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洋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張惠言(1761-1802),字皋文,號茗柯,江蘇武進(今常州市)人,被視為常州詞派始祖,合編有《詞選》,著有《茗柯詞》等。常州詞派在清中后期席卷南北詞壇,至民國猶有遺響,皆造端于張惠言,他可謂是百年詞壇的一大關捩,也是詞學研究難以規(guī)避的重要人物。故而從學術史角度梳理張惠言的詞學研究,比較諸家對張氏詞學認識的差異,對于了解張惠言之詞學功過以及深化后續(xù)的研究,都是極有必要的。
此時期對張惠言詞學的探討以傳統(tǒng)印象式批評為主,多用寥寥數(shù)語總結評價張氏詞學的特點、功過,言簡意賅。概而言之有以下數(shù)端:
(一)總結張惠言的詞學史意義。張氏作為清后期詞風轉變的引領者,后人對其功績的評定各有側重。多數(shù)詞學家看重的是張惠言的革新意義,周濟《味雋齋詞自序》認為他“開辟榛莽,以《國風》《離騷》之旨趣,鑄溫韋周辛之面目,一時作者競出”[1],指出張氏以風、騷論詞引領新風尚的作用,楊希閔《詞軌》也認為張惠言的“比興寄托”之論是“前人所無”[2]1195。徐珂云:“張氏起而改革之……振北宋名家之緒,闡意內言外之旨,而常州派成。別裁偽體,上接風騷,賦手文心,開倚聲家未有之境。”[3]簡潔全面地概括了張惠言詞學的幾大創(chuàng)新之處及其意義。有些詞學家則更強調張氏的尊體之功,莫友芝《香草詞序》認為他將詞體上溯《詩經》,“海內學人始不以歌筵小技相疵褻”,提升了詞體之地位[4]1215。舍我則是從張惠言的經學家身份來審視張氏的尊體意義,正統(tǒng)文人往往鄙薄小詞,視“詞為艷科”,而張氏卻能“以經師而為詞宗”,拋開陳見、屬意于詞,“已足見其非凡矣”[2]2288,指出張氏經師的身份有助于破除“詞為小道”的傳統(tǒng)觀念,無形中也起到了尊體的效用。這些論斷皆道出了張惠言詞學的創(chuàng)新特質,民國龍榆生等詞學家基本都繼承并發(fā)揚了這些評斷,對于奠定張氏的詞史宗師地位發(fā)揮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二)評析張惠言的詞學思想。清人對張氏詞學思想的概括十分經典,當下的研究也頗受沾溉。宋翔鳳《香草詞自序》指出張氏評詞之法為“縋幽鑿險”[4]851,劉毓盤認為張氏論詞“以立意為本,協(xié)律為末”[5],精煉地總結了張惠言詞學的特色。張爾田評價張氏“崇比興,區(qū)正變,而后倚聲者人知尊體”[6]彊村遺書序,現(xiàn)今諸多關于張惠言詞學思想的研究都是延續(xù)這一思路,分為尊詞體、崇比興和區(qū)正變三大部分,可見張爾田此論之精辟。
有些詞學家則是從側面來考察張氏詞學。如沈曾植《彊村校詞圖序》:“張皋文氏、董晉卿氏,易學大師;周止庵治《晉書》,為《春秋》學者。各以所學,益推其義,張皇而潤色之?!盵7]對比了張、董、周治經學之差異,指出張氏詞學是基于《易》學的特點。也有人注意到了張惠言古文家身份對治詞的影響,《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張氏“往往參以文章義法”[8],顧憲融也說張氏兄弟“以文章之法為詞”[9]。這些見解雖然籠統(tǒng),但都注意到了張氏詞學理論中的《易》學與文章學印記,直接啟迪了后世的相關研究。
(三)對《詞選》的評價?!对~選》是張惠言詞學思想的主要載體,常派詞人主要是美譽,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認為“可稱精當”[10]3777,要遠超朱彝尊《詞綜》,視之為古今第一詞選。徐珂也認為“約千編為一簡,蹙萬里于徑寸”[10]4223,認可張氏之擇取。還有的則重在抉發(fā)《詞選》的詞學史意義,潘曾瑋《詞辨序》認為《詞選》“懲昌狂雕琢之流弊,而思導之于風雅之旨歸”[10]1638,吳梅《詞學通論》也說《詞選》“掃靡曼之浮音,接風騷之真脈,直具冠古之識力者也”[11],推重其掃除詞壇頹靡詞風、接續(xù)風騷的積極意義。
與此同時,《詞選》也招致了一些批評。第一,認為選詞太過嚴苛。潘德輿《與葉生名澧書》就說“宏音雅調,多被排擯,五代、北宋,有自昔傳誦,非徒只句之警者,張氏亦多恝然置之”[12],言語間不滿《詞選》選詞過少。舍我也認為五代兩宋詞才選116首,“未免過嚴”[2]2290。第二,非議《詞選》的主旨思想。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指出《詞選》矜嚴、專主比興,“顧學之者往往非平即晦,蓋詞固不尚尖艷,亦不宜過求純正,如彈古瑟,誰復耐聽”[10]2824,認為其主張容易走向古板沉悶,喪失詞體的審美價值,從美學角度切中了張惠言詞學理念之要害。第三,批判《詞選》過度解讀詞作。謝章鋌認為《詞選》的大旨為寄托、蘊藉,可謂是金針之論,但也反對張氏的過度闡釋,“必欲深求,殆將穿鑿……不可棄,亦不可泥”[10]3486,大旨上是贊同張說,但又不滿深文周納,是片面的接受。新派詞學家王國維則對張氏展開了尖銳的批判,“固哉,皋文之為詞也”,認為溫庭筠、歐陽修等人的詞“皆被皋文深文羅織”[10]4261,從根本上否定了張氏的解說。常派主導下的詞壇多將《詞選》奉為圭臬,這些批評意見對于冷靜客觀地看待張惠言詞學無疑具有很高的借鑒價值。
(四)對《茗柯詞》的評價。張惠言詞僅40余首,仍引起了清人的高度重視。宋翔鳳指出張氏填詞“必窮比興之體類,宅章句于性情”[4]851,認為是“圣于詞者”,給予極高的贊揚。張德瀛也認為張詞屬于“第一流”,并以“鄧尉探梅,冷香滿袖”評之[10]4187。汪根蘭則認為張詞“能有氣,以氣承接,通首如歌行然。又要有轉無竭,全用縮筆包舉時事,誠是難臻之詣”[10]3273,看到了其詞內在的氣勢和詞筆的凝練含蓄,欣賞張氏高超的詞藝。王煜《清十一家詞鈔自序》從淵源上分析,“疏快沉郁,純出風、騷,不為其經術文章所掩”[13]1039,認為《茗柯詞》根植于詩騷,極具文學性而無道學氣。譚獻則從詞史角度入手,“其所自為,大雅遒逸,振北宋名家之緒”[10]4009,認為張詞接續(xù)的是北宋詞風,異于以南宋為宗的浙派,看到了其拓寬詞風的詞史意義。清人亦不諱言張詞的不足,如沈曾植說“疏節(jié)闊調,猶有曲子律縛不住者”[10]3607,指出了張惠言詞音律上的問題,但總體而言對于《茗柯詞》的評價還是以贊賞為主的。
清后期至民國常州詞派具有空前的號召力,張惠言的宗主身份讓其備受矚目。此時期對他的認識雖然零星不成系統(tǒng),但基本已經涉及到了張惠言詞學研究的主要方面,吉光片羽卻深中肯綮,有導夫先路之功。需要特別說明的是,1927年出版的陳鐘凡《中國文學批評史》標志著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建立,該書就已將張惠言納入,對他詞學的地位和特點做了簡要評述。隨后幾部批評史著作都提及了張惠言,雖基本都是因襲清人的看法,但這正昭示著張惠言詞學被納入到了現(xiàn)代學術研究視野中,是文學批評史建構中的重要一環(huán)。
1949年后的三十年,大陸地區(qū)的張惠言詞學研究趨于沉寂,海外學界反而不斷在推進。日本青木正兒1949年出版的《清代文學評論史》認為張惠言主“意內言外”和宗北宋是繼承了王士禎一派的遺緒[14]。1958年香港賀光中《論清詞》認為張惠言標舉周邦彥,但可惜才力不足,其詞作仍落南宋窠臼[15],與以往張惠言推崇北宋之說有所出入,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第一篇張惠言詞學研究論文當屬伊藤虎丸于1964年發(fā)表的《張惠言的以“雅俗”觀念為中心的詞論——〈詞選〉的位置》,該文認為《詞選》的去取基準是“雅”,并著重對比了與浙派之“雅”的異同,指出張氏之“雅”是借助比興寄托把詞置于詩的范圍中,這反映了當時文學精神開始向嚴肅主義傾斜,改變了詩詞的關系[16],視野宏通且立論深刻,揭示了張氏與文學思潮的關系。1969年葉嘉瑩于加拿大撰寫的《常州詞派比興寄托之說的新檢討》,辨析了張惠言以“意內言外”定義詞和以詞上比《詩經》的謬誤,認為張氏寄托說有部分是可以成立的,也指出了張惠言論詞失誤的原因[17],較為客觀地對張惠言的比興寄托說做了全面的評析。1965年臺灣汪中《清詞金荃》(文史哲出版社)也涉及到了張惠言,但創(chuàng)見不多。
改革開放后,大陸的學術研究開始復蘇,張惠言的詞學研究也重返正轍,主要集中在三方面:
(一)對張惠言詞學思想的評價。廉鍔著重批判了張惠言的解詞方式,認為他離開了歷史語境去主觀臆測是荒唐可笑的[18]。80年代初方智范接連發(fā)表了兩篇張惠言詞學研究的文章(1)方智范《評張惠言的論詞主張》(《文學遺產增刊》第十五輯,1982年)和《論張惠言的詞學觀》(《古代文學理論研究》第九輯,1984年)。二文主體內容基本一致,故合而論之。,認為張氏立足于儒家詩教的詞學觀與乾嘉復古主義思潮是一致的,將張氏詞學思想分為尊詞體、崇比興、區(qū)正變三大部分進行探討,系統(tǒng)闡述了張惠言的詞學理論。文章還辨析了張氏的詞史觀,認為并不排斥姜張,對南北宋亦無軒輊,糾正了以往認為張惠言“過尊北宋,輕視南宋”[19]的偏見。方智范高屋建瓴的架構和細致入微的辨析,開啟了張惠言詞學研究新的局面。邱世友則對張惠言的“比興寄托”說作了全面深入的探討,分析了比興寄托被提倡的原因,以及與意內言外和區(qū)分詞史正變的關系,并指出了張氏“比興寄托”說的缺陷。此外,還認為張氏評溫詞為“深美閎約”也并非是毫無根據(jù)的[20],從理解接受的角度審視其“缺陷”,此論也有利于打破長久以來批評張氏穿鑿附會的常規(guī)認識。葉嘉瑩《從一個新角度看張惠言與王國維二家說詞的兩種方式》一文則對比、分析了張惠言與王國維解詞模式的差別,認為張是傳統(tǒng)的以政教為比興,而王是由感發(fā)的“興”引發(fā)聯(lián)想、重哲理[21],追溯了二家說詞方式的理論淵源之差異,加深了對張惠言詞學的理解。
(二)《詞選》研究。饒宗頤《張惠言〈詞選〉述評》對《詞選》做了全面的研討,分析了《詞選》的解詞特點、意義、編撰時地、繼承者、反對者及錯誤等等[22],兼顧到了《詞選》研究的主要問題。饒文雖然很多觀點未展開詳細論述,但體小思精,一些見解更是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如指出張氏對秦觀的推崇等,該文仍是目前研究《詞選》最為系統(tǒng)的文章。施蟄存則指出《詞選》的獨異之處在于它是第一部以思想內容為選錄標準的詞選[23],可謂一語中的,道出了《詞選》異于此前其他詞選本的根本不同。
(三)對張惠言詞作的分析。李伯敬指出《茗柯詞》中真正能契合意內言外、比興寄托的詞作并不多,批評其題材不夠寬廣,有些作品過于哀傷[24]??娿X《論張惠言〈水調歌頭〉五首及其相關諸問題》則重點分析了五首《水調歌頭》的內涵與筆法,認為在情思上體現(xiàn)了張惠言的人品、學問、襟懷抱負,在作法上以詞賦恢宏之筆法融入楚《騷》幽美之清韻,若斷若續(xù),有嶺斷云連之妙,“在清代詞壇中,可謂異軍突起者”,視為清詞翹楚,并指出“通過這些透露出其百感交集的復雜而深沉的情思,遂增加了詞的深度與廣度”[25],點出了這組詞的詞學史意義。
總體而言,這一時期的張惠言詞學研究相對沉寂,但具有承前啟后的意義,突破了傳統(tǒng)的印象式批評,走向了真正意義上的現(xiàn)代學術研究。
進入90年代以來,張惠言的詞學研究備受青睞。學界采用新方法、新理念以及發(fā)掘新文獻等推動了研究的深入,涌現(xiàn)了大量的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生平與詞學地位。在《詞選》問世二百周年之際,1997年謝忱發(fā)表了《張惠言先生年譜》[26],大體理清了張惠言的生平行跡。朱德慈在此基礎上,考訂了張惠言的家世淵源、生卒時日以及與黃仲則等人的交往,填補了張氏生平的一些空白[27]。對張惠言生平、交游的考索為進一步研究其詞學思想的形成、傳播等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對張惠言詞史地位的辨析也是新時期熱議的話題。大多數(shù)人都延續(xù)了傳統(tǒng)常派詞學家的看法,將張氏奉為開派宗祖,如歐明俊將張氏視為晚清詞學譜系的始祖[28]。嚴迪昌率先辨析了張氏的詞史地位,指出張氏無意開派詞壇,其地位是后人溯源時的追尊[29]446。莫立民《張惠言詞史地位演變歷程辨》則專文考察了張氏詞學地位的演進,分為冷落沉潛期、漸受重視期和廣泛接受期三個階段,并分析了推動他詞學地位提升的原因[30]。2004年四川大學趙靜碩士論文《張惠言研究》也著重分析張惠言能開宗立派及《詞選》能成為常派旗幟的理由。這些辨析對于客觀地認識張氏的詞學貢獻乃至常派的發(fā)展都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二)詞作研究。由于張氏詞學思想的巨大影響,研究者在分析《茗柯詞》時也特別屬意其詞學思想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多數(shù)人都認為張詞踐行了他的詞學理論,如清風指出《茗柯詞》貫徹了其“主文譎諫”“尊詞體、立意格”的思想和比興寄托的手法[31]。然而也有持相反意見者,如嚴迪昌從美學角度出發(fā),認為張氏詞論嚴正甚至迂闊,然而其詞作卻情韻不匱、渾雅疏朗[29]452;黃曉丹也認為張詞未達到“深閎”與“美約”的統(tǒng)一[32]。此處分歧主要是由于研究者選取的參照標準不同引起的,綜合而言,張惠言詞在思想內容、手法上與其詞論大體一致,然而在美學呈現(xiàn)上則有所偏離。
學界還著重考察了《茗柯詞》的創(chuàng)新性和詞史意義。徐楓認為《茗柯詞》有利于扭轉卑下詞風,其詠春詞和沉郁疏快的詞風也具有一定的溯源開境作用[33]。遲寶東從張氏的儒者身份出發(fā),指出張詞的開創(chuàng)性在于將細致精微的詞人感受與精湛的儒家修養(yǎng)巧妙結合[34]。楊柏嶺認為,“張氏這種引文心、詩心、學問入詞,此意圖本身就具有開拓性”,具有“寓義于情”的特點[35],抓住了張詞與傳統(tǒng)“詞為艷科”的本質區(qū)別。莫立民則推崇張詞“寒士不遇”的作品,認為這在傳統(tǒng)的婉約、豪放、醇雅詞風外,開創(chuàng)了一種“清美且超曠的詞境”[36]72。2011年湘潭大學薛寒冬碩士論文《〈茗柯詞〉研究》對《茗柯詞》中的意象、人名、地名做了詳細的分析考證,并考察了《茗柯詞》的版本以及被詞選收錄的情況;2012年廣西師范大學黃漪碩士論文《張惠言詞的學者化傾向研究》則分析了張詞學者化的表現(xiàn)及其成因,進而探討了對常派的影響,都形成了較為細致的認識。同時,大家基本也都看到了《茗柯詞》數(shù)量少,內容偏于狹窄且未能反映深廣社會內容的不足。
對張氏詞作的具體闡釋仍集中在《水調歌頭》五首等經典作品上。嚴迪昌認為這組詞表現(xiàn)的是“儒家審美理想的標準境界”,雖有循循善誘的積極意義,但“也無非是以韻文寓教化”,不可推崇太過[29]454;艾治平也認為總歸于以教化人[37],言語間多有苛責之意。葉嘉瑩《說張惠言〈水調歌頭〉五首》[17]則指出這組詞既寫出了儒士的文化修養(yǎng),也表現(xiàn)出了詞體特有的要渺深微之美,在詞史中難得一見,兼具了詩之直接感發(fā)之美和詞之低徊要渺之美,并逐一解析了五首詞的內涵特色,有力地促進了這組詞的傳播。張宏生認為這組詞延續(xù)了杜甫所開創(chuàng)的聯(lián)章體傳統(tǒng),對“賦法入詞”運用由單篇擴展到聯(lián)章。并認為這組詞熔鑄了沉郁和疏快兩種對立的風格,又有意引入風、騷傳統(tǒng),為詞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內容[38],指出了這組詞的創(chuàng)新之處。此外,韓寶江統(tǒng)計分析了《茗柯詞》使用的詞匯、意象[39],王愛榮對比了張惠言與張琦詞風的不同[40],黃拔荊《中國詞史》簡要分析了《茗柯詞》不同類型的詞作[41],王紗紗《常州詞派創(chuàng)作研究》分析了《茗柯詞》的主題和藝術風格[42],皆深化了對《茗柯詞》的認識。
(三)《詞選》研究。此時期對《詞選》的研究逐漸細致化,拓展到選域、選系等詞選的內部問題。謝桃坊統(tǒng)計指出,張惠言主要選錄了唐五代和北宋詞,異于浙派標舉南宋詞[43]302。莫立民也認為《詞選》張揚唐五代北宋詞、冷落南宋詞的意圖很明顯,有自領一軍的色彩[36]61。曹保合指出,張氏最推崇的是溫庭筠和秦觀,進而認為張氏選詞的標準當包括雅正與比興之義[44]。這些研究借助計量分析,更精準地把握了張惠言的審美偏好。
探討《詞選》的詞史意義也是研究的重點。承公俠針對前人批評展開辨析,認為其說雖有不妥,但卻迎合了時代之需要,不能簡單臧否[45]。孫克強則指出《詞選》有三大意義:第一部以思想內容為標準的詞選,常州詞派由此形成并日益壯大,又被后人賦予了更多內涵和意義[46]。李睿也認為《詞選》的文學色彩不夠張顯,但開創(chuàng)了標舉以義評詞的先例[47],皆道出了《詞選》在詞史上的開拓意義。
此外,吳宏一則對《詞選》中的一些史實問題予以了糾正,認為“失審是實,太嚴則未必”[48]。鄧昭祺《張惠言〈詞選〉之失》一文在饒宗頤的基礎上,進一步糾正了《詞選》的一些史實、文獻錯誤[49]。徐秀菁則從選詞及評點考察了張氏的比興寄托說[50],梅運生比較了《詞綜》與《詞選》的異同[51],張宏生則比較了《詞選》與《蓼園詞選》的性質、傳播等[52],皆有一定的創(chuàng)獲。
(四)分析詞學思想。對張氏詞學思想的分析、評價向來是研究的重中之重,近三十年的研究更為細致,角度也更加多元。主要有以下幾點內容:
其一,對“意內言外”的研討。大部分研究者都將“意內言外”視為張氏詞論的核心,朱惠國《張惠言詞學思想新探》認為“‘意內言外’一條最為根本”,具有統(tǒng)攝整個詞學理論的意義,并指出它包含“言意”與“內外”兩層關系[53]。孫克強《張惠言詞學新論》也指出,“意內言外”分為內容和形式二方面,這也是此概念能通用于解說《周易》《說文解字》詮釋字義以及認識詞體的根本原因,并認為該范疇蘊含有豐富的對詞體特性的認識,深入解讀了這一詞學范疇的內涵及其意義,文章還著重考察了后世對“意內言外”的接受[54]。蔣哲倫則從“詞體正變”之爭著眼,認為張惠言提出“意內言外”,是考慮到了詞“緣情”體性并接納了詩“言志”的宗旨。并指出該范疇歪曲了詞的本來面目,從詞史角度看依然是失敗的[55]。劉榮平則專文比較了“意內言外”“意內音外”“音內言外”三個范疇在闡釋路徑上的區(qū)別,認為張氏“意內言外”導致了詞學闡釋路徑由本事批評轉向了比附批評[56],指出了它對傳統(tǒng)闡釋學的影響。朱崇才認為“意內言外”重新定義了詞體,淡化了數(shù)百年來的“詞為聲學”的過時說法[57],重點突出了其詞學史意義。唐可從“象”“意”的關系解讀“意內言外”,認為張氏審美理想的最高標準是“淵淵乎文有其質”,而并非“深美閎約”[58]。此外,曹保合[44]、方智范等[59]則認為“尊體”方為張氏詞論之出發(fā)點與歸宿,景旭峰認為“比興寄托”為聯(lián)結寄托與微言、要渺的核心[60],取重各有不同,茲不詳述。
其二,從經學、賦學角度考察張氏詞學。張惠言還是經學家、陽湖文派領袖,其易學、賦學造詣極高,對其詞論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陳水云《張惠言的詞學與易學》首次專文探討了張氏詞學與易學的關系,指出張氏用說易之法來解讀詞之微言大義,將詞的特征概括為“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亦是受《易》學影響,并認為他未認識到易象與藝術形象的差別,導致了誤讀[61]。蘇利海則認為,只有從易學角度考察張氏詞學,才能包容其不足,分析了張氏易學的特征及其對詞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影響,強力地反駁了簡單以“迂腐”評價張惠言詞學的觀念[62]。此外,徐立望等人也對該話題有論述(2)相關研究有:徐立望《張惠言經世思想:經學與詞學之統(tǒng)合》(《浙江學刊》2006年第6期);劉正遠《張惠言經學思想與其詞論、詞評關系探賾》(《有鳳初鳴年刊》2007年第3期);王萍《試論皖派學人對張惠言詞學觀的影響》(《廣西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3期);譚坤《張惠言詞學與易學關系論略》(《常州工學院學報》(社科版)2012年第3期);龔敏《論張惠言的易學與詞學思想分析》(《湖北函授大學學報》2016年第19期)。,觀點基本相近,不多贅言。
從賦學角度切入也是張惠言詞學研究的一大新突破,為解讀張氏詞學找到了新的依據(jù)。如張宏生《詞與賦:觀察張惠言詞學的一個角度》認為將詞通于賦是張氏的創(chuàng)造,在他的理論體系中詩賦詞是一體的,并分析了賦之鋪敘與賦表才學在張氏詞學思想及詞作中的體現(xiàn),對二者的關系做了深入細致的分析[63]。馮乾經過考證指出張惠言的詞學思考是緊隨其賦學批評之后,《七十家賦鈔》中的文學觀念影響了他的詞學觀念,而且張氏的比興寄托、聯(lián)章解詞等方式在其賦學中都有體現(xiàn),進一步論證了張氏詞學與賦學的聯(lián)系[64]。而景旭峰則堅持認為相較于賦學的方法,張惠言更多采用的是詩學方法[60],亦有其合理之處。
此外,張惠言認為溫庭筠十四首《菩薩蠻》為聯(lián)章的看法也引發(fā)了爭論。張惠言認為該組詞“仿佛《長門賦》,節(jié)節(jié)逆敘”,內在的組織結構與賦體一般。民國李冰若就對此提出了反對意見,他認為這組作品“無論以順序逆敘推求,正復多所抵牾也”[65]。蕭繼宗從其說[66],《中國文學批評通史》也認為,“晚唐時期詞的發(fā)展尚處在初始階段,不可能出現(xiàn)構思完整、結構嚴密,具有像《長門賦》‘篇法’那種較高形態(tài)的組詞形式”[67]。然而,張以仁逐首分析后指出,誠如張惠言所評具有內在的聯(lián)系和結構,并批評李冰若等人逐字句驗證而忽略主旨,未能探得真諦。但他又說張惠言所謂“逆敘”手法不合實際和個別解釋仍有生硬欠妥處,對張氏之說亦不完全茍同[68]。黃志浩則探討了張氏將這組詞當做整體來處理的原因,認為這既是經師傳授學問的一種策略,也是貫徹教學的一種方法[69]。張宏生的看法較為宏通,他認為這組作品“不見得寫于一時一地,但在張惠言的解說系統(tǒng)中,卻仍然能夠成立”[63],是一種返求其本的見解。
其三,對張氏詞學思想的評價。大多數(shù)研究者幾乎都注意到了張惠言提高詞體地位、扭轉形式主義詞風的貢獻,以及穿鑿附會、復古主義等不足。此外,有些研究重點突出了張氏詞學思想的消極意義,嚴迪昌對比了陳維崧與朱彝尊對“意”的看法,認為張惠言對詞意的要求并無多少進步,只是加重了儒家詩教的分量[29]450;謝桃坊指出張惠言是以儒家政治教化說重新定義了詞體,雖有尊體之功,但也完全失落了詞體本位[43]306;陳文新也指出張惠言以比興寄托的表現(xiàn)手法為基礎建立統(tǒng)系,導致缺少鮮明的風格標志[70]。但是,包建強指出詩教傳統(tǒng)是常州派的后繼者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下對張氏理論的發(fā)展,張氏本人并無詩教之論[71]。葉嘉瑩則認為張氏探觸到了詞之一種特殊美感,指出了他在詞體美學上的貢獻[17],此論被諸多研究者所接受。
新的文學理論和批評立場豐富了研究的視角,對張惠言詞學思想的批評也有所轉變。張氏“穿鑿附會”向來飽受詬病,李社教則參照接受美學考察張氏詞學,認為“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以比興寄托為價值尺度、期待視野的解詞范式”,對古代文論有特殊的貢獻[72],從文本意義創(chuàng)造的角度看到了張惠言的價值。《中國文學批評通史》從源頭著眼,認為張惠言由治《易》獲得的闡釋思想包含一定的接受文學批評的思想萌芽[67],避免了直接比附西方理論之嫌。張宏生則認為張惠言是繼承了前人知人論世、以意逆志的學說,又進一步強調了讀者的主觀能動作用,成為中國闡釋學說理論發(fā)展的新階段[73]。梅向東也指出,張惠言使“古典詞學從傳統(tǒng)的為詞之學轉向了讀詞之學”[74],看到了張氏在解詞方式上的變革意義。沙先一《論常州派的詞學解釋學》認為張惠言不是詮釋作品,而是在使用作品[75],回到張惠言的立場來審視其詞學,較為中肯。這些研究跳脫出以往的“固哉”之論,從文學批評發(fā)展的角度挖掘其價值,以更理性的態(tài)度來評價張氏詞學。
學界對張惠言詞學的研討主要依據(jù)《詞選》及其序言,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極大地深化了對張惠言詞學思想的認識。1976年臺灣文海出版公司《近代中國史料叢刊》影印了《陽湖張惠言先生手稿》,卻一直未引起研究者的重視。第一位使用該文獻的是葉嘉瑩,但未作深入研究。馮乾則據(jù)此考證了此前學界對茗柯詞系年的一些舛誤,并指出在乾隆五十八年(1793)、編選《詞選》之前,張氏即已開始填詞,“意內言外”之說在此時亦已形成[76],廓清了諸多史實問題。而且,張惠言曾手批過《山中白云詞》,吳則虞早在上世紀50年代箋注張炎詞時即已使用,馬興榮后來整理發(fā)表在《詞學》(第十五輯)。孫克強《張惠言詞學新論》依據(jù)張氏批語以及新發(fā)現(xiàn)的一些友人轉述的張氏詞論,分析了張惠言對南北宋詞以及姜張的態(tài)度,認為其開派作用有被后世拔高,還論證了張氏推重秦觀的原因以及“重意輕風格”的詞學理念[54],大大推進了研究的進程。黃浩然系統(tǒng)地研究了張惠言手批《山中白云詞》的文獻情況,并與《詞選》批語做了對比分析[77]。遺憾的是,這些新披露的文獻并未引起足夠的重視,對它們的使用依然有限,需要此后的研究者多加措意。
還有一些研究是從宏觀角度來考察張惠言的詞學理論(3)此類文章有:巨傳友《從張惠言、周濟對夢窗詞的不同態(tài)度看常州詞派詞統(tǒng)的演變》(《詞學》第十六輯);朱紹秦、徐楓《清代詞學“正變觀”的新立論——論周濟正變觀與張惠言的異同》(《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紀玲妹、秦衛(wèi)明《論周濟的詞論對張惠言的發(fā)展》(《江蘇廣播電視大學學報》,1999年第2期);謝海陽《〈白雨齋詞話〉與張惠言詞論主張的異同》(《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2期);孫立《周濟對張惠言詞論的修正》(《河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2期);陶易《張惠言與周濟詞論之比較》(《皖西學報》,2001年第1期)。,立足于常州詞派,通過比較張惠言與周濟、陳廷焯等人詞論的差異以探討張氏詞學之特點以及在常派的地位等,旨在借助比較張氏以論證周濟等人的詞學創(chuàng)新與發(fā)展,不再贅述。
綜上,兩百年來,對張惠言詞學的研究越來越細致、深刻,新見迭出,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其中也存在較多重復性研究,對于張氏一些零散、稀見的論詞文字關注不夠。此外,各家對張氏詞學的評判也多有差異,甚至存在鮮明的對立,這也正表明了作為詞學宗師的張惠言仍然具有極大的闡釋空間。同時,考察張惠言全部的文學活動以更為系統(tǒng)地觀照其詞學,以及如何看待張惠言詞學在中國文學發(fā)展過程中的意義與影響等問題,依然值得持續(xù)地關注與研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