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霽 霄
(南陽師范學院 新聞與傳播學院,河南 南陽 473061)
闡發(fā)研究無論作為一種研究類型亦或是作為一種方法論系統(tǒng),是中國比較文學界的創(chuàng)造[1]178。闡發(fā)研究是指運用生成于異域文明中的文學理念來闡釋生成于本域文明中的文學作品及文學理念;或者用生成于本域文明中的文學理念研究生成于異域文明中的文學作品及文學理念。與法國學派所倡揚的影響研究、美國學派所主張的平行研究相比,闡發(fā)研究難以操作,易出問題,多受詰難。因為跨越文明界限借用理論,使理論脫離實際生成的文化背景、脫離固有的應用范圍,難免會與所要闡發(fā)的對象存在一定的偏差,從而使闡發(fā)的效果大打折扣。因此,倘若無節(jié)制的強化比較意識,泛化濫用理論模式,其結(jié)局必然造成“凡事皆可比”的“泛比較”模式,缺乏共性的全差異性比較,其意義何存?鄭振鐸先生說:“時代的與種族特性的色彩雖然深深地印染在文學作品中,然而超出這一因素之外,人類情思卻是很可驚奇地相同?!盵2]4我們認為,只有將“驚奇地相同的人類情思”作為比較的基點,特定的文化心理與歷史傳統(tǒng)中實現(xiàn)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間的比較才具有意義。
可見,可資比較的普適性也是比較文學闡發(fā)研究的靈魂。以《孔雀東南飛》為例,構(gòu)架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基礎之上的焦母休妻說,構(gòu)架于原型批評理論基礎之上的孔雀神話置換變形說,均具有凸顯比較意識,而忽略普適性的諸多弊病。其采用的比較文學闡發(fā)研究視角與方法也因泛比較,缺乏科學研究的實證依據(jù)而遭人詬病。
《孔雀東南飛》無疑是中國詩歌史中的名篇。不過,《孔雀東南飛》詩在宋代之前,聲名不彰,少有提及。宋代及其近代伊始,亦毀譽參半。對《孔雀東南飛》詩的接受,從古代的隱性流傳到今天的顯性呈示,得益于新文學運動者的倡導。時至今日,《孔雀東南飛》詩被納入文學史家的研究視野,通過進入文學史和文學教材等途徑,達到家喻戶曉的程度,對其研究與評論也達到白熱化。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改革開放步伐的加快,國外文藝思潮的涌入,弗洛伊德主義在中國思想界廣為傳播,對《孔雀東南飛》詩的解讀與闡釋也立足于“弗洛伊德主義”而生發(fā)出新的比較文學研究視角。
其中,比較有影響的當屬趙紅娟從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層面詮解焦母休妻之緣由。趙紅娟認為,“以現(xiàn)代精神分析學的眼光來看,焦、劉兩家都父親早亡,焦母與仲卿間存在著極深的‘戀子’與‘戀母’情結(jié),前者是造成婆媳不和的最重要因素,后者則使仲卿在矛盾爆發(fā)后起不到緩沖作用”[3],從而將焦母休妻的原因歸結(jié)為“戀子情結(jié)”。
“戀子情結(jié)”說,影響深遠,在《孔雀東南飛》詩焦母休妻原因考索一域引發(fā)了激烈的討論。其研究視角的新奇,表象層面的貼合,為《孔雀東南飛》詩乃至整個古代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比較文學研究路徑。在趙文的影響之下,一批學者步其后塵,紛紛撰文應和,以助其聲勢(1)楊寧寧:《〈孔雀東南飛〉婚姻悲劇原因探析》,載《思想戰(zhàn)線》1998年2期,第32—34頁。文章認為,戀母情結(jié)使焦仲卿缺乏獨立的個人意志,焦母身上無疑潛伏著強烈的虐待情感,補償心理助長了焦母的虐待行為。蘇向麗:《(孔雀東南飛)悲劇根源探究》,載《陜西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06年3期,第135—137頁。文章認為,由于焦母長期的寡居生活,養(yǎng)成了對兒子偏執(zhí)的愛,把兒子占為己有,產(chǎn)生了排他性的變態(tài)心理,甚至性嫉妒。。一時間“戀子情結(jié)”說成為焦母休妻原因的不易之論。
但是,梳理“焦母戀子”說,筆者發(fā)現(xiàn),“焦母戀子”說是以精神分析學說為依據(jù),其基本前提是焦母將兒子當作丈夫的形象來崇奉,也即是說“喪夫”與“戀子”是兩個不可或缺的條件,具備上述條件,焦母的變態(tài)人格才具可能性。
倡導“焦母戀子”說,之所以說焦仲卿喪父,無外乎三點原因:一是綜覽《孔雀東南飛》詩,焦父并未出現(xiàn);二是《孔雀東南飛》詩所言“公姆”是偏義復詞,所言當為焦母,焦父并不存在;三是劉蘭芝辭別獨向焦母與小姑作別,未提及焦父,倘若焦父尚在人世,亦當與之作別。
然而,研讀《孔雀東南飛》詩,焦父缺失的證據(jù)明顯不足:其一,不能以《孔雀東南飛》詩未述及焦父,即斷定焦父已逝;其二,《孔雀東南飛》詩所言“公姆”雖為偏義復詞,但在“公姥”這個“偏義復詞”中,我們只能發(fā)現(xiàn)“公”之“作為陪襯”,而不能發(fā)現(xiàn)這個“公”的指稱對象的不存在[4];其三,劉蘭芝不與焦父作別,乃在情理之中。自春秋戰(zhàn)國至今,媳婦與公公之間,存在著回避制度。在漢族的習俗中,公公對兒媳的缺位,也是一種十分普遍的現(xiàn)象。
相反,《孔雀東南飛》詩之中,恰恰很多證據(jù)表明焦父健在。依據(jù)婦女“三從四德”之律,假使焦父亡故,夫死從子,焦母當聽從兒子仲卿之命,仲卿的婚姻大事當能自行做主,至少不至于如此被動,被焦母左右??梢?,焦父雖在《孔雀東南飛》詩中缺席,其健在的可能性極大,至少說其是否亡故難以確定。
此外,“焦母戀子”說成立另一個條件是“戀子”。如果說喪父是焦母變態(tài)人格形成之因,那么戀子則是其人格扭曲的表現(xiàn),故而焦母可能因為焦、劉夫婦感情深篤而心生妒忌,故而橫加干涉,執(zhí)意休妻。但是,檢索《孔雀東南飛》詩,焦母雖對劉蘭芝百般挑剔,但戀子的因子著實無從見出,退一步講,倘若焦母戀子,在仲卿以死相威脅,企圖保全劉蘭芝之時,焦母若果真戀子,此時也不能無動于衷。
由此可見,對于采用比較文學闡發(fā)研究視角,依托西方弗洛伊德理論詮釋《孔雀東南飛》詩而言,夫亡、戀子即是可資比較之普適性,夫亡、戀子既然均無從考證,那么“焦母戀子”說成立最基本的普適性即被拋棄,所謂“焦母戀子”說無非是建立在無憑無據(jù)的假設基礎之上。缺乏普適性,比較文學其理論研究亦如無根浮萍,得出的結(jié)論也是站不住腳的。
如果說基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基礎之上的焦母休妻說存在證據(jù)不足,從而陷入泛比較泥淖而被學人詬病的話,那么基于原型批評理論基礎之上的孔雀神話置換變形說則更顯得主觀武斷、荒誕不經(jīng)。其倚重的比較文學闡發(fā)研究視角更可謂是空穴來風、子虛烏有。
《孔雀東南飛》詩開篇即以孔雀起興,詩云“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據(jù)此,胡晶撰文認為:《孔雀東南飛》詩“選擇孔雀來起興有著深刻的神話根源,孔雀在神話中是作為中國的植物神而存在的;作品本身也是神話中死而復活原型模式的置換變形”[5]。
綜合審讀胡文,我們發(fā)現(xiàn),胡文得出的結(jié)論無疑是非常新奇的,但是,我們對這個結(jié)論又不免產(chǎn)生疑問:孔雀是否即是中國的植物神,《孔雀東南飛》詩是否即是神話中死而復活原型模式的置換變形。
先看孔雀與植物神的關聯(lián)?;脊偶?,中國古典神話中的神靈,為數(shù)眾多的是始祖神、創(chuàng)世神、自然神,植物神相對而言是比較缺乏的。在中國古代神話中,與植物榮枯最易見出關聯(lián)的神靈有兩個:一是高禖神,一是西王母。其中,高禖神是生殖神,她掌管人類繁衍與農(nóng)業(yè)豐產(chǎn)。在古禮之中,尚存留以性巫術的形式,祭祀高禖女神,以祈求農(nóng)業(yè)豐產(chǎn)的大型祭禮?!抖Y記·月令》載:“仲春三月……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親往,后妃帥九嬪御,乃禮天子所御,帶以弓韣,授以弓矢于高禖之前。”[6]474-475西王母是秋神,也是刑殺之神,與高禖神不同的是,西王母的出現(xiàn)往往是植物蕭殺的征象?!渡胶=?jīng)》載:“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善嘯,蓬發(fā)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盵7]306由此,高禖神主豐產(chǎn),主導植物的豐茂;西王母主刑殺,主導植物的凋零。此外,二神共同的特點是,植物的榮枯只是她們所執(zhí)掌的一個層面,不能是一般意義上的植物神。至于孔雀與植物神的關聯(lián)則難以見出。
胡文竭力證明孔雀是中國的植物神,其理由有兩點:在古希臘神話系統(tǒng)中,阿多尼斯作為植物神有兩個顯著標志:“一是他在生與死的時間上與植物同構(gòu);二是在神的意義上講,他的生生死死是導致萬物榮枯的根本原因。孔雀具備上述特征,故而孔雀是中國的植物神?!盵5]但是,胡文的這種推論是經(jīng)不起推敲與考證的。
首先,阿多尼斯作為古希臘神話系統(tǒng)中的植物神,尚具有以下重要的植物神特質(zhì):其一,阿多尼斯之母親被神化為樹木,其在樹中孕育;其二,阿多尼斯被箭豬刺死,鮮血化為植物——玫瑰;其三,阿多尼斯的原型是西亞的植物神或谷神,阿多尼斯春天復活,到秋天再歸冥府。但這與植物榮枯同構(gòu)并主宰植物榮枯不足以確立阿多尼斯作為植物神的地位。
其次,孔雀在生與死的時間上并非與植物同構(gòu),孔雀的生死亦不是導致萬物榮枯的根本原因,孔雀只是一種平凡的鳥類,尚未見文獻將其神化為主宰植物榮枯的植物神。胡文僅以“孔雀尾始春而生,至三四月復凋,與花萼相榮衰”[8]3774,即斷定孔雀在生與死的時間上與植物同構(gòu),從而將孔雀比附為中國神話中的阿多尼斯,顯得主觀臆斷。
再進一步講,按照胡文的推論,凡是在生與死的時間上與植物同構(gòu)并能導致植物榮枯的即為植物神,這種推論從邏輯上講也是荒謬的。胡文認為:“中國的植物神與西方神話中的阿多尼斯是同型同構(gòu)的,那么植物神孔雀的命運同阿多尼斯一樣經(jīng)歷了由死到生的過程,是死而復活的神,這與主人公焦、劉二人的愛情命運歷程是異質(zhì)同構(gòu)的,文本本身是植物神孔雀死而復活原型模式的置換變形。”[5]
以胡文的觀點,阿多尼斯與孔雀是植物神,植物神具有春生秋死,死而復活的特征。在《孔雀東南飛》詩中,焦、劉在“嚴霜結(jié)庭蘭”的冬季殉情而亡,又在“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的春季化生復活,正是植物神孔雀死而復活原型模式的置換變形。
此處暫不論其比附阿多尼斯將孔雀作為中國古代神話中的植物神的疏誤,假使孔雀是植物神,焦、劉的殉情也并未死而復生,所謂的復生只是胡文對《孔雀東南飛》詩“中有雙飛鳥,其名為鴛鴦”的曲解。
研讀《孔雀東南飛》詩,不難發(fā)現(xiàn),《孔雀東南飛》詩是力求實錄、警示后人的樂府詩篇,而非幻化神異的志怪小說。焦、劉死后,其墓碑附近“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的樹木以及上有的雙飛鳥鴛鴦,也只是人們對其摯愛的惋惜與祝福,借鴛鴦比附摯情,并沒有化生情節(jié),所謂復生,從何而談?再退一步講,《孔雀東南飛》詩雖以“孔雀東南飛”起興,但除此一句,全詩與之并無多少關聯(lián),后文提到的雙飛鳥也是鴛鴦,而非孔雀。就動物習性而言,鴛鴦交頸而臥,喪偶而獨處,蝴蝶、比翼鳥雙宿雙飛,乃愛情之象征;孔雀“一夫而多妻”,一雄而多雌,用以象征愛情也極不協(xié)調(diào),而且,在中國古代文化語境中也少有以孔雀象征愛情的。胡文的神話原型置換變形說有過度闡釋的嫌疑。
總之,胡文以闡發(fā)研究的視角,受古希臘神話系統(tǒng)中植物神阿多尼斯的啟發(fā),主觀地將《孔雀東南飛》詩之中起興之孔雀看作是中國神話中的植物神,并將焦、劉殉情看作植物神之死,雙飛鳥鴛鴦視之為生,人為地構(gòu)擬了一個死而復生的神話原型模式。這種研究是典型的忽略普適性的泛比較陋習,主觀隨意,言而無據(jù),嚴重地扼殺了學術的科學性與客觀性。
以上我們梳理了兩種闡發(fā)視域下的《孔雀東南飛》詩研究,分別借用精神分析理論與原型批評理論對《孔雀東南飛》詩進行闡釋,前者對焦母休妻原因進行考索,西方理論是支撐、是基點;后者借原型批評理論將《孔雀東南飛》詩中孔雀與西方語境中的植物神阿多尼斯相比附,尋找所謂的兩個神話系統(tǒng)的共性,從而對《孔雀東南飛》詩的深層結(jié)構(gòu)進行闡發(fā)。兩篇文章,其共同特征是視角新穎,結(jié)論新奇,故而頗能在表象上迷惑眾人,引起關注。但是,兩篇文章其共同的缺失是忽略可資比較的普適性,甚至人為地強化個人主觀論斷而刻意掩蓋《孔雀東南飛》詩的客觀實際,犯下了以先驗性的西方理論、以比附性結(jié)論裁剪中華文化的嚴重錯誤。
那么,圍繞《孔雀東南飛》詩研究,其普適性何在?我們在研究中應當如何歸依普適性,而避免主觀臆斷或淪入泛比較泥淖呢?韋勒克、沃倫在他們的論著《文學理論》中倡導文學研究應具有兩種基本視角,一是內(nèi)部研究,即研究作品本身;二是外部研究,探討作品之外的作家與社會等因素[9]65,《孔雀東南飛》詩的研究亦無外乎這兩個層面。對內(nèi),研究文本本身,這是文本闡釋的客觀依據(jù)之一;對外,研究《孔雀東南飛》詩創(chuàng)作的外部因素,探討該詩的作家與時代因素。只有如此,《孔雀東南飛》詩的研究才不至于凌空蹈虛,得出的結(jié)論才能使人信服。
其一,對于焦母休妻原因考索。對于焦母休妻之原因,學界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比較有代表性的說法有戀子說、無子說[10]、禮教迫害說(2)黃卓:《東方閑情》,東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294頁。禮教迫害說的論調(diào)大而化之,較為普遍。黃卓越認為,《孔雀東南飛》詩內(nèi)容表現(xiàn)焦、劉受封建禮教迫害,歌頌他們堅貞不渝的愛情(這種說法極具代表性)。、特權說[11]、門第說(3)陳祖美:《漢魏六朝詩歌鑒賞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146頁。陳祖美認為,蘭芝的被遣和門第不是沒有關系。等。梳理上述觀點,偏頗在所難免。其中,戀子說其普適性在于《孔雀東南飛》詩中當有焦父亡故、焦母戀子的變態(tài)性格描述,這些因素是文本直接或間接呈示,而非想當然,趙文及其唱和者遭人詬病之處即在于此。
無子說其普適性在于《孔雀東南飛》詩中有焦、劉無子嗣的確實證據(jù),且文本本身指明無子嗣是導致休妻的確切原因。單憑《孔雀東南飛》詩文本未提及子嗣便說焦、劉無子嗣,進而認為無子嗣是休妻之因,無疑是荒唐的。同時,從一般情理推論,古代有納妾制度,以無子為理由出妻實在沒有必要。書中也從未公開或隱約提及蘭芝無法生育,蘭芝二十左右,正值妙齡,遣歸之后,求婚者絡繹不絕,試問,如果蘭芝真的無法生育,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求婚者呢?可見,無子說實在難以自圓其說。
禮教迫害說,從一般意義上講,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然而,封建制度與封建禮教之戕害具有大而化之的一刀切嫌疑,并不能妥帖解釋焦母休妻的深層動因。在《孔雀東南飛》詩創(chuàng)制的時代,休妻并非一件隨意的事情,家庭和睦亦非封建禮教所排斥反而是其美化倡導的事情。同樣,在封建禮教被掃除,社會制度徹底改變的當下,仍有許多家庭因婆媳不和而導致家庭決裂,妻離子散。因此,焦母休妻之因雖有體制因素,但遠比空洞的體制更為具體。
與禮教迫害說相仿,特權說與門第說均可以作為解釋焦母休妻之因的一個層面,其真正原因恐怕要復雜得多。不過,從原因索解的普適性來看,特權說與門第說均建立在文本細讀基礎之上,其結(jié)論是具有合理性的。
由此,綜合研讀《孔雀東南飛》詩文本,檢索《孔雀東南飛》詩創(chuàng)作的外部因素,焦母休妻之普適性應建立在以下層面。
于焦母,焦母認為劉蘭芝行事無禮,舉動過于自由,故而心生不滿,進而休妻?!犊兹笘|南飛》詩云:“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吾已失恩義?!边@是焦母口述休妻的直接動因。
于劉蘭芝,蘭芝請求速速遣歸,婆媳矛盾已經(jīng)勢如水火。《孔雀東南飛》詩錄蘭芝之言曰:“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qū)使,徒留無所施。不堪母驅(qū)使,兒實無罪過,進止敢自專?仍更被驅(qū)遣。”似乎焦母處處找茬,蘭芝無意再唯唯諾諾。
于焦仲卿,仲卿認為劉蘭芝并無過錯,焦母休妻,實出無名?!犊兹笘|南飛》詩錄仲卿之言曰:“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焦母休妻,實出于焦母之“不厚”。
顯然,由《孔雀東南飛》詩文本可見,《孔雀東南飛》詩所述休妻悲劇乃一般婆媳矛盾之惡化,一方面焦母心生不滿,極盡苛刻;另一方面,劉蘭芝“不堪驅(qū)使”,認為徒留無施。
在《孔雀東南飛》詩創(chuàng)作的時代,在倡導孝行天下的時代氛圍中,作為婆婆的焦母無疑具有主動權。《大戴禮記·本命篇》云有“七出”條文,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有惡疾,多言,竊盜[12]1305,甚至于“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6]866,都可以成為休妻的原因。因此,客觀實際地遵循《孔雀東南飛》詩文本,結(jié)合《孔雀東南飛》詩創(chuàng)作的時代特征,所謂戀子說、無子說等都有脫離文獻、主觀臆斷、過度闡釋的弊病。
其二,對于《孔雀東南飛》詩以“孔雀”起興?!犊兹笘|南飛》詩開篇以“孔雀”起興,亦引發(fā)學界論爭,其中,比較文學研究的視角也是較有代表性的觀點,除上引胡文從原型批評理論視角探討《孔雀東南飛》詩乃植物神孔雀的置換變型外,羅曼撰文認為:《孔雀東南飛》詩為孔雀神話與鴛鴦神話兩套故事的融合[13]。張應斌撰文認為:《孔雀東南飛》詩所述“夫妻故事只是其表層,其深層結(jié)構(gòu)是對愛情動物來源的神話解釋,它出自民間文學中的愛情母題”[14]。這些比較視域的闡發(fā)研究,有一定的說服力。尤其是張文,溯本求源,從《韓憑》故事,到《陸東美》,再到《梁山伯祝英臺》《華山畿》,指出這些故事均本于《韓憑》故事,而韓憑即鷦鵬,故此,《孔雀東南飛》詩在神話動物層面是鷦明或鷦鵬故事,在世俗動物層面是鴛鴦故事[14]。然而,正如羅文無法解釋孔雀起興而將之歸結(jié)為兩套故事系統(tǒng)一樣,張文的表層結(jié)構(gòu)與深層結(jié)構(gòu)說同樣也無法對孔雀起興做出合理滿意的闡釋。
其實,考案古籍,《孔雀東南飛》詩以孔雀起興,乃因襲前作,并非《孔雀東南飛》詩所創(chuàng)。漢代樂府《艷歌何嘗行》云:“飛來雙白鵠,乃從西北來。十十將五五,羅列行不齊。妻卒(猝)得疲病,不能飛相隨。五里一返顧,六里一徘徊?!盵15]800另一首與《孔雀東南飛》詩有直接關聯(lián)的是漢代四言民歌中的一首古艷歌。該詩云:“孔雀東飛,苦無寒衣。為君作妻,心中惻悲。夜夜織作,不得下機。三日載匹,尚言吾遲?!盵15]801《孔雀東南飛》詩首句,于上述二詩,各取一端,雜合而成“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尤其是對于《古艷歌》《孔雀東南飛》詩所述“十七為君婦,心中??啾>葹楦?,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與之如出一轍,因此,逯欽立先生說,“古詩為焦仲卿作即繼承此歌”[16] 232。可見,《孔雀東南飛》詩以孔雀起興實是受《艷歌何嘗行》與《古艷歌》的影響,而最直接的影響則是《古艷歌》。
《古艷歌》收錄于《太平御覽》“織部”,描述的是漢代織婦之苦,《孔雀東南飛》詩中劉蘭芝也是織婦。二詩前后相承,均以“孔雀東飛”起興。顯然,“孔雀東南飛”應當與織作關聯(lián)。這一觀點同樣可以從《中婦織流黃》詩中得到印證:“翻花滿階砌,愁人獨上機。浮云西北起,孔雀東南飛。調(diào)絲時繞腕,易鑷乍牽衣。鳴梭逐動釧,紅妝映落暉?!盵16]1913
至于孔雀東飛與織作到底有何關聯(lián),意見并不統(tǒng)一,安小蘭認為,孔雀東南飛當表示季節(jié)變化,紡織活動開始[17];王運熙認為孔雀東飛是絲織物的常見圖案[18]107。但是,孔雀東飛與織作關聯(lián)是無疑的。
《孔雀東南飛》詩以孔雀起興遠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復雜,作家創(chuàng)作并非都有極其深刻的隱喻與象征,而批評家與讀者閱讀通常會產(chǎn)生過度闡釋。上列諸文,各執(zhí)一端,極力挖掘孔雀起興的原因與象征意蘊,即是如此。梳理古籍得出的“孔雀”起興是令人信服的,孔雀起興與感情無關,它既解釋了孔雀起興的突兀,證實了孔雀故事與鴛鴦故事兩套系統(tǒng)故事說的不成立,也解釋了鴛鴦出現(xiàn)的美好愛情寄托。
由此可見,依托孔雀而所做的原型批評闡釋是站不住腳的,文學研究的普適性必須仰仗客觀實際,依托文本因素及其創(chuàng)作的時代因素,從想當然的視角新奇終究會貽笑大方。
王寧先生說:在比較文學領域中,“我關注的并不只是一對一或X與Y的比附或接受與影響研究,也不想沉溺于海闊天空、不著邊際的平行比較。我從一開始就為自己確定了研究方向:從多學科和超學科的宏觀視角來俯視文學(包括具體思潮、流派、作家和文本),將影響、平行研究之手法揉為一體,既注重事實上的接受與影響的關系,同時又不囿于此:嘗試用某種理論來對一些文學現(xiàn)象進行重新闡釋”[19]227。但是,王寧先生也清醒地認識到,一個來自西方的理論模式與本土本文間所有的裂縫和差異,意識到運用理論闡釋本文時所具有的危險性。因此,王寧先生指出:“在使用這種批評理論與方法時,一定要慎而恰之,切不可濫用甚或假冒?!盵19]116
基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基礎之上的焦母休妻說與基于原型批評理論基礎之上的孔雀神話置換變形說,之所以做出上述想當然的論斷,其最根本的原因即在于忽略了闡發(fā)研究中的普適性原則,而這種普適性原則,其本質(zhì)即客觀性。它是指在闡發(fā)研究過程中文學理念與文學文本及其創(chuàng)作外部情境之間客觀的契合程度。因此,忽略了普適性,即等于在實際的研究中使用的批評理論與方法存在假冒與濫用的致命硬傷,得出的結(jié)論當然也不足為信。
當然,在實際的比較文學闡發(fā)研究中,強化比較意識,主觀抹殺普適性的現(xiàn)象還很多,《孔雀東南飛》詩的研究不過是一個較為典型的個案,這是學術界所不能忽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