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草美好（外二篇）

洪溝河南岸，一個植物的共和國。各種綠，嫩綠、翠綠、碧綠、藍綠、油綠、深綠、蒼綠、墨綠，這些綠染綠了大地，碧藍了天空。各種植物，紅高粱、黃玉米、白棉花、青蘿卜、紫葡萄、香薄荷、臭蓖麻、酸石榴、甜草莓、苦萵苣，這些春天的小美女，秋天的美少婦，它們把大地難以捕捉的美和陽光的所有深情全都著了色，調(diào)了味，你對著空氣咬一口，細嚼慢咽，舌床上就滿是綠葉葉酸菜菜香饃饃了。洪溝河南岸的植物，創(chuàng)造了天空的湛藍和大地的碧綠，又滋養(yǎng)著人們的生命。

從最初的藻類植物給荒蕪的大地穿上綠色的衣服開始，億萬年以來，植物始終在創(chuàng)新，在變化，無限可能地改觀著人們的生活。“縞衣茹藘，聊可與娛”（《詩經(jīng)·鄭風(fēng)·出其東門》），在城市飛彩流丹的夜晚打開線裝的《詩經(jīng)》，我的眼睛被一件紅紅的蔽膝（古人遮蓋大腿至膝部的服飾）所吸引，那種色澤有一種古樸親切的美。茹藘暈染著貧賤的縞衣，猶如一簇梅花開在素凈的雪野上，樸素而又高貴，單純而又明快，讓看了美女如云的詩人，獨愛那縞衣茹藘的心上人。印染紅蔽膝，用的就是《詩經(jīng)》里的“茹藘”，這種植物是一味中藥，有通經(jīng)活絡(luò)鎮(zhèn)咳祛痰之功效，它的大名寫進《黃帝內(nèi)經(jīng)》，被尊為“藘?nèi)阃琛?，這樣的植物染料染就的衣物，有一種清淡而持久的芳香，穿在身上，護體養(yǎng)顏，寶衣一件。

茹藘的莖四棱形，數(shù)寸一節(jié)，每節(jié)輪生四葉，向四面伸展，藥房染坊，健康美麗，它的體貼全面而周到。茹藘，不止一個名字，地蘇木、活血丹、染絳草、紅根藤、土茜苗，這些名字包含著大地的繽紛色彩和太陽的奇妙光輝。我最喜愛的是我的故鄉(xiāng)洪溝河南岸的叫法：茜草。在《爾雅》里，它被稱為蒨。倩，從人，從青，倩俊倩巧，都是青春美麗的模樣，戴上一頂綠草帽，就是青青的草、美好的草。蒨茜相通，怎么聽，都是一個倩女的芳名。在我的故鄉(xiāng)，你喊一聲茜茜（倩倩），一個少女回過頭，三個少女回過頭，田邊溝沿林緣河灘，全是青嫩嫩、鮮亮亮的笑容。

茜草是一種很神奇的植物。在古代，只有茜草能夠表達太陽的深情，并伴隨人們的腳步登上夢中的月亮船，“染園出卮茜，供染御服”，《漢官儀》用文字記載了茜草染紅這一人間盛事。美好的植物像一面鏡子，照見人類生活的單調(diào)和乏味，也啟蒙了人類的審美理想，“千畝卮茜，其人與千戶侯等”（《史記·貨殖列傳》）“茜袖捧瓊姿，皎日丹霞起”（李商隱《和鄭愚贈汝陽王孫家箏妓》），茜草繪制了人間美色，這真是一個美好的植物時代。

時過境遷，故鄉(xiāng)的茜草不復(fù)往日的榮耀。它們生長得極為零散，在莊稼地的邊邊角角生出一些老實本分的綠葉，田邊溝沿，茜草在那里承領(lǐng)天光，沐浴雨露，在那里觀賞小麥的飄香和野兔的匆忙。河灘上也有茜草的芳蹤麗影。城市的水泥狼群在很遠的地方，茜草們生活在涼爽而濕潤的河灘上，猶如在遙遠的漢唐，無憂無慮，自由自在。

茜草是一種很有個性的植物，根莖花葉顯現(xiàn)出互相對立的趨向，卻創(chuàng)造著植物世界特有的和諧共生。它的莖長可達數(shù)尺，莖節(jié)之間相隔數(shù)寸，頗像舊時的驛站，但是停駐之處生發(fā)出迷人的風(fēng)景，讓人忽略行程的漫長。節(jié)間是輪生的葉，四片一組，很像一架綠色的風(fēng)車，莖株橫著走綠，風(fēng)車轉(zhuǎn)著圈兒發(fā)綠，彼此交錯著，疊加著，就構(gòu)成一種密實的綠，深刻的綠。它的葉子更讓人驚奇，四片皆卵形，但是有的葉端細尖，有的葉端渾圓，細尖與渾圓相悖，又復(fù)與渾圓共生，一如視線和眼睛。一蓬一蓬的綠，望之清雅清秀，“黃陵女兒蒨裙新”（李群玉《黃陵廟》），細端詳，莖葉皆生細刺，鄉(xiāng)間少女美麗亦有刺兒，輕浮之心要不得也。

是大自然的疏忽吧，茜草的花也綠綠的，聚傘花序，樣子就像一個小辣椒。大自然似乎意識到了這種缺憾，隨即它讓茜草結(jié)出一些紅色的漿果，很像龍葵的果實紫端端，但比紫端端要小一些，就是一些活蹦亂跳的小雨點，落在層層綠上，讓所有的綠更豐盈繁盛——是那種一望無際的綠，從莖株綠到花葉，從黑夜綠到白晝。若是我們的認識僅僅停留在事物的表象，若是我們只是看見“茜草葉交萱草葉，桃花枝映李花枝”的物象之美，就無法領(lǐng)悟大自然的美好意愿。茜是什么，它用一輪落日標(biāo)識著茜草之美在看不見的根部。作為多年生攀援草本植物，茜草的根要在地下蟄伏兩三年，在漫無邊際的黑暗里變粗變長，且保持根條的均勻和顏色的橙紅，一旦破土而出，它就像太陽一樣把大地染紅，人間遍是暖色。

茜草的根含有茜素，易溶于熱水，用茜草根熬制紅色的染液，印染棉麻真絲，自西周以來，就是一場跨時空的紅裝走秀賽，狂野的吐蕃人喜歡以此染獸毛，那大獸奔跑著，但見滾滾黃沙之中，一輪灼灼紅日騰空而起，蔚為大觀。傳統(tǒng)的手工印染瀕臨絕跡，故鄉(xiāng)的染缸已蕩然無存，一件薄露透的時尚絲衫真的比古典的茜羅裙更富有審美情趣嗎？

霜秋時節(jié)，天寒地凍，故鄉(xiāng)的手藝人用一把鋤頭，很小心地把茜草的根從泥土里請出來，鼻孔湊上去一嗅，恍惚間，微苦的氣息即可在口腔里蔓延，猶如一杯釅茶，越回味越香醇，也越清醒。洗凈，曬干，研磨成粉，投入熱水鍋中，煮沸，紅水滔滔，泡沫翻卷，倒入白醋，濾雜質(zhì)，取染液，如是三次，茜草的根浴火重生，化為深紅的溶液。把明礬水浸泡過的白棉布投入染缸之中，熱煮，沸水是火辣辣的情話，木棍是恰到好處的撩撥，純棉的布被滾滾熱潮所裹挾，決心靈魂深處鬧革命，染紅自己，讓單調(diào)沉悶的鄉(xiāng)村從此紅云飄飄，喜氣洋洋。

茜草、棉花幾經(jīng)磨合，演變?yōu)榧t色的布匹，這是植物的奇跡，是草木的魂魄化為人間的美色。這紅，這來自泥土深處的紅，綠色植物孕育的紅，是一種熱烈持久的光芒，照耀著吾鄉(xiāng)吾民，激活了黃土地的表情，紅色涌動，血液沸騰，大地之上充盈著植物生命永恒的呼吸。

一粒草芽兒往出拱，先是露出兩片嬌嫩嫩水靈靈的子葉，深深地吸一口摻和著陽光味道的空氣，然后，一根細嫩的莖稈直愣愣地立了起來，抖一抖塵土，都能聽見它咔吧咔吧的拔節(jié)聲。這就是立春。

二十四節(jié)氣的每一個名稱，都有各自特定的聲響和色彩，天地因之敏感細膩感性，并經(jīng)由草木、氣候和天況做出響亮的回應(yīng)。立春東風(fēng)回暖早。立春，亦稱報春、邀春、打春、迎春、咬春?！芭蓾摯吲D底春，登筵生菜記芳辰;靈根屬土含冰脆，細縷堆盤切玉勻?！保ㄈ~國觀《咬春詩》）立著的春天是要用牙齒去咬的，清人葉國觀用詩歌保存著“咬春”這一古老的行為藝術(shù)。野菜有靈根，糅合著泥土的腥味和陽光的芳香，“咬得草根斷，則百事可做”，這個“咬”有著做百事之前的從容和堅定。春盤上一堆白根綠葉，外嫩里鮮，咬上一口，嘖嘖，真的連舌床也爽爽地淌著鮮味兒，鼻息哧溜哧溜地噴著，全身的經(jīng)脈被幾棵仙草打通了，整個人鮮氣得很。

春天，野菜到處都有。薺菜、苦菜、萋萋菜、灰灰菜、云星菜、馬齒菜，春天的大地就是一個偌大的春盤，盛得滿滿的，讓你一次咬個夠?！皨D女小兒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籃，蹲在地上搜尋，是一種有趣味的游戲的工作”，潔白的紙閃著春盤的光芒，周作人不是在苦吟雕琢，而是把一個個新鮮活潑有趣的漢字請到他的春盤里，把玩品味。挖野菜，也叫打野菜、采野菜、拔野菜。帶著剪刀尋野菜，在我們那里，就是采馬蘭頭了。采馬蘭頭，又叫挑馬蘭頭，百里挑一的挑，只挑馬蘭頭的嫩梢梢嫩葉葉，留下它的綠紫莖繼續(xù)生碧葉，開紫花。春挑馬蘭頭，依然保留著古代的生活方式，人們就像對待休耕地那樣，不去扯斷馬蘭頭的根莖，讓采擷鮮葉嫩梢成為整個春天的日常生活，“咬春”不再是一個節(jié)氣，而是人們的一種日常行為，和說話、走路一樣的行為。貫穿一個春天的鮮葉嫩梢，讓人感到生活的日日新，感到春天之神的持續(xù)眷愛，由此堅定在土地上過一生的信心。

馬蘭頭，菊科馬蘭屬，多年生草本植物，一般生長在地邊、路旁、溝畔，野地里也有，小麥返青的時候，它們開始吐綠。新吐的綠應(yīng)和著回返的青，這場景，就叫一個春色無邊。馬蘭頭高者可達一米，原名馬攔頭，明人王磐《野菜譜》有句“馬攔頭，攔路生”，好個“攔路生”，道出了馬蘭頭不擇地而生的迅猛長勢。

民間有諺語云：“立春一日，百草回芽?！绷⒋毫?，新芽在地下的呼吸聲依稀可聞，被遙望近看的草在大地上鋪陳著，在向陽背風(fēng)的洪溝河南岸，已有植物豎起了它綠色的旗幟，無遮無攔的陽光落下來的時候，變成一只只溫情的手，把那些碧綠的葉撫摸得更鮮潤更光彩。它直立的綠莖帶些許紫紅，顯得很有深度。葉子是一色的碧綠，卻在形狀上生出一些姿態(tài)來。它的葉兒很薄，葉脈清晰，一條小河一般的主脈從莖株分離出去，徑直流向葉端?；咳~尚未脫落，它的莖株就冒出一些長條形的葉子，交互向上攀升，有些迫不及待了，葉緣有羽狀的淺裂，那是料峭的風(fēng)給咬的吧。后發(fā)的葉子窄一些，也更長一些，有些柳葉的姿容，無缺刻。這種植物三四月間最為繁茂，春雨足，葉肥嫩。夏五月，淡紫色的花單生枝頂，頭狀花序，整朵花就像兒童畫筆下的大太陽，中間是金黃的一團，放射的紫色光線用波浪線條簡潔明快地勾勒出來，很有童話情趣。

這早春就站立的植物，其花似菊而色紫，我們叫它野菊花，也有人叫它路邊菊，其莖葉可摘食，“俗以摘取莖葉故謂之頭”（清·顧張思《土風(fēng)錄》），南國北疆皆呼之為馬蘭頭?！侗静菥V目》載：“澤卑濕處甚多。二月生苗，赤莖白根，長葉有刻齒，狀似澤蘭，但不香爾。南人多采汋曬干，為蔬及饅餡。”很久以前，南方人自制的馬蘭頭干菜讓春天的氣息和味道蔓延到了秋冬，這是一種向后看的目光。馬蘭頭吃法很多，可以涼拌，蘇南地區(qū)有一道小吃，叫“馬蘭頭拌花生米”，清爽又脆香，單聽這菜名就讓人喉結(jié)大動。馬蘭頭可以熟食，爆炒、燉食、煮粥均可;還可以制作馬蘭茶，馬蘭葉填以白糖，開水一沖，爽爽的香、微微的苦、美美的甜都跑到你的舌尖尖上了。

馬蘭頭味辛，性涼，涼拌最為爽口。新挑的嫩葉葉細莖莖猶如害羞的雪，落入滾燙的情懷豈不化為熱淚一滴？袁枚在《隨園食單》中建議：“馬蘭頭摘取嫩者，醋合筍拌食，油膩后食之，可以醒脾?！鄙院?，鮮涼滑爽甘香，正是馬蘭頭的本味。洗凈的嫩葉嫩梢，沸水里先滾一趟，把澀味趕跑，然后清水養(yǎng)一下，養(yǎng)出一盆綠翡翠，瀝干，切碎。備配料，胡蘿卜的黃絲絲、嫩黃瓜的青條條、豆腐干的白片片。三者拌入馬蘭頭的嫩葉葉細梢梢，撒幾粒精鹽、白糖、味精之類的亮晶晶，淋幾滴陳醋、麻油、醬油之類的濃濃情，拌勻，就是一道涼拌馬蘭頭。吃吧，吃吧，就在筷子探向青菜的一剎那，突然怔住了，這哪里是一道涼拌菜，分明是大地的無邊春色，人間的絕美風(fēng)景。

立春，是一年的初始。早春的馬蘭頭，直立著它的莖，碧綠著它的葉，任你挑，任你咬，讓你的身體也發(fā)芽，讓你整個人一年四季都春天。

立夏有三候：初候，螻蟈鳴;二候，蚯蚓出：三候，王瓜生。三候，前兩候均是動物，第三候是植物王瓜。這立夏看上去像是一出大戲，天作幕布，地為臺。立夏日，聲聲蛙鼓開場。萬千蚯蚓銜枚疾走，不聞行軍之聲，但見土地上涌現(xiàn)許多卷曲的小城堡。萬眾翹首以待。夏天的王終于出現(xiàn)，他長長的手臂一伸，綠色便占領(lǐng)了整個夏天。

一候是五日，三候為一節(jié)氣。立夏之后，等候一種植物的出場是那么漫長。這候，是時間的刻度，千年不更，保持著古老的速度，春天是桃花灼灼之容，冬季有白雪飄飄之姿。這候，是等候，是人們的眼睛里蓄滿憧憬，等候土地上從不爽約的客人，年年如是?；竟軙r令。櫻花盛開的春季，日本人叫“櫻時”，這時節(jié)，很多感官為櫻花而生，人們守在春夜的櫻樹下，或飲酒唱歌，或默然靜坐，等候花開黎明。

立夏時節(jié)，綠色植物漫山遍野，掌管時令的只有王瓜。立夏王瓜生，“王瓜不生，困于百姓”（《逸周書·時訓(xùn)》），王瓜確立夏的帝位，它的生堅定著人在大地上生活的信心。這種植物配得上王瓜這名字。李時珍給王瓜開了一份戶籍證明，言其祖籍魯?shù)仄綕商镆霸珘h院，根作土氣，果實像瓜，曾用名土瓜。魯?shù)氐耐凉隙嗟萌ダ?，西瓜南瓜苦瓜甜瓜面瓜香瓜都是土生土長的瓜。對于王瓜，李時珍很是咬文嚼字：“王字不知何義？”（《本草綱目·草七》）東漢經(jīng)學(xué)大師鄭玄特別指出：“四月王瓜生，以為菝，殊謬矣?！陛玫那o高達兩米，地下根作土氣，入藥，其果橘紅色，像豆。我想，我的這位同鄉(xiāng)弦外有音：魯?shù)厍Ю镂忠叭f里平疇，我們一眼就能看見它，它有它的特異之處，是殊于眾生的一種植物，它是王瓜。王，是植物在大地上的地位;瓜，是人類的象征，人不過是植物的莖株結(jié)出的果，離開了植物，人類就是無根之果。

瓜田李下，自古就是人類的文明之所和教化之地，生王瓜的北方大野是厚實而博大的，這厚土成就著大地。立夏時節(jié)，陽氣漸長，遍及大地的溝溝坎坎，萬物感陽氣而出，若是有瓜果順時而生，熟時為夏之色熱的赤，盛夏大地發(fā)光體之一種，此物當(dāng)為王瓜。猶如受難的耶穌，王瓜生長在故鄉(xiāng)的灌叢林緣路邊，“王瓜未赤方牽蔓”（宋·梅堯臣《醉中和王平甫》）。作為葫蘆科多年生攀援草本植物，它細弱的藤蔓或匍匐在地，或攀住它物，一節(jié)一節(jié)地牽出一些闊卵形的葉，互生，葉基深心形，葉端有尖，狀若馬蹄，藤蔓執(zhí)著地向前挺進，大葉做了留守部隊，且葉下生出一根細細的卷須，可別小看這彎曲的細絲，它上墻爬樹，攀巖走壁，無所不能。大葉小須，王瓜預(yù)見到前路的艱難坎坷，它的行進方式由此非常獨特。藤蔓摸索前行，遭遇未知的命運，就在葉下生出一些抓手，抓緊干硬的枯枝，枯枝即為它前進的推手;攀住僵硬的石塊，石塊就助力它的攀援。王瓜善假于物，全賴這卷須，如此藤藤蔓蔓地向四圍拓綠，往高處掛果，最終形成一個蔥綠繁茂的群落，一個源遠流長的夏天。

王瓜五月開花，整朵花猶如一支長號，為盛大的夏天排演著新的節(jié)慶。它有一個長長的綠色花萼筒，喇叭形，托舉著黃色花冠，花冠有長圓狀的裂片，裂片還飾有極長的絲狀流蘇。花是果美妙的序曲。王瓜的果很小，李時珍說它像雹子，色赤，故俗名赤雹。天啦，王瓜的瓜是世界上最小的瓜，和大紅棗倒有一比，和我們常見的瓜相去甚遠，在我們那兒，都叫它馬瓟瓜。但是，小瓜果里有大氣象。王瓜的驚人之處在于其色赤純，為陽盛之精華，橫切，兩半球頗似小帽，內(nèi)有赤雹子累累相連，其子味苦性寒，入藥，有清熱生津消瘀通乳之功效。其根更為奇妙，紡錘形，極肥大，可作蔬食，煮汁飲湯，味同山藥。如果想對王瓜好一點，可與紅棗配搭，煮粥，紅棗健脾養(yǎng)顏，王瓜有補益之功，可謂絕配。東晉葛洪對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王瓜推崇備至，他的《肘后方》卷帙不多，可懸于肘后攜帶，書中錄有土瓜根搗末治面上生痱一方例，漿水和勻，入夜洗面，涂藥，旦日清洗，如此，“百日光彩射人，夫妻不相識也”。植物秀面，古來有之。如今，愛美的現(xiàn)代女性煞費苦心美容養(yǎng)顏，面涂之厚厚脂粉，稀里嘩啦往下掉，卻不知王瓜為何物。

王瓜好，風(fēng)景舊曾諳，藤蔓生瓜紅勝火。今日之魯?shù)?，王瓜的領(lǐng)地只剩下殘磚片瓦，如同一個王朝的衰落，而西瓜黃瓜甜瓜同時上市，季節(jié)的版圖一片混亂。催熟劑、助壯素的使用，源于人類的虛榮心和貪欲，反季節(jié)出場的瓜果自是蔬果之貴族，沒了天然本味，卻有天價。如果你說王瓜，說它忠于節(jié)氣，對方會認為你口齒不清：不就是黃瓜嘛。黃瓜一名胡瓜，是西漢張騫出使西域時帶回的，“胡”字打頭，強調(diào)的是原籍。不知是某些文人植物學(xué)知識匱乏，還是強拉硬扯，把夷狄之瓜往《禮記》里的王瓜上貼，胡瓜后來又名王瓜，有攀龍附鳳之嫌?！八]新菜果，王瓜櫻桃，瓠絲煎餅”，清人潘榮陛在他的《帝京歲時紀(jì)勝·時品》里大品的王瓜即黃瓜?！叭跆贍勘痰?，曲項戀黃花”，吳偉業(yè)的《詠王瓜》歌頌的貌似王瓜，實為黃瓜，結(jié)句居然是“齊民編月令，瓜路重王家”，讓人狂暈。吳氏亦是清人。市場上到處都是瓜，苦的甜的圓的方的齊刷刷亮相，唯獨沒有了王瓜。背離節(jié)氣的瓜果很是光鮮奪目，看上去更像是一堆一堆的幻象。

忠于節(jié)氣和土地，守候王瓜生，就是順應(yīng)自然的節(jié)律，在漫長的靜夜里等待一次美麗的日出。

劉學(xué)剛，作家，現(xiàn)居山東安丘。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草木記》《舌尖上的節(jié)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