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
按中國思想史教科書的說法,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我國的政治教育傳統(tǒng)一直以習讀儒家經典為主,未見把《道德經》或《莊子》作為必修的讀本。這種說法讓我很早就產生了一個困惑:既然如此,《道德經》或《莊子》在古代學士中是如何傳承的呢?考上科舉做官的人,有多少讀過《道德經》和《莊子》?這個困惑迄今沒有得到解惑。
顯然,《道德經》或《莊子》絕非僅僅成了“道藏”經書,被藏之于密室。不然的話,蘇東坡怎么會讀到《莊子》呢?蘇東坡閱讀《莊子》的體會雖然僅只言片語,卻非常有名。不過,其他大學士也談讀《莊子》體會的,的確不多。因此,《道德經》或《莊子》在中國古代政治人的教育中究竟起著怎樣的作用,一直讓我感到好奇。
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感覺,首先因為無論《道德經》還是《莊子》都大談政治。用今天的話來說,這兩部經典都算得上政治哲學典籍中的翹楚。但是,無論《道德經》還是《莊子》又都被視為個體修德的經典讀物,而這種修德又似乎帶有非政治的取向。
化用尼采的語式來講,在中華民族成長的某個時刻,這個民族“最具洞察力亦即最具后顧與前瞻眼光”的一個階層已然宣布,用來規(guī)定應該怎樣生活的經驗已經到頭了,他們已經從充滿實驗和糟糕經驗的各個時代之中采摘了最豐富和最全面的果實?!兜赖陆洝泛汀肚f子》無疑屬于這類果實之一。
在先秦典籍中,《道德經》和《莊子》的文辭和篇章結構非常特別?!兜赖陆洝窛M篇格言,對宇宙和人世及其政爭有著既超邁又深切的理解。這些格言并非隨意的堆砌,各章之間似乎有某種內在的推論線索?!肚f子》更是如此,不僅文辭恣肆汪洋,內七篇渾然一體有如一串珍珠,但“三言”的交融則讓人難得要領。與自宋代以來形成的儒家“四書”相比,至少從文辭上講,《道德經》和《莊子》都不可同日而語。
我下鄉(xiāng)當知識青年那年17 歲,鬼使神差不知從哪里弄到一本20 世紀30 年代商務印書館“萬有文庫”版的《莊子》,帶到鄉(xiāng)下有空就讀。憑微薄得可憐的“文革”高中的語文水平,幾年下來我沒能讀懂一篇,僅僅文字一關就沒法過——除了《養(yǎng)生主》開頭的那則“庖丁解?!痹⒀?。當時的高中語文課本中有這則寓言,老師在課堂上講過。至于寓言的要義以及它為何出現(xiàn)在《養(yǎng)生主》開頭,老實說,到現(xiàn)在還沒想明白。
長大后,隨著閱歷增多才逐漸意識到,《道德經》和《莊子》難讀而且讀不懂很正常。比如,著名的《逍遙游》一開始就是一個寓言,其寓意迄今還不能說完全把握。
寓言說的是一只大鵬展翼高飛,而這只大鵬本來不過是條小魚兒,突然極度膨脹變得很大,成了一只鵬鳥,飛升到了天上。這個寓言要表達什么呢?費解。
寓言的基調是說,有個生物不僅由小變大,而且離開大海到了天上,完全超出了自身的所謂“在者”拘限。魚兒只能在海里生存,但這只鯤卻能脫海而出升騰到天宇。這怎么可能呢?
“怒而飛”給出了解釋:“怒”是動力,是鯤變鵬的動力因。“怒”在這里的意思據說是“努”,古代“怒”與“努”不分。但“努”具體是什么意思?不清楚。后來我讀柏拉圖的《會飲》,看到其中翻來覆去講eros[愛欲],讓我一下子想到這個“怒”字。我無意說“怒”就是eros,僅僅是一種聯(lián)想而已。
鯤變鵬后不僅擺脫了自己在生存上的限制,而且飛向一個“非人所造”的“天池”。“天池”這個名稱聽起來就很美,令人向往很自然。看來,“天池”是鯤變鵬的誘因,從而與“怒”相關。甚至可以說,正是這“天池”激發(fā)了鯤之“怒”,以至于要“怒而飛”。
鯤在變成鵬鳥之前,自己的體形已經逐漸膨脹,變得非常之大。這怎么可能?寓言不可當真,但寓言所寄寓之言得當真。動物或人的身體不可能如此膨脹,但人的身體中有一個部位完全可能極度膨脹,不受身體形體的限制。哪里呢?當然是人的心。不是心臟的心,而是另一個不知在人身上哪個地方的心。“怒而飛”的“怒”從“心”,沒有“心”,“努”從何而來?
由此看來,“怒”不僅是鯤之體形變大的原因,而且就是體形膨脹的具體位置之所在——心。“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鵀轼B?!比绻堰@里的“鯤之大”理解為“心之大”,那么,大得“不知其幾千里也”就不難理解,而且絕不荒謬。
人心不僅可能變得如此之大,而且我們在歷史上可以看到,的確曾有人的心變得“不知其幾千里也”,以致“欲與天公試比高”。為什么有的人心會變得如此之大,顯然是因為向往“天池”,以至于鯤心變成了鵬心。
由此可以推想,所謂“怒”就是我國古人通常說的“志”。
心志可以體現(xiàn)在好些方面。從《論語》中可以看到,孔子的學生們各有各的心志:有向學的心志,有治國的心志,還有這樣的心志,即僅僅向往“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論語·先進》)。
這是否就是“天池”景象,不得而知。尤其是,《逍遙游》中的“天池”寄寓了何種心志,不清楚。不過,《逍遙游》的作者并非沒有流露出痕跡。魚兒離不開水,鯤本是小魚,生活在海水中。鯤因心志膨脹化為鵬鳥之后往南飛往“天池”[南海],從這個地名來看,那里是有水的地方。由此可以推想,到“天池”后,鵬鳥要復歸為魚,重新生活在水中。
雖然都是“水”,但天池的水與鯤從前賴以生活的海水顯然有天壤之別。這意味著,鯤賴以生活的生存處境發(fā)生了根本變化,但這種變化乃是性質的變化,而非形態(tài)的變化。倘若如此,這種變化是否不過僅僅是鯤因心志膨脹、奮力南飛所致呢?
問題隨之而來:《逍遙游》的這些言辭要說給誰聽?即便讀完整篇《逍遙游》,這個問題也未必能獲得解答,甚至連貫地讀完內七篇,也未必能獲得解答。畢竟,人心之志的差異實在太大,何況,沒有心志的人更多。
如果《莊子》內七篇都如此難以求解,那么,要進入《道德經》就更難了。就此而言,無論《道德經》還是《莊子》,對歷代后人來說,永遠是密書。但正因為是密書,自然就會激勵歷代后人的求解。當然,如諺語所說,“解鈴還需系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