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 舟
我們大學同學聚會,一個叫金農軍的,得知我老婆是名大夫后,摸出張化驗單讓我老婆看。原來是張“乙肝”檢測單,其他項目都蓋著“陰性”的戳,只有“表面抗體”一項,被敲上了“弱陽性”。金農軍就是針對這個“弱陽性”向我老婆求教的。我老婆很專業(yè)地告訴金農軍,沒事的,一點問題都沒有!放心吧,你以前注射過乙肝疫苗吧?這個結果只是說明你的抗體數量不是很多了,你可以接著再注射一次疫苗,那樣抵抗力就加強了!
金農軍這個人我并不熟,讀大學的時候大家不是一級的,只是這些年在類似這樣的聚會中見過幾面,才彼此有了些印象。說實話,我對此人的感覺一般,究其原因,還是要說實話,無外乎他看起來似乎比我們大家都要混得好一些。金農軍在得到我老婆的點撥后,神色并沒有釋然。他這個人總是這樣子,每次聚會都是一副落落寡歡的模樣。對此,我們只能這樣理解:富人嘛。這樣說起來,做一個富人也委實有些難,愉快了不對,憂郁了也不對,反正大家多少都會覺得一個富人不怎么順眼?;谶@種心理,我就認為金農軍不太地道了,喏,我老婆給你的起碼算是個好消息吧?就算你是個富人,對于一個好消息也該有所表示吧?笑一下,或者起碼把鎖著的眉頭舒展一下,不過分吧?何況,我老婆在給他解答的時候,的確是稱得上熱情啦。
我拍了拍金農軍的后背,張口便來了一句,我說,老金你就是個“弱陽性”男人。
這句話當然算是個玩笑,一出口,我自己覺得堪稱神來之筆。用“弱陽性”來定義金農軍這個人,實在是很恰當的——這個毛發(fā)柔軟,臉色白凈的男人,實在是,太弱陽性了。其他人都夸張地笑起來,笑得是有些離譜了,超出了一個玩笑所限定的那種程度。沒辦法,誰讓金農軍看起來似乎比大家都要混得好一些呢?金農軍也笑了,原來他一笑,居然會顯得這樣溫順。
我發(fā)現,把金農軍放在戲謔的氣氛中,他一下子變得比較讓人順眼了,如果我們把一個看起來混得好一些的人調侃一番,我們與這個人相處就會和睦不少。大家都覺得自己的腰桿在金農軍面前硬了一些,貶損了他作為一個富人的優(yōu)勢。但是,在對金農軍施行過這種比喻意義上的暴力后,我突然感到了一陣內疚。金農軍一邊溫順地笑著,一邊抖動那張化驗單,那樣子,挺讓人不忍心的。所以,我打算給予他特殊的補償。其他的表示我做不來,跟一個富人親昵是要冒輿論風險的,我只有回家后寫一寫金農軍了。盡管我跟他并不熟,但本著一番善意來虛構一個人,這正是我拿手的事情。
金農軍從小就是個好孩子——我愿意這樣善意地開始說起——比如說考大學這件事,母親讓他報考生物專業(yè),父親讓他報考歷史專業(yè),為了討好他們兩個人,金農軍就兩個專業(yè)一起報,結果卻錄取到中文專業(yè)。那一年,周圍鄰居的孩子們被大學錄取的寥寥無幾,而金農軍家,卻可以像在菜市場買青菜一樣地挑揀專業(yè),因為金農軍的父母根本不用擔心自己的兒子是否會落榜。
可能金農軍的父母也認識到他們的兒子真的是太好了,如今這么好的一個兒子要離開他們,這就使得他們擔憂了。最后他們決定讓金農軍只身一人去學校報到。他們的邏輯是:該讓金農軍自己去廣闊天地中經歷風雨了,作為第一次歷練,就讓從未出過遠門的兒子,一個人跨越上千里的路程,走進大學,走進風雨。
父母的決定讓金農軍有些惶恐。他仔細回想了自己的成長經歷,發(fā)現自己真是一棵溫室里的花朵——居然從來沒有一個人離家超過三十公里。而且,唯一的那次三十公里的“遠行”,還給他留下了災難性的記憶。十歲那年,金農軍在暑期被送到三十公里以外的外婆家住。外婆的一位鄰居,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每次見到金農軍,都會像一只老母雞似的,張開翅膀,咯咯咯地撲過來,不是在他臉上擰一把,就是在屁股上拍一下。金農軍幼小的心靈對這種騷擾非常憎惡。他天生是一個內向的孩子,排斥開玩笑,更排斥惡作劇,他很羞澀,過分的親呢比過分的冷待更能令他不安。那一天,這個母雞般的女人又一次襲擊了金農軍。她咯咯咯地笑著撲過來,她的笑臉在金農軍眼里有著魔鬼般的猙獰。她用一只粗糙無比的手按住金農軍的肩膀,控制住他,另一只粗糙無比的手閃電般地直插金農軍的短褲,擠進去,在他的小雞雞上兇狠地揪了一把。這太令金農軍震驚啦,一顆幼小的心啊,幾乎滴下血來。金農軍認為自己蒙受了奇恥大辱,在十歲的年紀上就痛不欲生。于是,他采取了激烈的報復——把鼻子里的鼻涕吸進口腔,然后充滿仇恨地向著魔鬼吐出去,飛向那張咯咯大笑著的嘴里。這口鼻涕仿佛就是金農軍所有的勇氣,隨著它的離去,金農軍一下子喪失了全部的斗志。金農軍飛快地跑掉。他需要遠離魔鬼的視線,使她永遠抓不到自己。于是金農軍擠上了返城的長途客車,擅自離開了外婆家。三十公里的路,對于一個十歲的孩子意味著什么,你們是想象不到的。一路上金農軍恐懼萬分,許多邪惡的童話和傳說在腦袋里此起彼伏,讓他對自己的行為后悔莫及。他甚至寧愿沒有那么豪情萬丈地反擊過魔鬼,甚至覺得那個女人也沒有那么令人厭惡,被她揪一下小雞雞又如何呢?如果可以讓一切都像沒有發(fā)生過一樣,金農軍甚至寧愿被她再揪一次。
一進家門,父親在驚愕之余,卻爆發(fā)出了令金農軍終生難忘的憤怒。他蠻以為回到家里就會得到安慰,就會成為父母的甜心寶貝,未曾想到,得到的卻是一頓疾風驟雨般的痛打。父親的確是被嚇壞啦,兒子的自行其事讓他后怕不已,他不得不用痛打金農軍一頓來舒緩自己的情緒。金農軍做下這樣魯莽的事情,有理由嗎?沒有。他怎么能夠說出理由呢?那是多么令人難以啟齒的惡行呦,他怎么去給父母形容那個女人?怎么去訴說她卑鄙無恥的行徑?金農軍說不出口,他只好被痛打一頓。當天夜里金農軍就大病了一場,患上了嚴重的肺炎,高燒不斷,在高燒里噩夢不斷。從此,就落下了病根——每當面對重大的危機時,金農軍心理的負擔就會轉化為生理的疾患。
最終,金農軍還是接受了父母的決定。他從小就是聽話的好孩子,他不會違抗父母的安排,只有懷揣一顆惶恐的心,踏上未知的遠方。
金農軍永遠記得自己孤身一人坐在車廂里,苦著臉,向車下的父母揮手作別的情景。火車啟動的一剎那,昏暗的車廂突然間變得明亮。因為黃昏中的車外落下了細雨。于是隨著細雨的降落,隨著火車的啟動,金農軍開始瑟瑟發(fā)抖。金農軍發(fā)抖,首先是基于恐懼,然而除了恐懼之外,還有其他明確的原因。金農軍可以感覺到心里面確鑿地存在著某樣東西,讓自己顫抖不已。金農軍不知道那是什么,但這個家伙根深蒂固,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金農軍不停地抖著,到了深夜都毫無睡意。他的身邊坐著一個猥瑣的男人,這個男人毫不客氣地把腦袋枕在金農軍的腿上睡覺。這就成為了金農軍的負擔。因為金農軍在發(fā)抖,尤其是兩條腿,跳動著,膝蓋撞著膝蓋,好似在給某支曲子打著鏗鏘的節(jié)拍。金農軍不愿意被人發(fā)現自己的顫抖,這毫無疑問是令人羞愧的事。他對于自己發(fā)抖的厭
惡甚過對于這個男人骯臟的腦袋。他努力抑制著,和自己做著絕望的搏斗,期望自己的腿穩(wěn)如磐石,成為這顆骯臟腦袋舒適的枕頭。但是太艱苦啦。好像跑了一個馬拉松那么長的路,金農軍的腿終于不再屬于自己,它們脫離了金農軍的束縛,像是被彈弓發(fā)射出去一樣地,驟然彈了起來。酣睡的男人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嗷地一聲蹦起來。在夢中被一只巨大的彈弓射中腦袋,發(fā)生這樣的事,誰都會有點魂飛魄散。男人驚魂甫定,就指著金農軍破口大罵起來,全是些令金農軍咋舌的下流話。屈辱的眼淚來得勢不可擋,金農軍覺得非常委屈,為了自己控制不了的身體,為了落到頭上的這些辱罵。
尹毛就是這時候出現的。尹毛頭發(fā)凌亂,胡子拉碴,仿佛電影里從前線潰敗下來的國民黨大兵,身上似乎還殘留著一股濃烈的羈旅氣息。他的這副模樣,使金農軍根本不能想象,這個人將會是自己大學時代里的一位學友。
尹毛一把推開辱罵金農軍的男人,威猛地把一只腳踩在座位上,擺出一個非常夠勁的姿勢,像一個真正打抱不平的好漢那樣厲聲喝道,欺負一個孩子算何本事?
看到這條好漢的第一眼,金農軍的內心就萌生出無邊的好感。他是救金農軍于水火的英雄,給金農軍以溫暖的大哥。金農軍身體里那個唆使自己發(fā)抖的家伙,奇跡般地在一瞬間煙消云敞,仿佛咣的一聲,被關在了黑屋子里。直到若干年后,經歷了更多的紛亂與挫敗,尹毛永遠地從金農軍的世界消失,這個在金農軍身體里作祟的家伙,才像一朵邪惡的花兒那樣,重新綻放,使金農軍不得不信,只有尹毛,才可以將其囚禁。
猥瑣的男人完全被尹毛鎮(zhèn)住,表情狼狽地換到了另外的座位。
你沒事吧,小兄弟?尹毛過來問金農軍。
金農軍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
在其后的旅途中,他們相互認識了對方。得知大家居然有著一個共同的目標,都是那所大學中文系的新生時,巨大的甜蜜感讓金農軍要暈倒。日后,直到他第一次對異性有了憧憬,才體會到當時那種甜蜜的滋味,居然有著懷春般的濃郁。
尹毛身上那股濃烈的羈旅氣息是有來由的,事實上,那時候尹毛的確剛剛獨自徒步沿著黃河浪跡了一圈。這樣一個特立獨行的人,不成為一個詩人,幾乎是無法想象的。尹毛也的確是一個詩人,已經有相當數量的作品發(fā)表在各類神圣的文學雜志上。那個時代,文學著實是“神圣”的,一個青年詩人所受到的尊崇,頂得上十個教授。金農軍是何等的幸運啊,生命中第一次遠行,就遭遇了一位詩人。這完全出乎父母的意料,他們的乖兒子剛剛脫離了家庭的呵護,就找到了另外一雙更加遼闊的翅膀,得到的是詩意的庇護,足以抵擋糟糕、惡劣的生活。
尹毛在火車上向金農軍朗誦:啊,那個睡眠者沒有任何謹慎的痕跡,睡著,然而卻是在夢著,卻是在發(fā)燒,他怎樣沉浸其中,現在他是個膽怯的新人,他怎樣被糾纏在內心活動那不斷蔓延的鬈須里……尹毛的聲音讓金農軍不能抗拒,深陷其中。當時金農軍以為這是尹毛的作品,后來知道了,其實是里爾克的。但這根本動搖不了金農軍對尹毛的迷戀。金農軍是一個單純的少年,虛榮,怯懦,但也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樣,渴望剛毅和力量。他太愿意去親近一個像尹毛這樣有男子漢氣概的人,似乎這樣就可以使自己也變得高大熱烈。
金農軍一直懷疑尹毛的名字是他自己改的——沒有人可以平白無故地擁有這樣一個只有詩人才佩享用的名字。就像他,只能叫金農軍,而尹毛,作為一個詩人,就叫了尹毛。
在文學神圣的年代里,一個詩人所享有的優(yōu)待是無以倫比的。尤其還是一位青年詩人,那就更了不得啦。要知道,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化是屬于青年的,甚至大學里的師長都得對他們刮目相看。比如,他們的班主任尚可老師,對于尹毛的態(tài)度就是幾近嬌慣的。尚可老師不比她的學生們大多少,美麗,傲慢,對待一切都是一種俯視的姿態(tài),但她毫不掩飾對于尹毛的欣賞,遷就,容忍,像戀愛中處在弱勢的一方,讓人覺得,如果哪一天傳出了他們的流言,非但不會令人驚訝,甚至還會讓大家產生眾望所歸的欣慰。在這樣的氣氛中過活,尹毛當然是意氣風發(fā)的,儼然學生領袖。至于女生的追求,簡直多到紛亂的地步,其中的佼佼者,就是大眼睛,有些混血嫌疑的丁瞳。
丁瞳從尹毛眾多的追求者中脫穎而出,完全是憑借了混血的優(yōu)勢,與時髦的文學無關。盡管丁瞳也和其他女生一樣,陷在時代的潮流之中,以女孩子天生的手段把詩意調弄成一張?zhí)摕o的表情,不分晝夜地掛在臉上,但連金農軍這樣陰差陽錯考進中文系的人都看得出,大眼睛丁瞳的虛無,實際上只是一件表明身份的飾品,就像她追求尹毛一樣——和一個青年詩人談戀愛,這本身就是八十年代最時髦的風尚。
大學二年級暑假時,尹毛率領金農軍和丁瞳前往黃河。那個時候,青年們熱衷于“流浪”、“游走”這樣的歷險行為,將之視為地理和精神意義上的雙重突圍。突圍和歷險是詩人的特權,尹毛當仁不讓;丁瞳是浪漫而時髦的女大學生,風尚所在,在所不辭;金農軍呢?金農軍為什么要去流浪?他不知道,他沒有理由,他的夢中沒有天空飛翔的小鳥,沒有山間輕流的小溪,沒有寬闊的草原,沒有橄欖樹,他為什么要流浪遠方?金農軍只是尹毛的一條尾巴。他已經無法離開尹毛,離開尹毛,金農軍就會一無所依。也許有一天,金農軍想,自己也像尹毛一樣,有了桀驁不馴的眼神,有了胡子拉碴的面孔,但在這些造型全部實現后,他也仍將難以確定,屆時就真的會自由飛翔。
徒步沿著黃河走一道,對于尹毛是重溫,他不僅具有文明的精神,更具有野蠻的體魄,而對于金農軍和丁瞳,當然就成了考驗。他們都有些忐忑。尹毛深邃地看著他們,眼睛炯炯發(fā)光,立刻照亮了金農軍的心。同時,那種戀愛般的滋味又籠罩了金農軍。這時候金農軍已經知曉了一些非異性間的愛戀關系,這樣的事情在世界文學史中屢見不鮮,似乎許多偉大的天才都有這方面的傾向。金農軍哪里敢以天才自居,他從小就是循規(guī)蹈矩的乖孩子,所以每當這種滋味涌現,金農軍就覺得非常難堪,臉火辣辣地發(fā)燙,內心的掙扎,是別人難以想象的。直到今天,所有的偶像與禁忌都已坍圮,回憶起那時的情懷,金農軍仍然會憂傷得不能自己。
說是徒步,實際大多數路程是利用交通工具完成的。他們時而汽車,時而火車,顛簸著,途中選擇一些不甚荒涼的地段步行。之所以采取了這種相對輕松的走法,尹毛解釋說,是考慮到了金農軍和丁瞳的實際能力,如果是他只身行走,一定是完全靠兩只腳來丈量大地的。金農軍當然相信。
黃河遠沒有金農軍想象的宏大,然而,你也看得出來,那個時候的金農軍,整個人的狀態(tài)是趨于卑下的,能夠這樣走一遭,已經足以讓他獲得一份成就感了,甚至心里面還有了一股流離失所的詩意。
那個年代,旅館的管理還是比較嚴格的。每次投宿,都是金農軍和尹毛登記在一起,丁瞳獨自住在另外的房間。走到鄭州時,金農軍卻目睹了這兩個人做愛的情景。在一家條件還算不錯的招待所
下榻后,金農軍決定下去打個電話給父母。一路上他沒有和家里聯(lián)系過,心里認為既然飛翔啦,就不要做一只風箏,還有繩子被人拽在手里。那天金農軍突然決定問候一下他的父母,路程過半,可能他其實是想向父母炫耀一下。在樓下的服務臺,金農軍十分驕傲地跟母親說了幾句話。母親在電話里告誡他,出門在外,錢一定得放好,要是被人偷了,會遇到大麻煩的。金農軍知道母親讓他把錢放好的方式是什么——就是卷成卷,塞在內褲里。金農軍簡單扼要地告訴母親,他已經是大二的學生了,這樣淺顯的道理是不用對他講的。其實他們的錢都是交給尹毛管理的,即使想丟,也無從丟起,這總比內褲安全得多吧?這個話題讓金農軍不愉快,挫傷了他小小的尊嚴。所以他很快地掛了電話,回到樓上去。
金農軍推開門,就看到了赤裸著下身的尹毛和丁瞳。這兩個人可能是為了搶時間,所以上身的衣服都還穿著。但他們料不到,金農軍會這么快地回來。金農軍也料不到,會劈面看到這樣的情景:丁瞳兩只胳膊撐在床上,彎著腰,內褲掉在腳面上,體毛葳蕤的尹毛站在她的背后,像一只大猩猩般快速地動作著。丁瞳像只鳥似的尖叫了一聲。金農軍連門都忘了替他們關上,像匹馬似的撒腿就跑,
金農軍這匹馬在樓下撞翻了一個服務員,沖出了招待所,不遺余力地奔跑在烈日炎炎的鄭州街頭。有些東西脫離了身體,跑在了他的前面,是靈魂吧?誰知道呢。金農軍并不是一個善于奔跑的人,體育課上跑一千五百米,每次下來金農軍整個人都會癱掉。但這一次,金農軍跑得輕松無比。他是那么的輕盈,馭風而行,甚至有了滑翔的樂趣。直到淚水嗆進嗓子里,劇烈的咳嗽讓他不得不停下,扶住路邊的一棵樹,干噦起來。金農軍不知遭淚水因何而來。他愿意把這看做是自己的成長。他已經二十歲了,他還是處男,但已經在被窩里偷偷地釋放過自己。今天,他看到了真實的性交,于是,就流出了眼淚。這滑稽,但也莊嚴。
就這樣,懷著成長的心情,三個人走到了甘肅。
金農軍還記得,那是一個叫做“什川鄉(xiāng)”的地方。他們走在黃河邊的石頭上,身邊是烈日下炫目的河水??諝饬恋米屓耸懿涣?。腳下的石頭滾燙并且堅硬,堅硬的滾燙對于他們的腳來說,如同刀刃。在被太陽曬得打顫的空氣中,出現了兩個當地的漢子。他們幾乎是全裸著身體迎面而來。距離還十分遙遠的時候,他們就打起了口哨,用方言兇巴巴地吆喝著。不祥的預感從金農軍的心里升起,他去看尹毛。尹毛顯然也感覺到了危險,臉陰沉著,不動聲色地從褲兜里掏出一樣東西,塞在金農軍手里。是一把匕首,陽光在刀刃上一閃。金農軍立刻覺出了寒冷,皮膚在夏日兇狠的陽光下泛起一層雞皮疙瘩。丁瞳畏葸地擠在他們中間,裙擺纏繞著他們的腿,成為他們的牽絆,讓他們的步履跌跌撞撞。
危險終于近在咫尺了。對方在他們的鼻子尖前面站住,完全沒有繞開的可能。三個大學生像《水滸》里賣刀的楊志,遇到了躲避不開的麻煩。挑釁者中的一個響亮地說了句什么。金農軍都沒有聽明白意思,尹毛上去就是一拳。金農軍太緊張啦,之前的每一步行走,都像是在拉著一張弓,弓弦已經滿到了繃裂的邊緣。尹毛的這一拳,仿佛拉弓的那只手瞬間松開,嗖!金農軍神經質地猛然揮出了手中的匕首。他沒有看到血,直到今天,金農軍都無法確定刺在了對方具體的哪個部位,他只是聽到哞的一聲,像牛的低吟。
然后就是無盡的奔逃。金農軍有了一段時間的失憶,大腦一片空白。直到被陽光剌醒,他在突然之間恢復了意識。陽光迎面而來,仿佛一把光芒四射的刀,砍中了金農軍的頭。身邊是已經跑到虛脫了的丁瞳,臉比紙還白,兩只大眼睛像瀕死的魚一樣向上翻著。她整個人都掛在金農軍的胳膊上,輕如鴻毛。他們已經跑在了公路上。他們毫不猶豫地攔下了一輛長途客車,跳上去后,才發(fā)現尹毛不見了。
他們別無選擇??蛙嚨慕K點是蘭州,到達時,天一下子就黑了。濃重的夜即使城市跋扈的燈光都無法穿透。也許是他們的心情太沉重。他們怎么能夠不沉重呢?他們行了兇,魂飛魄散地逃遁,身在異鄉(xiāng),并且囊空如洗。母親的警告應驗啦,金農軍沒有丟掉錢,卻丟掉了尹毛——那個懷揣著他們所有鈔票的人。更為嚴峻的是,這又豈是錢的問題?丟掉了尹毛,他們就丟掉了靈魂,飄飄然無所依傍。
金農軍和丁瞳蜷縮著走在陌生的城市里,誰也無力說出一句話。他們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說得尖銳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夜晚的天空下起了小雨。雨水加劇了他們的迷惘,并且很快就下大了。他們像真正的乞丐一樣,摸進了路邊一根龐大的水泥管道里。這根正待使用的建筑材料擺在異鄉(xiāng)的街道邊,宿命般地等待著他們的進入,他們流浪,可不就是為了走到它的面前?
在管道里人是無法直立的,他們也無力直立,一進去就自然地躺下去。管道的弧度致使他們的身體必須部分地疊加在一起,纏纏繞繞。這都是宿命。后面發(fā)生的事情,金農軍無法為之梳理出令人信服的頭緒,只有疑惑——人在如此艱難的境遇下,居然還會做下如此之事。他們擁抱在一起,塞塞窄窄用手探索對方的身體。金農軍含住了丁瞳的乳頭,委屈的感覺油然而生。他沒有任何經驗。丁瞳引導著他。
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在一個落荒而逃的夜晚,在一根宿命的水泥管道里,金農軍聽見騎在自己身上的丁瞳說,尹毛在哪里?
這個時候,雨停了。管道外面漆黑的天際蹦出一顆很大很亮的星星。是啊,尹毛在哪里?但是金農軍剛剛邁出了人生重要的一步,暫時擺脫了尹毛對于他的精神控制,他幡然醒悟,原來自己很早之前就愛上了丁瞳哇,只是這份愛,被尹毛的光輝硬邦邦地覆蓋了。金農軍看看天上那顆鉆石般的星星,再看看丁瞳的大眼睛,不由得就要聯(lián)系起當時最流行的歌曲: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閃爍,仿佛天上星,是最亮的一顆!這是金農軍青春時代唯一清晰的抒情記憶,他不是一個詩人,但也有了謳歌的愿望。
憑借丁瞳身上的幾塊錢,金農軍和家里取得了聯(lián)系。打電話時金農軍哭出了聲,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悲傷。
丁瞳勃然大怒,向金農軍訓斥道,哭什么哭?笨蛋!
笨蛋?金農軍受到了驚嚇,止住了哭聲。是啊,他當然是個笨蛋,他需要被丁瞳牽引著,才能夠進入她的身體。另外,丁瞳身上居然還有幾塊錢,這也令金農軍佩服,雖然數目微不足道,但是,說明對于尹毛,丁瞳并不像他金農軍那樣徹底的毫無保留。
父親一位在蘭州的老友救濟了他們,使他們得以還鄉(xiāng)。
開學后不久,尹毛也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他用平淡的口氣交代了他的遭遇:被暴打了一頓,搜去了所有的財物,但他仍然堅持完成了既定的行程,然后就回來啦。至于身無分文的他是如何克服困難的,個中細節(jié),他不說,金農軍是不敢問的。
金農軍不能夠正視尹毛的眼睛。他鄙視自己,甚至覺得自己刺向甘肅漢子的那一刀,就是一個詭詐的陰謀,為的是能夠拽著丁瞳逃跑,筆直地奔
向那根水泥管道。他遺棄了尹毛,背叛了友誼。這個想法把金農軍嚇壞了,直接的后果,就是恐懼作用到胃上,造成胃出血,幾乎要了他的命。金農軍被同學們七手八腳地抬進醫(yī)院,送上手術臺去開膛破肚。但大夫們的刀下錯了地方,他們修補了金農軍的胃,卻忽略了他的心,而那里,才是金農軍真正的病灶。這其間丁瞳懷上了尹毛的孩子,來醫(yī)院墮胎,順便到病房看金農軍,一樣的臉比紙白,兩只大眼睛像瀕死的魚一樣向上翻著。
金農軍的心痛甚于他的胃痛。
他們三個人仍然常常聚在一起。金農軍連丁瞳的手指都再也沒有碰過。金農軍妒嫉他們嗎?上帝作證,絕對沒有。妒嫉這種事情,是兩個基本上對等的人之間才能發(fā)生的,而金農軍,對尹毛有的只是仰望,他沒有資格去妒嫉尹毛。但是,金農軍無法從腦子里根除可恥的念頭。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金農軍一閉上眼睛,就會不可逆轉地想起丁瞳的身體。有時候臆想自己和丁瞳做愛,丁瞳騎在他身上,用手扶助著他進入她的身體;有時候臆想尹毛和丁瞳做愛,他們站立著,尹毛在后面大猩猩般地晃動;有時候他和尹毛的角色會互換一下。但僅限于這兩種姿勢。因為這是金農軍僅有的經驗。
金農軍在被窩里幻想著丁瞳,一次次重復地讓自己虛弱下去,內心的負罪感讓他窒息。他無地自容,不敢將自己弄臟的被褥晾曬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半干不干地睡在里面,用自己的體溫來烘烤。金農軍日復一日地潮濕著,悲傷地走向腐爛和霉變。不斷地在剽竊著一個詩人的情人,如此的罪惡,怎么能是金農軍那顆贏弱的心可以承受的呢?
接著又發(fā)生了意料不到的事情。新學期的后半段,尹毛突然莫名其妙地被校方開除了學籍,再次淪落到江湖上去了。原因根本沒法探明,校方諱莫如深,惹人徒費猜疑,就連丁瞳都不明究竟。而且尹毛走得干凈利落,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沒有纏綿悱惻,沒有一杯濁酒盡余歡,他像一條真正的漢子,在一夜之間,連同他的行李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許這是他刻意謀求的——在庸常之外游走,流浪,似乎就應當是一個詩人的義務與本分。后來,當那場歷史事件發(fā)生時,金農軍從心里慶幸尹毛的過早退場,如若不然,他必定會深陷其中的。
作為一個與生俱來的好孩子,金農軍當然不會卷進那樣的颶風當中,他順利地從大學畢業(yè),分配到了相當不錯的工作單位。
尹毛像傳說一樣地消失了,金農軍就得到了丁瞳。這些都是宿命。
他們結婚了。新婚的夜里,伏在丁瞳身上的金農軍依然那么笨拙。他還是不得要領。尹毛消失后,他們談了將近三年的戀愛,金農軍都無法和丁瞳做愛,照舊靠著手淫來安撫自己。尹毛一次次在金農軍的潮濕中浮現,像陰暗墻壁上發(fā)霉的水漬,歷久彌新。丁瞳也從來沒有主動要求過。金農軍知道,她和他一樣,他們都是尹毛巨大羽翼下面的雛鳥。
新婚之夜,金農軍從丁瞳的身上下來時,嘴唇無聲地嚅動了一下,說了一句他一時并不明白的話。過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嘀咕的大概是什么話,必然是什么話。
這話當然是:尹毛在哪里?
從此他們每次做完愛,金農軍的心中都會來上一句:尹毛在哪里?這成為了一個規(guī)律,類似生理步驟,像前戲、高潮、平臺期一樣。
結婚后不久,有一次金農軍的母親在電話里問金農軍,丁瞳和他在一起時,是不是處女?這真令金農軍失控,有生以來第一次做下了忤逆的事。他居然向母親反問道,你和我爸第一次性交時,是不是處女?母親在電話那頭怪叫了一聲后,從此再也沒有對金農軍發(fā)出過任何聲音。
丁瞳分在一所中學做語文老師。金農軍對丁瞳沒有任何要求,雖然她完全稱不上是一個合格的老婆。大部分有些知識的女人有的毛病,丁瞳都有,比如清高,比如懶惰。但金農軍能夠容忍,因為她曾經是一個詩人的情人。金農軍承擔了所有的家務,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還學會了縫被子。金農軍天天向上,從一個好孩子進步為一個好丈夫。這樣的生活沒法不平靜,因為金農軍從不制造麻煩。
可是,婚后大概三年左右,丁瞳重新又拾回了對于詩歌的迷戀。這真是奇怪。要知道,這個時候已經是一個新的時代了,整個社會的風尚已經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新的階層誕生了,成為了人們新的偶像。金農軍順應了潮流的方向,并且居然富有起來。金農軍的上司辭職經商,鼓勵金農軍和他一起去奮斗,就像當年金農軍的父母希望金農軍去廣闊天地經歷風雨一樣。金農軍從小就聽話,習慣于對權威者言聽計從。他們下海做起了書商,由于以前的單位正是這一行業(yè)的管理者,所以公司得天獨厚,運作得相當順利,在很短的時間里就積累了大量的財富。
還是有些陰差陽錯的意思,金農軍成為了一個富人,而丁瞳,卻要和整個時代,和金農軍背道而馳,去做一個詩人。矛盾不以金農軍的主觀意志為轉移,它們將再一次以詩歌的名義光臨金農軍的生活。丁瞳似乎越來越鄙視金農軍,她在一次盛怒中,高聲地貶斥金農軍為“麻木、庸俗的家伙,一頭在泥濘中快活地打著滾的豬”,正是因為了金農軍這些豬的存在,才使得“詩意的棲居”成為了泡影。這個罪名太大啦,金農軍無論如何不敢承擔,他這樣一個脆弱而怯懦的人,居然會擠占了詩人的地盤。金農軍還是能夠容忍丁瞳。她的詩意有著永遠的虛無面目,這種虛無和大學時期沒有本質的區(qū)別,依然是流暢的和曼妙的。丁瞳需要詩意,也需要上千塊錢一頂的帽子。金農軍不能給她詩意,但卻能給她帽子。金農軍還自費替丁瞳出版了一本詩集,至于價值如何,他無從判斷。金農軍是“一頭在泥濘中快活地打著滾的豬”,對于丁瞳的詩,沒有資格進行評論。
這個時候,他們有了一個兒子。金農軍決心再接再厲,繼續(xù)成長為一個好父親。
可是丁瞳卻越來越不肯合作。金農軍越是成為一個“標準”的好男人,她就越是沒的商量地厭惡金農軍。難道她真的希望金農軍成為尹毛嗎?如果金農軍真的去流浪,誰給她買帽子呢?這么簡單的問題,丁瞳當然不屑于思考。她辭了職,現在她完全有條件這么干。后來丁瞳干脆長期帶著兒子回她父母那里去住了。
一個人躲在自己巨大的房子里,金農軍又回到了大學時代,臆想著丁瞳,臆想著尹毛,憂傷地撫慰著自己。社會上遍地都可以尋到色情交易的場所,金農軍加入的那幾家高級會所,更是不乏靚麗并且安全的性伴侶,可是金農軍寧肯活在潮濕里。金農軍一天天地蒼白,總是恍恍惚惚,他被自己徹底地戧害了。
甚至,金農軍還面對過更為致命的誘惑。在一家網球俱樂部,金農軍結識了小史,一個喜歡穿淺色棉布襯衫的漂亮男人,二十年前就到了美國留學,如今是一個有著中國血統(tǒng)的美國人。小史回到國內,擔任一家跨國醫(yī)藥公司的中國代理,一年中至少有一半的時間在國外或飛機上度過——如此看來,游走和流浪也并非只是詩人的特權。在俱樂部汗流浹背地打上一通網球,金農軍和小史經常一同鉆進浴室里淋浴。在如煙似霧、令人雙眼迷離的蒸汽里,小史過于白皙的身體仿佛有著神的光
芒,給金農軍的視覺以及心理造成強烈的沖擊。金農軍驚訝一個男人會有如此細膩光滑的皮膚,以金農軍有限的經驗,至少丁瞳的皮膚也不過如此。金農軍甚至有惡毒的愿望,希望在替小史搓背時,能夠搓出大量的污垢??杉词顾钩龀阅痰膭蓬^,也不過只是把這個男人冰雕玉琢般的身體搞出一道道的血斑,讓自己陡增自慚形穢之感。金農軍渴望自己也如同小史一樣的一塵不染。他在去打球之前就提前認真地清洗自己,為的只是不在小史面前顯出污穢。這就有種特殊的感覺了。金農軍對于一個男人,產生出微妙的情感。這種情感金農軍既陌生,又熟悉。金農軍懷疑自己的性取向,沒有道德的評判,卻有心靈的唏噓。更為關鍵的是,金農軍從小史的目光中,也看到了同樣的情懷,而且更為熾熱。小史看金農軍時的目光充滿柔情,令人心旌搖動。
在寂寞的日子里,金農軍終于應邀前往小史的住處。小史掙著幾十萬美金的年薪,卻不愿住進別墅,而是在市中心唯一保留下的舊街買了一座獨門獨院的老房子。小史穿著中式的布衣布褲,宛如一個真正的戀人在等待著金農軍。院落里有著修剪得非常齊整的草坪,他們依偎著躺在草坪上,看著藍色的天空,聽著時遠時近的鴿哨,內心所涌動的那一種情感,無以言說。小史的雙唇向金農軍的臉貼過來。金農軍萬分緊張,都有了一種抽筋的感覺。但是小史的嘴唇冰涼而柔軟,多情而纏綿,漸漸驅散了金農軍的焦慮和不適。金農軍閉上眼睛,一種凄涼的幸福感爬上心頭。小史含住了金農軍的嘴唇,他的口腔中有一股青草的氣息,淡淡的腥,淡淡的甜,包裹住金農軍的唇舌。隨之而來的,是身體的反應。小史靈活的手指穿進金農軍的衣服,一寸一寸地撫摸他的身體,腋下,胸膛,肚臍,直到腹股。金農軍的欲望濃稠到不能自己。但是,在欲望決堤的最后時刻,金農軍絕望地逃走了。
金農軍從小史的懷抱中掙扎著出來,衣衫不整地沖出他的世界,他們的淚水,各自洶涌。
小史在身后向金農軍哭喊,別丟下我一個人在這里!
然而,對不起,小史,對不起,也許你不懂,迄今為止,在金農軍心里,尹毛和丁瞳的分量都毫無缺損,完整如一。他們是雌雄合體的偶像,金農軍長久地降服在他們的權柄里。
可金農軍畢竟是快四十歲的男人了。長生不老?那是《黃帝內經》里才有的功夫啊。他在百無聊賴的時候,參加了大學同學的一些聚會。金農軍出現在大家面前,這個白白凈凈的商人讓大家感到陌生,沒人知道是誰邀請了他。后來總算有人想起來了,拉著人小聲嘀咕,金農軍,他是金農軍,89級的,現在牛逼了,是個書商。這樣金農軍就成了聚會中的異類。在一群“不牛逼”的人當中,一個“牛逼”的人有什么好果子吃呢?況且,他還是個書商。這幫同學們大都是吃書本飯的,飽受出書之苦,如今一個書商混了進來,大家沒理由不冷眼相看。金農軍坐在角落里,安靜地聽著昔日同窗們對時代發(fā)牢騷。有時候他也會主動和人交流一下,比如摸出張化驗單向我老婆請教。這類聚會上有一個重要的內容,就是老同學們扎個堆,互相收集笑話,在要解悶的時候不至于張口結舌。所以大家普遍地言辭輕佻。我就是在這樣的氣氛之中把金農軍說成是一個“弱陽性”男人的。但是金農軍的溫順讓我內疚了。也許對于一個“牛逼”的人心生惻隱,是一件能夠令我沾沾自喜的事。
有一天我老婆回來對我說,你們那個“弱陽性”同學生病了,就住在我們醫(yī)院。
我想了一陣,才明白我老婆說的是金農軍。我老婆說金農軍剛剛切除了一只乳房——據說,這種手術每實施兩萬起,才有一起是落在男人頭上的。真的是糟透了,這樣的彩票也能被金農軍中上。他這個人內心的負荷實在是太多了,轉嫁在肉體上,曾經弄壞過他的肺,弄漏過他的胃,如今居然向他的乳房下手了。上次聚會,金農軍亮出的那張化驗單,就是手術前常規(guī)檢查的一項結果,可能那時候,他已經知道了自己身有重癥,可能他接下去,還很想跟大伙說說他的乳房吧?但是,卻被我的“弱陽性”堵回去了。這么一想,我就不免自責了,捉弄一個身有疾患的人,算個什么事呢?我多少有些不安,仿佛覺得是自己那個“弱陽性”的比喻詛咒了金農軍。要知道,男人的乳房雖然比起女人來風險小得多,可一旦發(fā)作,惡化的速度和程度都要比女人高得多。我老婆告訴我,倒霉的金農軍住在醫(yī)院里卻并不悲觀,起碼沒有怨天尤人的意思,證據是,金農軍替一名素不相識的農村婦女承擔了高昂的手術費用。那個貧窮的婦女很可憐,生命一如發(fā)生病變的乳房一樣岌岌可危。是金農軍拯救了她。
我正在“本著一番善意”虛構金農軍這個人,我老婆卻帶來了這樣的消息——虛構照進了現實,甚至,金農軍這個“牛逼”之人,比我所能夠賦予他的“善意”,更加慈悲。
我買了個花籃去看望金農軍。金農軍對自己在醫(yī)院里的角色像我一樣拿不準。他謹慎地看著我,好像那個被探視的患者更應該是我,而他卻是那個畏首畏腳地捧著花籃的人。我認為我來得早了點兒,大清早的,誰對什么事情有把握?
有人打電話給金農軍,居然是大學時代那位美麗的尚可老師。尚可老師在電話里對金農軍說,為了評職稱,她需要出版一部著作,但困難是巨大的,她只有求助于金農軍了。這當然沒有問題,金農軍讓她到家里來談。他已經好久沒去公司了?,F在的金農軍,剛剛大病痊愈,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
尚可老師依然美麗,幾乎和金農軍的記憶完全一致。她穿著白色的裙子,美好的體形依然如故。她沒有直接切入主題,先是和自己的學生追憶起似水流年。金農軍虛弱不堪地埋在沙發(fā)里,胸前被剜除的地方,讓他感到自己的身體空空蕩蕩。內心的潮水向眼睛里涌動。金農軍是多么期望哭泣。但他把眼淚憋回肚子里。他已經不是一個少年啦,他的兒子都已經十多歲了。
但尚可老師卻對金農軍說,你可真是個孩子!
她說,第一次見到金農軍時,那個躲在尹毛背后單薄、蒼白的少年,就讓她產生出了母親一般的感覺。金農軍會心地笑了,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反正他記得:多年以前,尚可老師是娘,尹毛是爹,金農軍不過是一個聽話的乖寶寶,他們是幸福的一家人。這真讓人愉快。
追憶之后,尚可老師終于談到了正題。她從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沓書稿,很客氣地擺在金農軍面前?!缎聲r期中國詩歌回顧》,這個書名立刻讓金農軍振奮起來,他迫不及待地去翻看目錄,尋找著尹毛的名字。但是沒有?!耙边@兩個字就像它的主人一樣,無影無蹤。金農軍感到自己整個人,都像胸口的那塊肉一樣,空空如也了。
后來,在操作尚可老師的這部書時,金農軍查閱了手頭所有能夠找到的關于那一時期的詩歌資料,居然無一例外地找不到他的尹毛——這個金農軍心目中唯一的詩人,消弭在關于那個時代的所有記錄里。世界破碎了,空前的失落讓金農軍無所適從。
那天尚可老師捧出書稿后,緊挨著金農軍坐下,她用一只溫暖的手撫摸金農軍的臉。事后金農
軍才知道,當時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淚流滿面了。尚可老師在自己的學生面前,再一次萌生了豐盛的憐憫。金農軍的頭埋在了尚可老師的兩腿之間,女性獨特的氣息,終于讓金農軍放聲慟哭。尚可老師的手是溫暖的,身體卻是冰涼的,她掀起自己的白裙子,任由金農軍潮濕的雙手伸進去,自由地摩挲。尚可老師的兩只乳房呈現在金農軍面前。金農軍從來沒有在清晰的光線下看到過女人的乳房,丁瞳是他唯一的女人,她沒有給過金農軍這樣的機會。尚可老師把金農軍的頭攬進去,柔軟是女人最樸素的力量,尤其是現在,一只女性的乳房,足以令喪失了乳房的金農軍周身顫栗。尚可老師一如當年,安慰金農軍,鼓勵他,循循善誘,誨人不倦。但是金農軍無法堅硬。他已經虛弱到了這么一個地步。最后,尚可老師幾乎是無奈了,她從金農軍的身上離開,兩只胳膊撐在沙發(fā)上,圓碩的屁股向后寂寞地翹著,發(fā)出了一聲傷感的嘆息。這一聲嘆息,應該永遠地回響在金農軍的生命里。金農軍在尚可老師的嘆息中,找回了青春時代無盡的欲望。那一年,他在鄭州一個招待所里看到的情景翩然浮現:丁瞳彎著腰,兩只胳膊撐在床上,大猩猩般的尹毛站在她的背后,快速地動作著。
采用完全一致的姿態(tài),金農軍也像大猩猩一般地成功了。只是,沒有人因為金農軍的成功而像匹馬兒般地不遺余力地奔跑。從尚可老師身體里退出的一瞬間,金農軍仍在心里習慣性地默念:尹毛在哪里?但是顯然,這一刻,他判自己做一個卑下者的徒刑已經服滿了。
尚可老師這時候也已經是一個少年的母親了,她的丈夫是中文系講授古代詩歌的教授。但這并不妨礙金農軍對她的眷戀。他們一邊做愛,一邊討論《新時期中國詩歌回顧》的出版問題。從她的嘴里,金農軍知道了當年尹毛被學校除名的原因。原來,詩人尹毛和一位教授尚在讀初中的女兒發(fā)生了關系。這還了得?校方當然不能姑息養(yǎng)奸,顧及受害者的名譽,校方含糊其辭地處理了尹毛。那個女孩子的模樣,金農軍還能依稀記得,她長著一只向上翹起的小鼻子,有著一種無辜的純潔之美,像童話里的小紅帽,但卻遇上了尹毛這只大猩猩。金農軍突然間有過這樣的沖動,想問問尚可老師,她有沒有和尹毛上過床?嗯,有沒有?但最終還是沒有問。金農軍天生就不是一個尖銳的人啊。
終于,像金農軍當年目睹了他們赤裸的身體一樣,丁瞳也目睹了金農軍和尚可老師赤裸的身體。這還是宿命。
金農軍從夢中直挺挺地坐起來,充滿疑惑地看著身邊酣睡的尚可老師,仿佛醒不過來似的,僵直在一片茫然中。夢中丁瞳和尹毛裸露著下身向他走來,炙熱的陽光顫動著,在他的周圍擠來擠去,波光一樣地瀲滟。他們一步步地向他走來,經過了非常漫長的歲月才站到了他的面前。金農軍的眼中充盈著淚水,忘情地敞開胸懷去擁抱他們——我的兄弟,我的愛人。倏然,尹毛的手揚起來,匕首像一道酷熱的陽光向他劈來。
金農軍起來赤裸著走出臥室,丁瞳果然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臉上掛著她慣有的虛無。赤裸著的尚可老師,睡姿何其地不雅,目睹了不雅的尚可老師后,丁瞳的虛無仍舊何其地優(yōu)雅。有什么好說的呢?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第三天下午,金農軍和丁瞳去街道辦事處辦理了離婚手續(xù)。他們很快達成了協(xié)議,財產的百分之八十給丁瞳,兒子給丁瞳。這樣,金農軍就幾乎是盡失所有了。
金農軍開車送丁瞳最后一程。一路上他們沉默不語??斓蕉⊥改讣視r,她突然對金農軍開口說道,其實兒子不是你的。金農軍不理解地回過頭去看她。她又重復了一遍。這太無聊啦,金農軍認為這個女人是在講笑話。但是她接著說,兒子是尹毛的,其實尹毛一直生活在這個城市里,多年前,他們就重新接上了頭,金農軍替她出的那本詩集,實際上也是尹毛的。
金農軍的手在瞬間顫抖了一下,車子的方向稍稍偏離了軌跡,但是又迅速地恢復了方向。
丁瞳下了車,離金農軍而去。金農軍默默地坐在車子里,心里面沒有一絲波瀾。車上有兒子的照片,就擺在金農軍的眼前。金農軍是深愛著他的,在“做一個好父親”的鞭策下,從小金農軍就對這個孩子百般疼愛。金農軍從口袋里摸出桿筆,在兒子的照片上畫起來。兒子可愛的小臉上漸漸地被金農軍涂滿了胡子碴。尹毛的面孔漸漸顯露,逐步惟妙惟肖地清晰起來,仿佛電影里從前線潰敗下來的國民黨大兵。原來他一直潛伏在金農軍的生活里。金農軍想,尹毛會不會也經常性地臆想他金農軍和丁瞳的做愛?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請你忘記我。這真讓人傷感。
后來金農軍對我說,那天,當他發(fā)動起車子的一瞬間,黃昏的光線突然間變得明亮,因為黃昏中的車窗外落下了細雨。
于是,隨著細雨的降落,隨著發(fā)動機輕微的轟鳴,這個失去了乳房,失去了財產,失去了老婆,失去了兒子的富人,開始瑟瑟發(fā)抖。金農軍終于知道了,那一年,自己第一次離家遠行時無法遏制地顫抖的原因——那個家伙長久以來柔韌地蟄伏在他的心里,確鑿無疑,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它覬覦著,無時無刻不在伺機荼毒他的生活——那就是,一個人一無所有的,孤獨。
2009年6月4日改畢
責任編校王小王
弋舟主要作品年表
2004年:
短篇小說《錦瑟》——原載《天涯》2004年第5期,
入選《天涯小說精選》,2007年獲第二屆“黃河文學
獎”中短篇小說一等獎
中篇小說《捍衛(wèi)所有的妹妹》——載《飛天》第9期
2005年:
短篇小說《噤聲》——載《西湖》第2期
短篇小說《假如明天來臨》——原載《兒童文學》第
5期,入選《兒童文學十年精華——一路風景》《第
五代兒童文學大系——特小說》
長篇小說《巴格達斜陽》——載《作家》第12期
2006年:
短篇小說《仁慈》——載《飛天》第3期
短篇小說《我主持圓通寺一個下午》——載《天涯》
第6期
長篇小說《蝌蚪》——載《作家》第9期
2007年:
短篇小說《時代醫(yī)生》——原載《作品》第2期,《青
年文摘》轉載
短篇小說《誰是拉飛馳》——原載《山花》第6期,
《青年文摘》轉載
短篇小說《橋》——載《文學界》第9期
中篇小說《天上的眼睛》——原載《飛天》第1期,
《蘭州晚報》連載
中篇小說《偽生活》——載《鴨綠江》第11期
中篇小說《錦鯉》——載《西湖》第12期
2008年:
短篇小說《嫌疑人》——原載《花城》第2期,入選
《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短篇小說》
短篇小說《蒙昧處》——載《青年文學》第4期
短篇小說《黃金》——載《星火·中短篇小說》第4期
短篇小說《把我們掛在單杠上》——載《山花》第8期
短篇小說《鴿子》——載《文學界》第9期
短篇小說《齲齒》——載《飛天》第1 2期
中篇小說《碎瓷》——載《中國作家》第9期,《作
家文摘》連載,甘肅文學論壇北京之旅——小說八駿
研討會入選作品
2009年:
短篇小說《寰球同此涼熱》——載《天涯》第3期
短篇小說《賦格》——載《山花》第7期
中篇小說《凡心巳熾》——載《天津文學》第7期
長篇小說《跛足之年》——敦煌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