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小縣城又開始重新放映《紅燈記》了,大伙嘴里成天價都掛著李鐵梅,姑娘們鉚足了勁要比學一番,主要是,希望自己也能把辮子留得像人家鐵梅姑娘一樣又粗又黑又長。那時大伙的腦子好像全都一根筋,殊不知人家演員的辮子十之八九是假的,是在發(fā)梢后面續(xù)接的一段假辮子。
可那陣子,姑娘們都是鐵了心的,非把辮子留長誓不罷休。即便還沒有留得足夠長,也就是剛垂到肩窩那塊兒,她們也很神氣了。在街上,特別是人多的地方,會像演員撥弄道具一樣,忽然把腦袋朝著一側猛一甩,那尚不夠尺寸的辮子,就被很酷地甩到腦后去了。隨即,姑娘們就會模仿電影里的那個經(jīng)典鏡頭,伸手順著自己的脖頸把辮子從腦后一捋而過肩頭,最后用手抓著辮梢兒停頓在頸窩或鎖骨下方。比較而言,我們還是覺得,那時候街上把辮子留得最好,甩得最順眼的,就得數(shù)梅香了。
梅香好像是姓徐的,或者是那個言午“許”,這也說不準。我們沒有細究過,反正街坊鄰居都梅香梅香地喊她。那時,梅香確實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天生麗質(zhì)的樣子,頭發(fā)一直扎著雙股辮兒,那年李鐵梅忽然跑到我們的紅旗電影院里,連著又蹦又唱了兩個晚上,就把梅香的雙股辮給唱成了單股的了,真的是又粗又黑又長。
那年我們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都不怎么好好念書,放了學也不著急回家,就在街上土老鼠似的亂竄,遇見臉盤長得好點的姑娘,就嗷嗷亂叫,瞎起哄。經(jīng)常嚇得她們紅了臉皮,低著頭奪路而逃。我們在后面叫得更兇:別害怕嘛,晚上我們請你看電影,李鐵梅的《紅燈記》,大傻瓜,哈哈。這樣一叫,她們愈發(fā)跑得急切,有時會突然不小心崴一下腳踝骨,原地痛苦地打著瘸腿,一跳一跳的,嘴里吱吱直叫,稍歇一下馬上又顛顛地跑開去,像討飯的瘸子遇上了餓狗,連命也顧不上要了。
可不知怎的,每次遇上梅香,我們反倒是有點拘謹,癩蛤蟆吃天,無從下嘴的窘相。尤其是,看她當著我們的面,從容不迫地把她的大辮子從腦后輕輕甩到胸前,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神氣樣,沒有絲毫的刻意和做作。我們似乎更喜歡這條電影外面的大辮子,它沒有影片里那么革命,也沒有那么多的疾惡如仇。我們就仿佛看到一條肥碩的黑蟒,吐著白花花的信子,正翻山越嶺躥到我們頭上來了。往往是,沒等我們開口,梅香就拿她熱辣辣的眼神不屑地盯著我們幾個,鼻子輕哼一聲,道,小流氓,又想耍啥花樣兒?問這話的時候,梅香的右手正漫不經(jīng)心地抓玩著自己的辮梢。那辮梢兒正像一條乖戾的小狐貍尾巴在她指掌間鉆來鉆去,又輕盈又俏皮。梅香的發(fā)梢上系的卻不是千篇一律的紅頭繩,也不是俗氣的大紅綢子閃閃發(fā)光,而是一整塊素花手絹,白底碎花的那種,看起來又大方又時髦。這種系法當時在我們小縣城,恐怕是找不出第二個來的。
在她面前,我們顯得有點傻了吧唧,簡直可以說威風掃地。但我們又不想落荒而逃。那樣一來的話,我們會很沒有面子再在這條街上混。于是,我們故作鎮(zhèn)定狀,你一句,我一句,磕磕巴巴說,你的辮子,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們不信那是真的,能讓我們摸摸嗎?她卻露出更鄙夷的嘲笑,牙齒白得像嘴唇間含著雪。她嗓音清澈地說,你們到底有沒有正經(jīng)兒,放學不回家,在外頭瘋啥瘋,想學人家當二飛呀!說完,她徑自轉過身,撇下我們走開了。那條又黑又長的辮子在她身后高傲地搖頭擺尾,如同一條剛剛被魚竿兒提出水面的青魚,通體上下油滑鮮活,隨著她飄然的身影灑落一路跳動的水光。
我們真的有點望塵莫及。梅香是個姑娘家,我們不能追上她揍她一頓吧。何況,我們一點兒不想揍她,非但不想,我們幾個內(nèi)心都掖著一絲絲幻想?;孟胗心敲匆惶?,最好是晚上,有星星月亮的晚上,能單獨約她出來,看一場電影,實在不行軋一會兒馬路也成??傊覀儗λ怯行┓浅C篮玫幕媚畹?。
我們碰了一鼻子灰之后的又一個傍晚,天要黑不黑的時候,突然從街邊很不起眼的一條小道上發(fā)出眶當一聲巨響,當時還把我們幾個嚇了一跳。待我們跑近一瞧,原來地上坐著一個姑娘,正哎喲哎喲在那里呻吟呢。姑娘旁邊斜躺著一輛黑乎乎的自行車,前輪突兀地翹起來,骨碌碌旋轉不停,像紡車的轉輪。我們才知道是梅香在這條相對僻靜的小路上學騎自行車呢。她之所以選擇在這種天色這種地方學車子,十有八九是怕熟人撞到,面子上過不去。我們這里的姑娘學車子都很晚,有的眼看快要出嫁了,因為男方家答應要給買輛自行車,才逼迫著自己學會騎的。這多少有點臨上轎扎耳朵眼兒的意思。
難道說梅香也是擇好了婆家,即將得到一輛自行車,才一個人躲在這里,偷偷摸摸學騎車子的?當即,我們狐疑地走上前,先去幫她把地上的車子扶起來,二六的男式飛鴿,破舊不堪,除了鈴鐺不響。我們用手一推,車子不會走,才發(fā)現(xiàn)是鏈條脫軌了。我們又貓哭耗子充好人,要幫她把鏈子重新安上。我們幾個基本都會騎。一般說來,男孩子學這種東西比較快,大概小學四五年級時,就趁家人不注意把車子偷出去自己摸索著騎會了。
當然,我們主要想把地上的梅香也攙扶起來。我們不想看她坐在路上矮人一截的痛苦樣兒。其實,我們并沒那么好的心腸,平時遇到別的姑娘在路上栽了跟頭,我們巴不得圍著她們看笑話呢?,F(xiàn)在,幾個人毛手毛腳團團圍著她,像圍著地攤上的算命先生,一個個把臟兮兮的手伸了出去(也有人覺得怪難為情的,那手跟爪子似的黑,便在伸出前先在自己的大腿一側使勁蹭著),又像是等著她給我們把脈或看相呢。她就那樣懶洋洋坐在地上,好像坐在自家熱炕頭上那樣坦然自若,不時地沖我們幾個翻翻眼睛(她的眼睛很黑,且亮,像一對黑珍珠發(fā)著光),又好像要趕我們滾開似的,可好像又疼得顧不上。
她終于不再看我們了,開始一個勁兒抱著自己的一只小腿揉啊揉的,就像摔斷了骨頭。我們喜歡看她雪白雪白的小腿肚兒,那是一種女孩子才具備的柔和的線條,而我們一個個又黑又瘦,臉和身體經(jīng)常是傷痕累累的。還好,在我們幫她搗鼓車鏈條,矯正車把的時候,她沒有大驚小怪,也沒有把我們當成一群趁火打劫的強盜,反倒是平靜和心安理得的樣子,好像我們天生就是她的跟班兒,專門是趕來為她修理自行車的小伙計。
接下來的情形有一些浪漫(我們卻都忽略了天上是不是有星星和月亮),路邊僅剩下一盞沒有被彈弓打碎的路燈,正沖我們發(fā)出朦朧而扭捏的光亮。梅香終于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起初我們以為她再也站立不起來了,我們幾個正處心積慮地暗下決心要不要背著她回家,以此好上演一出英雄救美),卻沒有讓我們扶她。但也沒有立刻攆我們走。她問我們會不會騎車子,我們回答得異口同聲又斬釘截鐵。她又說,就知道沒有你們不會的,小流氓。這次我們沒有感到窘迫。我們覺得她很會表揚人,而且,此刻我們似乎很喜歡聽她小流氓小流氓地叫我們。
順便羅嗦一句,梅香說話的聲音非常好聽,她會發(fā)那種卷了舌頭的兒話音,“小流氓”三個字從別人嘴里吐出來就是一攤狗屎,在她卻是帶著水果味兒的泡泡糖,是上海益民的那種,能吹出又響亮又芬芳
的泡兒。然后,她叫我們從后面幫她穩(wěn)著自行車,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騎到車座上,兩只細皮嫩肉的手抓著車把,像抓著機關槍的扳機似的鄭重其事又不得要領。我們開始七嘴八舌地攛掇她,騎呀,快騎呀,別停,千萬別停,眼睛要盯著前面,看路別看車子,使勁蹬呀,走嘍……車子果然搖搖晃晃往前滾動起來。我們開始歡呼(我們發(fā)誓絕對不是起哄),她卻嚇得一聲聲尖叫,好像是我們都在黑暗里欺負她。
女孩子真是很要命,屁一點的危險就要大呼小叫。但情況常常是,男孩子又好像是喜歡她們一驚一乍的樣子。至少,我們那一晚感覺良好。要知道,我們可是在陪梅香學騎自行車呀,有點受寵若驚,又有點義不容辭。而她長長的辮子,始終輕輕不停地在我們眼前晃來晃去。有時,我們甚至感覺到,它像小皮鞭似的一下一下抽打在我們的額頭或面頰上,跟風吹過來一樣,一點兒不疼,而且,還非常舒服。
后來,我們一直扶著車后架把她帶到大路上,看她騎得不那么左右搖晃了,我們乘機悄悄松開手,然后再抓住,過一會兒又松開了。她在車座上一連聲嚷著,別松手,別松開,求求你們了,我害怕得要命,你們這些小流氓,可千萬別放手啊!我快害怕死了!我們卻假裝應聲,你好好騎吧,你就是騎到天邊我們也絕不放手。其實,我們早就松開半天了,一路小跑著,跟屁蟲似的攆在她車后,嘴巴叫個不停,也隨時做好營救她的準備——梅香就是這樣歪歪扭扭學會騎自行車的。
此時,她好像還是個待業(yè)青年。
二
一天下午自習課,我們幾個從學校溜出去,到縣城外面的一條河里游泳。
那條河正好橫穿過通往縣城的公路,上面有一座水泥板橋,好像叫新華橋。在水里游累了,我們懶散地爬上岸,或趴或躺在路邊樹陰下的草叢里歇著。這時,我們注意到遠處有一只白色的四方的東西在慢慢移動,看上去有些艱難。我們當然知道上、下新華橋的那兩段坡路是有點陡的,一般自行車到那里都會慢下來,或者,人干脆下來推著車子行走的。我們還知道,此刻那種正在緩慢朝橋上移動著的四方形的白色東西是什么。興奮立刻取代了先前的慵懶,我們?nèi)嘉涷瓢愕貜牟堇锾饋?,然后,邊往屁股上套短褲邊跳著腳往橋上瘋跑。
果然,有個戴著灰的卡帽子的男人正吃力地往橋上推車子。他的車子是二六的大飛鴿,很破舊的樣子,車后架上捆著一只白色的木頭箱子,是我們最癡迷的冰棍箱子!而車后架的兩側各掛了一只細鋼筋焊制的鐵籠子,兩只籠子里好像也裝得滿當當?shù)?,口上用麻袋片苫著,不知是什么東西。
我們像一群麻雀呼啦一下落在男人的車前和身后。有人故意上去搭訕,問這問那,問他有沒有戴手表,問他這陣幾點了。有人假裝幫忙從后面推車,個頭高一點的人乘機從后面掀開木箱的蓋兒,把又臟又黑的手伸進里面蒙著的棉被底下。我們非常清楚那棉被下面藏著另外一個“冰天雪地”,它們能撲滅我們心頭的火。
男人終于把車子停了一下,雙手使勁壓住車把,身體重心也靠在車大梁上,像是為了喘口氣??磥硭_實累得夠戧,這么炎熱的夏天,我們在水里都感到渾身發(fā)燙,何況,他還要推著這么重的車子上下橋。男人見我們并無惡意,又熱心熱肺地要幫他推車子,就露出被汗水浸得濕乎乎的笑容,一連聲說,哎呀,太感謝了,真是遇上活雷鋒了啊!
說實話,我們不太喜歡雷鋒,每年三月份學校都要組織大伙學他,掃大街,鏟垃圾,幫著別人擦玻璃,抹桌子,有時也裝模作樣修修自行車什么的,總之都是些我們不愿意干的事情。現(xiàn)在,我們終于幫戴的卡帽子的男人把車子推上橋,又幫他穩(wěn)穩(wěn)當當扶下橋去。當然,這一切都是有回報的,我們可不是在學雷鋒,后來我們每個人都吃到了一根冰棍,有奶油的,也有綠豆沙的,那個高個頭的家伙至少吃到了兩根,或者更多!沒辦法,誰叫他長得人高馬大的呢,穿衣褲都比別人多著二尺布(這是我們父母對我們最普遍的說法,他們總是認為我們是多余來的),不過偷東西他還是很在行。剛才,這家伙居然還順手牽羊地從苫著麻袋片的鐵籠子里,搞到了五六顆雞蛋,可惜都是生的,否則我們還會一人吃到一顆。
后來有一天黃昏,我們正在街上梭巡,幾個人還沒走到梅香家院門前,老遠就聽到一陣尖銳的叫罵聲從院里飛出來,虧你還是個男人,你啥球本事沒有,你除了會去鄉(xiāng)下?lián)Q雞蛋,你說說你還能干球啥……我們被女人的罵聲拽到了梅香家門口,伸著脖子想往門縫隙里瞧。冷不丁門一開,有個男人灰頭土臉地從里面鉆出來,把我們嚇得魂不附體。他戴著灰的卡帽子,帽檐兒在臉上遮出一片陰影,但我們幾乎立刻認出他來,不就是那天在新華橋上看到的男人嗎?我們偷吃了人家的冰棍,當然是不會認錯的??蛇€沒等我們反應過來,一個女人又從里面追出來,她的頭發(fā)上了小塑料卷兒,花紅柳綠的,像一顆即將炸開的彩色地雷。她對我們視而不見,雙手卡在腰上,滿身發(fā)出香噴噴的味道,差點把我們熏趴下。她旁若無人地沖著消失在街角的那個男人背影,不依不饒地繼續(xù)跳著腳謾罵,滾吧,給老娘滾得越遠越好,你若還是個男人,這輩子就別再進這個門!
這個潑辣的女人應該就是梅香她媽,經(jīng)常能聽見她在自己家里哼哼啊啊吊嗓子,可我們一直不知道她這么厲害。她在戲臺上唱戲我們是見識過一兩次的,扮白娘子或秦香蓮,凄凄楚楚的受苦樣子,好像沒現(xiàn)在這么兇吧。也許,生活跟演戲真的是兩碼事。
我們都覺得有點對不起梅香,怎么說也不該去偷她爸的冰棍和雞蛋,說不準因為丟了東西,單位頭頭狠狠批評了他,回到家老婆才不給他好臉色看的。有句話說得好,兔子不吃窩邊草嘛。可是,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我們也沒有辦法。那天,我們一直守在梅香家門前的那條小街上,一個勁兒學貓狗亂叫喚,希望梅香能夠走出來。我們想好了,要當著她的面作出深刻的檢討??墒牵翘焖恢币矝]有出來。
后來,我們正倍感失望地要離開了,卻見那個戴的卡帽子的男人,垂著腦袋,拖著長長的一條影子,在昏暗的路燈下面一搖三晃朝我們走來。再近一些我們看清楚,他手里拎著個瓶子,走兩步就把瓶子舉到嘴邊,再走兩步,又舉一下。他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時,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沖我們咧開嘴,嘿嘿笑了笑,一臉愚蠢的紅光。這時,我們才知道,梅香他爸好像喝醉了。他是不是為了壯膽子回家才喝那么多酒的?這樣一想,我們都覺得這個男人實在是有點可憐的。
再后來我們總算弄明白一點兒情況,梅香媽的那個小劇團,經(jīng)常要到縣城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村莊去演戲,劇團有一輛從部隊上淘汰下來的大篷車,男男女女和那些鑼鼓家伙全都塞在黑洞洞的車篷里。我們經(jīng)常能看見劇團那輛綠兮兮的汽車浩浩蕩蕩出發(fā),一溜煙開出了我們的小縣城,把文化藝術和精神食糧送給偏遠的鄉(xiāng)下人。梅香的爸爸呢,好像天氣一熱也是隔三差五要往鄉(xiāng)下跑的,他用箱子里的冰棍換農(nóng)村人家里的雞蛋,據(jù)說換回來的雞蛋都被他們食品廠用來做雞蛋糕了。我們不太清楚這是一種什么性質(zhì)的工作,私下里就管他叫換雞蛋的。
三
那是一家生資日雜綜合商店,凡是日常里吃的喝的鋪的蓋的雜七雜八的東西……干脆這樣說吧,大到一口咸菜缸,小到一顆水果糖和一根針線,都能在這里買到。它是我們小縣城當時最大也是貨最全的。
自從梅香來這里上班以后,我們的活動路線也發(fā)生了一些改變。通常的情況是,我們所有人身上的口袋挨個掏一遍,也找不出幾角錢,這真讓人感到沮喪??晌覀円琅f鬧哄哄地像一群蒼蠅,放學以后時不時要光顧一下。這就是我們的愛好,我們喜歡看梅香和她與眾不同地甩著自己的辮子。
這時候的梅香,跟過去那個待業(yè)在家的梅香,好像是有一點變化的。在這里別人不管她叫梅香,而是叫營業(yè)員或小同志;他們店里的人呢,也不管她叫梅香,而是叫小徐(或小許),聽起來怪怪的,我們都覺得很失望。有一次,我們幾個站在商店對過的樹陰下,商店正好要關門了,顧客們陸續(xù)從里面拎著包兒出來,然后,店員也紛紛出來回家了,留下兩個人開始忙忙乎乎地關窗子鎖門。
那時還沒有出現(xiàn)那種伸縮自如的鋁合金卷閘門,商店的窗戶和門都要上那種又笨又重的黑紅色的厚木頭板。店員把木板從里面搬出來,像拼積木塊似的,一塊一塊卡進外面的窗戶槽里,全部對齊以后,玻璃窗就被嚴嚴實實擋在里面了,再用鎖頭將搭扣鎖死。我們看見一個年紀大些的留剪發(fā)頭的胖女人,正站在門口吆喝著梅香搬木頭板,小徐快點,別磨磨蹭蹭的,小徐你能不能快點啊,小姑娘家家的怎么那么慢!梅香就抱著那種黑紅色木板從里面跑出來,氣喘吁吁的樣子,窗戶很高,她要把木板安上去確實很費力氣。那個胖女人一副甩手掌柜的樣,只在旁邊一個勁兒催著,梅香就有點手忙腳亂了。我們實在看不下去,才從馬路對過跑來幫她忙。
梅香的臉有點紅撲撲的,不知是累的,還是我們突如其來的緣故。她也許有點怕那個剪發(fā)頭女人,一連聲說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行呢??晌覀儧]理她的,她剛把木板從店里搬出來,我們就上前搶過去,幫她插進窗槽里去。人多好干活,很快兩扇大窗戶都安好了。
剪發(fā)頭女人一直在袖手旁觀,她黑豆樣的眼睛警察看小偷似的盯著我們不放,好像生怕我們會乘機溜進去偷什么東西。這個胖女人最后檢查完畢就開始給窗戶上鎖了,她卻突然回過頭問梅香,小徐他們到底是你什么人?我們見梅香的表情有點不知所措,就趕緊替她回答說,我們是她弟弟。似乎怕那胖女人不相信,接著又指著梅香說,她是我們的姐姐梅香。剪發(fā)頭女人依舊狐疑地盯著我們,眼神陰郁又有點吃驚,那樣子仿佛在問,你們家咋有這么多孩子!其實,這有什么?當時一家有五六個小孩很正常的,估計她可能奇怪的是我們幾個怎么會一般大。所以,打那以后,我們前腳剛踏進商店門檻,就會聽見這個剪發(fā)頭女人在大呼小叫,小徐小徐,你弟弟來啦。那感覺就跟說狼來了差不多少。
有那么一陣子,我們很為梅香抱不平,怎么每天都要讓她搬那些該死的木頭板,這是誰定的規(guī)矩?其他人都死了嗎?但她告訴我們,店里數(shù)她年紀最小,別人都是老資格,她新來乍到當然要多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我們才恍然大悟,原來走上社會參加工作并不如想象得那么美好,看來還是待在學校里比較自在(如果不考試那就再好不過了)。但是,我們始終也沒有問過她是怎么到這里上班的,就像我們從來也不關心她爸媽的關系一樣,我們只是想每天能多看她兩眼就好。
有一天下班后,梅香像變魔術似的給我們每個人發(fā)了兩塊奶糖,是大白兔的,她自己也吃了一塊。于是,我們的嘴巴便老鼠似的吸溜個不停,像這輩子從來沒吃過什么好東西似的。那種奶味十足的甜液在我們的牙齒和舌尖上快速地流來淌去,感覺好極了,就像在做甜美的夢,又仿佛回到了遙遠的哺乳期。那一刻我們都幸福地覺得,梅香真的有點像我們的姐姐。梅香吃糖可不像我們吃得吸溜嘩啦的,她就那么不聲不響靜靜地含著,腮幫子一忽兒往左一鼓一忽兒又往右一鼓,黑眼睛也不時地跟著一眨一眨的,像天上的星星,偶爾回過頭瞧一瞧我們幾個的饞相,臉上露出很滿足的那種笑。我們也跟著她傻笑起來,還傻乎乎地說這糖真甜啊。她說你們該回家去了,小流氓。我們才覺察到,天色早已經(jīng)黑盡了。幸福的時光總是很短的。
我們要先送她回家。她擺擺辮子說,不用了,我又不是三歲孩子。我們當然不同意。在我們眼里,她有時像個知心的大姐姐,可有時還是個小女孩,膽小如鼠。我們縣城的路燈一共也沒有幾盞亮的,多一半是壞的,被那些小流氓們當彈弓靶子打黑了。以前我們也干過這號勾當,自打認識梅香以后,我們就自覺地金盆洗手了,覺得那樣做既無聊又無恥。那天晚上,我們和她手拉著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昏暗的小街上。她始終走在中間,我們在兩邊,晚風拂面,讓我們親密無間,真像一家人。她的辮子在肩膀頭上甩過來又甩過去,看上去真美啊。嘴里的糖塊早就化完了,可那種香甜的感覺卻像種在嗓子眼兒里了,慢慢地又生發(fā)了嫩芽長出了枝蔓,綿綿延延的,一直鉆到我們心里頭去了。
還沒走到梅香家呢,我們遠遠就瞧見劇團的那輛大篷車,黑乎乎地趴在靠路邊的一棵大樹下。那棵柳樹枝繁葉茂,幾乎將大半個車身淹沒了,從遠處看去,好像那棵老樹節(jié)外生枝平空長出幾只黑轱轆。那時候我們的愛好實在太多了,汽車自然也是我們最喜歡的東西之一。但因為梅香在旁邊,我們就不敢輕易造次。我們只好拿話試探她,你喜歡看戲嗎?梅香堅決地搖頭,說,不,我討厭。我們又問她,要是你媽唱的呢?她哼了哼鼻子,然后面無表情地說,就是因為討厭她才討厭聽戲。我們就隨聲附和道,說我們也不喜歡你媽,太兇了,像只母老虎。梅香突然停住腳步,黑黑的眸子在我們每個人眼中忽閃發(fā)亮,弄得我們有點兒緊張。隨后,她的表情變得怪怪的(有點兒鬼精靈,又有點兒蠱惑人心),反正和她平時不太一樣。
其實,我們最喜歡的就是她現(xiàn)在的樣子。影片里的李鐵梅裝腔作勢還一本正經(jīng),梅香卻不,從她骨子里滲出來的是一種率性和天真。當時我們甚至在想,如果她是個男孩子,一定可以當我們幾個的頭頭。我們正在胡思亂想時,聽見她在我們耳邊嘀咕,你們是不是很喜歡汽車的?我們迅速地沖她點頭,主要是為她懂得我們的心思。她說那你們就去做你們喜歡做的事吧,我在這里給你們放哨。說這話時,她給我們做了一個緊握拳頭的姿勢,讓人覺得她很忠誠值得信賴。我們盯著她的臉看了幾秒,確信無疑,然后毫不猶豫地朝前面的那輛汽車圍跑過去。
這種時候,我們個個都像臨行前喝了老娘的餞行酒的李玉和,渾身都是膽。我們把那輛大篷車想象成了鳩山小隊長的鬼子營,想象成龍?zhí)痘⒀ǎ沓鲂∶鼇硪惨J它一闖。車門是鎖著的,我們當然鉆不進去,只能躡手躡腳地站在踏板上,把幾只鼻子擠扁了,所有眼皮巴巴地貼在車門窗上張望??释豢杉?,實在沒有多大意思,我們就是想親手摸摸方向盤,踩踩有彈力的離合器,可手腳卻無法夠到它們。這時有人悄悄出點子,說我們干脆爬到后面的車篷
里去看一看,興許還能搞到什么好東西,比如鼓、镲和刀劍之類的舞臺道具。簡直就是一呼百應,我們頓時眼睛發(fā)亮,猴子一般紛紛朝車廂后面攀爬上去。
車廂上有軍綠色的帆布帳篷,幾乎將整個車身蒙了個嚴密,只在車尾那里留一塊扇面狀的出口。我們個個身輕如燕,爬高跳低是我們的拿手好戲,再加上周圍又有濃密的夜色和樹枝掩護,還有站在遠處答應替我們望風的梅香,所以,我們幾乎是毫無顧慮一躍而上,試圖從那個扇面開口爬進去。但與此同時,我們忽然被一種奇怪的動靜鎮(zhèn)住,那聲音一喘一喘的,好像又是半哼不哼似疼非癢的,聽上去古怪得要命,又像是正要大聲叫喊的人被誰捂住了嘴巴,嗚嗚唷唷地憋悶著,像喇叭壞了,發(fā)不出聲來。這下子可把我們嚇壞了,難道車廂里有鬼嗎?我們爬在車廂邊沿的手腳一陣亂抖,接著,撲通撲通,像幾只沒有偷到糧食的耗子,全都從高處被老貓扔了下來,摔得齜牙咧嘴,四腳朝天。接下來,我們顧不上屁股和腿腳疼痛,爬起來倉皇地朝梅香站著的地方狂奔。
本來,我們不想把情況告訴給梅香,覺得那樣一來她肯定會笑話的,肯定會說虧你們還是男子漢。可是,她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女孩子有時就是這樣疑神疑鬼啰里八嗦。她說休想騙我,要不然以后再不理你們這群小流氓了!這就讓我們有點害怕了。我們可不想她從此不理人。我們只好如實匯報。又生怕她不信,我們甚至還七嘴八舌地模仿了一下剛才聽到的那種聲音,有人說聽到的是貓叫,喵啊喵啊的難纏;有人卻說是鬼叫,嗚嗚嗚的;也有人說其實都不是,是人在叫,而且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一起藏在里面嗷嗷地叫。
說這話的家伙為了證明他所說的情況千真萬確,他甚至有點自鳴得意地賣弄,這種聲音他以前是聽見過的。我們都將信將疑仰望著他,問他在哪聽過?是在噩夢里嗎?這家伙卻不假思索地回答,傻瓜,當然是在家里睡覺的時候。我們還想問他為什么非要在半夜三更叫喚呢?梅香卻及時打斷了我們的疑問,她的眼神有一點兒憂傷,又有一點兒羞赧,她朝那輛大篷車迅速地瞥了一眼,說,算了吧,我們還是各回各的家吧。她說這話時有點心不在焉,臉上很明顯憂心忡忡的。
四
梅香好像開始談戀愛了。
這種事一點兒也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有好幾次,我們在商店門前的馬路上,發(fā)現(xiàn)有個白臉瘦子孤獨地站在一根電線桿子底下,兩只胳膊緊緊地抱在胸前,一副躊躇滿志的樣子。那時正好商店要關門,我們正準備跑過去幫梅香去搬那種木頭板,卻看見那個白臉瘦子挺胸抬頭目不斜視地橫穿過馬路,徑直朝商店門口走去。
那天,梅香正好從商店出來,就跟白臉瘦子不期而遇了。她好像稍微怔了一下,然后迅速又低下頭,好像他們根本不認識似的。但那個白臉瘦子有點兒死乞百賴的勁頭兒,他并不知趣地走開,相反,卻把自己的白襯衫袖子一個勁兒往上擼。我們遠遠看見兩只細白的胳膊從袖簡里爬出來,像兩根沒有筋骨的軟面條兒。我們?nèi)滩蛔∠胄Α5珱]等我們開懷一笑呢,那兩條細白的胳膊卻像白繩子一樣系在黑里透紅的木板上,木板開始跟著白面條胳膊一下下移動起來,從門口到窗口,再哼哧哼哧地舉起來哐當哐當?shù)匮b進窗槽里。我們以為梅香會不高興,會毫不客氣地趕他走開,可她對待這陌生男人的態(tài)度卻讓我們大失所望。他們居然開始默默地合作,梅香把木板搬到門口,剩下的工作就由那兩根軟面條來做了,你來我往,配合默契,盡管他們誰也不多說一句話。我們站在馬路對過,全看愣了,一時不知道接下來該做點什么,走過去或是離開。
也就從這一天起,軟面條兒幾乎天天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商店門口,他的細胳膊像兩根頑固的牛皮筋一樣,很賣力氣地去系那些黑紅的木頭板。我們徹底失業(yè)了。我們沒有正經(jīng)事情做,只好鬼鬼祟崇地來跟蹤梅香他們。
很快,我們就發(fā)現(xiàn),梅香確實在跟那個白面瘦子軋馬路,他們倆一起往前走,中間保持一拳頭左右的距離,走得很慢,腳步也很輕,像是怕踩到地上的螞蟻似的。每次快走到梅香家院門口時,他們會突然停下,面對面站著,也是保持著一拳頭的距離,至于互相說些什么,間或發(fā)出笑聲,我們是聽不太清楚的。但看梅香的樣子,她總是會輕輕舉起右手朝對方揮一揮,她的手又白又細嫩,在晚霞里像一只白鴿子在揮動翅膀。然后,她扭頭穿過街道小跑著回家去了。腳步是輕盈的,像動畫片里的梅花鹿那樣盡情一路奔馳,看得出來她很快樂。可我們一直希望她是不快樂或不情愿的,或者,最好能讓我們撞上那個白臉瘦子對她動手動腳心存不軌,那樣的話,我們就會毫不客氣挺身而出拔刀相助。
那陣子,縣城又在演一部愛情電影,我們都對這種片子沒有絲毫興趣,它跟我們的喜好格格不入——在銀幕上男人若不端著機關槍沖鋒陷陣,我們覺得那簡直不是男人,還不如那個甩大辮子的李鐵梅威風呢。可我們卻發(fā)現(xiàn)梅香跟那軟面條兒雙雙走進了紅旗電影院。我們真的有些氣惱了,他們倆才來往多久啊,竟堂而皇之一起去看電影,而且是那種酸溜溜的愛情片,他倆可真不要臉!我們不得不對梅香有些看法了,覺得她太隨便了,作為一個女孩子,我們認為她不夠自重。還有,我們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那個軟面條兒到底有什么好?
這種心情很快讓我們作出一個斷然的決定:我們不能視而不見或坐視不管。也許,事態(tài)已經(jīng)發(fā)展到我們必須做點什么的時候了!要不然,怎么對得起梅香發(fā)給我們的大白兔!反正,我們是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但在具體的做法上稍有分歧,有人提出要給梅香單位寫匿名信,說有壞人想跟她亂搞男女關系,有人卻說根本問題并不出在梅香身上,認為這是蒼蠅跟雞蛋的關系,所以首要任務是消滅蒼蠅。這種說法很快被我們一致認可了,大伙都覺得那個軟面條兒很像一只蒼蠅,整天就知道在梅香身邊瞎嗡嗡兜圈子。問題是,軟面條兒畢竟不像蒼蠅那么簡單,要是換成一只蒼蠅的話,我們會輕而易舉地用拍子把它拍死,或者,用滅害靈把它滅掉,可對付一個大活人,我們多少有點左顧右盼。
這時候,縣城發(fā)生了一樁大案,就是梅香他們的商店夜里讓人撬了,聽說丟了很多值錢的東西,甚至還包括一臺蜜蜂牌縫紉機頭(機身太重,大概不便于搬走)。我們幾個是在課堂上被公安叫出去問話的,班里乃至學校頓時開鍋了,我們雖然沒有被“一網(wǎng)打盡”,但日子可想而知,連上廁所都能聽到有人沖我們的屁股眼兒指指戳戳說三道四。我們一下子成了臭名昭著的小流氓和小偷,可天地良心,我們的確連那商店里的一根針也沒有白拿過呀。
當時情況就是這樣,幾乎快沒人再相信我們了,同學們整天都在議論我們的“事跡”,說我們?nèi)绾稳绾喂创钆圬泦T,又如何假惺惺地給商店搬門板,實際上都是別有用心的……我們簡直無地自容了。我們恨死那些戴大檐帽的家伙了。不過,我們更恨梅香。她怎么能把我們供出去呢?看來,女人一談什么狗屁戀愛就變壞了,就變得不可理喻,甚至心狠手辣起來了!
優(yōu)柔寡斷就意味著要錯失良機。本來我們是打
算教訓一下那個軟面條兒的,現(xiàn)在突然出了這種倒霉事,我們成天都在風雨和唾沫中飄搖,哪還有這種心思?即便有,也不敢在這種時候亂說亂動了。我們在灼灼目光中度日如年??晌覀儼l(fā)現(xiàn),梅香的日子其實也不太好過。
有兩次,我們親眼看到公安人員從她家里嚴肅地走出來。一次是換雞蛋的送客人走的,一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另一次是唱大戲的出門迎客,嗓音雖然很亮,但似乎透著些心虛和底氣不足。我們還注意到,梅香上下班的路上總低著頭,腳步也沉甸甸的,好像讓人戴上了堅固的鐵腳鐐。讓我們稍感欣慰的是,那個軟面條連著好幾天沒再出現(xiàn)。自從案發(fā)以來,梅香好像再也不用給商店搬木頭板了(大概是出于安全考慮),這項艱巨的工作落在另外兩個男人頭上,他們干起活來熱火朝天,轉眼就把幾塊木板結結實實裝到窗槽里了。
好在事情終于真相大白了。幾天以后,公安局正式逮捕了真正的盜竊犯,電驢子嗚嗚叫著從我們的街上駛過去。當時,我們幾個正無精打采地走在放學的路上,老遠就被那種嗚嗚聲給驚呆了,覺得腿腳都麻了,邁不開步子,好像那是來抓我們的。
這時,聽見旁邊的人興奮地嚷嚷,快看快看,那個壞蛋叫抓起來了!我們這才順著人們手指的方向瞧,果然,有個家伙被五花大綁地捆在電驢子的側兜里,像只乏綿羊一樣軟弱無力。車從我們眼前經(jīng)過時,我們有點目瞪口呆,那家伙如此面熟,好像是我們的同伴:蒼白的瘦臉上像糊了層窗戶紙,下巴頦尖尖地翹著,顏色發(fā)青,被繩子捆住的上身仿佛一團毫無筋骨的棉絮,軟塌塌瑟縮在車兜子里。
后來,摩托車開過去好半天了,我們才終于意識到,他居然就是那個該死的軟面條兒!要知道我們監(jiān)視他很長時間了,就是燒成了灰我們也能辨得清楚??蛇@又是怎么回事呢,他不是正在跟梅香談戀愛嗎?怎么忽然間變成個盜竊犯了?是我們不明白,還是世界變化快?在一陣苦思冥想中,仿佛又看到那個家伙將軟面條兒一樣細瘦的雙臂交叉摟抱在胸前,那感覺就好像,他拿繩子把自己給捆死了,表情很無奈。
五
傳說這東西像扇著一雙黑翅膀的烏鴉,呱呱叫著,頃刻之間就能飛遍千家萬戶。那段時間關于梅香的各種說法就是這樣傳開的。我們都覺得梅香是無辜的。可問題出在,盜竊犯偏偏跟她談過兩天戀愛。這像一個致命的污點粘在她身上。更糟糕的是,聽說犯人在局子里面已經(jīng)供認不諱,他之所以要偷那些東西,是因為他想跟梅香盡快結婚,因為他太喜歡梅香了,所以做夢都想把她娶到家里,可他家里卻窮得叮當響,沒有辦法,才走了那條黑路。
這樣一來,梅香的名氣一下子就大了,大得連我們都不敢相信。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原本就是老理兒。有個男人肯為梅香冒死走上犯罪的道路,可見,這個女人有多漂亮,多么有魅力!聰明的人們又動用了那套我們曾經(jīng)也想過的理論: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不過,跟我們有所不同的是,這次人們把重點都放在雞蛋的縫隙上,不像我們只知道叮著蒼蠅不放。大伙普遍認為,在盜竊案上,梅香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
于是,在種種傳聞風靡過一陣子之后,我們縣城又出現(xiàn)了一種新氣象。那就是很多人有事沒事都愛往商店里鉆,總愛裝作要買什么東西的樣子,但口袋里不一定有錢,他們在商店里轉來轉去,半天也不走,好像忽然忘記了要買什么東西似的,眼睛卻不怎么看柜臺里的那些貨品,而是一味地朝梅香身上劃拉。當然,做這種事情的人多半都是男人,十八歲以上的男人居多,偶爾也有四五十歲的老家伙。
從那時起,我們縣城開始流行一句話,叫做進城三件事,即下館子、逛商店、看梅香。到后來,連附近鄉(xiāng)鎮(zhèn)上的人也都知道了。鄉(xiāng)下女人嘴粗,說話直截了當,她們到縣城辦完自己的事情,就拍拍屁股上的灰塵說,走,咱們也瞧瞧那個狐貍精去。一開始,人們?nèi)ド痰昀镞€裝模作樣的,就是那種掩耳盜鈴欲蓋彌彰的樣子;到后來,他們看梅香簡直就是理直氣壯的,仿佛個個都有天大的理由而變得肆無忌憚。有人看了會莫名其妙地嘖嘖嘴,有人看了會沖梅香直翻白眼,也有人看過后會突然朝地上啐一口水唾沫,然后轉身一擰一擰走出去,從后面看有點半身不遂的架勢。
其實,我們那會兒已經(jīng)不怎么記恨她了。相反,心里多少有點同情的意思,覺得她也怪可憐的。就像我們打一開始就討厭那個白臉瘦子一樣,我們同樣討厭那些鉆進商店大言不慚地來看梅香的家伙。我們又隱隱從別人嘴里得知,那個白臉瘦子原來就是梅香的同學,后來他下鄉(xiāng)當了幾天知青,沒想到剛一返城就犯下了那么嚴重的錯誤(他們還說知青在鄉(xiāng)下小偷小摸慣了,回到城里惡習難改,還以為自己在農(nóng)村無法無天呢)。因為梅香是個獨生女,僥幸沒去鄉(xiāng)下,我們想要是他倆當初一同去了鄉(xiāng)下,情況可能就好多了。對于我們來講,這些問題太嚴肅也太神秘了,很多事情我們自己都一頭霧水,還是不去想為妙。
恰恰在這種節(jié)骨眼兒上,又傳來了梅香要結婚的消息。我們的腦子嗡的一聲,有點吃驚,又有點欣喜。吃驚的是,什么人敢在這種情況下,娶梅香做老婆呢?欣喜的是,一旦梅香結了婚,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大概就不好意思再沒完沒了來看她了吧,畢竟她要成為別人的新娘。
但這又不像是空穴來風,因為就在禮拜天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梅香家忽然來了一撥客人,都穿得干干凈凈的。男客人把分頭梳得像新姑爺上門似的妥帖,女客人臉上搽得香噴噴的,雪花膏味濃得讓蒼蠅們差點從頭頂暈落下來。面對梅香家這種熱鬧的場面,我們卻都變得蔫巴巴的。這以前我們都以為,她是永遠也不會結什么婚的。要是那樣該多好啊,我們想什么時候去找她就什么時候去找她,如果她心情好的話,還會給我們每個人發(fā)糖果吃。
就在同一天,我們在客人堆里發(fā)現(xiàn)了商店里的那個剪發(fā)頭。我們都討厭她,十分討厭,打一開始就討厭得要命。剪發(fā)頭鼻梁上還挎著個可笑的眼鏡,我們越看她越覺得她像江青。剪發(fā)頭是后來騎自行車趕來的,她的車子就靠墻鎖在梅香家院門口。剪發(fā)頭很有可能是梅香家客人里最重要的一員,因為她來得最晚,可是卻得到了早先到來的那撥客人的隆重接見,包括換雞蛋的和唱大戲的(梅香卻始終沒有露面,或者她不太情愿),他們一起出門夾道歡迎剪發(fā)頭。我們就躲在一旁偷窺,聽見不停有人奉承她,媒人可算來了。
我們當然知道媒人是干什么勾當?shù)?。在電影里,媒婆的長相總是古里古怪的,而且,上嘴唇一般都爬著一顆令人厭嫌的痦子,那東西上往往還長幾根奇怪的毛兒,有點險惡。所以,在離開之前,我們終于做了一件早就想做但一直沒有機會做的事情:我們激憤地拔掉了剪發(fā)頭自行車的兩枚氣門芯,兩股巨大的氣流從輪胎里刺刺地沖涌出來。好像還是不夠解氣,于是,我們又使勁將一根火柴梗硬塞進剪發(fā)頭的車鎖芯里,讓她這輩子休想再拔出來。
事情沒幾天有了些眉目,當然不是剪發(fā)頭的自行車(據(jù)說那天她是氣急敗壞扛著自行車離開梅香家的),而是肯娶梅香的神秘男人,出現(xiàn)在我們視線
當中。他是我們縣遠近聞名的勞模、新長征突擊手、紅旗標兵,還是毛主席的好戰(zhàn)士。他在我們縣就好比是大寨的陳永貴和大慶的王鐵人,因為一心撲在工作上,一晃都快四十歲的人了,把青春大好時光獻給了我們縣的農(nóng)機鑄造廠,跟青春一起貢獻出來的,還有他的一雙眼睛和三根手指。眼睛是被電焊光刺模糊的,看人的時候使勁瞇縫著,眼角始終像一匹老馬那樣濕乎乎地渾濁,過一會兒就得拿手背抹一下眼淚,一副受委屈的樣子;三根手指是在機床上失去的,因為是右手,特別明顯,但神奇的是,他還能騎自行車,那只殘手象征性地穩(wěn)著車把,車子一路搖晃著,也像瞇縫著眼睛走路似的,讓人看著了有點緊張。
那一天梅香就呆呆地坐在勞模的車后架上,一點也看不出前面騎車的男人是她對象,倒是更像她的叔伯或娘舅。我們忽然異常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那根甩來甩去的大辮子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齊耳的一頭剪發(fā)。天哪!剪發(fā)頭!我們簡直要瘋掉了。她怎么能梳這種該死的頭發(fā)呢j然而,事實就是這樣,我們誰也拿它沒有脾氣。
留剪發(fā)頭的梅香看上去完全是個大人了,成熟,矜持,又有點俗氣,就像我們縣毛紡廠的普通女工。她和勞模從我們身邊經(jīng)過時,下意識地扭頭朝路邊掃了一眼。那一眼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子,割在我們每個人的臉上,疼痛和血在心間慢慢流淌開來。我們都以為她會從車子上跳下來,會跑過來跟我們說點什么,至少也要摸一摸我們的腦袋,或者再說最后一句小流氓。可她卻倏忽回轉頭,就像抽刀斷水,我們再也看不到那種大辮子一甩而過的流暢與生動了。她那新的剪發(fā)頭很像個古板的道具,在我們眼前把她隱藏得不露痕跡。她似乎是從來也不認識我們的。這也難怪,梅香就要做別人的老婆了,不再是個女孩子了。
六
這個夏天真是悶熱難耐啊!
因為要迎接建國30周年到來,我們?nèi)急痪庍M游行的學生方隊里,整天一二一地訓練再訓練,就連暑假也沒消停,好像把這輩子的汗都流盡了。我們的身體跟泥鰍一樣又黏又滑又臟。其實,不光是我們學生,全縣人民都被動員起來,游行方隊里還有工人農(nóng)民和知識分子等等,老師們都說即將到來的節(jié)日意義是非同尋常的,可我們一心只盼著這一切快點兒過去吧。
縣里的小劇團好像也連天連夜趕排一個新劇目獻禮,我們的隊伍從那里經(jīng)過時,總能聽到喧天的鑼鼓響,當然還有咿咿呀呀的叫唱聲。我們便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個唱大戲的女人,當然也就想起了梅香。這讓我們又一次陷入失落感。我們知道梅香的婚期就定在“十一”以后。也就是說,等偉大的節(jié)日過去以后,一切都將成為過去,包括我們曾經(jīng)跟梅香在一起的快樂時光,甚至包括那種綿延的牛奶糖的滋味。而當初,我們卻誤以為,那種甜蜜是種在嗓子眼兒里,拔都拔不掉,永遠不會消失的。
立秋后終于下雨了,要不然,街道快要在我們黑壓壓的腳底下燃燒起來了。
這簡直就是一場救命的滂沱大雨,訓練中的游行隊伍被迫解散回家,我們依舊在大雨中歡呼奔跑,讓自己美美地當一回落湯雞。雨水把我們沖得東搖西擺,跌倒了再爬起來,像一群水淋淋的鴨子不停地往前游,好像那個節(jié)日已經(jīng)提前到來了。沒辦法,我們覺得這比節(jié)日還要節(jié)日。我們都喜歡這樣。我們需要狂歡一下。
那個白天我們的身體比冰棍還要涼快。到了晚上,雨還在不停地下著,我們卻都變成一塊塊滾燙的火炭。街道沒有燃燒起來,我們的腦袋卻先燒得稀里糊涂的,不可能再在外面瘋跑了,也就不可能親眼目睹那一幕慘狀。
第二天,我們整個縣城都被震動了。就在瓢潑的雨夜里,小劇團的那輛大篷車讓路邊突然傾倒下來的電線桿子砸扁了,跟車廂一起被砸扁的還有劇團里的一男一女,男的是大篷車的司機,女的卻是梅香她媽。據(jù)說那根沉重的水泥桿子像孫悟空的金箍棒,把這兩個人整整壓了一宿。
死人的事情經(jīng)常會有,天災人禍也在所難免,三年自然災害大伙都經(jīng)歷過,可雙雙被壓死在車廂里又都是赤身裸體的男女,并不多見。這下子就把人給弄蒙了。我們想打聽得更清楚更具體一些,可大人們對此諱莫如深,并用嚴厲的目光敲打我們,還拉著臉警告說,小孩子家懂個屁,快把嘴閉緊!我們只好乖乖閉嘴,還能怎么樣。
那些天我們被疑團困惑著,因為梅香家出了這種事,我們又不能直接去問她。
國慶節(jié)是在排山倒海的游行隊伍里走過去的,秋天是在東方紅中學(我們小學畢業(yè)升初中了)的讀書聲中混過去的,冬天伴隨著兩場飄飄灑灑的大雪,我們美美地在雪地里堆了雪人開了雪仗(我們喜歡下雨天,也更喜歡在雪地里撒野),可梅香的婚事還是沒有一絲動靜。而且,我們再也沒有看見勞模用車子捎著梅香上街。
直到元旦那天中午,我們終于聽到街上傳來的一陣響亮的鞭炮聲,勞模要結婚了。我們鬧哄哄地跑去看稀罕,才知道新娘子不是梅香,換成另外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女人,滿身矯揉造作的蠢樣,好像她也成了勞動模范。我們納悶極了,難道連新娘也可以隨便更換的嗎?這世上還有沒有一成不變的東西!
那天,我們特意去看梅香。商店放假一天,我們只好跑去站在梅香家街對過。天氣太冷了,鼻孔一下一下發(fā)痛,被凍得要粘住似的。我們使勁跺著腳上的老絨布棉鞋,眼巴巴朝她家那邊張望。等了快一個下午,那扇破舊的院門終于打開了,出來的不是梅香,是她爸,那個換雞蛋的。他好像已經(jīng)在家喝得醉醺醺的了(也可能是在勞模的婚禮上)。
實際上,打出了那件事以后,這個換雞蛋的男人好像從來都沒有清醒過。我們偶爾在街頭看見他的身影,都是搖搖晃晃地飄忽著,像條頹廢的影子。每次,我們都要發(fā)誓,從今往后絕不再偷他的任何東西,哪怕是一顆生雞蛋。
七
還是經(jīng)常有不三不四的人愛往商店里瞎踅摸。
勞模跟別的女人結婚以后,梅香的名氣似乎比勞模還要大。別人會指著走在路上或站在柜臺里的梅香說,瞧,就是她,讓人家給踹了。更多的人還會借題發(fā)揮,說她媽就是劇團里被砸死的那個爛貨!然后,他們會進一步作出分析和判斷,啥樣蟲子屙啥樣屎嘛,一看就知道她不是省油的燈。閑言碎語幾乎是鋪天蓋地的,這樣說來說去的結果是,一兩年下來了,好像再沒有哪個男人愿意跟梅香談一次戀愛。梅香好像也不再想那種事了。
不過,梅香倒是越發(fā)出落得洋氣了。我們縣城時興什么衣服裙子,總能最先在她身上一睹風采。大伙穿喇叭褲,她的褲腳是最寬的;大伙穿蝙蝠衫,她的款式是最新的;大伙穿巴拿馬,她的褲縫是最筆直的;大伙還沒有來得及套上石磨藍的牛仔褲,她的屁股早已經(jīng)緊緊地裹在那種新潮而又結實的“勞動布”褲子里了。以至于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梅香成了小縣城的流行趨勢預報員,那些愛美的大姑娘都盯著她的穿著打扮,她穿什么大伙就跟著學什么,一個個樂此不疲。
我們也發(fā)現(xiàn)梅香確實變了,變得有點兒讓人感興陌生,同時也感到一絲擔憂。過去,別人來商店看她,她總是低垂著頭,躲在柜臺后面,連眼皮也不敢
抬起;走在路上,遇到什么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她總是腳步飛快地落荒而逃;還有,除了上班,其他公共場所她根本不敢去?,F(xiàn)在卻截然不同了,她的臉上似乎總是一副來者不拒的表情。而且,我們發(fā)現(xiàn),越是人多的地方,她就越愛往那里湊合,好像是為了讓大伙看一看她身上漂亮的衣裙,又好像她穿那些時髦的衣服就是為了讓大伙看的,不去人多的地方,生怕會浪費掉。
我們就很想跟她聊一聊,盡管還沒有想好該跟她聊些什么,畢竟她比我們大很多,況且,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一起說過半句話了。有一天晚上,我們提心吊膽地去她家找她,換雞蛋的一個人在家喝悶酒,他把豬肝一樣赤紅的頭臉從門縫伸出來,用愚蠢的醉鬼目光打量我們,然后使勁卷動著嘴里硬得像鍋鏟一般的舌頭,說,她死在外面了!隨即,就把院門砰地一下甩住了。我們雖被嚇了一大跳,可還是一頭迷霧,換雞蛋的說的那個“她”是指他老婆嗎?可我們并不是來找唱大戲的呀!我們找死人做什么?這個神經(jīng)病!
我們只好并排無精打采地在街上游蕩,誰也不想說話,找準路上的小石子用腳踢著無聊地走。就在那時,一輛摩托車風馳電掣般開過來,街道很窄,那該死的摩托車居然加足了油門朝我們沖來。我們剛剛驚慌失措跳到路邊,摩托車已經(jīng)呼嘯著過來了。與此同時,我們聽到一陣比發(fā)動機聲更響亮的尖叫和歡呼,哈哈,撞死這群小流氓,撞死他們呀!那聲音刺得人耳朵根發(fā)麻,心驚肉跳。
那一瞬間,我們?nèi)笺蹲×?,借著慘淡的路燈光,隱約認出騎在摩托車后面的女人背影。盡管我們沒有看清她的面目,但我們確信無疑,僅憑放肆的尖叫聲,那個女人就是我們要找的梅香——然而,她卻撅著被牛仔褲繃得圓鼓鼓的屁股,騎在我們縣城最有名的二飛的摩托車上,在街頭瘋狂飆車。她真有點變壞了。這時,我們忽然想起先前換雞蛋的那種陰郁失落又痛苦絕望的眼神,也許他并沒有喝醉。
這以后,我們都不怎么關心她的事了,好像梅香這個女人早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的生活,她的好壞已與我們沒有半點關系了。后來也陸續(xù)聽到一些關于她的傳聞,比如,那個經(jīng)常帶她飆車的二飛在一次毆斗中被人家砸破了頭,腦袋縫了19針,據(jù)說事件皆因她而起,好像是為她爭風吃醋;比如,有人親眼看見她去我們縣城醫(yī)院墮過兩次胎;再比如,我們縣商業(yè)局局長老婆有一天突然闖進梅香他們商店,當著很多顧客的面一下子跳到柜臺里面,揪住她一通辱罵廝打,把她頭上的波浪卷兒(當時剛開始風靡燙發(fā))扯下好幾卷兒,白唾沫啐了她滿臉……凡此種種,我們也是無動于衷的,充其量一只耳朵進,另一只耳朵出。
八
十年一晃就過去了,我們中有人頂替父母參加了工作,有參軍到部隊又轉業(yè)的,也有中學沒讀完就回家干小買賣掙錢的。我的運氣還算不錯,僥幸考上了大學。我畢業(yè)那年從外地回來,大伙兒在縣城小聚了一下。正是在這次酒桌上,我們盡情回憶往事,為了活躍氣氛還互相“揭短”,笑談當年趣聞,不知不覺就談到了梅香。
不知怎的,有關她的話題,讓原本愉快的氛圍忽然變得沉悶起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彼此都不再說話,啤酒倒是又無聲無息下去好幾瓶,滋味是苦的。
梅香她爸幾乎喝了半輩子酒,最終他是拎著酒瓶子,去了那個再也沒有苦惱的地方。去年冬天,是我們縣城有史以來罕見的一個寒冬,那個換雞蛋的最后一次在外面喝酒。聽說開始先是跟廠里的幾個老哥們兒湊在一起喝的,后來大伙兒散了,他把酒桌上喝剩下的大半瓶酒順手拎著,就那樣邊走邊喝,人后來竟醉臥在街邊的雪堆里(也許是積雪絆住了他的腳,抑或他以為自己到家躺在床上了)。第二天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連他身邊的那只酒瓶子也被凍得四分五裂了,一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樣子。酒精讓他死得并不那么痛苦,就像在外面睡了一大覺。
從我們喝酒的地方,透過窗戶可以瞥見坐落在十字街口的百貨公司和人民銀行。百貨公司的前身就是梅香曾工作過的那家綜合商店,跟我們幾個一樣,商店已長得人高馬大。我進去過一兩回,貨品琳瑯滿目,可我什么東西也沒有買過,從一樓轉到五樓,然后空著兩只手又走下來,那些穿著統(tǒng)一制服的服務員沖我面帶微笑,我的目光也在她們臉上稍作停留,又匆忙漠然離去。她們誰也不可能知道我在人群中尋找什么。
至于梅香后來的情況,我們幾個知道得都很有限。她好像辭過公職,跟人合伙在縣城開過幾天飯館,但始終沒有結過婚。后來聽說又去了海南,當然是跟一個什么做生意的男人,再后來就沒有什么消息了。關鍵是,如今大伙都忙起來了,要想過好日子,就得早出晚歸忙忙碌碌,哪還有閑工夫操心別人的爛事呀?
責任編校王小王
張學東主要作品年表
一、中、短篇小說
1999年:
短篇小說《螞蟻搬家》——載《朔方》第9期
2000年:
短篇小說《看窗外的羊群》——原載《朔方》第12
期,《小說選刊》200)年2期轉載,入選《寧夏青年
作家小說精選》,2002年獲寧夏第六次文藝評獎短篇
小說獎
2001年:
短篇小說《獲獎照片》——原載《中國作家》第10
期,《小說選刊》第1 2期轉載,入選《2001年中國短
篇小說精選》及《中國作家雜志20年經(jīng)典(獲獎)作
品集》,獲2001年度《中國作家》雜志精短小說獎,
入圍第三屆魯迅文學獎
2002年:
短篇小說《跪乳時期的羊》——原載《十月》第1期,
《小說月報》第4期轉載,入選《2002年中國短篇小
說精選》《21世紀文學大系——短篇小說2002年卷》
《2002年中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及《寧夏青年作家作品
精選小說卷》等小說選本
短篇小說《第三十五日上》——載《當代》第2期
短篇小說《液體》——原載《山花》第2期,《短篇
小說選刊》第4期轉載
中篇小說《一起走過的日子》——原載《中國作家》
第5期,入選《2002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
中篇小說《黑白》——載《當代》及《中篇小說選刊》增
刊
2003年:
短篇小說《靜靜的兩岸問》——載《山花》第3期
短篇小說《送一個人上路》——原載《上海文學》第
8期,《語文教學與研究》2005年11期轉載,獲第八
屆《上海文學》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榮登中國小說學會
2005年度小說排行榜,并入選《新世紀編年選——
2005短篇小說》《2003中國小說學會年選——短篇小
說卷》《2003中國最佳短篇小說》及《寧夏青年作家
作品精選小說卷》等選本;2009年初,日本大型文
學季刊《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將《送一個人上路》等代表
作譯介到日本
短篇小說《撲向黑暗中的雪》——原載《朔方》第10
期,《小說選刊》2004年1期轉載
短篇小說《婚俗二題》——原載《朔方》第10期,入
選中國作協(xié)《2003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2003年中
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等選本
2004年:
短篇小說《會議伙食》——載《山花》第5期
短篇小說《壓轎》——原載《時代文學》第5期,《小
說月報》第11期轉載
短篇小說《藍色鴨蹼》——載《山花》第1.期
短篇小說《跟瓶子一起唱歌》——原載《上海文學》
第12期,《小說選刊》第3期轉載,入選《2004年中
國短篇小說精選》
短篇小說《寸鐵》——原載《上海文學》第12期,入
選《2004中國小說學會年選——短篇小說卷》
短篇小說《說給寂寞聽》——原載《天涯》第4期,
入選《2004年中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
中篇小說《二桃》——原載《朔方》第1期,《小說
選刊》第2期轉載
中篇小說《風輕云淡》——載《布老虎中篇小說》春
之卷
中篇小說《白雪村莊》——載《布老虎中篇小說》冬
之卷
2005年:
短篇小說《二叔》——原載《當代小說》第10期,入
選《2005年中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
短篇小說《小說二題》——原載《福建文學》第9期
入選《2005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中篇小說《女人別哭》——愿載《長城》第4期及《中
篇小說選刊》增刊,入選《2005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
中篇小說《葬禮》——載《山花》第7期
2006年:
短篇小說《應酬》——原載《紅豆》第4期,《小說精選》第6期轉載
短篇小說《噴霧器》——愿載《青年文學》第7期,
《中華文學選刊》第10期轉載,入選《2006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榮登2006年度名家推薦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排行榜第三名
短篇小說《石頭跑》——原載《鐘山》第6期,《北
美世界日報》連載
中篇小說《堅硬的夏麥》——原載《天涯》第4期,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第9期轉載,獲第二屆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入圍作品獎,入選《21
世紀文學大系——中篇小說2006年卷》及林賢治主
編《2006文學中國》,榮登2006年中國當代最新文
學作品排行榜,入圍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中篇小說《誰的眼淚陪我過夜》——原載《上海文學》
第8期,《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第9期轉載,《小
說精選》第10期轉載,入選《2006年中國中篇小說
經(jīng)典》
中篇小說《當你來到我身邊》——原載《星火》第8
期,《中篇小說選刊》增刊轉載
中篇小說《向葵頭上的野煙》——載《十月》第5期
2007年:
短篇小說《沿山吹來的風》——原載《作家》第2期,
《北美世界日報》連載
短篇小說《海綿》——原載《紅豆》第1期,《小說
月報》《小說精選》第3期轉載,《解放日報》5月23
日“特別關注欄目”轉載
短篇小說《奔跑像風一樣自如》——愿載《文學界》
第3期,《小說月報》第5期轉載
短篇小說《年味正濃》——原載《天涯》第6期,入
選《2007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短篇小說《左手》——載《山花》第7期
短篇小說《剃了頭過年》——載《中國作家》第10期
中篇小說《艷陽》——原載《江南》第5期,《小說
選刊》第9期轉載,《作家文摘》9月分期連載,入選
《2007中國中篇小說精選》及《中國小說學會2007中
篇小說年選》
中篇小說《工地上的女人》——原載《長江文藝》第
9期,《小說選刊》第10期及《中篇小說選刊》增刊
轉載.入選“2007年度十佳中短篇小說”
中篇小說《水往北流》——載《青年文學》第9期
中篇小說《水火》——載《作家》第10期
2008年:
短篇小說《河灘上的秘密》——載《大家》第3期
短篇小說《麥香入夢》——原載《鐘山》第5期,入
選《2008年中國短篇小說精選》
短篇小說《半途》《曲徑通幽》——載《江南》第5期
短篇小說《福壽雙至》——載《花城》第6期
短篇小說《拔蹤記》《司空見慣》——載《青年文學》
第10期
短篇小說《火腿》《拾女記》《跪乳時期的羊》(原載
《時代文學》《朔方》《十月》)——由《北美世界日報》
“小說世界欄目”6-9月相繼連載
短篇小說《驚喜》即“張學東作品專輯”——載《文
學界》第10期
中篇小說《女教師》——載《江南》第1期
中篇小說《擋風玻璃》——原載《小說界》第3期,
入選《2008年中國中篇小說經(jīng)典》
中篇小說《清水渾濁》——原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
版)第5期,入選《2008年中國中篇小說精選》
2009年:
短篇小說《飛蛾》——載《北京文學》第1期
短篇小說《光榮的火柴》——載《小說界》第1期
短篇小說《羔皮帽子》——載《十月》第1期
短篇小說《皮試》——載《大家》第4期
二、長篇小說及作品集
長篇小說《西北往事》——原載《作家》2006年第3
期“長篇小說專號”,河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4月出
版,入選中國作協(xié)《長篇小說選刊》“1 949--2008閱
讀中國大型長篇小說文庫”
長篇小說《妙音鳥》——原載《華語文學》2007年第7期,作家出版社2008年9月出版;同年11月,由寧夏文聯(lián)、上海作家協(xié)會在銀川聯(lián)合召開“張學東長篇小說研討會”,《文藝報》《文學報》《作家通訊》以及中國作家網(wǎng)均給予重點推介或報道長篇小說《超低空滑翔》——原載《作家》2008年第3期“長篇小說專號”,被列為中國作協(xié)全國重點作品系列,上海文藝出版社2009年6月出版短篇小說集《跪乳時期的羊》——入選中國作家協(xié)會、中華文學基金會主持編選的《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02年卷),作家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中篇小說自選集《誰的眼淚陪我過夜》——收錄了2002年以來公開發(fā)表的8部中篇小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4月出版;同年5月,“張學東中篇小說作品研討會”在寧夏大學召開,中國作家網(wǎng)等相關媒體給予關注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