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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是1986年。
王小灶喜歡吮手指頭。1986年王小灶長到十三歲了,還在吮手指頭。他吮著手指頭站在家門口,看到天德背著一桿獵槍向這邊走來。陽光很刺眼,獵槍的槍桿上也泛著刺眼的光,這讓王小灶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天德說他的獵槍是德國造的,他不讓別人摸他的獵槍,只有大頭例外。因為王小灶有一天看到大頭背著天德的獵槍在村子里趾高氣揚地轉(zhuǎn)了一天。天德的槍法很準(zhǔn),常能打到一些野貨。鎮(zhèn)上的人說天德的槍法準(zhǔn)是因為他的眼睛大,王小灶不這樣認(rèn)為,王小灶一直認(rèn)為槍法準(zhǔn)和眼睛大不大是無關(guān)的。王小灶說,天德,你干什么去,你是不是又要上山了?天德沒理他,連看都沒看他一眼。但天德確實是要去山上。這時候,大頭領(lǐng)著一班人向這邊走來。大頭是王小灶的同班同學(xué),大頭的爹在部隊里當(dāng)團長,王小灶親眼看到大頭的爹開著吉普車帶著警衛(wèi)員來學(xué)校里看大頭。那時候剛好是課間休息,王小灶和大頭他們站在教室旁邊的墻腳跟曬太陽,然后,一輛車歪歪扭扭地擠進了他們的視野。從車上跳下來幾個人,其中一個沒戴帽子的就是大頭的爹。大頭的爹和班主任丁偉玲在辦公室里交談了很久,丁偉玲還在為大頭爹泡茶時不小心將茶水灑得滿桌都是,最后,他們還親切地握了握手。然后,大頭爹又坐上吉普車走了。從這以后,大頭的身邊就有了一群人。他們把大頭也當(dāng)團長了。大頭看了王小灶一眼,然后對天德說,天德,你去哪里?天德的臉上馬上就有了笑容,天德說,去山上,你們?nèi)ゲ蝗?大頭說,我們跟你一起去。這時候王小灶把手指頭從嘴里拔了出來,王小灶說,我也要去。王小灶又說,我也要去山上。大頭忽然笑了,大頭身邊的人也跟著一起笑。大頭對他們說,王小灶也想跟我們一起去,你們說他是不是神經(jīng)了,這么膽小的人也想跟我們一起去,要是山上碰上野豬怎么辦?大頭的意思好像是碰上野豬他們就不怕似的。后來大頭又說,王小灶,你要是真的想跟我們一起去,那你就從我的胯下鉆過去。大頭說完就張開了雙腿。王小灶將臉漲紅了,王小灶說,大頭你不要以為你爹是團長我就怕你。你爹是團長不等于你就是團長,你只是我的同學(xué)。大頭說,我又沒說我是團長,我也沒讓大家跟著我,這是人家自愿的,你這種膽小鬼,永遠也沒人跟你玩。大頭頓了頓又說,你這么大個人還吮手指頭,你說你是不是有毛病。
王小灶看著大頭他們跟著天德走了,王小灶就很落寞。后來王小灶又不知不覺把手指頭放進了嘴里,他離開家門口,來到操場,看到吳曼莉和幾個女同學(xué)在跳房子。吳曼莉的兩只小辮在跳動時一聳一聳的,其實王小灶經(jīng)??梢钥吹竭@兩支烏亮的小辮,因為吳曼莉坐在他的前排,而且,吳曼莉是他們的班長。丁偉玲讓吳曼莉記那些不守紀(jì)律的同學(xué)的名字,王小灶的名字就往往排在最顯眼的位置。這讓王小灶很氣憤,最大的吵包應(yīng)該是大頭才對,可是吳曼莉不記大頭的名字。王小灶于是就懷疑大頭和吳曼莉一定是想要談戀愛了。王小灶想,吳曼莉一定是看上了大頭的爹在當(dāng)團長這一點。吳曼莉長得很漂亮,因為她長得像她的媽。吳曼莉的媽是鎮(zhèn)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醫(yī)生,據(jù)說是很風(fēng)流的一個人。王小灶就經(jīng)常看到吳曼莉的媽穿著時髦的衣裳從鎮(zhèn)醫(yī)院里出來。王小灶想,吳曼莉的媽,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多歲。
王小灶在旁邊看吳曼莉和幾個女同學(xué)跳房子,看了一會兒,王小灶說,吳曼莉,我想和你們一起跳房子。吳曼莉忽然停止了跳,大笑起來。吳曼莉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對著其他幾個女同學(xué)說,你們聽見沒有,王小灶這個男人婆想跟我們跳房子。幾個女同學(xué)也放肆地大笑起來,這讓王小灶很沒面子。王小灶說,吳曼莉,不想讓我跳你就說好了,你不能叫我男人婆的。吳曼莉停住了笑,吳曼莉說,那叫你什么,叫你膽小鬼,我看叫你癟三算了。王小灶更加氣憤了,他的胸脯劇烈起伏著,他很想拔出他的拳頭搡吳曼莉幾拳的,但是他怕吳曼莉告訴大頭,那樣的話,他王小灶就有的受了。王小灶后來走開了,王小灶想,再不走開,也輪不到他跳的,于是王小灶就走開了。王小灶離開之前,嘆了一口氣。王小灶嘆氣的意思是說,真沒意思啊。
王小灶后來就一直坐在自己的家門口,他看到從東邊過來許多人,又從西邊過去很多人,他們誰也沒有看王小灶一眼。王小灶太孤獨了,王小灶孤獨的原因是因為他膽子小,上次校運會跑步,發(fā)令槍一響,人家跑出去了,他卻在砰的一聲中嚇跌在地上。其實王小灶跑步是很快的,就因為跌了一跤,而拉了班級團體總分的名次,這讓班主任丁偉玲很不高興,老是在班會課上提這件事,使王小灶很沒有面子,所以,王小灶在心里非常厭惡丁偉玲。丁偉玲長很矮胖,王小灶就在心里喊丁偉玲柴油桶。王小灶孤獨的另一個原因是王小灶的個子很小巧,可以說,王小灶不敢與班上的任何一個男同學(xué)玩扳手腕的游戲,他只能遠遠地看著大頭他們在下課時圍攏一個圈兒扳手腕,嗚哇嗚哇亂叫。王小灶孤獨的再一個原因,是王小灶的媽老去菜場撿人家不要的萊葉。上次吳曼莉就公開諷刺過王小灶,吳曼莉說王小灶長得像萊葉,那是因為王小灶是用菜葉養(yǎng)大的。那時候王小灶差一點點就要向吳曼莉撲上去了,但是他看到大頭也在一邊笑得前仰后合,他心中的那團火焰很快熄滅了。為此,王小灶勸娘不要再去撿萊葉了,娘白了他一眼,娘說,不撿菜葉,難道能撿到鈔票。
王小灶后來離開了家門,他關(guān)上門,仔細(xì)地看了看家里的一切,看了看墻上許多黑白照片。黑白照片里王小灶的所有親人都朝著他笑。王小灶去了山上,王小灶想,山是國家的,大頭他們能去,我就不能去嗎?王小灶忘了他去山上的時候已經(jīng)黃昏了,王小灶爬上那座叫鐘瑛的山時,他看到山那邊掛著半個火紅的球。
王小灶想要回來了,回家的時候,他居然會找不到路。這座山他們的班主任丁偉玲帶著他們來過,他自己也偷偷來過一次,現(xiàn)在居然會找不到路了。王小灶很奇怪自己找不到路心里卻一點也不急。天終于完全黑了下來,王小灶轉(zhuǎn)悠了半天,仍然沒有找到路。王小灶后來找了些細(xì)軟的柴草,堆在一個低洼的地方,那旁邊還有一塊大石頭擋風(fēng),王小灶躺在里面就很舒服。和往常一樣,王小灶又做夢了,王小灶夢見自己和吳曼莉很要好了,他們在一起跳房子,還夢見他和大頭干了一仗,最后,大頭被他壓在了身下。王小灶做了這樣的夢,所以,王小灶的臉上才會浮起笑容。第二天的太陽就照在了他的笑容上。王小灶睜開眼,他滿足地伸伸腰,這時候,他看到了他身邊竟然靜靜躺著一只烏龜。那是一只身上長滿青苔的山龜,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這只烏龜看,小烏龜也睜著光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看,并且,朝他點了點頭。王小灶終于笑了,王小灶下山的時候,手里捧著那只烏龜,王小灶嘴里還哼起了一首叫《萬里長城永不倒》的歌,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王小灶大著嗓門興奮地唱著。王小灶不孤獨了,王小灶想要過另一種生活。
王小灶朝自己家走去,他遠遠地看到娘在家門口撅著肥大的屁股生煤爐,大概是煙太嗆人的緣故,她劇烈地咳嗽起來。王小灶還看到娘的身邊
是一籃子的青菜葉,王小灶就想,今天中飯就一定是青菜炒飯了。王小灶不再去關(guān)心中飯吃什么,他進屋取了書包,又出來,向?qū)W校走去。王小灶記得今天是星期一,而且他肯定是遲到了。但是王小灶一點都不急。王小灶的娘連抬起頭看他一眼都沒有,更沒有問一聲他昨天晚上死到哪兒去了。王小灶想不問也好,王小灶來到學(xué)校,學(xué)校正好是下課時間,王小灶走進教室,他看到大頭他們又圍成一圈兒在猜拳,吳曼莉她們在丟小沙包,誰也沒有注意到王小灶的到來,這讓王小灶感到很悲哀。王小灶把書包丟進了課桌,然后,他把那只綠色的小烏龜放在課桌上。小烏龜又向王小灶點了點頭,兩只小眼睛里閃爍著善良的光芒。王小灶愛憐地把小龜攏在了自己的手中。王小灶一抬頭,大頭正站在他旁邊不懷好意地笑著,大頭身邊還站著許多人。王小灶說,大頭,我昨天在山上過了一夜,逮回來一只小烏龜。王小灶的意思是說大頭你別威風(fēng),我敢在山上過一夜,你敢嗎?大頭說,你騙人。大頭又對身邊的人說,他騙人,他也敢在山上過一夜,我看他的小烏龜一定是從天德那兒偷來的。王小灶也對著大頭和大頭身后的人說,大頭,你不許說我不敢上山過夜,也不許說我的小烏龜是從天德那兒偷來的,難道鐘瑛山是天德他們家的嗎?王小灶的話讓所有人笑起來,因為大家都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王小灶就是吃了虎膽他也不敢用這樣的口氣和大頭說話。果然大頭用手指頭指著王小灶的鼻子說,王小灶,你有種的話你給我再說一遍剛才的話。王小灶沒有再說一遍剛才的話,王小灶說,大頭我告訴你,我這個人好話從來不說第二遍的。說完王小灶用手抓住了大頭那只放在王小灶鼻子上的手指頭,并且奮力向后扳去。大頭哇哇地叫起來,大頭的叫聲吸引了許多人,吳曼莉也停止了丟沙包,她看到大頭那張已經(jīng)變成蟹青色的臉,也看到了王小灶那張興奮過度而通紅的臉。吳曼莉?qū)幵赶嘈盘枙蝗坏粝聛恚膊辉赶嘈叛矍鞍l(fā)生的事。最后,王小灶放開了大頭的手,他把手指頭放在大頭的鼻子上說,大頭,你給我聽好,你要是再敢把手指頭伸到我鼻子上,我就扳斷你的手指頭。大頭縮著脖子,他用憎恨的目光看著王小灶,他說王小灶你有種,你有種我們走著瞧。大頭拼命地揉著手指頭,他掉轉(zhuǎn)頭對身后的人說,你們這群雞巴東西,你們發(fā)什么呆,你們真是太沒用了,你們連王小灶都不如。
后來上課鈴就響了,敬愛的丁偉玲老師走進了教室,吳曼莉說,起立。大家就起立了,大家還說,老師好,當(dāng)然王小灶也說了。接著丁偉玲說,同學(xué)們好。再接著吳曼莉又說,坐下。大家就坐下了。丁偉玲說,同學(xué)們,打開書本,翻到第18頁。刷刷刷的聲音就響了起來。王小灶也翻開了書,王小灶也翻到了18頁。但是王小灶聽不進丁偉玲的一句話,一直以來,王小灶的成績總是和大頭不相上下,要么是大頭倒數(shù)第一,要么就是王小灶倒數(shù)第一。王小灶覺得上課真是太無聊了,他就把手伸進課桌玩那只小烏龜,玩了一會兒烏龜,他覺得沒趣。這時候,他看到了前排吳曼莉那兩只烏亮的小辮。一個念頭跳進了他的腦海,他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一跳。終于,他還是顫抖著從課桌里取出了小刀,那是一把削鉛筆的鋒利的小刀。他把小刀伸向了吳曼莉的辮子,小刀接觸頭發(fā)的聲音是無聲的,但是王小灶還是聽到了那種像鋸樹一樣的聲音。王小灶興奮極了,這時候,吳曼莉突然回過頭來,她看到了王小灶手中的小刀。吳曼莉說,你是不是不想做人了,王小灶,就算你敢上山過夜,你也不該用刀削我的頭發(fā)吧?吳曼莉接著又冷笑了一聲,說,有你受的。王小灶這一天就一直在想?yún)锹虻挠心闶艿氖鞘裁匆馑迹遣皇歉嬖V丁偉玲。王小灶一直沒看到吳曼莉有什么實際行動,也沒看到吳曼莉請大頭幫忙收拾自己。到放學(xué)的時候,王小灶就基本放心了。
王小灶回到家,王小灶看到了爹和爹的扁擔(dān)。這是王小灶家用來挑水的扁擔(dān),安了自來水后,已經(jīng)有兩年沒用了。王小灶還看到了爹那張冷冰冰的臉,王小灶的爹的臉一向都是冷冰冰的。王小灶說,爹,你拿著扁擔(dān)干什么?王小灶的話剛說完,爹的扁擔(dān)就鋪天蓋地下來了。爹說,人家頭發(fā)有剃頭師傅會剪,讓你去操什么心!王小灶像一只被斬了一刀的雞一樣痛苦地嚎叫并且奔跑著,王小灶的爹就在后面追。鎮(zhèn)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們停下腳步,他們看著王小灶的爹追打王小灶。王小灶跑得再快也跑不過他爹,終于他被爹追上了,扁擔(dān)就再一次向王小灶掃去。王小灶聽到爹說,我叫你跑,我看你能跑到哪兒去,然后他感到腿上很麻地來了一下,再然后他就跌倒了。爹說,你給我起來。王小灶站了起來,還沒站穩(wěn),又跌倒了。王小灶爹的臉色忽然就變了,他扔掉扁擔(dān),背起王小灶就往醫(yī)院跑。王小灶的臉上都是淚水,淚水滴到了背著他的爹的脖子里,因為他看到爹老是在縮著脖子。王小灶知道是自己的腿不行了,但是在爹的背上,他重溫了童年的舊夢。王小灶記得爹最后一次背他是六歲的時候,他們一起去大會場看戲。至今王小灶仍然記得那場戲的名字叫做《雙獅圖》。王小灶透過淚眼迷蒙,看到了躲在墻角暗笑的大頭。王小灶就吼起來,大頭,你再給我笑,我有你好看的。大頭果然不笑了,大頭忽然有些怕這個以前總是很溫順的家伙了。
醫(yī)生說,沒什么事,骨頭傷了,神經(jīng)也傷了,但是骨頭沒有斷,需要休息。于是王小灶每天上學(xué)都必須由爹背著他去,放學(xué)了又背回來。王小灶看到吳曼莉時,就露出了仇恨的目光。王小灶說,吳曼莉,我要報仇的,我先給你提個醒,我連大頭都不怕,我難道會怕你?吳曼莉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吳曼莉的笑完完全全是送給王小灶的。吳曼莉低聲下氣地笑,是因為大頭靠不住了,而王小灶又對她構(gòu)成了威脅。此后的幾天里,吳曼莉老是把頭轉(zhuǎn)到后邊來,朝著王小灶笑,而且,她居然把作業(yè)也給王小灶抄了。吳曼莉是班長,成績當(dāng)然是好的,作業(yè)基本上是對的,所以,抄她的作業(yè)是一種榮幸,這種榮幸以前是大頭的,現(xiàn)在不是了,現(xiàn)在是王小灶的。這讓大頭很氣憤,王小灶聽到了大頭咬牙切齒的聲音,但是王小灶裝作沒聽見。王小灶想,這下,要你嘗嘗孤獨的滋味了。因為有許多人,他們喜歡和王小灶玩了,因為王小灶根本就不怕大頭了,那么有王小灶在,他們也就不怕了。再說,他們以前受了大頭不少的氣,現(xiàn)在,現(xiàn)在哼哼大頭你爹是軍長也不管用了。軍長怎么了,軍長又不會給我們好處。更令大頭氣憤的是,有好些人居然還搶著要背王小灶了,沒幾天,王小灶的爹不用再接送王小灶上學(xué)了,他老是看見有人背著王小灶回來,而且身邊跟著許多人。
有一天大頭在廁所邊截住了吳曼莉。大頭說,吳曼莉,你是不是想和王小灶談戀愛?吳曼莉很驚訝地瞪了他一眼說,你說什么呀,我會跟他談戀愛?大頭說,那你為什么跟他那么好,他連路也不會走了,你還對他那么好。吳曼莉說,那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大頭看著吳曼莉的背影和一聳一聳的羊角辮一起遠去,大頭就又把牙齒磨了一回。
王小灶的腿終于好了,但是走路的樣子還是一拐一拐的。王小灶記得那天的陽光很好,他和一
群人在操場邊玩那只綠毛小烏龜。吳曼莉在不遠處跳牛皮筋。吳曼莉跳牛皮筋的樣子王小灶很喜歡。不知道為什么,就是很喜歡。王小灶想,要是長大了能討吳曼莉做老婆那該多好。王小灶這樣想著的時候,大頭一步一步地向這邊走來。大頭穿了一套新軍裝,那是他爹給他的。盡管大頭的個子很高,但那套軍裝還是顯得太肥大。大頭就這樣把脖子以下的部位藏在一套軍裝里,一搖一擺地過來。王小灶看著那兩只大褲腿,他在想那里面要是養(yǎng)兔子的話,一定可以養(yǎng)六只兔子,每只褲腿三只,這是一道最簡單不過的算術(shù)題。王小灶還看到大頭手心里握著一把東西,王小灶的視力很好,幾乎所有成績不好的人視力都好。王小灶視力好,所以才看到了大頭的拳頭比以前大出了許多,那里面一定握著東西。王小灶想,大頭來了,大頭來了一定不會有好事情的。果然,大頭走過來,他攤開了手掌大聲喊,誰要子彈殼。大頭的手心里躺著幾顆锃亮的子彈殼,所有的視線便從那只小烏龜身上移開,降落在那幾只子彈殼上。而且,有好些手還不由自主地伸了過去。王小灶其實也很喜歡子彈殼的,但是他的嘴里反復(fù)說著,有什么稀奇,子彈殼有什么稀奇。盡管王小灶這樣說著,但是所有人還是圍住了大頭。大頭得意又輕蔑地朝王小灶笑了笑。王小灶看到大頭的手掌又合攏了,大頭說,想要子彈殼的,跟我來。所有人都走了。就連走得最遲的瓜子也說,王小灶,我跟大頭走了,大頭有子彈殼,你沒有。王小灶看到許多本來圍著他的人全都走了,陪著他的只有一只綠毛小龜。王小灶將小龜抓在手里,他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失敗感,他開始仔細(xì)回想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的突然變得不可得罪,使他像變了人似的有了地位,但是,有些東西是不可改變的,比如大頭可以利用他爹的子彈殼拉攏這么多人,他不可以,因為他爹只是煤餅廠的工人,他不可能送給大家煤餅,而且大家對煤餅也不感興趣。而他的娘連工作也沒有,他娘只會到菜場去撿那些沒人要的萊葉。王小灶站在操場邊,王小灶很心痛,心痛是因為王小灶苦苦得來的東西,敵不過幾個子彈殼。
有一天王小灶看到瓜子在玩一枚彈殼,王小灶就知道那一定是大頭給他的。王小灶說,瓜子,子彈殼就讓你叛變了,你是個軟骨頭。瓜子笑了,瓜子把子彈殼掛在脖子上,原來他在彈殼上鉆了一個洞。瓜子說,軟骨頭有什么關(guān)系,軟骨頭又不犯法。王小灶就很生氣。他想怎么辦,人都跟著大頭走了,怎么辦。后來他說,瓜子,你別走開,你在這里等我,我請你們?nèi)バ穲@吃冷飲。你去叫幾個人來吧,我請你們吃冷飲。王小灶說完就向家里奔去,他要去拿錢。確切地說是拿爹的錢。那些錢藏在一個墻洞里,別人不知道,王小灶知道。王小灶親眼看到過爹在半夜里起來一張一張數(shù)鈔票。王小灶拿了錢,他只拿了一部分錢,他想喝冷飲一定夠了,他就拿了大約幾個人喝冷飲的錢。王小灶拿錢的時候心就要從喉嚨里跳出來,王小灶想,我這是在做賊。王小灶又想,我不是偷別人的,我是偷自己家的,我不能算是賊。王小灶的腦子里擠滿了不少東西,但王小灶拿了錢還是飛快地跑了起來。王小灶果然看到瓜子和幾個人乖乖地等在那兒,他們的胸前都掛著一枚子彈殼。王小灶在心里罵,都是叛徒,都是軟骨頭。但是王小灶不敢罵出聲來,王小灶知道現(xiàn)在還輪不到他罵的時候。
王小灶領(lǐng)著一班人走進了小樂園,王小灶走在最前面,他的樣子就很神氣。鎮(zhèn)上有許多人都看到了,擺水果攤的云標(biāo)說,這不是阿大的兒子嗎,看他以前軟不拉嘰的,今天怎么會這樣威風(fēng)?王小灶憤怒了,他的憤怒用他的目光表達出來。王小灶走過去,王小灶說,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我讓他們把你的水果攤掀了。王小灶說這話的時候,身后的幾個人就緊緊跟著他,這讓云標(biāo)感到害怕,他突然覺得忠厚老實的老大養(yǎng)的不是一個忠厚的兒子,他終于沒有再吱聲,等王小灶他們走遠了,他才狠狠地呸了一聲。
王小灶他們在小樂園喝了冷飲,他們喝得肚子都快脹破了,他們都說,王小灶,你什么時候有錢了再讓我們來小樂園吃吧。王小灶笑了一下,王小灶說,想喝冷飲,你們要跟著我才對。
王小灶重新去上學(xué)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家對大頭都有些若即若離了,王小灶才知道鈔票比大頭爹厲害,鈔票比什么都厲害。大頭對瓜子說,瓜子,你們又跟王小灶了,那是個男人婆,軟蛋,你們也跟他。瓜子小聲對大頭說,他請我們上小樂園了,你要是每人給我們發(fā)一套軍裝的話,我們當(dāng)然聽你的。大頭的頭馬上就垂了下去,大頭知道自己只能發(fā)發(fā)子彈殼,發(fā)軍裝是他爹的事,他怎么會發(fā)得起軍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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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灶這幾天就很神氣,除了每次考試仍然停留在倒數(shù)第一倒數(shù)第二以外,他的作業(yè)每次都是良,因為他是抄了吳曼莉的。王小灶這天很神氣地回到家,他看到爹坐在油膩膩的桌子邊,模樣很怪地朝著他笑。他知道爹從來不對他笑的,所以他對爹的笑很害怕。果然,爹很輕地問他,王小灶,你有沒有拿爹的錢?王小灶說,沒有。爹又問,你想想看,是不是有一次拿錯了錢,把爹的錢拿出去,一不小心就用了?王小灶這次想了很久,他終于說,爹,我記起來了,上次拿錯了錢。我長大了以后再還你好了。爹冷笑了一聲,爹說果然是你這個雜種。王小灶的爹再也不用扁擔(dān)敲他了,用扁擔(dān)的話一不小心還得去醫(yī)院,還得由他付醫(yī)藥費。這次他把王小灶綁了起來,綁在一條長凳上。然后,他扒去了王小灶的褲子。王小灶瘦骨嶙岣的屁股就露了出來。王小灶的爹解下了皮帶,接著,殺豬一樣的嚎叫就從王小灶家傳了出來。
王小灶再去上學(xué)的時候,走路又是一拐一拐的。大家以為王小灶的腳又被他爹敲傷了。王小灶說,不是,是屁股,這次敲的是屁股。瓜子常來背王小灶上學(xué)和放學(xué),瓜子說,王小灶,你就是不再請我去小樂園喝冷飲,我也要背你。這讓王小灶很感動。王小灶說,他們呢,他們怎么不和你一起了?瓜子說,他們和大頭一起去看了一場電影,是大頭請的客,吳曼莉也去了。王小灶說,他娘個大頭,他比我厲害。
王小灶開頭幾天很平靜,下課了就一個人玩那只小烏龜。偶爾瓜子找他說說話,他們兩個人看上去都很孤獨。瓜子因為大頭沒讓他去看電影,心里也很氣憤,而且大頭說他是兩面派,他就更氣憤了,所以他偏要和王小灶在一起。有一天王小灶的傷好得差不多了,王小灶就問吳曼莉,王小灶說,吳曼莉,你和大頭去看電影了嗎?吳曼莉說,看了。王小灶冷笑了一聲說,你是不是看上他了?吳曼莉說,我怎么會看上他,他的成績和你差不多我怎么會看上他?再說,就是看上他也是我自己的事。吳曼莉的話讓王小灶很傷心。王小灶趴在桌子上忽然開始流淚。吳曼莉看到王小灶的書本也打濕了,這讓吳曼莉感到害怕。吳曼莉想,王小灶這個人怎么了?
王小灶找到瓜子,王小灶說,瓜子,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接著王小灶就把嘴湊在了瓜子的耳邊。瓜子的臉一下子就變青了。瓜子說,王小灶,這樣做不好。王小灶冷笑一聲,王小灶說,你是個膽小鬼,人家叫我男人婆,我都比你膽子大。瓜子說,那讓我想想,你讓我想一想一卜
第二天王小灶見到瓜子時,看到瓜子的眼紅紅的,一定是一個晚上沒有睡好。瓜子朝王小灶點了點頭,王小灶就笑了。課間休息的時候,王小灶和瓜子看到大頭和一群人在一起,王小灶和瓜子就走了過去。王小灶氣勢洶洶的,許多人看到了王小灶臉上的殺氣。王小灶朝大家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大頭說,王小灶你想干什么?王小灶冷笑了一聲,王小灶突然向大頭撲去,瓜子也躥上去扳大頭的腳。大家都跑遠了,跑到校門口又扭轉(zhuǎn)頭看。他們看到三個人一會兒上,一會兒下,塵土飛揚的樣子,有一種萬馬奔騰的味道。王小灶和瓜子顯然不是大頭的對手,因為王小灶和瓜子的身體其實都是很單薄的。很快他們看到王小灶的嘴角都是血,而瓜子的眼瞼顯然是腫起來了。他們奮力地拼搏著,三個人身上都是泥。大頭終于將兩顆豆芽一樣的頭夾在了自己的臂彎里。大頭將兩個人都壓在身下,大頭說,你們以為兩個人就可以算計我了嗎?老子的爹是團長,老子以后就一定不會是團長以下。你們算什么,我一直讓著你們,你們還敢在我頭上動土。
有很長一段時間里,王小灶和瓜子都被他壓在身下,不能動彈。大家又慢慢圍攏來了,他們能更真切地看到面前的大戰(zhàn)。誰也沒看清王小灶是怎樣翻身壓在大頭的身上的,反正王小灶忽然大吼一聲,從大頭身子底下一骨碌鉆了出來壓在了大頭身上。王小灶的吼聲讓人害怕,他紅了眼睛的樣子更讓人害怕。他的手里忽然有了一把明晃晃的西瓜刀,這把刀曾經(jīng)幫助王小灶家剖過許多西瓜。現(xiàn)在王小灶將它架在了大頭的脖子上。王小灶歇斯底里地喊,大頭你再動一動,我就斬了你。大頭果然不動了,他兩只眼睛的目光全部落在刀子上,由于距離太近的緣故,他的眼睛變成斗雞眼。瓜子也從大頭身下鉆了出來,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抬起腳狠命向大頭的肚子踩去,大頭的一聲慘叫也隨之爆發(fā)出來。這時候大家才看清原來瓜子穿著一雙勞動皮鞋,那是他爹上班時穿的皮鞋,所以大家一致認(rèn)為王小灶帶刀子和瓜子穿勞動皮鞋是有預(yù)謀的。瓜子沒有解恨,瓜子說,大頭你剛才把我弄痛了。說完瓜子又提起腳向大頭踢去。
丁偉玲終于出現(xiàn)了,丁偉玲的出現(xiàn)是因為吳曼莉報告了丁偉玲。丁偉玲擠進人群,一把拎住了王小灶的耳朵,王小灶才站起身來。丁偉玲說王小灶我看你一定是瘋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王小灶沒說話,他把刀子插在了腰間。并且拍了拍手掌。他的意思是拍掉灰塵。
丁偉玲在班會課上批評了王小灶和瓜子,丁偉玲說要是被校長知道,王小灶和瓜子就會被開除。丁偉玲讓王小灶寫了檢查,又讓瓜子寫了檢查。還讓全班同學(xué)寫了自己對這件事的看法。大家都以為,這件事很快就會過去的,而且學(xué)期也即將結(jié)束了,再說有些人跟著大頭,有些人又跟著王小灶了,扯平了,大約會平安無事的。
但是有一天教室的玻璃窗突然碎得一塌糊涂,課桌底下都是碎屑,而且上課的時候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縮著脖子,那是因為這間教室連一塊完整的玻璃也沒有了。校長很快知道了這件事,校長說,要查,一查到底。校長的口氣有些像派出所所長的口氣。鎮(zhèn)上派出所的海所長就老是這樣說,查,一查到底。每個學(xué)生都按規(guī)定寫了紙條,紙條上是每個學(xué)生知道的嫌疑人。沒想到結(jié)果嫌疑人很多,那是因為平時有意見現(xiàn)在是報復(fù)的機會。所以許多人都上了黑名冊。調(diào)查毫無進展,玻璃卻重新裝了起來。然后一切都平靜了,盡管校長還在不停地說,查,一查到底。學(xué)期都快結(jié)束了,再過半個月就要期末考,查個屁。但是王小灶的心里很難受,這個人沒有查出來所以他很難受。終于有一天,他走進了辦公室,站在丁偉玲的旁邊。丁偉玲在批改作業(yè),頭也沒抬地說,什么事?王小灶說,玻璃是我捅壞的,是我用我們家以前挑水的扁擔(dān)捅壞的。丁偉玲的目光透過厚厚的鏡片落在王小灶身上,丁偉玲摘下眼鏡用軟布擦了擦。丁偉玲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人主動承認(rèn)是他捅的玻璃?丁偉玲用手背碰了碰王小灶的額頭。丁偉玲嘆了一口氣。丁偉玲不想把這件事報告校長,報告校長王小灶就不可能留在學(xué)校了??墒峭跣≡钔蝗淮舐曊f,丁偉玲你這個柴油桶,玻璃是我捅壞的,你為什么要不相信呢?許多老師的目光就射向了丁偉玲和王小灶,他們靜靜地看著他們倆。丁偉玲只好領(lǐng)著王小灶去了校長辦公室。校長嘆了一口氣,又嘆了一口氣,后來校長和丁偉玲就談了很久,王小灶一句也沒聽進去。
丁偉玲先去了王小灶家。王小灶看到丁偉玲和爹隔著一張桌子談話,他們的話很少,這是因為王小灶爹不太會說話的緣故。他們的樣子看上去像談判一件不怎么談得攏的事情。王小灶的目光很散淡,腦子里一片空白,他因為去了一趟山上,就發(fā)生了許多意想不到的事。王小灶后來看到丁偉玲左腳邁出了門檻,右腳也邁出了門檻,然后,丁偉玲就一搖一擺地消失在王小灶的視線中。
王小灶想,接下來,就是爹把自己綁在長凳上,然后剝?nèi)パ澴?,用皮帶抽。王小灶對那次暴打記憶猶新,那是因為他覺得這有些像電影里國民黨對地下黨員用的老虎凳。沒想到爹沒有打他,因為他覺得臉上麻了一下,他一抬頭,才發(fā)現(xiàn)父親落下了眼淚,滴在了他的臉上。爹說,小灶,你不能讀書了,你也不是讀書的料。你以后就頂職到爹的廠里做煤餅吧。王小灶聽到了爹溫和的口氣,這讓他覺得不可思議。他伸出了冰涼的手,擦去爹的淚跡。王小灶想,大頭說他長大了不會小于團長,而他最多只是一個生產(chǎn)煤餅的工人,吳曼莉會看得上自己嗎,誰也不會看得上自己的。失敗感再一次襲擊了他,他開始為自己的舉動后悔。
王小灶在家里待了一個月,娘讓他跟著去撿菜葉,他不愿去。他只是每天站在門口看走來去走的人。人家說,王阿大的尾巴,你怎么沒去讀書?碰上是年紀(jì)大的,王小灶就笑笑說,我不讀了,讀書有什么用,我不讀了。碰到年紀(jì)輕的說這話,王小灶就冷笑一聲,癟三,王阿大是你叫的嗎?王小灶有一天看到天德又背著老掉牙的德國造雙筒獵槍從門口經(jīng)過,王小灶說,天德,我跟你去山上。天德遲疑了一下,天德遲疑是因為他聽說王小灶突然變得很橫了。但最后天德還是搖了搖頭,天德想我有槍的,我不怕你,你再橫也沒有用。王小灶望著天德遠去的背影說,天德,我叫你后悔,我一定會叫你后悔的。
王小灶的日子很寂寞,所以他常去學(xué)校門口轉(zhuǎn)悠。他看到吳曼莉和大頭有說有笑地走進了學(xué)校,看到那些胸前掛著子彈殼的男同學(xué)走進了學(xué)校,又看到瓜子進了學(xué)校。瓜子看到了王小灶,瓜子說,小灶,大頭最近的成績好了不少,他爹答應(yīng)如果他能考到80分就讓他去城里。王小灶想,看來最慘的還是我了。他看到教室裝著的明晃晃的新玻璃,他就想起了星期天他捅玻璃的情景,他捅紅了眼,手都破了。那時候他想的是,如果我捅了玻璃,同學(xué)們就都會把目光投向我了。
這天王小灶在鎮(zhèn)子上閑逛,他把兩只手插在褲兜里,走路一晃一晃的。他走過了百貨商店,商店里那個鎮(zhèn)長的老婆正和大家高聲談笑,一邊笑一邊磕著瓜子。那是一個卷著頭發(fā)而且胖得不成比例的女人,是一個讓王小灶很厭惡的女人。王小
灶走過了大廟,走過了知青飯店,然后他拐進了廟后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會來到廟后弄的。他看到天德家的大門敞開著,他就走了進去,他說,天德,天德你給我出來。沒有人回答。王小灶就上了樓,天德家是兩層的水泥結(jié)構(gòu)小樓。王小灶說,天德,你給我出來。天德還是沒應(yīng)聲,這時候,他看到了那支德國造的雙筒獵槍,像一個孤老太一樣寂寞地立在墻邊。王小灶順手抓住了槍桿,槍很重,王小灶感到了槍的分量。王小灶的心跳加快了,一個念頭閃了出來。王小灶被自己可怕的念頭嚇了一跳,但他還是拿著槍向樓下走了,到半中央,他想了想又折回去了,打開天德家的后窗,把槍扔了下去。天德家的后窗是一片長過膝蓋的野草地,王小灶聽到卟地響了一下,王小灶就拍了拍手。
王小灶又晃晃悠悠出現(xiàn)在街上。
王小灶又回到了家里。
王小灶又看到他的娘撅著肥大的屁股生煤爐。
王小灶想,為什么結(jié)過婚的女人屁股都大?比如鎮(zhèn)長老婆,比如丁偉玲。他想,吳曼莉以后會不會是一個大屁股女人?
王小灶半夜的時候悄悄溜出了門。王小灶覺得夜里真的很冷,他直打著寒噤。王小灶顫抖著貓腰來到天德家的屋背后,在街上的路燈下他看到了自己呼出的熱氣。王小灶在草叢中摸索著,王小灶在長及膝蓋的亂草中摸了很久,他終于摸到了冰涼的鐵。他拾起那塊鐵,開始瘋狂地奔跑。他進屋的時候,碰在了門上,爹咳嗽了一聲,說誰?王小灶說,我,我小解。王小灶把獵槍藏在了床底下,然后他上床了,他的身子很久都沒熱過來。他一夜沒有睡著。王小灶想,有了槍,以后就可以像天德一樣上山打獵了。
第二天王小灶病了,王小灶昨晚受了涼,所以他得了重傷風(fēng)。王小灶的重傷風(fēng)持續(xù)了七天時間才好轉(zhuǎn)。王小灶的重傷風(fēng)痊愈的時候,學(xué)校里已經(jīng)開始期末考了。王小灶又把兩只手插在褲兜里,他晃蕩著去了學(xué)校。路上的時候,王小灶看到了天德,天德正在一家玻璃店前曬太陽。天德的雙手相互搓著,那是因為他沒有槍了,所以兩只手很不習(xí)慣。王小灶不知道,他生病的第一天,天德就罵了一天的街。天德說,誰偷了槍,讓他走火打死自己,讓他被汽車火車撞死,讓他被河淹死。天德第二天就不罵了,因為大家都聽出來天德的嗓子已經(jīng)啞了。天德變得很沉默,他老是在人家店門口曬太陽。王小灶說,天德,你今天不去打獵嗎?天德突然發(fā)作了,他將臉漲成醬紅色,憤怒地喊,王阿大的尾巴,我不要來挖苦我,你不要以為你敢對大頭動刀子我就怕你。
王小灶想了想,最終他沒有再吱聲。他向?qū)W校走去。學(xué)校正在考試,他就踮著腳透過窗子看他以前的同學(xué)們考試。大頭已經(jīng)坐到了王小灶原先的位置,這讓王小灶很不舒服,因為那樣每天都可以看到吳曼莉的小辮。王小灶看到大頭在偷看吳曼莉的卷子,而且吳曼莉把卷子拉得很低,這無疑是在配合大頭偷看。王小灶很生氣,他想,吳曼莉真是個狐貍精。他又想,大頭考80分就可以到他爸爸那兒去了,就可以進城了。王小灶就貓下腰在窗下放尖聲音大喊起來,大頭偷看,大頭偷看。監(jiān)考老師本來是坐著的,現(xiàn)在他站了起來,他不是丁偉玲,他是外校的,對調(diào)著監(jiān)考。他說,誰是大頭?沒有回音。他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很響的一聲,講臺上就揚起了一蓬灰。他又說,誰是大頭,給我站起來。大頭終于站了起來,大頭站起來時,狠狠地說,媽的王小灶。他聽出了那種像太監(jiān)一樣的聲音一定是王小灶發(fā)出來的。不是王小灶又會是誰呢!
學(xué)校放寒假了。瓜子來找王小灶玩,瓜子說大頭恨死你了。王小灶就笑笑。王小灶帶瓜子上了閣樓,他掏出了那支槍,他看到了亮藍的顏色,他又看到了瓜子張大的嘴。瓜子說這不是天德的槍嗎?王小灶說,現(xiàn)在是我的,你這個膽小鬼要是說出去了,我就一槍結(jié)果你。瓜子說,我怎么會?然后,瓜子也摸了摸槍,膽子漸漸大了,又抱過槍玩起來。瓜子說,這個天德,以前不準(zhǔn)我們摸他的槍,現(xiàn)在哼哼,有我摸的。王小灶說,別亂動,小心走火,槍是有保險的,小心走火。他們想那個豆瓣一樣的東西大約就是保險,但是他們不知道是關(guān)著的還是打開的,因為上面標(biāo)著的是外國字。王小灶拿起槍瞄向窗外,王小灶讓準(zhǔn)星缺口和那些來來往往的人三點成一線,并且用嘴巴虛擬著開槍。啪,啪啪,啪啪啪。瓜子提醒說,這槍只能響兩響,它是雙筒,你剛才啪啪啪響了三下。王小灶愣了愣,他對瓜子的提醒很反感,但又說不出什么,只好說,你懂什么?
王小灶看到鎮(zhèn)長女人扭著肥大的屁股向這邊過來了。經(jīng)過王小灶家的窗下,又走了過去。王小灶將槍對準(zhǔn)鎮(zhèn)長女人的屁股。王小灶說,啪,啪啪,啪啪啪。突然王小灶聽到了一聲真切的槍響,他看到一個女人跌倒了,他又看到瓜子青著臉一言不發(fā)地跑下樓去。王小灶想,不好了,怎么辦?不好了,我把鎮(zhèn)長女人打死了。他坐在樓板上想了很久,最后,他下了樓,并且向鐘瑛山飛奔。他的心一直咚咚狂跳著,他想,現(xiàn)在,派出所海所長一定在叫,查,一查到底。他看到太陽落到了山的那邊,他就抱了一些柔軟的柴草堆在以前睡過的地方。第二天早上,王小灶覺得肚子很餓,陽光很刺眼。他看了看熟悉的小鎮(zhèn),然后向山的反方向走去。
王小灶突然失蹤了,他很久都沒有回到小鎮(zhèn)。鎮(zhèn)上的人在背后說,會不會在外面死掉了?大頭沒有考到80分,但還是進了城。大頭進城的時候,他說他最想的是王小灶。這讓瓜子大感意外。
五年以后的春天,王阿大和他老婆在院子里曬太陽,他們的頭發(fā)白了,那是因為王小灶突然不見的緣故。王小灶以前經(jīng)常挨打,現(xiàn)在人不見了,王阿大就感到很落寞,甚至很傷心。他們坐在院子里嘆氣,他們說,如果王小灶還在的話,今年十八了。這時候,他們看到家門口站著一個胡子拉碴的人,這個人很瘦弱,喉結(jié)一突一突的。這個人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們倆。王阿大站起身來,走到那個人的身邊,仔細(xì)地看了他很久,他看到這個人的眼里忽然有了淚痕。王阿大說,你不會是王小灶吧?那個人點了點頭。這時候,王阿大才看清王小灶下身晃著一只空蕩蕩的褲管。他這個人就像一片樹葉一樣,隨時會被吹走。
王阿大忽然發(fā)怒了,他說你跑哪兒去了,這么多年你跑哪兒去了?王小灶沒有回答,過了很久,才謙卑地笑笑,輕聲說,有飯嗎?王阿大的老婆捧出了飯,他們看到王小灶狼吞虎咽地吃著。王阿大說,那個女人沒有死,那個女人只是被響聲嚇了一跳,后來就爬起來跑了。但是那個女人后來還是死了,因為她奶子里生了東西。她的死與你是無關(guān)的。王小灶聽到這里就猛拍了一下腿,拍下去才知道那地方是空的,他爬火車時從車頂上掉下來,被壓斷了腿。但是,假如他知道那女人只是嚇了一跳,他就不會失去這一條腿。
王小灶的飯碗空了,他呆呆地坐著,很久都沒有說話。王小灶忽然看到了王阿大凳子底下的一只小烏龜,五年過去了,小烏龜仍然只有這么大。王小灶走過去,捧起小烏龜,他看到烏龜?shù)捻永镩W動著善良的光芒,并且向他點了點頭。王小灶伸手揉了揉脹腫的眼眶,可是他的手,一下子就濕了。
五年過去了,現(xiàn)在是1991年。
責(zé)任編校王小王
海飛主要作品年表
一、中、短篇小說
2003年:
短篇小說《俄狄浦斯的白天和夜晚》——原載《時代,
文學(xué)》第6期,2004年《小說選刊》第1期選載
中篇小說《溫暖的南山》——載《十月》第3期
短篇小說《后巷的蟬》——載《天涯》第5期
短篇小說《閃光的胡琴》——載《上海文學(xué)》第12
期,獲首屆《上海文學(xué)》全國短篇小說大賽一等獎
2004年:
短篇小說《藍印花布的眼淚》——載《山花》第1期
短篇小說《尋找花雕》——原載《青年文學(xué)》第2期,
《小說選刊》第3期下半月刊選載
短篇小說《瓦窯車站上空的蜻蜓》——原載《長城》
第4期,《小說選刊》第9期下半月刊選載
短篇小說《紀(jì)念》——原載《青年文學(xué)》第8期,入
選《2004中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
2005年:
短篇小說《菊花刀》《棺材梅》——載《青年文學(xué)》第
7期,列為該期封面人物
短篇小說《干掉杜民》——原載《收獲》第4期,入
選《2005年中國短篇小說年選》《2005年收獲短篇小
說年選》《2005年短篇小說經(jīng)典》
短篇小說《鴉片》——載《廣州文藝》2005年第4期,
獲“四小名旦”青年文學(xué)獎
2006年:
短篇小說《胡楊的秋天》——原載《當(dāng)代小說》第3
朗,入選《2006年短篇小說經(jīng)典》
中篇小說《看手相的女人》——載《大家》第3期
中篇小說《私奔》——載《山花》第4期
短篇小說《到處都是骨頭》——原載《人民文學(xué)》第
5期,《中華文學(xué)選刊》2006年第7期選載
2007年:
中篇小說《看你往哪兒跑》——原載《人民文學(xué)》第
1期,《中篇小說選刊》2007年增刊第一輯選載,獲
人民文學(xué)獎·新浪潮獎
短篇小說《去杭州》——原載《廣州文藝》第2期,《小
說選刊》第3期選載,入選《2007中國年度短篇小說》
中篇小說《醫(yī)院》——原載《天涯》第5期,《中篇小
說選刊》第6期選載,入選《2007中國短篇小說經(jīng)典》
2008年:
短篇小說《為好人李木瓜送行》——原載《江南》第
6期,《作品與爭鳴》2009年第2期選載
中篇小說《像老子一樣生活》——原載《清明》第4
期,《小說選刊》第8期、《中篇小說選刊》第5期、
《小說月報》2008增刊、《作品與爭鳴》第11期、《新
華文摘》第22期、《小說精選》第8期選載,入選《2008
中國年度中篇小說》62008中篇小說》《中國中篇小
說經(jīng)典(2008年)》
中篇小說《遍地姻緣》——載《山花》第7期
中篇小說《城里的月光把我照亮》——載《中國作家》
第11期
2009年:
中篇小說《我愛北京天安門》——載《廣州文藝》第
2期
短篇小說《歡喜》——載《鴨綠江》第3期
中篇小說《在人間》——載《作品》第5期
短篇小說《煙囪》——載《山花》第5期
中篇小說《自己》——載《花城》第4期
二、長篇小說及作品集:
《花滿朵》——載《芳草》2008年第5期
小說集《后巷的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2年
12月出版
長篇小說《花雕》——學(xué)林出版社,2004年7月出版
長篇小說《壹千尋》——中國青年出版社,2004年
12月出版
中篇小說集《看你住哪兒跑》——浙江文藝出版社,
2008年12月出版
小說集《一場叫紀(jì)念的雪》——江西高校出版社,
2009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