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東漢人的壽命觀
——以東漢人對顏回之死的討論為中心

李 文 濤

(海南熱帶海洋學院 民族學院， 海南 三亞 572022)

古人對壽命問題的看法，黃克劍曾有比較詳細的探討，但主要討論先秦時期人的壽命觀，對秦漢時期涉及不多[1]。余英時在《東漢生死觀》中討論了兩漢時期人們渴望延長壽命的現(xiàn)象，但對東漢時期人們對壽命的認識并沒有討論[2]。筆者認為，所謂壽命問題，應(yīng)該包括人可以活多少歲；人的壽命受到哪些因素的影響、如何活得更長久些等相關(guān)問題。東漢人對顏回早逝問題的討論，就包含了對人的壽命問題的多重探索，從中可以看出東漢時期社會觀念的變化，以及知識階層對于人的壽命問題的考量和對生命意義的思考。

一、 東漢時期對顏回早逝問題討論的主題及頻率

對顏回早逝的討論，王春華先生在《顏回資料輯考》中有比較詳細的收集[3]。根據(jù)他的考證，我們可以對從春秋到東漢這一時段有關(guān)顏回早逝的討論梳理如下。

春秋時期，對于顏回早逝的討論有3次，主要見于孔子的言論?！墩撜Z·雍也》和《論語·先進》中都認為，顏回早逝是“不幸短命死矣”； 《孔子家語·在厄》中則說：“且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敗節(jié)。為之者人也，生死者命也。” 這里雖然沒有直接探討顏回的早逝，但顏回屬于“窮困”之列，也可以說是間接討論了顏回早逝問題?？偟膩碚f，這些言論主要表達了對顏回早亡的痛惜之情，也體現(xiàn)了對生命無常的慨嘆。但戰(zhàn)國時期，對顏回早逝的問題未見討論。

西漢時期，對顏回早逝的討論有4次，主要討論了顏回之死的原因，并從“命”與“德”兩個方面來解釋顏回之死，反映了西漢人對人的壽命已有了初步思考。《淮南子·精神訓》認為其早逝是“迫性拂情，而不得其和也”?！痘茨献印氛J為，顏回過度壓抑了自己的合理欲望，違背了自然之理，導致早逝?！洞呵锓甭丁るS本消息》中認為：“天命成敗，圣人知之，有所不能救，命矣夫?！薄洞呵锓甭丁氛J為，顏回早逝是由其命運決定的?！斗ㄑ浴柮鳌穭t說：“以其無避也，若立巖墻之下，動而征病，行而招死，命乎!命乎!”《法言·君子》記載：“或問：‘壽可益乎?’曰：‘德。’曰：‘回、牛之行德矣，昌壽之不益也?’ 曰：‘德，故爾。如回之殘，牛之賊也，焉得爾?’曰：‘殘、賊或壽?！唬骸送?，君子不妄?！薄斗ㄑ浴氛J為，顏回道德中有缺陷，導致其不能長壽。顏回道德中的缺陷，或許是《淮南子》中所認為的壓抑自己、不能順其自然的結(jié)果。

東漢時期，對顏回早逝的討論至少有16次，而且多集中在東漢中后期?！缎抡摗れ畋巍氛J為：“顏淵所以命短，慕孔子，所以殤其年也……如庸馬與良馬相追街尾，至暮共列宿所，良馬鳴食如故，庸馬垂頭不復食；何異顏淵與孔子優(yōu)劣?！薄缎抡摗氛J為顏回因為要趕上甚至超越孔子，由于天資有限，精力不濟而早逝?！读凶印ちγ氛J為，“自壽自天”，壽命由上天注定，非人力所能為?！墩摵狻分杏写罅科懻摿祟伝氐脑缡?，《論衡·幸偶》《論衡·命義》《論衡·偶會》《論衡·刺孟》《論衡·對作》等篇章中都涉及顏回早逝的問題。此外《論衡·禍虛》兩次涉及顏回早逝問題；《論衡·問孔》中3次提及顏回早逝問題?！墩摵狻芬粫泄灿?0次提及顏回的早逝?！渡觇b·俗嫌》在解釋“或問仁者壽何謂也”時指出，壽命是由天命決定的?！吨姓摗へ矇邸诽岬搅藮|漢末年時人對此的解釋：“或問孔子稱仁者壽，而顏淵早夭。積善之家必有余慶，而比干、子胥身陷大禍。豈圣人之言不信而欺后人耶？”對此，荀爽的解釋是，壽命分為兩種，一種是精神上的長壽，一種是肉體上的長壽。顏回早逝，只是肉體上未能長壽，由于其立德導致精神上的長壽：“壽與不壽，不過數(shù)十歲。德義立與不立，差數(shù)千歲。豈可同日言也哉！顏淵時有百年之人，今寧復知其姓名耶？”而孫翱的解釋是：“死生有命，非他人之所致也。若積善有慶行仁得壽，乃教化之義，誘人而納于善之理也?！薄吨姓摗纷髡咝旄傻慕忉屖?，仁者壽，“行仁之壽也，孔子云爾者。以仁者壽利養(yǎng)萬物，萬物亦受利矣，故必壽也”，而顏回早逝是個特例，不能否認“仁者壽”。此外，《漢書·敘傳》中還提到：“中和為庶幾兮，顏與冉又不得?！?/p>

由上述可知，東漢時期，討論顏回早逝的學者和頻率逐漸增多，且以東漢中后期表現(xiàn)尤為明顯，這表明當時的社會觀念出現(xiàn)了較大的變化，這種變化的核心就是影響壽命的因素及其應(yīng)對措施。

二、 東漢人對最低壽命的認識

人的壽命長短問題，古人很早就有討論?！蹲髠鳌べ夜辍酚涊d，秦穆公準備攻打滑國，秦國兩個老臣百里奚和蹇叔反對，秦穆公派人對蹇叔說：“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從“中壽”可以推斷，當時人們已經(jīng)形成了上壽、中壽、下壽的概念。中壽是多少呢？據(jù)《史記·秦本紀》記載，秦穆公(《史記》為秦繆公)五年，秦國用五張公羊皮向楚國贖回百里奚，此時百里奚已經(jīng)是七十余歲，百里奚說：“臣不及臣友蹇叔，蹇叔賢而世莫知。”在百里奚的建議下，秦穆公“使人厚幣迎蹇叔，以為上大夫”?？芍渴迥昙o和百里奚差不多，秦穆公三十二年攻打滑國時，蹇叔應(yīng)該是八九十歲的老人了，可知在春秋時期，中壽的年齡應(yīng)該在70歲左右。這一時期由于缺乏文獻記載，我們還不知道上壽與下壽的年齡。

戰(zhàn)國末期的《呂氏春秋 ·孟冬紀·安死》記載：“夫死，其視萬歲猶一瞬也。人之壽，久之不過百，中壽不過六十。”可知在戰(zhàn)國晚期，人們認為人的壽命極限應(yīng)該是100歲左右，中壽的年紀大概是60歲。比起春秋時期，中壽的年齡降低，可能與戰(zhàn)國時期長期戰(zhàn)亂導致人們的壽命普遍不長有關(guān)。西漢中期的《淮南子·原道訓》中記載：“凡人中壽七十歲，然而趨舍指湊，日以月悔也，以至于死?！敝袎燮呤?，是兩漢人的一個共識，東漢時期的博士任敏說過：“凡人中壽七十，視父同儕亡，可制服也。子方在遠，人指其處，不可驗也。罪不可加焉。”[4]587既然存在“中壽”的概念，也應(yīng)有上壽和下壽的觀念，但直到東漢中、后期，下壽為多少，并沒有比較明確的文獻記載。到了東漢末年，《太平經(jīng)》提出了比較完整的上壽、中壽和下壽的概念，“凡人有三壽，應(yīng)三氣，太陽太陰中和之命也。上壽一百二十，中壽八十，下壽六十”[5]23。不過《太平經(jīng)》又提及：“天受人命，自有格法。天地所私者三十歲，比若天地日月相推，有余閏也，故為私命。過此者，應(yīng)為仙人。天命：上壽百二十為度，地壽百歲為度，人壽八十歲為度，霸壽以六十歲為度，仵壽五十歲為度?！盵5]464不管是下壽60歲還是仵壽50歲，都明確提出了人可以達到的一個最低壽命問題。

三、東漢人對壽命決定者的認知

先秦至西漢時期，人們追求長生、成仙或者不死，成仙的追求甚至出現(xiàn)世俗化的趨勢[2]22-45，到了東漢時期，人們雖然還認為成仙是有可能的，但普遍認為成仙只是少數(shù)人通過特殊的手段才能實現(xiàn)，普通人的壽命是有限的，而且是注定的。

東漢初年的《白虎通義》卷八《壽命》中記載：“命者，何謂也？人之壽也，天命己使生者也。命有三科以記驗：有壽命以保度，有遭命以遇暴，有隨命以應(yīng)行。”由此可知，在東漢時期，人們已經(jīng)形成了上天決定壽命的認識。

一般認為，泰山之神也主管人的壽命，“俗說：岱宗上有金篋玉策，能知人年壽修短”[5]65?！缎⒔?jīng)援神契》記載：“太山天帝孫，主召人魂。東方萬物始，故主人生命之長短?！盵6]961《搜神記》中也記載：“漢獻帝建安中，南陽賈偶，字文合，得病而亡。時有吏將詣太山，司命閱簿，謂吏曰：‘當召某郡文合，何以召此人，可速遣之。’”[7]180可知人的壽命是注定的，受到泰山之神的管理。

此外，南斗與北斗也被也認為是主生死?！妒酚洝ぬ旃贂酚涊d：“北斗七星……斗為帝車，運于中央，臨制四鄉(xiāng)。分陰陽，建四時，均五行，移節(jié)度，定諸紀，皆系于斗?！北倍分T星中，“斗魁戴匡六星曰文昌宮：一曰上將，二曰次將，三曰貴相，四曰司命，五曰司中，六曰司祿”?？梢娫谖鳚h早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北斗“司命”的觀念。到了東漢末年，出現(xiàn)了北斗主死、南斗主生的觀念。史書記載：“管輅至平原，見顏超貌主夭亡，顏父乃求輅延命。輅曰：‘子歸，覓清酒一榼，鹿脯一斤，卯日，刈麥地南大桑樹下，有二人圍棋次。但酌酒置脯，飲盡更斟，以盡為度。若問汝，汝但拜之，勿言。必合有人救汝。’顏依言而往，果見二人圍棋。顏置脯斟酒于前。其人貪戲，但飲酒食脯，不顧。數(shù)巡，北邊坐者忽見顏在，叱曰：‘何故在此？’顏唯拜之。南邊坐者語曰：‘適來飲他酒脯，寧無情乎？’北坐者曰：‘文書已定?！献咴唬骸栉臅粗！姵瑝壑箍墒艢q。乃取筆挑上，語曰：‘救汝至九十活?！伆荻?。管語顏曰：‘大助子，且喜得增壽。北邊坐人是北斗，南邊坐人是南斗。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凡人受胎，皆從南斗過北斗。所有祈求，皆向北斗。’”[7]34

也有認為司命神主管人的壽命，《太平經(jīng)》認為：“籍系星宿，命在天曹……系命上下，各有長短。司侯在房，記著錄籍，不可有忘。命在子午，其命自長。命乙丑之年，不離鄉(xiāng)土。壽小簿，不宜有惡，使付鄉(xiāng)土。壽未盡，籍記在旁……”[4]547《太平經(jīng)》認為，壽命是由上天決定的，如果出生在子午年，其壽命比較長；出生在乙丑年，其壽命比較短?！短浇?jīng)》也認為：“凡天下之名命所屬，皆以類相從，故知其命所屬。故含五性多者象陽而仁，含六情多者象陰而貪，受陽施多者為男，受陰施多者為女，受王相氣多者為尊貴則壽，受休廢囚氣多者數(shù)病而早死，又貧極也。”[4]424也就是說人出生時，受到當時星宿的影響，決定了其將來的壽命。

壽命長短是由上天決定的，普通人預定的壽命基本上是一致的，“黃帝曰：凡人生一日，天帝賜算三萬六千，又賜紀二千，圣人得三萬六千七百二十，凡人得三萬六千。一紀主一歲，圣人加七百二十”[6]1213。即人出生時，上天給人預定的壽命，普通人都是三萬六千紀；圣人比普通人多七百二十紀。人的預定壽命是一樣的，但現(xiàn)實生活中的壽命長短，是受到了各種條件的影響。

四、 東漢人認為影響壽命的因素

人的預期壽命雖然是由上天決定，但也有諸多因素影響人的實際壽命。

第一，壽命與遺傳因素有一定關(guān)系。王充在《論衡·命義篇》中認為：“故壽命修短，皆稟于天；骨法善惡，皆見于體。命當夭折，雖稟異行，終不得長；祿當貧賤，雖有善性，終不得遂……死生者，無象在天，以性為主。稟得堅強之性，則氣渥厚而體堅強，堅強則壽命長，壽命長則不夭死。稟性軟弱者，氣少泊而性羸窳，羸窳則壽命短，短則早死?！痹谶@里，王充一方面肯定人壽命的長短由上天決定，另一方面也認為人的遺傳因素影響人的壽命。遺傳因素好，則出生后身體健康，自然能獲得長壽；如果遺傳因素不好，出生之后身體虛弱，自然壽命就短，出現(xiàn)所謂早死的現(xiàn)象。

人的遺傳因素有哪些呢？王充在《論衡·氣壽篇》中寫道：“人之稟氣，或充實而堅強，或虛劣而軟弱。充實堅強，其年壽；虛劣軟弱，失棄其身……兒生，號啼之聲鴻朗高暢者壽，嘶喝濕下者夭。何則？稟壽夭之命，以氣多少為主性也。婦人疏字者子活，數(shù)乳者子死。何則？疏而氣渥，子堅強；數(shù)而氣薄，子軟弱也。懷子而前已產(chǎn)子死，則謂所懷不活。名之曰懷，其意以為已產(chǎn)之子死，故感傷之子失其性矣。所產(chǎn)子死、所懷子兇者，字乳亟數(shù)，氣薄不能成也；雖成人形體，則易感傷，獨先疾病，病獨不治?！币簿褪钦f，母親生的孩子少，身體健康，所生的孩子遺傳因素較好，自然能長壽；生的孩子多，母親不健康，所生孩子自然遺傳因素較差，壽命比較短。此外，如果此前有夭折的小孩，母親懷孕時情緒不好，也影響胎兒，出生的小孩壽命也不長。

第二，壽命與承負也有密切關(guān)系。“承負說”是東漢《太平經(jīng)》提出的善惡報應(yīng)思想，其淵源可以上溯至商周時期?！兑笮娌忿o》有：“……于受令。丐工方于受令。貞于受令丐?！薄渡袝ぞ龏]》也提出：“天不庸釋于文土受命?！薄渡袝ず榉丁分羞€有“惟天陰騭下民”，說的就是上天依據(jù)個人行為善惡在冥冥中決定壽命。《易經(jīng)·坤》中“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更明確地反映了善惡報應(yīng)觀念?！渡袝っ柦狻分杏涊d：“天生民而成大命，命司德正之以禍福。立明王以順之，曰：大命以常，小命日成。成則敬，有常則廣。廣以敬命，則度至于極。夫司德司義，而賜之福祿。福祿在人，能無懲乎？若征而悔過，則度至于極。夫或司不義，而降之禍；在人，能無懲乎？若懲而悔過，則度至于極?！薄渡袝冯m然記載的是上古時期的事件，但成書年代為戰(zhàn)國至西漢初年，這種思想應(yīng)該為西漢初年的思想。西漢末年劉向《說苑·說叢》中指出“貞良而亡，先人余殃；猖取而活，先人余烈”；此外還有“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惡之家，必有余殃”等。由此可以判斷，善惡報應(yīng)觀念在西漢已經(jīng)是普遍的社會意識了?！稘h書·丙吉傳》記載：“上憂(丙)吉疾不起，太子太傅夏侯勝曰：‘此未死也。臣聞有陰德者，必饗其樂以及子孫。今吉未獲報而疾甚，非其死疾也。’后病果愈。”

東漢時期，承負之說流行?！叭酥?，或有力行善反常得惡，或有力行惡反得善，因自言為賢者非也。力行善反得惡者，是承負先人之過，流災(zāi)前后積，來害此人也；其行惡反得善者，是先人深有積畜大功，來流及此人也。能行大功，萬萬倍之，先人雖有余殃，不能及此人也，因復過去，流其后世，成承五祖，一小周十世，而一反初?；蛴行⌒猩撇荒軈挘蜞羝湎热肆鲪撼胸撝疄?zāi)，中世滅絕無后，誠冤哉?！边@表明，祖上積德，后代長壽；祖上積惡，后代早夭?！鞍ゼ拔闯扇硕勒?，謂之無辜承負先人之過?！薄斑^此已下，死生無復數(shù)者，悉被承負之災(zāi)責也。故誠冤乎！”[4]22-23

第三，作惡過多，也會影響自身的壽命，《河圖紀命符》記載：“天地有司過之神，隨人所犯輕重，以奪其笇紀。惡事大者奪其紀(紀，一年也)，過小者奪笇(笇，一日也)。隨所犯輕重，所奪有多少也。人壽命得壽，自有本數(shù)，數(shù)本多者，紀笇難盡，故死遲。若所受稟本數(shù)以少，而所犯多者，則，紀笇速盡而死早也。又人身中有三尸，三尸之為物，實魂魄鬼神之屬也。欲使人早死，此尸當作鬼自放，縱游行饗，食人祭醊。每到六甲窮日輒上天，白司命道人罪過。過大者奪人紀，小者奪人笇。故求仙之人，先去三尸，恬惔無欲，神靜性明，積眾算乃服藥有益，乃成仙……天地有司過神，隨人所犯輕重，以奪其算?！盵6]1196這就是說，人的預期壽命是固定的，如果做壞事，上天會依據(jù)壞事的程度來剝奪一個人的壽命，壞事做多，自然短命。

那么，如何延長壽命呢？其一是行善。《太平經(jīng)》指出：“此人生各得天算，有常法，今多不能盡其算者，天算積無訾，故人有善，得增算，皆此余算增之。欲知大效，比若一里有十戶，戶有千畝田，其九戶為惡，盡死滅，獨一戶為善，并得九戶田業(yè)，此之謂也?！盵4]464人的預期壽命是固定的，所謂“有常法”。但如果自己行善，而別人為惡的話，惡人所減少的壽命會增加至善人的壽命中，善人自然能獲得長壽。其二是孝順?！缎⒔?jīng)左契》中說：“孝順二親，得算二千，天司錄所表事，賜算中功，祉福永來……不孝敬，痹在喉，壽命兇。人居世間，作孝善而得壽，子孫相續(xù)，復見尊官重祿，是不作善為孝所致邪？自無善而不顧后有患，此為大逆惡人，更為無等比不休息乎？”[6]997司命神認為一個人孝順時，會再增加他的壽命二千紀，即所謂二千歲。其三是信奉道教?！短浇?jīng)》指出：“守一明之法，長壽之根也”“今吾所教示真人書，悉皆可得大壽矣”；“真人言：‘然此道亦可學耶？’神人言：‘然，有天命者可學之，必得大度；中賢學之，亦可得大壽；下愚為之，可得小壽?！盵4]289

五、 東漢人對于早死的含義界定及其應(yīng)對

一個人如果沒有達到預期壽命，可以稱之為早死。早死的概念在東漢時期開始流行。類似概念最早出現(xiàn)在西漢末年，《后漢書》卷八一《獨行·李業(yè)傳》記載：“會王莽居攝，(李)業(yè)以病去官，杜門不應(yīng)州郡之命。太守劉咸強召之，業(yè)乃載病詣門。咸怒，出教曰：‘賢者不避害，譬猶彀弩射市，薄命者先死。聞業(yè)名稱，故欲與之為治，而反托疾乎？’”不過，《后漢書》是劉宋時期的作品，難免包含后世的思想。東漢時期出土的鎮(zhèn)墓文和解注文中，常常出現(xiàn)有類似“薄命早死”或者“薄命早終”的詞語。比如，“延熹四年，鐘仲游妻薄命早死”[8]355；“劉伯平，薄命早……醫(yī)藥不能治”[8]358?！妒钒矅故酚涊d，史安國去世時，“稟壽卅四年……古圣所不勉，壽命不可諍。哀哉，早離父母三弟”[9]50。張叔敬墓中也有類似的說法：“但以死人張叔敬，薄命早死，當來下歸丘墓”[9]202；“太原太守中山蒲陰縣所里劉公……早死”[9]206；初平元年“死者河南□□□郭□□□，汝□薄早死”[9]210；“大吉日直除，天帝下□移別□□主涼自薄命早□，□□有□自隨，□不得□□生人母弟□□□”[9]234。

值得注意的是，薄命早終并不是說去世時年齡不大，東漢后期的《薌他君石祠堂題記》記載：“家父主吏，年九十……母年八十六……旬年二親，早去明世，棄離子孫，往而不返?！盵9]46此外，《鄧椽墓題記》也記載：“新廣里鄧季星年七十四，薄命早離明世，長入幽明?！盵9]80這三人去世年齡在70歲以上，在古代可謂高壽。這種情況的出現(xiàn)，表明“薄命”觀念比較流行。

如果是在60歲之前去世，應(yīng)該屬于早死的范疇，其原因，按照東漢流行的解釋主要有兩個：一是自己作惡，導致壽命減少；二是祖先作惡，影響壽命。東漢人認為，早死無論是對本人還是對后代都有重要的影響。按照“承負”之說的觀點，如果一個人沒有作惡而早死，說明他的祖先有作惡，牽涉自己，要自己用壽命來償還祖先的罪惡；自己不能償還，子孫也得償還，也就是后代也出現(xiàn)早死或者夭折的現(xiàn)象。當然，因為自己作惡早死，子孫肯定受到牽連。

為了避免早死者將其所受的“承負”傳遞給生者，在東漢時期出現(xiàn)了鎮(zhèn)墓文。羅振玉在《蒿里遺珍》中提出：“以傳世諸券考之，殆有二種：一為買之于人，如建初、建寧二券是也；一為買之于鬼神，則術(shù)家假托之詞?！薄堕L安加氏鎮(zhèn)墓文》(也有資料命名為“東流建和元年鎮(zhèn)墓文”)中寫道：“建和元年十一月丁未朔十四日解。天地使者謹為加氏之家別解，地下死后婦加亡，方年二十四，等汝名借(籍)，或同歲月重復，鉤挍(校)日死；或同日鳴重復,鉤挍(校)日死。告上司命、下司錄，子孫所屬，告墓皇使者，轉(zhuǎn)相告語。故以自代鉛人，鉛人池(迤)池(迤)能舂能炊，上車能御，把筆能書。告于中(嵩)高長、伯(陌)上游徼，千秋萬歲，永無相墜。物與生人食□九人□□□?！盵9]184加氏去世時，僅有24歲，屬于早死的范疇。在墓葬中出現(xiàn)鎮(zhèn)墓文，并陪葬有鉛人，希望死者在地下世界安心生活，不要打擾生人，這表明人們對早死者一個主要的態(tài)度就是斷絕與死者的聯(lián)系，避免“承負”的傳遞。成桃椎去世后的年齡也不大，“今成氏之家，死者字桃椎，死日時重復年命，與家中生人相拘籍，到復其年命。削重復之文；解拘伍之籍，死生異籍，千秋萬歲，不得復相求索。急急如律令”[9]188。死時年僅5歲的許阿瞿墓中鎮(zhèn)墓文記載：“惟漢建寧，號政三年，三月戊午，甲寅中旬，痛哉可哀，許阿瞿□，年甫五歲，去離世榮，遂就長夜，不見日星，神靈獨處，下歸竊冥，永與家絕，豈復望顏。謁見先祖，念子營營，三增丈火，皆往吊親，瞿不識之，啼泣東西，久乃隨逐(逝)，當時復遷。父之與母，感□□□，□王五月，不□晚甘。羸劣瘦□，投財連(聯(lián))篇(翩)，冀子長哉，□□□□，□□□此，□□土塵，立起□婦，以快往人?！盵10]許阿瞿死后，其鬼魂長期作怪，其父母花費大量錢財，給其營造死后的世界，希望他在地下世界中愉快生活，不要打擾生人。

由此可見，對早逝者，東漢采用隔離生者與死者聯(lián)系的方式，這是由于害怕早逝者對生者不利，這種情況最開始出現(xiàn)在早期道教徒信仰者之中。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這種信仰普遍流行，并影響到社會精英。在魏晉南北朝河西地區(qū)，也出土了大量的鎮(zhèn)墓文，反映了人民的生命觀、鬼神觀等諸多內(nèi)容[11]。

總之，東漢時期，是氣候變冷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也是疫病流行的一個高峰時期[12-14]。氣候的變化導致災(zāi)害頻繁發(fā)生以及疫病的流行，特別是黃河流域，很多人死于非命。一部分人失去生命，但另一部分僥幸存活。存活的人進行了思考，為何自己能生存下來？在這思考過程之中，顏回的早逝，是繞不過的話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越是到東漢中后期，對顏回早逝的討論越多，反映出東漢社會對壽命問題的思考日益深入。

顏回早逝的討論，也表明了普通人的知識與信仰，逐漸進入精英階層領(lǐng)域，必然會導致新的信仰或者理論體系的產(chǎn)生。肉體不免消逝，如何延續(xù)存在？荀爽在解釋顏回早逝時已經(jīng)提出了精神不朽的問題；到了曹丕，明確提出“三不朽”；從追求長壽到追求生命的意義，這或許是東漢社會精英對顏回早逝的進一步思考，也是社會精英對顏回早逝問題討論的思想史上的積極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