿了”就是“一人掙脫的/一人去撿”(《陰天》(11)莫文蔚演唱,李宗盛作詞,李宗盛、周國儀作曲,收錄于莫文蔚1999年發(fā)行的專輯《你可以》。);
“我回首來時路的每一步/都走的好孤獨” “被愛是奢侈的幸?!薄爸辉改銙昝撉榈募湘i”“別再為愛受苦”(《領(lǐng)悟》)。
一曲曲感傷的戀歌中潛藏著一點美麗的幻想,幾聲寂寞的嘆息,些許未來的憧憬,抒寫的是個體生命在遭遇挫折之后的情感跌宕。歌詞大多以獨白的方式將都市女性自我的情感、自我的心境層層剖開,娓娓道來,充滿著情與智的矛盾糾葛,籠罩著憂郁傷感的愛恨情仇,語言樸實而清麗,情思真摯而綿密,直擊人心。這些作品成為那個時代耳熟能詳?shù)募炎?,成為都市情歌的典范,由此也成就了這些女性歌手。
藝術(shù)風格往往熔鑄著創(chuàng)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和對生活感受的表達。李宗盛坦言,自己寫的歌詞都是剖析自己的心境[3]。他的歌詞作品基本上是以“自我”為起點去講故事,講述著 “你”和“我”的生活故事,表達的卻是每個平凡的個體在現(xiàn)實社會中共通的生存感受,作品關(guān)注的是人類情感中共性的東西。李宗盛說:“最好的創(chuàng)作就是將你心中想表達的情感,透過一個引人入勝的故事表達出來?!盵4]他善于通過歌詞作品來講述人生故事,抒寫人生況味,抒情的詞風中蘊含著綿密的情感。每一首歌詞,都在講述一個小人物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一個獨特的視角;每一個視角,都是個體生命的追問與反思。
例如《愛的代價》(12)張艾嘉演唱,李宗盛作詞、作曲,收錄于張艾嘉1992年發(fā)行的專輯《愛的代價》。以一種淡淡的感傷為基調(diào),講述年少時“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是永遠都難忘的啊”“也曾傷心流淚/也曾黯然心碎”,當青蔥的過往都定格成了歲月衿痕,就“讓往事都隨風去吧”!歌詞中有滄桑,有唏噓,也有自省,不僅印刻著李宗盛的個人生活足跡,更透露著平凡人在平凡生活中的些許無奈。
《當愛已成往事》(13)林憶蓮和李宗盛演唱,李宗盛作詞、作曲,收錄于趙季平1992年發(fā)行的專輯《霸王別姬 電影原聲帶》。是面對一段已成往事的愛的自我剖白:告誡自己“真的要斷了過去”,可是“忘了你卻太不容易”,想斷又斷不了的過去,想忘又忘不了的人,“愛與恨都還在心里”,令人不由喟嘆“愛情它是個難題”。
《鬼迷心竅》(14)1992年黃日華、周海媚主演電視劇《末代皇孫》的主題曲,由李宗盛作詞、作曲、演唱,收錄于1992年影視劇音樂合輯《滾石九大天王之十二出好戲》。感慨“雖然情愛總是讓人煩惱”“斬了千次的情絲卻斷不了”,鬼迷心竅的“我愿意隨你到天涯海角”,是對深陷情愛難以自拔卻又無怨無悔的詮釋。
《最近比較煩》(15)李宗盛、周華健、品冠合唱,李宗盛作詞,李宗盛、周華健、品冠作曲,收錄于周華健1998年發(fā)行的專輯《有故事的人》。中“太太發(fā)現(xiàn)秘書裙子很短/她就買了八千塊的耳環(huán)”,以極盡調(diào)侃的方式,將婚姻生活中女性微妙多變而又復雜的心理勾勒出來,歌詞中所表達的情感內(nèi)涵已超越了文字表層的意義。
《你像個孩子》(16)李宗盛演唱、作詞、作曲,收錄于李宗盛1986年發(fā)行的專輯《生命中的精靈》。中“寫歌容易/寫你太難”“會有好多的苦/從我心中重新來過”,詞作者總共用了8個“重新來過”,將錯綜復雜而又難以釋懷的心緒表露無遺,語言淺顯直白卻極具情感張力。
李宗盛的歌詞作品題材并不寬泛,基本上是對親情、友情、愛情的抒寫,他將自身的生活體驗和感悟真實地呈現(xiàn)于作品中:有他對生活表象的敏銳捕捉和深刻洞察,有他對底層民眾的關(guān)注和關(guān)懷,更有他對人生百味、人情冷暖的釋懷與徹悟。李宗盛的作品根植于現(xiàn)實社會,捕捉的是平凡人在平凡生活中的真情實感。他敏銳地將日常生活中點點滴滴的平凡細微融入自己的音樂創(chuàng)作中,真實而廣泛地涵蓋了普通民眾的生活經(jīng)歷,與普通民眾的切身感受相契合,符合普通民眾表達心聲的審美訴求,從而使其作品擁有龐大而堅實的受眾群體。
李宗盛歌詞作品表達的方式很具特點——抒情的哲理化。與方文山不同的是,李宗盛在文字上不刻意雕琢,不講究辭藻,而是用近乎口語的方式表達,如嘮家常。但在這看似平凡瑣碎的嘮家常中,是他對世事、對人性的深刻洞悉,浸潤著豐富的人生閱歷與智慧,并通過哲理性的思索與知性的表達,實現(xiàn)對個體生命的存在價值、生命尊嚴與人性本質(zhì)的觀照。
李宗盛早期的詞作多以開放式的外向表達,感性地抒寫個體生命的生存感受。如《最近比較煩》是李宗盛根據(jù)自己與好友周華健、黃品冠各自真實的生活背景所創(chuàng)作的,3個不同年齡階段的男性以聊天式的口吻傾訴著各自的煩惱:未婚的青年男子,獨自在陌生的城市打拼,因被女友媽媽嫌棄“長得寒酸”“車子太爛/銀行沒有存款”而煩惱;已成家立業(yè)的中年男子,因為“鈔票一天比一天難賺”“女兒說六加六等于十三”“太太嫌我每天回家太晚”“女兒太胖/兒子不肯吃飯”而煩惱;已步入老年的男子,感嘆寫一首好歌越來越難,“后面還有一班天才追趕”,思想上企圖越軌,卻有力不從心的無奈與慌張感。在相互調(diào)侃誰“比較煩”時,突然筆鋒一轉(zhuǎn),寫道“家是我最甘心的負擔”“你們的關(guān)心讓我溫暖”,家人的牽掛、朋友的扶持又成了緩解現(xiàn)實生存壓力、化解煩惱的一抹溫情與前行的動力。這首作品是以草根階層的抒情話語,吟唱平常人的平常心,折射的是都市人生的種種常態(tài)表象,具有濃郁的世俗氣息。李宗盛同樣是以口語化的表達,揭示了平凡人在日?,嵥榈纳钪凶顬檎鎸嵉乃枷肭楦信c精神狀態(tài)。整首作品并無出彩的哲理警句,但是詞作者巧妙地將自己對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以及生命的意義與價值等問題的思考潛移默化地融入家長里短的瑣碎敘事中,引導受眾共同追問、共同解答,從而使其作品充滿哲理性的意蘊。
隨著年齡的增長、思想的成熟,李宗盛的詞作漸漸突破了表達個人感受和情思的狹窄性,從早期的向外表達“自我”轉(zhuǎn)為向內(nèi)探索“自我”,更加注重對精神層面的深度思考?!督o自己的歌》(17)李宗盛作詞、作曲并演唱,收錄于縱貫線樂團2010年發(fā)行的專輯《南下專線》。以寫實的手法,剖析自己曾經(jīng)的一段情感生活,坦陳“愛戀不過是一場高燒/思念是緊跟著的好不了的咳”“往事并不如煙”,“舊愛的誓言像極了一個巴掌/每當你記起一句/就挨一個耳光”,以至于“好幾年都聞不得女人香”,輕描淡寫地表達對那段情感的念念不忘與受傷之深。但在患得患失的情感糾葛中,他更深刻地領(lǐng)悟到“情愛里無智者”,于是不再糾纏不清,學會了與命運和解:“該來的我不推/該還的還/該給的我給”“走遠的我不追”。這種領(lǐng)悟,已然擺脫了男女情愛的泥淖,而上升到了一種更為深層、更加理性的對生命真義的思考與體悟。詞作中蘊含的哲理,潛藏在語言表層之下,更耐人尋味,啟人遐想。
《山丘》(18)李宗盛作詞、作曲并演唱,收錄于李宗盛2013年發(fā)行的同名專輯《山丘》,該曲獲得第25屆流行音樂“最佳年度歌曲獎”和“最佳單曲”等獎項。以平緩的節(jié)奏敘事,對自己的人生旅程作了階段性的回顧與反思。詞作者巧妙地將人生不同階段的奮斗目標喻為“山丘”,年輕時總是“無知地索求”,受挫時“羞恥于求救”,在不停地越過山丘,不停地追逐中迷失自我,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只有“無人等侯”的孤獨。時光荏苒,唯有哀愁相伴?!渡角稹吩谄戒佒睌⒅?,又形成了若干的情感波瀾。一是關(guān)于創(chuàng)作,詞作者用“僥幸”一詞表達了潛藏于心底的理想,是將“一生涓滴意念”“匯成河”;二是關(guān)于“人生的難”,終于可以“嘻皮笑臉”地去面對,看似淡然處之,實則只是學會了掩飾;三是關(guān)于衰老,感嘆人生在“喋喋不休”中白了頭,光陰易逝,時不我待,但“心里活著的/還是那個年輕人”,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李宗盛詞作所展現(xiàn)的,是一種自然率真的美學原則:用平實的語言,抒寫平凡的生活;在平凡的現(xiàn)象中,揭示生活的底蘊。他善于用敏銳的眼光找尋并挖掘出平凡生活中所蘊藏的哲理,通過直白的語言將這些哲思吟唱出來,卻能直抵人心。“《山丘》這首歌與其說是在彈唱,還不如說是在講述。李宗盛用親歷去表達,用愛恨去訴說,仿佛你的人生在這一幀幀畫面中勾勒重現(xiàn),那一段美好,那一段失去,那一段縱情,那一段撕裂,那彎彎的長河,那綿長縈繞的情緒,在記憶中永遠無法忘卻和遺棄。過來人聽到這首歌是滿含熱淚的,李宗盛用情用愛至深,唱盡了一代人的人生,他的青春無不是所有人青春的縮影,在那起起伏伏、宕宕蕩蕩的山丘上,留下了我們多少唏噓,多少哀嘆?!盵5]
流行音樂作為大眾文化的組成部分,它給予受眾更多的是一種文化消遣與精神慰藉。在商業(yè)化運作的當下,流行音樂的消遣性、娛樂性更強,更注重外在的包裝形式,追求市場利益的最大化。一些創(chuàng)作者極力逢迎大眾的審美趣味與需求以換取商業(yè)生存空間,而李宗盛始終堅守著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走自己的路線,以真情寫歌,以真情感人,在娛樂大眾與自我表達之間尋求平衡。李宗盛認為,在這個被娛樂、被消遣的年代,他唯一能反擊的,“就是寫一個歌讓你哭”[6]。但凡經(jīng)歷過歲月蹉跎的人,都能從李宗盛的歌詞作品中找尋到自己在現(xiàn)實生活中投下的身影,獲取一份心靈的慰藉與歸屬。根植于現(xiàn)實生活,對于普通民眾常態(tài)生活中的各種情緒的敏銳捕捉及思想流變的深刻洞悉,是李宗盛詞作獲得大眾審美認同的關(guān)鍵。
“李宗盛不僅擅長寫情歌,他對人生、對理想也有著細膩且深刻的見解。他從臺灣的社會底層成長起來,深知生活的苦楚不易,也深知為夢想奮斗的艱難。他將自己的生命體驗濃縮在筆下,記錄自己在不同年齡段的成長,聽眾從他的作品中也可以得到可以成長式共鳴的慰藉。這些充滿生活哲理的作品,也是李宗盛創(chuàng)作生涯中極具‘大我’的作品,許自強曾說:‘歌曲除了宣泄情感、撫慰心靈之外,還需激勵意志、鼓舞精神’。李宗盛都做到了,他將‘小我’寫出了‘大我’的普世意義。”[7]縱觀李宗盛的歌詞作品,記錄的是他人生不同階段的各種經(jīng)歷、感受與體悟,可以說,李宗盛的個人成長伴隨著他的歌曲創(chuàng)作。與此同時,受眾在欣賞其作品時,也會因為自己特定階段的某種情緒與歌詞所表現(xiàn)的情緒具有一定的相似性而對詞作進行解構(gòu),并建立起一個新的詮釋空間。
樂評人李皖認為:“流行音樂中有一個現(xiàn)象,或曰‘成長式共鳴’。一個音樂人與他的聽眾之間,形成緊密的、漫長的成長共體……通過這歌曲,這音樂人的經(jīng)歷、聽眾的經(jīng)歷與時代的一段段,都一一咬合起來,成為彼此的投射和見證?!盵8]李宗盛的歌,寫的就是現(xiàn)實生活中平凡的每一個人?!懊總€人的心中,都有一首李宗盛的歌。無論你的人生際遇如何,總有一首他的歌能讓你對號入座。”[9]“任何作品,都是從苦澀的生活土壤中提煉出來的精神花朵,之所以作品可以長時間保存、流傳,功勞不全部是作者的,作者只是負責種出小苗,后來則是讀者、聽者在用情感澆灌它,讓它一直新鮮不枯萎?!盵10]有人認為,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更懂得李宗盛,更能從他的作品中尋找到自己的人生軌跡,誘發(fā)追憶,產(chǎn)生共鳴。李宗盛的歌詞作品能夠喚起受眾對某個時期的追憶——追憶曾經(jīng)的青蔥年少,曾經(jīng)的朦朧情愛,曾經(jīng)的執(zhí)著期待,曾經(jīng)的疼痛憂傷,曾經(jīng)的掙扎迷惘……借助作品,重溫逝去的激情,尋求心靈的慰藉,獲得情感上的滿足。李宗盛借助音樂作品構(gòu)建了一個與受眾進行情感交流的大眾文化審美空間,并由此激活了受眾的審美表達訴求。
從李宗盛后期的創(chuàng)作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日臻成熟,音樂愈加洗練。詞作者對自己的精神歷程作了更為深刻的表達,對于人生的審美觀照已上升到了哲學境界,但與此同時,作品對受眾的審美認知也有了更高的要求。受眾唯有同樣豐厚的人生閱歷與體悟,才能逐步接近李宗盛歌詞作品內(nèi)在的情感世界,尋求與其情感共振的契合點,進而領(lǐng)會其作品的哲理內(nèi)涵。因此,才會有歌迷慨嘆:“年少不懂李宗盛,聽懂已是不惑年。”
李宗盛的歌詞創(chuàng)作敏銳地把握了時代發(fā)展的脈搏,真實抒寫了時代激蕩下普通民眾的思想流變與幽微情感。對個體生命乃至蕓蕓眾生的觀照,對人的本質(zhì)的找尋,是其創(chuàng)作的核心。他以獨特的視角、細致入微的筆觸、平淡自然的抒情話語,吟唱平常人的平常心,抒寫小人物的喜怒哀樂,折射出都市人生的種種常態(tài)表象,并通過哲理性的思索與知性的表達,實現(xiàn)對個體生命的存在價值、生命尊嚴與人性本質(zhì)的觀照。所以,大家評價李宗盛是“用生命在寫歌”[11]。
與此同時,李宗盛通過音樂作品構(gòu)建了一個與受眾進行情感交流的大眾文化審美空間。詞作者試圖借助作品剖析個體生命在成長中的思想流變,對自我進行重新審視;受眾則能從詞作中所抒寫的悲喜人生尋找到自己情感的契合點與宣泄媒介,這是詞作者與受眾心靈的碰撞與交流,是詞作者與受眾在情感的相互激蕩與融合的過程中,完成了對生命的共同詮釋與補充,實現(xiàn)了具有廣泛社會輻射力的審美訴求的內(nèi)聚與表達[2]259,使其歌詞作品的審美空間充滿了變數(shù)與無限的延展性,由此強化了其歌詞的人文思想與社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