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士人與宋元變革管窺

摘 要：《桃林羅氏族譜序》是南宋著名士大夫楊萬里一篇集外佚文，在前人論述的基礎(chǔ)上，作者結(jié)合多年來對南宋士人楊萬里、羅大經(jīng)的深入研究，從該序文的寫作時間、作者署名官銜、序文內(nèi)容的真實性幾個方面進(jìn)一步證實了《桃林羅氏族譜序》確實為楊萬里的一篇集外佚文。又結(jié)合該序文中“士族”一詞內(nèi)涵在南宋的演變，論述了南宋未入仕士人在地方社會生活中的突出影響，并揭示了這一現(xiàn)象實為后世明清地方鄉(xiāng)紳社會之發(fā)端。

關(guān)鍵詞：《桃林羅氏族譜序》;楊萬里 ;羅季溫;羅大經(jīng);士族

中圖分類號：K244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378（2019）03-0010-06

DOI：10.3969/j.issn.1005-6378.2019.03.002

小 引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披露了從《桃林羅氏族譜》中發(fā)現(xiàn)的楊萬里集外佚文《桃林羅氏族譜序》[1]。作者從楊羅兩家的交往淵源、序文內(nèi)容與風(fēng)格、歷代文人序文以及文章署名等幾個方面力證楊萬里此文并非羅氏家族偽托。在此基礎(chǔ)上，論述了此文可以增補楊萬里文集以及可供考察楊萬里與廬陵文人的群體關(guān)系等價值。

由于此文與我在三十多年前整理的《鶴林玉露》[2]作者羅大經(jīng)的家族直接相關(guān)，并且這三十多年來對羅大經(jīng)家族的資料一直保持關(guān)注，先后寫下過《羅大經(jīng)生平事跡考》①《羅大經(jīng)生平事跡補考》②和《小官僚，大關(guān)注：羅大經(jīng)仕履考析》[3]等相關(guān)文章，而這篇署名楊萬里的《桃林羅氏族譜序》又提到了羅大經(jīng)的父親，所以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

近些年來，楊萬里的集外佚文陸續(xù)面世，多發(fā)掘自各種族譜，比如《周氏五修族譜》所載的《泥田舊序》[4]《螺破蕭氏族譜》中的《五一堂記》[5]《羅塘許氏圖譜》中的《羅塘許氏族譜序》[6]，還有這篇《桃林羅氏族譜序》。出于光大門楣或炫耀鄉(xiāng)里等動機，族譜中托名聞人的序跋所在多有。這里提及的幾篇楊萬里佚文之中，《羅塘許氏族譜序》一經(jīng)披露，便有人撰文斥為偽作[7]。因此，對于族譜中發(fā)現(xiàn)的名人佚文需要審慎地加以鑒別真?zhèn)?，避免魚目混珠，造成以假亂真的現(xiàn)象。

通讀這篇論文，我認(rèn)為所考所論基本可信。就是說，《桃林羅氏族譜序》作為楊萬里的集外佚文大致可以定讞。由于我對羅大經(jīng)家族的資料相對熟悉，所以擬從譜主羅氏家族的視點對楊萬里此篇佚文的真實性略作一些補充考證。

一、佚文移錄

楊萬里此篇佚文篇幅不長，為了披露資料和讀者閱讀方便，更為了清晰考察，現(xiàn)將全文移錄如下。

羅氏族譜序

吾郡多著姓，而印崗之羅，其一也。由印崗而之竹溪者，率稱士族。竹溪有隱君子曰季溫氏，余忘年友也，世有姻連之好，常相往復(fù)。見其族人心術(shù)皆良善，倫紀(jì)皆篤厚，習(xí)尚皆文雅，無流漓詭譎粗鄙之俗，其有以服季溫之化德也。嘗以譜牒之未修質(zhì)言于余。謂以族之顯晦不專系乎富貴貧賤，茍位極乎公卿，財雄乎鄉(xiāng)邑，一時號稱顯族，數(shù)代之后而消歇，則昔之赫赫以顯者，能保其不昧昧以晦耶？晉之王謝、唐之崔盧是也。然何為使之常顯而不晦？曰：魯叔孫穆子有云立德、立功、立言而已。夫言也者，表在天地間，久而不僨、不躦也。世之譜其族者不知其幾，而稱歐譜、蘇譜者，何與？以永叔、明允之言立故也。季溫曰：“謹(jǐn)受教?！?/p>

余不家食者十?dāng)?shù)年，季溫益潛心于理學(xué)，著有《竹谷叢稿》若干卷，取正于余與丞相周公必大。觀之所撰《畏說》，胥嘆其有不可及處，此其言之立也。若夫德之立，足以尊族人，化鄉(xiāng)里，貽后世，俾用于世功之立，不難矣。余謝事之暇，乃以所編之譜，囑引其端。吁乎！先世之種德也深，后世之流芳也遠(yuǎn)。季溫所造就有如是。是以贊其族之蕃衍昌大，常顯而不晦矣，雖世守之可也，余復(fù)何言！《詩》曰：“子子孫孫，勿替引之。”為其后者，能如季溫氏之樹立，斯譜為不朽矣，斯譜為不朽矣。

嘉泰三年癸亥秋，寶謨閣直學(xué)士，通議大夫致仕、吉水開國伯、食邑七百戶楊萬里廷秀撰。

二、從制度與生平考證楊萬里佚文之真實性

前面講到，《羅塘許氏族譜序》一經(jīng)披露，便有人撰文斥之為偽作。斥為偽作的主要證據(jù)之一，就是序文后面混亂的署名：“大宋乾道六年歲次庚寅秋月□□谷旦賜進(jìn)士第宣德郎中大夫煥章閣待制寶謨閣學(xué)士太子少保吉水楊萬里誠齋甫頓首拜撰?！钡拇_，制度的設(shè)置與作者的履歷，是考證一篇文章作者真?zhèn)蔚挠仓笜?biāo)。從這個角度來審視，可以斷定十之八九。以前，我就曾從制度設(shè)置與作者履歷考證出文物專家所認(rèn)定的范仲淹詩卷為偽作[8]。那么，這篇《桃林羅氏族譜序》的署名是否經(jīng)得住檢驗?zāi)?？我們來試加檢驗一下。

《桃林羅氏族譜序》的署名為“嘉泰三年癸亥秋，寶謨閣直學(xué)士，通議大夫致仕、吉水開國伯、食邑七百戶楊萬里廷秀撰”。

首先，我們考察一下楊萬里寶謨閣直學(xué)士這一貼職的授予。嘉泰三年癸亥為1203年，是年楊萬里致仕居鄉(xiāng)。檢視《誠齋集》卷一百三十三附錄所收歷官告詞，正有《寶謨閣直學(xué)士告詞》。告詞云：

敕：直諒之臣，國家所賴。進(jìn)陪論議，其言常有益于朝廷;歸老江湖，當(dāng)代亦想聞其風(fēng)采。宜嘉異數(shù)，以聳群公。通議大夫、充寶文閣待制致仕、吉水縣開國伯、食邑七百戶楊萬里，學(xué)欲濟(jì)時，心常憂國。封章剴切，有賈誼、陸贄之風(fēng);篇什流傳，得白傅、杜甫之意。凜乎難進(jìn)而易退，浩然獨樂而無求。身歷四朝，年將八袠。有名一世，如爾幾人。束帛蒲輪，未講優(yōu)賢之禮;幅巾藜杖，有嘉知止之高。爰升高士之華，以示老臣之貴。雖已掛冠于神武，此固儻來;依然列閣于西清，所期增重。往祗成命，益介壽祺?？商厥趯氈冮w直學(xué)士致仕。

告詞題下注云：“嘉泰三年八月十六日，中書舍人王容行?！笔悄陾钊f里七十七歲，故告詞云“年將八袠”。嘉泰三年八月，亦即夏天，楊萬里被特授貼職寶謨閣直學(xué)士，秋天便以此為署銜寫下了這篇《桃林羅氏族譜序》，在時間上剛好吻合。不僅是《誠齋集》附錄的這篇告詞可證，楊萬里本人的文字也可以證明。被特授貼職寶謨閣直學(xué)士之前，楊萬里曾接到過事先通氣的文件尚書省札子，對此，楊萬里曾上奏請求辭免：“臣于七月二十五日，伏準(zhǔn)尚書省札子，六月二十四日，三省同奉圣旨，楊萬里歷事四朝，年高德茂，除寶謨閣直學(xué)士者。臣聞命震懼，措躬顛危?！谐龑氈冮w直學(xué)士恩命，臣未敢祗受，欲望圣慈追寢成命，以安愚分。謹(jǐn)錄奏聞，伏候敕旨?！盵9]卷七〇《辭免除寶謨閣直學(xué)士奏狀》

據(jù)前引告詞，楊萬里原為寶文閣待制，《宋史·職官志》[10]卷一六八《職官志》八記為從四品，在此后嘉熙二年（1238）成書的不詳撰人《重編詳備碎金》[11]卷上記為從三品。寶謨閣直學(xué)士，《宋史·職官志》和《重編詳備碎金》均無記載，然各種直學(xué)士，《宋史·職官志》記為從三品，《重編詳備碎金》記為正三品。從時代接近的制度考量，寶謨閣直學(xué)士的官品當(dāng)為正三品?！端问贰ぢ毠僦尽泛汀吨鼐幵攤渌榻稹肪鶡o記載的原因應(yīng)當(dāng)是，寶謨閣作為放置宋光宗御制之閣，在嘉泰二年方設(shè)置，寶謨閣學(xué)士、直學(xué)士和待制之設(shè)也在同時。這也間接證明，《宋史·職官志》和《重編詳備碎金》對南宋中期以后制度記載的疏略。

楊萬里被特授寶謨閣直學(xué)士的時間，與這一貼職的出現(xiàn)相距不久，或許歷事四朝的楊萬里還是第一個榮獲此職的官僚。其上奏辭免，一則是謙讓，二則是當(dāng)時之慣例。無論如何，嘉泰三年秋季之前，楊萬里被特授貼職寶謨閣直學(xué)士之事實得以認(rèn)證。

接下來，對于《桃林羅氏族譜序》所署爵位“吉水開國伯”，我們也需要考察一下楊萬里持有這一爵位的時間迄止斷限?？疾鞐钊f里的生平，在嘉泰四年進(jìn)爵廬陵郡侯。《誠齋集》卷一百三十三附錄所收歷官告詞，有《廬陵郡侯告詞》。告詞云：

敕：朕薦鬯太室，奉瑄崇丘。懷翼之心，克備靈承之典;降穰之福，靡聞專鄉(xiāng)之私。肆疇紫槖之臣，均畀蓼蕭之澤。寶謨閣直學(xué)士、通議大夫致仕、吉水縣開國伯、食邑七百戶楊萬里，地負(fù)海涵之學(xué)，日光玉潔之文。皋陶陳謨，底三朝之偉績;祁奚告老，垂百世之清規(guī)。升邃宇之穹班，遂平泉之雅志。屬我禋祠之舉，迄茲熙事之成。爾惟既膺解組之榮，是以莫陪奉璋之列。緬懷舊德，用渙新恩。進(jìn)之列爵之崇，錫以爰田之入。既明且哲，已追山甫之風(fēng);俾壽而臧，更享魯侯之爵?？蛇M(jìn)封廬陵郡開國侯，加食邑三百戶。

據(jù)告詞題下所識“嘉泰四年正月二十六日，中書舍人李大異行”可知，楊萬里因嘉泰三年年末朝廷行郊祀大禮而晉侯爵加食邑之事實，出現(xiàn)于剛剛跨年的嘉泰四年正月。而告詞中所記楊萬里此前的職銜“寶謨閣直學(xué)士、通議大夫致仕、吉水縣開國伯、食邑七百戶”，正與嘉泰三年時點的《寶謨閣直學(xué)士告詞》和《桃林羅氏族譜序》所署完全相同。并且，在《誠齋集》卷四七，尚收錄有楊萬里親撰《謝郊祀大禮進(jìn)封廬陵郡侯加食邑表》。由此可知，楊萬里“寶謨閣直學(xué)士、通議大夫致仕、吉水縣開國伯、食邑七百戶”之職銜，僅存留至嘉泰三年，翌年便已晉爵為廬陵郡開國侯，并加食邑三百戶。這一事實，也足證《桃林羅氏族譜序》所記署銜時間之無誤。

綜上考證可知，結(jié)合楊萬里的生平官歷，《桃林羅氏族譜序》所署官稱和時間完全準(zhǔn)確無誤。這一考證便成為我們確認(rèn)《桃林羅氏族譜序》并非偽托的前提。

三、從序文內(nèi)容考證楊萬里佚文之真實性

《桃林羅氏族譜序》所述及的主人公，是楊萬里稱之為“忘年友”的羅季溫。楊萬里便是應(yīng)羅季溫“以所編之譜，囑引其端”的請求，撰寫了這篇《桃林羅氏族譜序》。

楊萬里在序文開頭首句便云：“吾郡多著姓，而印崗之羅，其一也。由印崗而之竹溪者，率稱士族?！蓖瑸榱_氏一族的明代理學(xué)家羅欽順（1465-1547年）也寫過一篇《桃林羅氏重修族譜序》，對羅氏一族的遷徙、分支以及族譜之修有過比較詳細(xì)地敘述。其中有云：

吾羅氏之在吾吉聚族而居者，良不為少。其世或遠(yuǎn)或近，而著聞于天下者往往有之。若吉水桃林之族，其一也?！湎壬w出唐吉州刺史崱。崱卒于官，子孫遂留，家廬陵。后數(shù)傳，有三十三承事者，始分居吉水。是為今樟樹、下白、竹溪、桃林之共祖。又后七世曰忠文，始分居桃林?！谒渭味ㄩg，有竹谷老人茂良者，實始作譜。[12]

此外，比羅欽順的生活時代還早的明初著名文人和政治家楊士奇（1365-1444年）寫過一篇《翠筠樓記》，也講述了羅氏一族的源流。其云：

吉水之東，桐江之上，其地多竹，其里名竹溪。里之望為羅氏。羅氏之秀，有曰同倫，于竹尤篤好。……羅氏，邑故家。始自印岡徙桃林，又自桃林徙竹溪。吾聞宋有號竹谷老人者，高尚絕俗之士也。子大經(jīng)及其弟應(yīng)雷，皆理宗朝進(jìn)士。大經(jīng)著書有《鶴林玉露》，傳于世，文獻(xiàn)代有足征。要之羅氏之尚乎竹者遠(yuǎn)矣。同倫，竹谷之九世孫，于鶴林為八世。[13]

兩篇明人的文字，在所述事實上，可與《桃林羅氏族譜序》相互印證之處頗多。《桃林羅氏族譜序》所記“由印崗而之竹溪”，由楊士奇之文“自印岡徙桃林，又自桃林徙竹溪”得到印證。且楊士奇之文還多出從印岡到竹溪之間桃林這一中間遷徙環(huán)節(jié)，這也正是《桃林羅氏族譜序》之“桃林”印記。

兩篇明人的文字提及的“竹谷老人”正是《鶴林玉露》著者羅大經(jīng)之父。羅大經(jīng)本人在《鶴林玉露》中，雖未直呼父名，但也屢屢提及“家君竹谷老人”或“先君竹谷老人”。而這位名叫羅茂良的“竹谷老人”，就是《桃林羅氏族譜序》中楊萬里稱之為“忘年友”的羅季溫。并且《桃林羅氏族譜序》講到，羅季溫著有《竹谷叢稿》，曾將所著此書拿去向楊萬里和周必大請教?！吨窆葏哺濉窌械摹爸窆取?，也與羅茂良的自號“竹谷老人”聯(lián)系了起來。此亦足證《桃林羅氏族譜序》一文的真實性。作為旁證，宋人胡知柔所編《象臺首末》卷三收錄一首同樣也見于《鶴林玉露》的七絕，署名即作“竹谷羅茂良”。

證明《桃林羅氏族譜序》真實性，序文本身還有一處極為重要的證據(jù)。這就是序文所提到的羅茂良所撰《畏說》一文。對于《畏說》一文，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專立“畏說”作了近乎全文的長篇幅援引。其云：

先君竹谷老人，早登慶元諸老之門，晚年以其所自得者，著《畏說》一篇。其詞曰：“大凡人心不可不知所畏，畏心之存亡，善惡之所由分，君子小人之所由判也。是以古之君子，內(nèi)則畏父母，畏尊長，《詩》云‘豈敢愛之，畏我父母，又曰‘豈敢愛之，畏我諸兄是也。外則畏師友，古語云‘凜乎若嚴(yán)師之在側(cè)，逸詩曰‘豈不欲往，畏我友朋是也。仰則畏天，俯則畏人，《詩》曰‘胡不相畏，不畏于天，又曰‘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是也。夫惟心有所畏，故非禮不敢為，非義不敢動。一念有愧，則心為之震悼;一事有差，則顏為之忸怩。戰(zhàn)兢自持，日寡其過，而不自知其入于君子之域矣。茍惟內(nèi)不畏父母尊長之嚴(yán)，外不畏朋儕師友之議，仰不畏天，俯不畏人，猖狂妄行，恣其所欲，吾懼其不日而為小人之歸也。由是而之，習(xí)以成性，居官則不畏三尺，任職則不畏簡書，攫金則不畏市人。吁！士而至此，不可以為士矣，仲尼所謂小人之無忌憚?wù)咭?。夫人之所以必畏乎彼者，非為彼計也，蓋將以防吾心之縱，而自律乎吾身也。是故以天子之尊，且有所畏，《詩》曰‘我其夙夜，畏天之威，《書》曰‘成王畏相，孰謂士大夫而可不知所畏乎！以圣賢之聰明，且有所畏，《魯論》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孰謂學(xué)者而可不知所畏乎！然則畏之時義大矣哉！余每以此自警，且以效切磋于朋友云。”[2]甲編卷三

《鶴林玉露》的援引，證明了《桃林羅氏族譜序》所云“觀之所撰《畏說》”并非子虛烏有。這一事實則又反證了《桃林羅氏族譜序》的真實性?！耳Q林玉露》在援引了《畏說》之后，還大段援引了羅大經(jīng)同年進(jìn)士歐陽景顏所撰的跋語。其云：

余同年歐陽景顏跋云：“造道必有門，伊洛先覺，以持敬為造道之門，至矣，盡矣。蓋敬，德之聚也。此心才敬，萬理森列。此身才敬，四體端固。繇勉強至成熟，此心此身，斂然法度中，可以為人矣。然世之作偽假真者，往往竊持敬之名，蓋不肖之實，內(nèi)雖荏，而色若厲焉，行無防檢，而步趨若安徐焉。識者病之，至有效前輩打破敬字以為訕侮者，又有以高視闊步，幅巾大袖，而乞加懲絕者。一世杰立之士，欲哀救之而志不能遂。近世葉水心作《敬亭后記》，至不以張思叔之言為然，謂敬為學(xué)者之終事。仆深疑焉。近因校文至澧陽，謁竹谷羅先生，以所著《畏說》見教，仆醒然若有所悟。嗚呼！畏即敬也，使人知畏父母，畏尊長，畏天命，畏師友，畏公論，一如先生所言，欲不敬，得乎？每事有所持循而畏，則其敬也，莫非體察在己實事，見面盎背，臨淵履冰。以偽自蓋者，能之乎？高視闊步，幅巾大袖，假聲音笑貌以為敬，求之于父母兄長師友之間，多可憾焉，人其以敬許之乎！蓋先生以實而求敬，故其敬不可偽。世人以虛而求敬，故其敬或可假。是說也，羽翼吾道，其功豈淺淺哉！至此，則敬不可偽為，而攻持敬者，當(dāng)自息矣?！?/p>

這段跋語不僅高度評價了《畏說》一文，還講述了歐陽景顏親謁“竹谷羅先生”，

以及羅茂良“以所著《畏說》見教”的事實。這又可以與《桃林羅氏族譜序》所云《竹谷叢稿》書名中的“竹谷”以及提到的《畏說》篇名互相印證。并且歐陽景顏跋語對《畏說》的高度評價，不僅是對羅大經(jīng)所述其父“先君此說出，一時流輩潛心理學(xué)者，咸以為不可易”這一事實的印證，更是印證了《桃林羅氏族譜序》所云“觀之所撰《畏說》，胥嘆其有不可及處”。

從序文署銜、寫作時期以及所述內(nèi)容，《桃林羅氏族譜序》確為楊萬里所作之事實當(dāng)不容置疑，今后可以放心地收錄于楊萬里的文集補編之內(nèi)。

四、序文內(nèi)容發(fā)覆

楊萬里的這篇《桃林羅氏族譜序》，其實是藉作序之由，發(fā)自己的議論，澆自己胸中之塊壘。對于自稱門人的羅茂良，長輩的楊萬里以教誨的口吻講道：“族之顯晦不專系乎富貴貧賤，茍位極乎公卿，財雄乎鄉(xiāng)邑，一時號稱顯族，數(shù)代之后而消歇，則昔之赫赫以顯者，能保其不昧昧以晦耶？晉之王謝、唐之崔盧是也?！本褪钦f，在楊萬里看來，一個家族的興衰跟富貴貧賤關(guān)系不大。對此，楊萬里舉出了具體事例，說位極公卿、財雄鄉(xiāng)邑而號稱顯族的晉唐時代的王、謝、崔、盧，沒過幾代便“昧昧以晦”了。

“何為使之常顯而不晦”？就是說，如何能使一個家族昌盛不衰呢？接下來，楊萬里自問自答說：“魯叔孫穆子有云立德、立功、立言而已?！睂τ诠湃怂f的“三不朽”，楊萬里首先強調(diào)的是“立言”。這也反映了作為南宋文壇四大家之一的楊萬里對文字的重視。他認(rèn)為“夫言也者，表在天地間，久而不僨、不躦也”。對此，楊萬里也針對族譜之作舉出了具體的事例：“世之譜其族者不知其幾，而稱歐譜、蘇譜者，何與？以永叔、明允之言立故也。”宋代科舉規(guī)模擴(kuò)大，造成了士大夫政治。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一代科舉出身的“新士族”崛起。賡續(xù)家聲，光大門楣，族譜之修亦隨之大盛。不過，在楊萬里看來，當(dāng)時編修族譜的很多，但為人所稱道的則不多，說來說去，只有歐陽修和蘇洵所纂的族譜。原因就在于，歐陽修和蘇洵文以載道的文字要勝于蕓蕓凡常族譜。

楊萬里很會寫文章，為人作序，會充分考量對方的心理感受。說歐陽修和蘇洵的文字可以傳諸久遠(yuǎn)，這樣的目標(biāo)過于邈遠(yuǎn)，不世出的唐宋八大家只有這么幾個人。設(shè)定這樣的目標(biāo)，追求起來，可望不可即，是會令人沮喪的。于是，楊萬里筆鋒一轉(zhuǎn)，又回到了羅茂良身上。他說：“觀之所撰《畏說》，胥嘆其有不可及處，此其言之立也。若夫德之立，足以尊族人，化鄉(xiāng)里，貽后世，俾用于世功之立，不難矣。余謝事之暇，乃以所編之譜，囑引其端。吁乎！先世之種德也深，后世之流芳也遠(yuǎn)。季溫所造就有如是。是以贊其族之蕃衍昌大，常顯而不晦矣，雖世守之可也，余復(fù)何言。”這段話說得極為巧妙得體。楊萬里說，羅茂良能寫出人所難及的《畏說》這樣的文章，便是立言之證。而“尊族人，化鄉(xiāng)里，貽后世”就是立德。由此發(fā)揚光大，則不難立功。把“三不朽”全用在了羅茂良的身上。先世種德，后世流芳，有了三不朽，羅氏一族便會蕃衍昌大，常顯不晦，世代延續(xù)下去。行文至此，文章本該收筆了，楊萬里又奇峰凸現(xiàn)，扶搖直上，說道“為其后者，能如季溫氏之樹立，斯譜為不朽矣，斯譜為不朽矣”。這樣的表述，既是對羅茂良的高度贊揚，又是對羅氏后人的期待。文思高妙，受者皆大歡喜。

對于序文內(nèi)容的發(fā)覆，還應(yīng)當(dāng)包括楊萬里這篇序文所折射的南宋社會。楊萬里稱羅茂良為“隱君子”，亦即未曾出仕為官之人。但又稱羅氏一族為“士族”?？梢姲钊f里在內(nèi)的宋人對“士族”的界定，是不以出仕與否和勢力大小為標(biāo)準(zhǔn)的。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認(rèn)識。

此外，羅茂良作為未曾出仕為官的“隱君子”，既潛心理學(xué)，也著書立說，由此也可見除了顯赫于世的士大夫官僚階層以外，民間的江湖士人也是一個值得關(guān)注的群體。加上羅茂良的兒子羅大經(jīng)雖入仕而不顯，一生滯留于選人層級的低級官僚，也可以概見下層士人社會之一斑參見王瑞來：《小官僚，大關(guān)注：羅大經(jīng)仕履考析》。此文尚有一副標(biāo)題為：“宋元變革論實證研究舉隅之三”。。南宋官場員多闕少，多數(shù)通過科舉等方式入仕的士人難脫汪洋的“選?！?“選?！币辉~，見于宋人趙升《朝野類要》卷二《選調(diào)》：“承直郎以下，迪功郎以上文資也。又謂之選海，以其難出常調(diào)也?！蓖跞饋睃c?！短扑问妨瞎P記叢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難以實現(xiàn)飛黃騰達(dá)的向上流動，無法追求治國平天下的宏大政治理想。這種狀況導(dǎo)致士人流向多元化，并與原本不曾入仕的士人層合流，構(gòu)成龐大的地方士人群體，在地方上具有相當(dāng)?shù)哪芰?。楊萬里十分鄭重而褒揚地寫作，其實也能折射出羅氏家族在當(dāng)?shù)厮鶕碛械膭萘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