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扇》中的“桃花扇”是折扇還是團扇？

【摘要】近年來，圍繞著戲劇《桃花扇》中的重要道具“桃花扇”是折扇還是團扇的問題，出現(xiàn)了一些爭論。本文通過《桃花扇》劇本內(nèi)容推測現(xiàn)存版本中此扇設(shè)定為白紗面、斑竹骨的折扇，并根據(jù)原著及相關(guān)作品推測《桃花扇》早期版本與今本不同，不排除早期版本有其他設(shè)定的可能。

【關(guān)鍵詞】《桃花扇》；形制；版本

【中圖分類號】J632.3 【文獻標(biāo)識碼】A

《桃花扇》是清代康熙年間產(chǎn)生的著名戲劇，數(shù)百年來深受觀眾和讀者歡迎。近年來，圍繞著劇中的重要道具“桃花扇”是折扇還是團扇的問題，出現(xiàn)了一些爭論。

1982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王季思、蘇寰中、楊德平合注本《桃花扇》中，第二十三出《寄扇》注釋“便面”為團扇；蔣星煜在《桃花扇研究與欣賞》中撰文《孔尚任確認桃花扇為宮扇》，根據(jù)侯方域《金陵題畫扇》“隨郎團扇影，搖動一身香。”認為桃花扇是團扇；嚴中論文《〈桃花扇〉里的桃花扇》從劇本出發(fā)，認定桃花扇為折扇；華夫（即張述錚）在《扇、便面、團扇、羽扇、宮扇及其他——兼以〈桃花扇〉之爭謹致蔣星煜、嚴中諸先生》一文中，研究總結(jié)出扇子六大系統(tǒng)，并以劇本為依據(jù)，認為桃花扇是圓形折扇。

《桃花扇》作者孔尚任在《凡例》中說：“劇名《桃花扇》，則桃花扇譬則珠也，作《桃花扇》之筆譬則龍也。穿云入霧，或正或側(cè)，而龍睛龍爪，總不離乎珠；觀者當(dāng)用巨眼?！笨梢?，“桃花扇”這一道具在劇中意義重大。本文試從《桃花扇》劇本推測這柄扇的形制是折扇還是團扇。

首先明確討論目標(biāo)。本文討論的“桃花扇”是指《桃花扇》戲劇中作為作品情感線索的“桃花扇”，而非歷史上有可能存在的桃花扇。因此，一切用于證明“桃花扇”樣式、形制的直接證據(jù)均從原著文本而來。凡是體現(xiàn)現(xiàn)實中可能有的桃花扇樣式的記錄（如載于1986年5月5日《中國書畫報》的《張伯駒目睹桃花扇》），不作為直接證據(jù)。況且《桃花扇》戲劇中，桃花扇在第四十出《入道》損毀?，F(xiàn)實中即使存在桃花扇，也會因藝術(shù)加工而與戲劇中的桃花扇有所不同，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nèi)。

《桃花扇》劇本中共有12出涉及到“扇”，但在二十二出《孤吟》中“那管他扇底桃花解笑人”系引用宋晏幾道《鷓鴣天》“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fēng)”句，故而只考慮剩下的十一出。

這十一出中，應(yīng)包括四把或五把不同的扇子：

第一把扇子出現(xiàn)在第五出《訪翠》。侯方域去暖翠樓赴盒子會，有“取扇墜拋上樓上介”，此扇墜為“海南異品風(fēng)飄蕩”，推測為海南沉香木所制。既然是“取”扇墜，可能是從侯方域平時攜帶的扇子中取下扇墜，自然有扇子出場。它可能是“桃花扇”也可能是另一把扇子。侯方域赴盒子會是臨時決定的，沒有事先為香君或其他人準(zhǔn)備禮物，故從自己隨身攜帶的扇子上取下珍貴的“異品”扇墜贈送香君。

第二把也出現(xiàn)在《訪翠》中。李香君走下暖翠樓，李貞麗唱“香草偏隨蝴蝶扇，美人又下鳳凰臺”，此時香君手持一把“蝴蝶扇”，華夫認為折扇“因其扇面展開形似蝴蝶，故又別稱蝴蝶扇?！比舸_實如此，那么香君拿的就是折扇。此扇一開始即為李香君所有，故不是“桃花扇”。

第三把同樣出現(xiàn)在《訪翠》，侯方域作詩“南國佳人佩，休教袖里藏； 隨郎團扇影，搖動一身香。”由于此詩提到“團扇”，常被列為“桃花扇為團扇說”的重要證據(jù)之一。但全文中僅出現(xiàn)一次“團扇”，后文凡是提到侯李定情扇之處，無論何人均稱其為“宮扇”“詩扇”，沒有稱它為“團扇”的。同時，劇中這首詩是為詠香扇墜所作，原文沒有言明它離開侯方域后掛在哪一把特定的扇子上。所以，此詩作為“桃花扇是團扇”證據(jù)的說服力略顯不足。

第四把就是侯李二人的定情詩扇，由楊龍友繪制成桃花扇。這是全文最重要的情感線索，見證了南明的覆亡和二人感情的全過程，也是本文的討論重點。它在《試一出·先聲》中以概括全劇的形式首次出現(xiàn)，最早的正面出場卻在第六出《眠香》。它本為侯方域所有，所以可能是《訪翠》中被取下扇墜的那把，因缺乏確鑿證據(jù)，也可能不是同一把，所以全劇中可能有四把或五把扇子。

第五把出現(xiàn)在第二十五出《選優(yōu)》，是福王賞賜李香君的“桃花宮扇”。它僅僅出現(xiàn)一次，也不是本文討論的“桃花扇”。為何特地說明是“桃花宮扇”呢？個人認為，“桃花扇”自第二十二出《守樓》后，成為了李香君人格的最佳體現(xiàn)。香君為福王表演，不便攜帶這把已和她成為一體的桃花扇，作者便安排她獲得福王所賜的另一把桃花宮扇，借福王對她的喜愛，寫香君“美麗非常”，更借獲得新扇，留下香君是否會與侯方域永遠分離、“桃花宮扇”是否會取代“桃花扇”的懸念。

排除有爭議的第一把扇子，和明顯不是“桃花扇”的第二把、第三把和第五把扇子，劇本中出現(xiàn)的其他扇子，即第四把，才是侯李的定情詩扇，也就是本文要討論的“桃花扇”。

這柄作為侯李二人定情信物的桃花扇，初次出場時，侯方域的念白是：“小生帶有宮扇一柄，就題贈香君，永為定盟之物罷?！敝环Q其“宮扇”未提及是折扇還是團扇。

這柄扇第二次出場，是在第七出《卻奩》侯李二人歡會之后，楊龍友來訪，問及：“夜來定情，必有佳作?！贝颂幹傅氖嵌恕耙箒矶ㄇ椤钡脑?，第六出被侯方域“題贈”在“宮扇”上送與李香君。這一出李香君取出定情之扇，楊龍友接看時說是一柄“香得有趣”的“白紗宮扇”。蔣星煜根據(jù)“白紗”認為這是一柄團扇而非折扇，實則紗料也可用于折扇，從“白紗”依然難以判斷是折扇還是團扇。

第二十二出《守樓》中李香君觸柱、血濺扇面，是讓這柄“詩扇”成為“桃花扇”、李香君形象得到根本確立的關(guān)鍵性劇情。劇中李香君拒婚，持扇“前后亂打”，楊龍友說：“一柄詩扇，倒像一把防身的利劍?！眻F扇前部為鐵絲或竹條彎成的圓形，難以給人“利劍”之感。如果用后部手柄“前后亂打”，手握前部，題詩很容易損壞，與李香君對侯方域贈扇的珍愛程度不符。而折扇可以收起來成桿狀，形似“利劍”，“前后亂打”時也不容易損壞。

第二十三出《寄扇》李香君“不免取出侯郎詩扇，展看一回?！毕挛奶K崑生言“這柄扇兒展在眼前”，兩次提及“展看”，折扇必須展開才能看到扇面內(nèi)容，團扇則無需此舉。楊龍友畫好桃花扇，交還李香君時，香君“接看”說：“這是奴的舊扇，血跡腌臢，看他怎的。”“接看”了扇子還不知扇已不是“血跡腌臢”，說明它決非扇面情形一目了然的團扇，而是需要打開觀看的折扇。第二十八出《題畫》李香君把桃花扇“不免取開”，也說明此扇為折扇，需要“取開”觀看。

第二十六出《逢舟》對這柄扇的描寫更為細致，此時它已被楊龍友加工成了一把桃花扇：“折宮紗夾在斑筠?！泵鞔_指出，扇子的造型是折疊的宮紗夾在斑竹之間。到此已可確定，桃花扇為白紗面、斑竹骨的折扇。

第四十出《入道》“虧了俺桃花扇扯碎一條條，再不許癡蟲兒自吐柔絲縛萬遭?！毙媪恕疤一ㄉ取泵\的結(jié)束。折扇的扇骨是“一條條”，容易扯成條狀，團扇如想扯成條狀難度較大。此處也說明“桃花扇”為折扇。

根據(jù)上文列出的證據(jù)，作為《桃花扇》全劇情感線索的“桃花扇”是一柄白紗面、斑竹骨的折扇無疑，而非有些觀點認為的團扇。

這柄“桃花扇”的樣式引起了諸多爭議的原因，推測有以下幾點：

第一，市面上常見的紗面扇大多是團扇，折扇則多以紙作面。文中描述扇面為“白紗”“宮紗”，還讓侯方域吟出“隨郎團扇影，搖動一身香”句，閱讀者容易先入為主地以為桃花扇是團扇，從而忽略了其他描述，產(chǎn)生誤會。

第二，原文本身進行過大規(guī)模修改，桃花扇形制設(shè)定前后不同。

劇中多處透露明確信息，表明“桃花扇”是一把折扇，全劇卻無一字點明此事，總是以“宮扇”“詩扇”稱之，還引用了帶有“團扇”二字的詩句，引發(fā)后世諸多誤解。對于這件頻繁出場、有著“南朝興亡，遂系之桃花扇底”重大意義的道具，作者“三易其稿”后處理效果竟是煙云模糊，連基本形制都未直接寫明，引起種種誤解和諸多討論。這種情況不得不令人懷疑：“桃花扇”是否曾有過兩種（甚至更多）不同的設(shè)定？

據(jù)《桃花扇·本末》，孔尚任罷官六年后，“歲丙戌，予驅(qū)車恒山，遇舊寅長劉雨峰，為郡太守。時群僚高宴，留予觀演《桃花扇》；凡兩日，纏綿盡致。僚友知出予手也，爭以杯酒為壽。予意有未愜者，呼其部頭，即席指點焉?！?/p>

此次排演《桃花扇》邀請孔尚任觀看的“劉雨峰”，即劉中柱，字雨峰，歷任臨淮縣教諭、戶部郎中、正定知府等官職。他所著《又來館詩集》卷四有《觀<桃花扇>傳奇歌》，作于康熙四十年（1701）即孔尚任罷官的第二年。這一次孔尚任是否與劉中柱一同觀看演出，不得而知。詩中描述的《桃花扇》戲劇與今本不同：

一馬化龍南渡江，兩星夾日重建邦。金陵王氣那曾見，鼎沸中原戈矛撞。

闖獻賊哄大事壞，四鎮(zhèn)犄角同聾聵。蟋蟀相公晨登朝，鷹鹯君子夕出外。

新主不管帷幄計，后宮行樂專恣肆。烏衣巷里選姣童，桃葉渡口征名妓。

江南錢塞馬家口，監(jiān)紀(jì)如羊職方狗。門納賄賂日千般，至寶帶進奸僧手。

又翻逆案收金人，陽臺歌舞妙絕倫。春燈燕子鬧不已，梨園裝束江上新。

太學(xué)諸生清議起，阮黨聞?wù)邆?cè)目視。風(fēng)鶴遙驚武昌兵，鼓舌柳生走千里。

寧南檄到指奇貨，幻蜃妖蟇膽氣挫。閣部建牙鎮(zhèn)維揚，酒中密談廷僚佐。

番山鷂子誰喚來，壓寨夫人有將才。黃金壩破滸山敗，帳下冬冬戰(zhàn)鼓催。

桅竿作聲先兆亂，徽垣星昏總堪嘆。英雄血灑江柳堤，衣冠魂葬梅花畔。

龍虎失踞石城破，景陽樓上鐘聲墮。君王戴醉夜半奔，宰相資囊猶滿馱。

福運告終城門開，東林復(fù)社幾人哀。五十余年一回首，父老遺聞安在哉？

云亭山人能強記，譜成好詞作游戲。登場傀儡局面新，提起秦淮舊時事。

聽吹玉笛撥檀槽，悲悲切切傾香醪。紅燈焰冷明月暗，滿庭落葉商風(fēng)號。

全詩沒有提到出場場次多達15出（比今本女主角李香君還多一出）、親手繪制桃花扇的楊龍友，也沒有提及今本中重要人物李貞麗與其友人之事；詩中“酒中密談廷僚佐”“壓寨夫人有將才”等內(nèi)容，在今本《桃花扇》中沒有正面描寫；史可法沒有投水自盡，而是按歷史事實設(shè)定為戰(zhàn)死。詩中甚至對李香君侯方域的愛情故事未置一詞，表明侯、李故事在劉中柱所觀看的版本中可能不是全劇主要線索，也未必是具有決定性作用的劇情。

作者在《桃花扇》開場表示創(chuàng)作目的是“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可以理解為全劇的主要線索是李香君與侯方域的“離合之情”。劉中柱詩中記錄的《桃花扇》似乎很少有“離合之情”，更多的時候是直截了當(dāng)?shù)貙憽芭d亡之感”。

《桃花扇·本末》中，孔尚任提及“己卯秋夕，內(nèi)侍索《桃花扇》本甚急。予之繕本莫知流傳何所，乃于張平州中丞家，覓得一本，午夜進之直邸，遂入內(nèi)府?！弊髡弑救耸种袥]有“繕本”似乎不太可能，真實情況極有可能是孔尚任為盡量避開文字獄，“內(nèi)侍索本”時以“予之繕本莫知流傳何所”為托辭，爭取時間把原稿修改成符合清朝統(tǒng)治者要求的版本。劉中柱在康熙四十年觀看的《桃花扇》內(nèi)容與今本差異較大，是因為那是“內(nèi)侍索本”之前未經(jīng)大規(guī)模修改的版本。今本已是經(jīng)過修改的版本，所以內(nèi)容與劉中柱詩中描述的版本不同。

《本末》結(jié)尾稱：“《桃花扇》鈔本久而漫滅，幾不可識。津門佟蔗村者，詩人也?！瓋A囊橐五十金，付之梓人。計其竣工也，尚難于百里之半，災(zāi)梨真非易事也?！笨芍?，《桃花扇》成書之后，一段時間內(nèi)靠抄本流傳。抄本的傳播能力遠低于刻本，孔尚任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也不是無錢刊刻自己的作品?！侗灸访餮援?dāng)時刊刻《桃花扇》需要“五十金”，數(shù)目不算太大。他罷官之后在各地漫游，需要的開銷不會少，完全可以將這些開銷中的一部分用于刊刻《桃花扇》。他遲遲沒有自行刊刻，不是缺少資金，而是“災(zāi)梨真非易事也”。《桃花扇》題材敏感，在清康熙年間《明史輯略》案發(fā)后，孔尚任創(chuàng)作它已經(jīng)需要極大的勇氣，跨出刊刻《桃花扇》這一步更是絕難，其他有實力刊刻劇本的人同樣如此。所以，雖然孔尚任創(chuàng)作了這部戲劇，《桃花扇》也在北京和各地演出，卻在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內(nèi)，無人敢于刊刻。直至佟蔗村將其付梓，《桃花扇》才開始以刻本形式流傳。

“孔尚任的《桃花扇》從初稿開始寫作到脫稿，從脫稿到廣泛演出，從廣泛演出到刊印，其情節(jié)與主題思想不免有所變動。”有可能前后稿本對“桃花扇”樣式的設(shè)定不同，留下一些痕跡沒有修改完畢。但最后定稿的《桃花扇》中，“桃花扇”應(yīng)為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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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郭小小，女，漢族，山東濟寧人，復(fù)旦大學(xué)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