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農(nóng)《冬心先生自度曲》文體辨析

[摘 要]金農(nóng)《冬心先生自度曲》常被認為是散曲，實際應為詞。因為它符合“詞”體特點：曾被入樂演唱，且“未嘗乖于五音而不合度”;有固定的譜式規(guī)律，且符合詞體規(guī)范;用韻亦合詞韻。卻不符合“曲”體特點：無襯字;非四聲通葉、平仄通押;未每篇一韻到底;非整篇一段;無重韻。而且金農(nóng)熟習聲律、通曉音律，具備“填詞”的能力及“自度”的音樂素養(yǎng)，并是以作詞之心從事其自度曲創(chuàng)作的。

[關鍵詞]金農(nóng);冬心先生自度曲;詞;曲

[中圖分類號] I207.2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8-4649（2020）04-0039-04

Abstract： The self-composed melody of Dongxin created by Jinnong（《冬心先生自度曲》） is often considered as Sanqu， but it is Ci in nature. It is consistent with the characteristics of “Ci”： it was sung after adaptation with music， “no contrary to the Five Notes， identical with reasonableness”; it has regular spectral rules and conforms to the norms of Ci; it is also in line with the Ci rhyme. On the contrary， it does not conform to the characteristics of “Sanqu”： no reduplications; it was not mutual rhyming with the Four Tones or level and oblique tones; not the same rhyme for every piece; not only one paragraph for the whole piece; no reduplicative rhyme. In addition， Jinnong is skillful at rules governing the rhythm of words and familiar with melody. He has the musical attainment for “composing a poem to a given tune” and “self-composing”， so he creates self-composed melodies with the mode of artistic creation of Ci.

Key words：Jinnong;The Self-Composed Melody of Dongxin;Ci;Sanqu

金農(nóng)（1687-1763），字壽門，又號冬心先生、昔耶居士、曲江外史等，浙江仁和（今浙江杭州）人。金農(nóng)為清初康雍乾時期名士。他精擅詩、書、畫、印、硯，與丁敬、吳西林合稱“浙西三高士”，與鄭燮、李鱓、羅聘等人合稱“揚州八怪”，還曾獲舉薦參加“博學鴻詞科”。

金農(nóng)曾著有《冬心先生自度曲》一卷，于乾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付梓。卷中存自度曲54首?！度迳⑶废?shù)收錄該集作品，歸入“小令”類;《中國文學大辭典》、《中國曲學大辭典》將該集視為散曲集;《清代散曲研究》亦對此集予以專述。上述諸家將金農(nóng)自度曲看作是“曲”，即散曲。筆者認為金農(nóng)所作自度曲實際上應該是“詞”。我們不妨試從金農(nóng)自度曲與“詞”、“曲”兩種文體之間的關系為切入點，分析金農(nóng)《自度曲》的體裁屬性。

一、金農(nóng)自度曲是“詞”

首先，金農(nóng)會彈琴、鼓瑟，通曉音律。即金農(nóng)不僅具備“填詞”的能力，還具備“自度”的音樂素養(yǎng)。金農(nóng)善于彈琴，這在他的傳世作品中可以得知。他有不少作品提到彈琴之事，如《坐洗藥泉上，出匣中雷氏琴，手弦而口歌之》，“獨繭絲作弦，撫琴膝上橫”（《山中琴興》），“君作洛生詠，我彈越客琴”（《攜客步至七柿灘望樊山》），等等。金農(nóng)還有不少作品的題目及內(nèi)文均提到與琴友的交游以及聽琴友撫琴或探論琴旨等事。如《琴叟季大衍出游海上，詩以贈行》、《寒夜聽韓丈彈琴，送姜五入蜀二首》，又如“何來蜀僧論琴旨，請彈雅曲銷塵情”，再如《韓叟約伯僻居有年，嘗牧羊山中，又種秫田數(shù)畝，以供釀事，暇則著琴說十篇，近臘過其池上，韓叟手操一曲，因作詩贈之》等。金農(nóng)甚至自言愛琴成癖：“君袖石，我抱琴，癖各具癖心同心”（《與丁隱君敬身詣南屏山中訪釋子讓公》）。羅聘在《冬心先生續(xù)集》序里提到金農(nóng)去世后的狀況時也提到了金農(nóng)遺物中有琴瑟：“書筴琴瑟，幾杖器服，百年之聚，浩然云散”。善于彈琴，并且愛琴成癖，對于音律，自然該是精熟的。而金農(nóng)在《冬心先生自度曲》序中也說“未嘗乖于五音而不合度也”?？芍粌H“通五音”，也知“度”之所在的。

王榮華.金農(nóng)《冬心先生自度曲》文體辨析[J].陜西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20，（4）.其次，金農(nóng)自度曲曾被入樂演唱。金農(nóng)集前小序曰：“予之所作，自為己律。家有明童數(shù)輩，宛轉(zhuǎn)皆擅歌喉，能彈三弦、四弦，又解吹中管。每一曲成，遂付之宮商。哀絲脆竹，未嘗乖于五音而不合度也”。顯見金農(nóng)在自度曲創(chuàng)作出后付之宮商。

再次，從金農(nóng)本心而言，他實際上一直是以作“詞”的心態(tài)來從事相關創(chuàng)作的。在《自度曲》序中，金農(nóng)言：“昔賢填詞，倚聲按譜，謂之長短句。即唐宋以來樂章也。予之所作，自為己律?！蛾柦资⑽髑貜堄裉?，亦工斯制。恨不令異代人見之?！边@段話，前面三句，先說古人填詞，須用他人既有詞牌譜式“倚聲按譜”去“填”，后說自己并非如此，而是“自為己律”。前后對比中，分明顯示出金農(nóng)創(chuàng)新作“詞”的意旨。后面兩句，則直接提到姜夔與張炎。姜、張二人均是著名的善于先成文詞，后制曲譜的自度曲詞家。金農(nóng)將此二人祭出，并說“亦工斯制”，可見他認為自己的行為同于姜、張。以致產(chǎn)生同類相惜或競雄之心，遺憾二人未見他的杰作。不止如此，金農(nóng)多篇題于畫上的自度曲，都顯示出“詞”的意味。例如集中一篇作品的名字便是《秋蘭詞》。該作品曾被其題于畫上，并作注曰“龍梭舊客仿魏國夫人雙鉤秋蘭，并譜小詞，己卯二月記”。又如他在朱二亭桃花扇面題寫其自度曲后落款曰：“金牛湖上詩老畫并填詞”。再如，一幅花卉冊頁上，金農(nóng)寫了一闋自度詞，后有落款曰：“壽門畫并填小詞一闋”。足可見金農(nóng)是將其自度曲視為“詞”的。

又次，金農(nóng)自度曲有固定的譜式規(guī)律，且符合詞體規(guī)范。詞的體式是“調(diào)有定格，字有定數(shù)，韻有定聲”的。金農(nóng)在其每首自度曲的標題下，都注明諸如“四句十二字”等的體式要求。并且，都有具體的作品以為示范。每篇多少句，每句多少字，何處用平、何處用仄，是合闕一韻還是間有轉(zhuǎn)韻，是押平聲韻還是仄聲韻，仄聲韻是押上聲、去聲、還是入聲，等等，一看便知。如《題朱君二亭桃花扇面》，題目后有注：“八句四十五字”。例為“野外桃花，窺人好似墻東女。亂紅無主，難得春風抬舉。 二八華年，憐他笑靨眉能語。今日暖云如許。恐變明朝連夜雨”。據(jù)例作可析出此篇基本譜式：“●●○○，○○●●○○●?！瘛稹稹?，☆■○○○●?！瘛觥睢穑稹稹瘛觥稹稹??！稹觥瘛稹稹??！瘛瘛稹稹稹瘛瘛?。平仄穩(wěn)妥，并無不當。又如《題粉團花便面》，題目下注“六句三十四字”。例為：“花攢一朵。數(shù)了又數(shù)，數(shù)不盡花房幾箇。 風枝輕顫粉初勻。漾酒鱗鱗?？椿y得去年人”。由例作可析出此篇基本譜式：“○○●●。☆●●●，☆■●○○●●。○○○●●○○?！睢瘛稹??！睢稹睢觥瘛稹稹?。除“了”字有誤，平仄亦無不妥處。又如被金農(nóng)多次題于畫作上的《題畫》，題目后有注：“八句三十七字”。例為：“荷花開了，銀塘悄悄。新涼早。碧翅蜻蜓多少。 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風。記得那人同坐，纖手剝蓮蓬”。據(jù)此可析出此篇平仄譜式如下：“☆○○●，○○●●?！稹稹瘛！觥瘛稹稹睢??！觥觥瘛稹稹！睢瘛稹?。●■●○☆●，○●■○○”。平仄也是妥帖的。

此外，金農(nóng)自度曲的用韻符合詞體要求。仍以前舉三篇為例?！额}朱君二亭桃花扇面》，全篇六個韻字“女”、“主”、“舉”、“語”、“許”、“雨”，均屬上聲仄韻，歸《詞林正韻》第四部。《題粉團花便面》，韻字“朵”、“箇”為去聲，均屬《詞林正韻》第九部韻字;轉(zhuǎn)韻的韻字“勻”、“鱗”、“人”為平聲，均屬《詞林正韻》第六部韻字?！额}畫》，韻字“悄”、“早”、“少”均為上聲仄韻，屬《詞林韻部》第八部韻字，“通”、“風”、“蓬”均屬《詞林韻部》第一部的平聲字。遍覽諸篇，用韻均無不妥。事實上，細考金農(nóng)自度曲的譜式，無論是平仄、還是用韻，都是符合詞體規(guī)范的。

清杜文瀾曰：“昔金冬心先生有自度曲一卷，序云（略）。余謂既無宮調(diào)足據(jù)，又無工尺可循，恐不免英雄欺人，不敢引以為據(jù)”。此論大概稍欠公允。雖是金農(nóng)的自度曲均未標詞牌，直接標以詞題。每篇詞題，如《記昔年為亡室寫折枝枇杷》、《吾家棕亭詩老以其吳趨小友徐郎定定寫真乞題》、《題山僧叩門圖》等，既顯細碎繁瑣、難于記憶;又常有稍欠普適性的具體的時、事、人、情。因此易使人不覺它們?yōu)樵~。但金農(nóng)自身精擅音律。他的自度曲既“自為己律”，又能演奏且“未嘗乖于五音而不合度”，當有其相對穩(wěn)定的宮調(diào)及旋律曲式?！霸谝魳分?，音與音之間都有一定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即互相推進、互相依附，它們總是按照一定的關系連結(jié)在一起來表達音樂思想的。一個孤立的音或和弦，或者一群彼此毫無關系的音拼湊在一起，是難以塑造音樂形象的”。金農(nóng)只是未將這固有的宮調(diào)及旋律曲式錄于紙上而已。其實杜文瀾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他從根本上就主張恪守前人詞律，并對宋元以后的自度曲常持懷疑態(tài)度的。在《憩園詞話》中，杜文瀾對明人不懂音律，率意作些文字便稱作“自度詞”的行為予以批判。又說謝默卿：“亦作長短句，名《海天秋角詞》。又刻碎金詞譜，仿白石道人歌曲旁注工尺，譜雖甚精，恐不免如冬心先生之自度曲以意為之，未敢遽信”。并對其《憩園詞話》中鮮見的一首自度曲作解釋曰：“余前以萬紅友不收明人自度腔為有識，蓋以宮調(diào)失傳，恐不能付之歌唱。今韻甫謂梅伯善洞簫，能自按所制曲，因觀其自制露華春慢一調(diào)小序，說律甚精，決非臆斷，特錄之”?？梢娝菑母旧暇蛻岩山疝r(nóng)自度曲如有些明人的一樣，是不通音律的隨心妄寫。由此可以推知，他大概不知金農(nóng)懂音律。雖然杜文瀾對金農(nóng)自度曲有些非議。這些評語卻是在其《憩園詞話》中出現(xiàn)的。即，杜文瀾總體上還是將金農(nóng)自度曲視為“詞”的。

二、金農(nóng)自度曲非“曲”

前述諸家把金農(nóng)自度曲視為“曲”的，都是將這些作品視作散曲了。或者，我們還可從金農(nóng)自度曲不是“散曲”的角度來探析。

首先，散曲的一大特點是用襯字。這最早是為了因應舞臺演唱之需。如王實甫《北曲·天下樂》：“（只）疑是銀河落九天。淵泉。云外懸。（入）東洋不離此徑穿。（滋洛陽）千種花，（潤梁園）萬頃田。（也曾泛）浮槎（到）日月邊”。字的小令，用了12個襯字。關漢卿的《南呂·一枝花·不伏老》更是用了近40個襯字。而金農(nóng)的54首自度曲，均不用襯字。每首作品，字數(shù)均同于他所標注的每篇規(guī)定字數(shù)。雖是散曲到中后期，也有些不用襯字、雅化的作品如張可久《一枝花·湖上歸》、喬吉《雁兒落帶過得勝令·憶別》出現(xiàn)。但那終歸不是散曲本色。

其次，散曲的用韻是四聲通葉、平仄通押的。如李開先《仙侶·傍妝臺》：“路滑滑?？址赖贡銡w家。（乘春）就請樊遲稼。早種邵平瓜。（饑時）一鉢雕胡飯，（醉后）三杯陽羨茶。穴中鼠，井底蛙。得矜夸處且矜夸”。此曲“滑”、“家”、“瓜”、“茶”、“蛙”、“夸”幾個韻字均是《中原音韻》“家麻”韻部的平聲韻字，但第三句卻用了屬去聲這一韻部的仄聲韻字“稼”。而金農(nóng)的自度曲，押平聲就是平聲，押仄聲就是仄聲。雖有轉(zhuǎn)韻，卻并未混押。

再次，散曲雖可平仄混押，卻須一韻到底。如尤侗《中呂·駐云飛·十空曲》：“弦索丁冬。絳蠟燒殘曲未終。鼓疊江南弄。簫吹秦樓鳳。嗏，轉(zhuǎn)盼白楊風。挽歌相送。子弟梨園，同入鈞天夢。（君看）大地音聲總是空”。此曲“冬”、“終”、“風”、“空”幾個韻字是平聲字，“弄”、“鳳”、“送”、“夢”屬去聲字。整篇曲，平仄參差，卻均用的是《中原音韻》“東鐘”韻部的韻字。但金農(nóng)的自度曲，常有換韻。如前舉《題粉團花便面》，用韻為二去聲韻轉(zhuǎn)三平聲韻;《題畫》，用韻為三仄韻轉(zhuǎn)三平韻。又次，散曲不分段，整曲一段。而詞則有單調(diào)、雙調(diào)等多種段式。綜觀金農(nóng)自度曲，除了少量單調(diào)作品外，還有雙調(diào)作品如《題天游生溪上草堂畫卷》、《題庭前草本小花鳥為板橋居士作》、《題贈雪舫先生》等。事實上，《冬心先生自度曲》中的雙調(diào)作品有46篇，占絕大多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