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玖玖
(中山大學 歷史學系[珠海],廣東 珠海519000)
15世紀中期至18世紀末是歐洲農業(yè)經濟對中世紀承續(xù)與分離并存的時期,西班牙是其中的典型代表。整個近代早期,卡斯蒂利亞地區(qū)的農業(yè)生產關系始終未脫離中世紀封建領主制的范疇,在“17世紀危機”之后甚至一度出現(xiàn)“再封建化”(Refeuda lisation)①Ignacio Atienza Hernández,“‘Refeudalisation’in Castile during the seventeenth century:a cliché?”,in I.A.A.Thompson and Bartolomé Yun Casalilla eds.,The Castilian crisi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p.249-276.,18世紀下半葉,以改變土地所有權為核心的農業(yè)經濟體制改革也以失敗告終;而加泰羅尼亞地區(qū)自14世紀末期就因城市貴族對農村和農業(yè)的投資而逐漸走上以市場為主導的農業(yè)發(fā)展道路,至17、18世紀,資本主義農業(yè)生產方式已趨于完善。
兩地農業(yè)經濟呈現(xiàn)如此落差,究其原因,土地制度的不同是根源所在??ㄋ沟倮麃喌貐^(qū)在中世紀時期便形成了以“貴族階層永久占用大量土地,不可出售、轉讓,只能由長子繼承”為特征的“大莊園制”,15、16 世紀“大莊園制”持續(xù)發(fā)展,至17 世紀達到鼎盛;而在加泰羅尼亞地區(qū),“小塊土地”是土地占有的主要形式,且自中世紀后期開始,土地的所有權就已與使用權分離,兩者皆可出售或長期租賃,基于葡萄等作物種植而形成的“長期租賃”及其變體“一茬租賃法”盛行。顯然,兩地自中世紀便形成了具有各自獨立特征的土地制度,這在1492年統(tǒng)一的西班牙王國形成后也并未趨同。土地制度的差異最終導致了16世紀以來兩地農業(yè)及其整體經濟發(fā)展的極度不平衡,直至今日亦是如此。
鑒于兩地土地制度差異造成的深遠影響,本文將分別論述兩地土地制度的核心內容“大莊園制”與“一茬租賃法”的概念、內涵及形成過程,并在此基礎上剖析兩地自然地理、經濟基礎及歷史因素的不同對兩地土地制度的影響,以期豐富學界對“資本主義時代西班牙的土地制度、農業(yè)生產關系”以及“加泰羅尼亞地方分離主義的經濟根源”等問題的認識。
中世紀及近代早期的卡斯蒂利亞地區(qū)大致包括今日“卡斯蒂利亞—萊昂”(Castilla y León)、“埃斯特雷馬杜拉”(Extremadura)、“卡斯蒂利亞—拉曼恰”(Castilla-La Mancha)等大區(qū)所在的西班牙中、西部內陸地區(qū),是中世紀卡斯蒂利亞王室的所在地,也是統(tǒng)一的西班牙王國的主體構成部分。通常而言,大于100 公頃的土地種植模式被稱為大莊園制??ㄋ沟倮麃喆笄f園制的形成要追溯到中世紀持續(xù)了近8 個世紀的“再征服運動”②“再征服運動”(Reconquista)指8-15 世紀位于伊比利亞半島北部的基督教王國自北向南從南方穆斯林手中收復失地的運動,1492年半島南端最后一個穆斯林王國——格拉納達被征服,標志著“再征服運動”的最終完成。。“再征服運動”時期,卡斯蒂利亞王室作為“收復失地”的主導力量,為獲得對抗南方穆斯林敵人所需的人、物、財力而極力拉攏基督徒中的貴族階層,其主要拉攏手段就是將從穆斯林手中接管的大片土地贈予貴族。由此,貴族階層大量占有土地的格局在13世紀便初步形成,至“再征服運動”接近尾聲的14、15 世紀,貴族階層所持有土地的數(shù)量已十分驚人。僅舉一例。利奧諾(Leonor)是當時阿爾布開克(Alburquerque)的一個貴族家庭的長女,她在一次穿越整個卡斯蒂利亞出游途中停下休息的地方——從阿拉貢到葡萄牙、從里奧哈地區(qū)的貝洛拉多(Belorado)到阿爾布開克——都在她自家的土地上③James Vicens Vives,An Economic History of Spain,trans.,Frances M.López-Morilla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9,pp.246-247.。
除了從王室獲贈大量土地外,侵占共有土地是貴族階層大量占有土地的另一途徑。約自1580 至1650年,卡斯蒂利亞發(fā)生了以“農作物產量下降、畜牧產品產量下降和人口減少”為特征的“農業(yè)危機”,危機過后,王室稅收減少,各級行政機構負債增加。為解決財政危機,國王被迫準許各地貴族出售原共有土地。至17 世紀,卡斯蒂利亞約40%的共有土地在貴族主導下被拍賣,在迪阿拉德坎波斯(Tierra de Campos),被出售的共有土地占到所有土地總量的30%-40%,在古柯(Coca)地區(qū)這一比例是18%①Angel Garciía Sanz,“Bienes y derechos comunales y el proceso de su privatización en Castilla durante los siglos XVI y XVII:el casode tierras de Segovia”,Hispania,Vol.144,1980,pp.117-118.。購買共有土地的人多為原本在此耕作或放牧的農民和貴族本身,然而最終受益者只有貴族。因為購地農民為償付購地費用不得不將私有財產抵押給貴族,許多農民最終因無法按期付清購地款,同時失去財產和土地,土地最終還是落入貴族手中。
“王室贈予”與“侵占共有土地”是貴族階層大量占有土地的兩個主要途徑,為卡斯蒂利亞大莊園制的形成奠定了基礎。然而,大莊園制的形成并非與貴族大量占有土地完全同步,而是一個依靠長子繼承制(Mayorazgo)逐漸形成并不斷強化的過程??ㄋ沟倮麃嗛L子繼承制確立于13世紀阿方索十世(Alfonso X,1221-1284)時期。其核心內容是貴族階層的頭銜與財產不可出售或轉讓,只能由長子繼承,長子不在,次子繼承,以此類推。長子繼承制的核心目的在于保證貴族階層可永久占有其貴族頭銜和財產,且財產不會被分割?!疤熘鹘屉p王”統(tǒng)治時期的1505年,長子繼承制被寫進“托羅法令”(Leyes de Toro)成為國家法律,并持續(xù)實行至18世紀末、19世紀初。直到1789年5月14日王室才首次出臺了針對長子繼承制的限制性法令:“如今,所有類型的財產都限定繼承的弊端日益顯現(xiàn)……鑒于此,我(國王)決定從現(xiàn)在開始,不允許再實行長子繼承制……,禁止不經過我或者我的繼承人的允許而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方式永久出讓土地?!雹贚a Novísima Recopilación.Libro X,título XVII,ley XII.轉引自Pedro Maria Egea Bruno,La Lenta Modernización de la Agricultura Espa?ola,Murcia:Universidad de Murcia,Servicio de Publicaciones,2002,pp.33.但此后長子繼承制繼續(xù)實行,王室不得不于1808年、1820年、1836年和1840年等多次頒布禁令??ㄋ沟倮麃喌拈L子繼承制自13 世紀形成、16 世紀成為國家法律,直至19 世紀被廢止,共實行了6個世紀之久,對大莊園制的最大影響是決定了卡斯蒂利亞土地產權的永久性。
除土地的永久產權外,大莊園制的另一核心是“領主制”。領主制下,貴族階層不僅是土地的主人,也是土地實際耕種者的主人,即廣大無地或少地農民的領主。領主不僅在領土意義上擁有土地,也在管轄意義上對其所擁有的土地及農民享有行政、稅收和司法等管理權。領主制與大莊園制同步發(fā)展,至17 世紀達到鼎盛。以阿爾卡拉(Alcalá)的奧蘇納(Ozuna)貴族家族為例。奧蘇納貴族家庭形成于15 世紀,至17 世紀時,其家族的一位奴仆曾這樣抱怨他的領主:“他將他的部分土地納入他在卡薩莉亞村的森林并禁止人們在此狩獵”,另外一種抱怨是抗議奧蘇納家族在當?shù)乩脵嗔娭啤⒎欠ǖ剡M行壟斷,“比如壟斷烤面包,他禁止人們在家中擁有烤爐……比如對榨油活動的壟斷,他禁止人們在家榨油,禁止人們在家制革,如若發(fā)現(xiàn),就如同在市場上公開制革一樣,需要繳納制革稅”。此外奧蘇納家族在葡萄種植和收獲過程中也存在強制征稅的情況。他領地上所有葡萄的收獲都要經過其家族的一扇門,盡管葡萄園的位置與此相距甚遠,長距離的運輸會造成許多不必要的花銷,但奧蘇納家族仍然堅持如此,原因是這樣便于其控制什一稅的收取。對另外一些共有權利,奧蘇納家族也是強力掠奪,比如在已收割莊稼的土地上撿拾莊稼殘莖的權利也被其掠去了一半,如果讓其交出這項權利,奧蘇納家族開價每年7萬馬拉維迪。在17世紀,類似奧蘇納家族奴仆的抱怨和抗議在整個卡斯蒂利亞地區(qū)都十分普遍。
基于“領主制”和“土地永久產權”的大莊園制在17世紀發(fā)展至鼎盛,隨之而來的是以農作物產量下降、畜牧產品產量下降和人口減少為特征的“17 世紀危機”的發(fā)生。危機之后,卡斯蒂利亞農業(yè)經濟及其整個社會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再封建化”,其消極影響極其深遠。首先,大莊園制下貴族階層是土地的所有者而非耕種者,僅憑權力即可通過租賃土地的方式輕易獲取巨額的貨幣和實物地租,這極易在貴族階層中滋生懶惰和不思進取的情緒。大莊園制下的土地成為貴族斂財?shù)墓ぞ?,基本的土地維護和管理尚且困難,農業(yè)技術的改進和生產方式的轉變更是不可能。從中世紀一直到整個近代早期,卡斯蒂利亞的農業(yè)生產方式都是基于谷物和橄欖等作物種植的粗放型耕作方式。其次,大莊園制限制了農產品的商品化和農業(yè)的商業(yè)化進程。大莊園制下人們的生產和生活方式為自給自足,貴族階層依靠收取實物地租維持生活,剩余的貨幣地租多用于擴大土地規(guī)模和奢侈品消費,而占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佃農在高額地租的剝削下生活十分窘迫。1500-1600 年間,卡斯蒂利亞的土地租金翻了5 倍,再加上國稅、什一稅等,佃農所繳稅賦一般要占總收入的一半以上①Angel García Sanz,“Bienes y derechos comunales y el proceso de su privatización en Castilla durante los siglos XVI y XVII:el caso de Tierras de Segovia”,Hispania,1980(144),pp.117-118.,繳納地租之后的租地農民根本沒有任何的額外購買力。而無地農民只能依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然而其薪資極低,僅能勉強維持食物開支,也沒有任何額外收入可用于購買其他消費品,這反過來嚴重制約了卡斯蒂利亞農業(yè)的商品化道路。第三,大莊園制的不斷強化造成卡斯蒂利亞社會階層嚴重分化,封建領主制不斷加強。至17 世紀,卡斯蒂利亞的土地所有權愈發(fā)集中,農村約三分之二、甚至更多的土地被集中在貴族階層和教會手中,僅占人口1%的貴族和教會聚集了絕大部分土地和財富,1630年其占有的財富達到整個卡斯蒂利亞財富的9%,至18世紀中期這一比例增加至12%②羅伯特·杜普萊西斯:《早期歐洲現(xiàn)代資本主義的形成過程》,朱智強、龔曉華、張秀明譯,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69頁。,主不僅擁有土地,還在其領地上擁有任命官員、主持公正和確定稅額的權力。而生活在大莊園制下的農民,除了要支付繁重的地租,還要應對貴族階層層出不窮的新稅種,如針對酒、油、肉等日常用品的消費稅(milliones)等。農民在極端貧困的情況下還必須遵守封建義務,在大莊園制下,封建領主制持續(xù)加強。
當17世紀其他歐洲國家紛紛在大量美洲金銀的刺激下走上資本主義農業(yè)發(fā)展道路的時候,卡斯蒂利亞的農業(yè)經濟并未朝著現(xiàn)代化的方向發(fā)展,而是依然在封建主義制度中徘徊。尤其是就土地制度和農業(yè)生產關系而言,近代早期的卡斯蒂利亞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再封建化”,其中封建領主制的強化是其最顯著的特征。這一切誠如意大利經濟史學家奇波拉所言,“在這個西班牙經濟正在走向衰落的時期,任何變化只不過是使得地產制度的傳統(tǒng)特點變得更為突出而已”③卡洛·M.奇波拉:《歐洲經濟史:十六和十七世紀》,貝昱、張菁譯,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286頁。。
與卡斯蒂利亞的大莊園制不同,近代早期加泰羅尼亞的農業(yè)生產基本單位是馬伊薩(Masia)和阿爾蓋里亞(Alquería),前者是一種面積較大但布局緊湊的莊園,主要分布在舊加泰羅尼亞(Catalunya Vella),后者是以田間房屋為中心的獨立小塊土地,主要分布在新加泰羅尼亞(Catalunya Nova)④舊加泰羅尼亞和新加泰羅尼亞以略夫雷加特河(Río Llobregat)為界,以北為舊加泰羅尼亞,以南為新加泰羅尼亞。。除在空間地域分布的不同外,整個加泰羅尼亞地區(qū)的農業(yè)生產形態(tài)在時間上也存在從“16 世紀以馬伊薩為主”到“17、18 世紀以阿爾蓋里亞為主”的轉變,即農業(yè)生產單位逐漸變小。這與15 世紀以來的加泰羅尼亞地區(qū)的社會分化密切相關。加泰羅尼亞的貴族階層在15 世紀急劇衰落,據統(tǒng)計,1414 年加泰羅尼亞的貴族家庭為200 個左右,至15 世紀末減少到10 或12 個⑤Jaime Vicens Vives,An Economic History of Spai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5,p.185.。與貴族階層衰落同時發(fā)生的是農民中間階層的壯大。受到15 世紀后期以來加泰羅尼亞地租下降、貨幣貶值等多種因素的影響,領主獲得的貨幣和實物地租的實際價值降低,普通農民家庭作為土地實際耕種者能夠更大限度地控制剩余產品,他們通過購買等方式積累了一些具有永佃或永租資格的地產。然而隨著地產積累的增多,且多塊地產常常并不毗鄰,他們本身并不具備親自耕作所有土地的能力,只有將土地再次出租,土地由此被分割為更小的區(qū)塊。至17世紀,加泰羅尼亞的農業(yè)生產基本單位完成了從馬伊薩到阿爾蓋里亞的轉變。
以伊瓜拉達(Igualada)為例具體說明。伊瓜拉達位于加泰羅尼亞中部地區(qū),大致處于新舊加泰邊界的位置。關于近代早期伊瓜拉達地區(qū)土地的領主權,有眾多檔案記載存留至今。這種檔案由對每塊土地具有使用權的人發(fā)布的公告構成,公告內容為土地使用者承認封建領主的身份,并陳述自己通過何種方式獲得的土地使用權,比如通過繼承、購買或者抵押等。此種對土地使用權的割讓通常要向上追溯數(shù)代,一般都超過兩個世紀。依據1720和1760年代的對伊瓜拉達地區(qū)土地所有權的記載可知,1720年代擁有2霍爾納爾(Jornal)①霍爾納爾是中世紀西班牙的地積單位,1霍爾納爾等于0.4986公頃。以下土地的家庭有23個,2-4.9霍爾納爾的有68個,5-9.9霍爾納爾的有33個,大于10 的有17 個,其所占比例分別為16.3%、48.2%、23.4%、和12.1%。而到了1760 年代,擁有2 霍爾納爾以下土地的家庭有38個,2-4.9霍爾納爾的有73個,5-9.9的有24個,大于10的有9個,其所占比例分別為26.4%、50.7%、16.7%、和6.3%②Julie Marfany,Land,Proto-Industry and Population in Catalonia,c.1680-1829:An Alternative Transition to Capitalism?Ashgate,2012 p.35.。可見,擁有2-4.9 霍爾納爾土地的農民數(shù)量最多,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塊土地的占比進一步增加。
除農業(yè)生產基本單位為小塊土地以外,加泰羅尼亞土地制度與“大莊園制”的本質區(qū)別還在于其“產權”與“使用權”皆可出售、轉讓或租賃,租賃周期長且穩(wěn)定。在“長期租賃”之下,領主與承租農民簽訂周期長且穩(wěn)定的租賃合同,領主有權收取賦稅,承租農民有繳納賦稅的義務,擁有長期的土地使用權,有權決定種植何種作物、如何維護土地,且有權將土地的使用權再次出租。土地被層層出租,加泰羅尼亞農業(yè)生產單位在逐漸變小的同時,土地的所有權與使用權也逐漸分離,至18世紀,大部分土地的擁有者都不再是土地的實際耕作者③Julie Marfany,Land,Proto-Industry and Population in Catalonia,c.1680-1829,pp.28.。
隨著17、18 世紀加泰羅尼亞地區(qū)葡萄種植面積的擴大,基于小塊土地的長期租賃逐漸發(fā)展為被廣泛采用且極具加泰羅尼亞特色的“一茬租賃法”(Rabassa Morta)?!耙徊缱赓U法”主要適用于基于小塊土地的葡萄種植,是指土地的租賃周期由葡萄樹的生長周期決定,即從葡萄栽種之日起,至三分之二的葡萄樹死亡為止。然而隨著葡萄嫁接技術的發(fā)展,葡萄樹的壽命被無限延長,除了發(fā)生大規(guī)模病害外,葡萄樹不會輕易成片死亡,個別死亡的葡萄樹會馬上得到補種,因此“一茬租賃法”的租賃周期實際上也得到無限延期。盡管18世紀曾有對補種葡萄樹是否合法的爭論,但最終將土地租賃期固定在50年的嘗試很大程度上遭到忽視④Juan Carmona and James Simpson,“The‘Rabassa Morta’in Catalan Viticulture:The Rise and Decline of a Long-Term Sharecropping Contract,1670-1920s,”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59,No.2,1999.,“一茬租賃法”繼續(xù)蓬勃發(fā)展。這一時期加泰羅尼亞葡萄種植和“一茬租賃法”的盛行也一定程度上得益于海外市場,主要是英、荷等國,對葡萄的大量需求。
長期永租合同,尤其是“一茬租賃法”的存在被視為近代早期加泰羅尼農業(yè)和其他經濟部門持續(xù)繁榮的基礎。首先,由于租期長且穩(wěn)定,佃農在擁有葡萄樹的同時,也一定意義上擁有土地本身,這是促使其悉心照料土地、增加農作物產量,從而創(chuàng)造更大經濟價值的根本動因。據統(tǒng)計,1720年的伊瓜拉達只有30%的土地是耕地,其余的為牧地或者荒廢的土地。在1720至1860年間,大約有9700公頃的土地被11個村莊開墾出來,是原有耕地的3倍。新開墾的土地中,有93%的土地種植的是葡萄樹。1720年時,葡萄種植面積占所有作物面積的24.8%,至1860年這一比例上升至66.6%;再如,萊里達、佩內德斯等地的葡萄產量在18 世紀增加了近兩倍⑤Julie Marfany,Land,Proto-Industry and Population in Catalonia,c.1680-1829:An Alternative Transition to Capitalism?,Ashgate,2012 p.29.。其次,在“一茬租賃法”下,農產品產量大幅增加、商品化程度不斷提高,農村原始工業(yè)出現(xiàn),富裕農民階層形成,加泰羅尼亞逐漸走上農業(yè)資本主義化道路。“一茬租賃法”實行的是“分成制”,即領主與佃農(sharecropping)每年按約定將收獲物以一定比例在雙方之間分配,不同作物的繳納稅率會有所不同。通常而言,葡萄是四分之一(佃農將所收獲葡萄產量的四分之一繳納給領主),谷物是六分之一,橄欖、水果和蔬菜大概是二分之一①Julie Marfany,Land,Proto-Industry and Population in Catalonia,c.1680-1829:An Alternative Transition to Capitalism?Ashgate,2012 p.45.,其余歸農民所有。與卡斯蒂利亞相比,這一比例很低,農民在保證自身基本生活需要外還有大量剩余,他們可以將葡萄、橄欖和藏紅花等剩余農產品出售,或者將其初加工成葡萄酒或者橄欖油等出售到城鎮(zhèn)或國外市場,由此逐漸富裕起來。這一方面促進了農產品商品化程度的提高,另一方面也帶動了農村原始工業(yè)的出現(xiàn),加泰羅尼亞的農業(yè)逐漸走上資本主義發(fā)展道路。
1709 年8 月2 日,加泰羅尼亞地區(qū)伊瓜拉達(Igualada)的一份財產登記清單清楚地記錄了農民兼裁縫路易斯·弗蘭克利(Lluís Francolí)的財產狀況。從這份清單中,我們可以直觀地了解這一時期加泰羅尼亞普通農民的生存狀況及農業(yè)的整體發(fā)展情況。根據這份清單,路易斯擁有5 公頃土地,種植了葡萄、谷物等,另外還有一片菜地;一頭騾子和一副耕犁;兩座房子,其中一座用于居住,其裝飾甚為豪華,家里有烤面包爐和葡萄酒初釀階段的工具;很多匹亞麻布;一套包含了6只湯勺的銀制器皿。在他的工作坊里還有大量用于梳理和紡織羊毛的設備,一個染色缸,等②Julie Marfany,Land,Proto-Industry and Population in Catalonia,c.1680-1829:An Alternative Transition to Capitalism?Ashgate,2012 pp.3-4.。此外,這份清單還記錄了他的12 位債務人,盡管每人欠路易斯的錢并不多。這份財產清單與卡斯蒂利亞普通農民的赤貧化形成顯著差異,表明了近代早期加泰羅尼亞農民中間階層的誕生,此外路易斯的葡萄酒初釀工具、羊毛紡織設備、染色缸,也直接證明了近代早期加泰羅尼亞基于經濟作物的農村原始工業(yè)的出現(xiàn)。
顯然,與同一時期卡斯蒂利亞農業(yè)的“再封建化”相比,近代早期加泰羅尼亞的農業(yè)經濟在基于小塊土地的長期租賃,主要是“一茬租賃法”之下呈現(xiàn)出罕見的繁榮。加泰羅尼亞農民的農業(yè)生產活動可以向工業(yè)生產者提供數(shù)量充足、價格合理的農產品原料,農業(yè)與資本、市場的聯(lián)系日益密切,商品化程度越來越高。而農作物的商品化程高正是資本主義農業(yè)區(qū)別于封建主義農業(yè)的根本特征。近代早期的加泰羅尼亞甚至因此有“西班牙的荷蘭”、“小英國”等美譽。
卡斯蒂利亞與加泰羅尼亞土地制度的差異首先受到兩地自然地理因素的制約??ㄋ沟倮麃喫诘奈靼嘌乐?、西部內陸地區(qū)是梅塞塔(Meseta)高原的一部分,屬于溫帶大陸性氣候,夏季炎熱、冬季寒冷,常年少雨,惡劣的自然條件造成這里土地的單產量不高,因此基于大規(guī)模谷物和橄欖等耐旱作物的粗放型耕作方式盛行,“大莊園制”應運而生。而加泰羅尼亞地區(qū)毗鄰地中海,屬于地中海氣候,常年溫暖濕潤,雨水充沛,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加上此前穆斯林留下的先進耕作、灌溉技術等,使這里勞動密集型的精耕細作成為可能,基于葡萄及其他水果、蔬菜和藏紅花等經濟作物種植的小塊土地是成為常見的農業(yè)生產形式。
中世紀兩地不同的經濟基礎與歷史因素,是造成兩地土地制度差異的另一重要原因。如前所述,中世紀卡斯蒂利亞的貴族因參與“再征服運動”獲得大量王室贈地,積聚了大量財富,此后貴族階層不斷膨脹。菲利普三世時期(1578-1621),卡斯蒂利亞新增46個侯爵、32個伯爵;菲利普四世時期(1621-1665)時期新增了184個貴族;卡洛斯二世時期(1665-1700)新增子爵12個、伯爵80個、侯爵236個。從1520-1700 年貴族頭銜的數(shù)量變化可知,1520 年的貴族頭銜僅有60 個,1597 年達到124 個,是16 世紀初的兩倍,而1597年至1631年貴族數(shù)量又增加了一倍,到了1700年貴族的數(shù)量變成1600年的三倍③Ignacio Atienza Hernández,“‘Refeudalisation’in Castile during the seventeenth century:a cliché?”,in I.A.A.Thompson and Bartolomé Yun Casalilla eds.,The Castilian crisi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4,pp.254-255.。貴族階層的不斷膨脹又反過來促使他們利用權力強化自身的經濟利益:1505年,“大莊園制”的核心內容“長子繼承制”被寫入國家律法,此后被不斷強化,甚至1789年頒布的“長子繼承制”禁令在強大貴族階層的反對下也并未實際執(zhí)行;此外,在1580—1650年間的農業(yè)危機期間,貴族階層趁機掠奪了出售公共土地的權利,原本就占有大量土地和財富的貴族階層再次通過合法或非法侵占共有土地的方式強化了自身經濟實力。至17世紀末期,卡斯蒂利亞約三分之二的土地都掌握在貴族手中,“大莊園制”進一步強化。
而加泰羅尼亞地區(qū)以“小塊土地”“所有權與使用權皆可出售或轉讓”“租期長且穩(wěn)定”為特征的“一茬租賃法”的形成要追溯到中世紀加泰羅尼亞特有的農奴制“萊門薩”(Remensa)及其針對“萊門薩”的農民暴動。“萊門薩”大致形成于11-12 世紀,意指農奴無權離開自己所耕作的土地,也無權從領主那里贖回自己的人身自由。對農奴人身自由的限制源于中世紀勞動力的嚴重缺乏。13世紀以后,由于城鎮(zhèn)化進程,大量農村人口轉移到城鎮(zhèn),加上1348年黑死病造成大量人口死亡,農村勞動力的狀況更是雪上加霜,領主們?yōu)榱藢閿?shù)不多的農奴限定在土地上,從而進一步加強了萊門薩制度,15世紀初萊門薩制度得到了顯著的成效①Robert Brenner,“Agratian Class Structur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Pre-Industrial Europe,”Past and Present,No.70,1976,pp.30-75.。但嚴格的人身依附關系也引起了農奴高度的、有組織的抗議。1462 和1485 年加泰羅尼亞農奴兩次組織了暴動并贏得了最終成功。國王費爾南多二世(Fernando II,1452-1516)于1486 年4 月21 日簽署了《瓜達盧佩裁定法案》(Sentencia de Guadalupe)宣布濫用萊門薩制度為不合法,并允許農奴以60蘇(sous)②蘇(sous)是起源于中世紀法國的一種銅幣,同“先令”(shilling)一樣皆源自羅馬帝國時代的蘇勒雷斯幣(solidus)。中世紀西歐的貨幣換算等式為1磅銀=20先令(或蘇)=240便士(pence),雖然在不同時代和國家單位和具體換算數(shù)量會有一些差異,但出入不大,因此60蘇約為3磅銀。贖回一個農民全家的人身自由,此外農奴還獲得了對其所持財產的永久占有權和大片空置土地的使用權等。針對萊門薩制度的暴動雖然并未徹底改變封建主義制度下農奴對領主的人身依附關系,但與同一時期的卡斯蒂利亞相比,加泰羅尼亞領主對農奴的人身控制被嚴重削弱,農奴還獲得了對自己財產的永久占有權和共有土地的使用權。最終,加泰羅尼亞的土地制度和農業(yè)生產關系并未朝著卡斯蒂利亞“大莊園制”和“封建領主制”不斷強化的方向發(fā)展。
卡斯蒂利亞與加泰羅尼亞在自然地理、經濟基礎以及歷史因素等方面的不同造成了整個近代早期卡斯蒂利亞以“貴族永久占有”和“限定繼承”為特征的“大莊園制”盛行,領主與農民的人身依附關系不斷強化,農業(yè)農業(yè)生產關系始終未脫離封建領主制的范疇,17世紀危機之后,卡斯蒂利亞農業(yè)和整個社會都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再封建化”;而加泰羅尼亞地區(qū)以“小塊土地”“產權與所有權分離且皆可出售或轉讓”“基于分成制的長期租賃”等為特征的“一茬租賃法”盛行,“一茬租賃法”下,農產品產量提高,商品化程度加強,農民廣泛參與市場,農村原始工業(yè)逐步發(fā)展起來,至17 世紀,加泰羅尼亞資本主義農業(yè)生產方式已趨于完善。
經濟學家羅伯特·布倫納(Robert Brenner)認為封建農業(yè)和資本主義農業(yè)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土地的所有權和占有情況,即基于地產的社會關系,尤其是當財產關系能夠決定不同群體提取盈余的能力時③Julie Marfany,Land,Proto-Industry and Population in Catalonia,c.1680-1829:An Alternative Transition to Capitalism?Ashgate,2012 pp.8.?;谕恋厮袡嗟牟煌瑢е铝恕稗r民農業(yè)”和“商業(yè)化的家庭農業(yè)”之間的區(qū)別。前者被描述成一個穩(wěn)定的、不流動的社會,缺少改革精神;而在“商業(yè)化的家庭農業(yè)”中,農民被部分地卷入到商業(yè)市場之中,原本僅用于生計的農產品逐漸成為依賴市場的商品。近代早期卡斯蒂利亞和加泰羅尼亞便分別是布倫納理論下“封建農業(yè)”和“資本主義農業(yè)”的典型代表。
在近代早期的卡斯蒂利亞,封建領主制仍然是農業(yè)生產關系的基本特征,其農業(yè)發(fā)展始終停留于15 世紀的水平,18 世紀基于農業(yè)生產關系的改革也最終以失敗告終。而在加泰羅尼亞,農業(yè)發(fā)展卻呈現(xiàn)一片繁榮景象。這一時期,農民租賃土地的新形式“一茬租賃法”出現(xiàn),領主與農民之間在一定程度上建立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土地契約關系,農民在廣泛占有土地使用權甚至所有權的同時,也開始從事紡紗、織布等原始工業(yè),資本主義農業(yè)生產方式逐漸在加泰羅尼亞確立。
加泰羅尼亞源于自然地理、經濟基礎以及歷史因素的獨特性為其近代早期“一茬租賃法”的形成奠定了基礎?!耙徊缱赓U法”導致了加泰羅尼亞農業(yè)及其整體經濟發(fā)展在整個西班牙優(yōu)勢地位的確立,這種優(yōu)勢地位一直持續(xù)至今,甚至成為當今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地區(qū)分離主義盛行的經濟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