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瀅
(鄭州鐵路職業(yè)技術學院,河南 鄭州450052)
在莎士比亞生活的伊麗莎白時代,年復一年的節(jié)慶活動在人們的生活中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這些民間風俗激發(fā)了莎士比亞的想象力,為作者提供了不竭的文學創(chuàng)作素材?!吨傧囊怪畨簟返膭∶c歐洲古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仲夏節(jié)聯(lián)系密切。據(jù)說仲夏節(jié)最早是人們?yōu)榧o念基督施洗者約翰的生日而舉行的宗教慶?;顒?。在古代,人們在仲夏夜前夕摘取金盞花等草藥,外出時點起火炬或篝火,以驅逐野外的孤魂或精靈。因為人們相信在這個節(jié)日里采摘的草藥具有神奇的治愈效果,點燃的篝火具有奇異的魔力[1]。劇中作為節(jié)日的仲夏節(jié)成為混亂甚至是精神出軌的同義詞。仲夏夜在傳統(tǒng)意義上是過失和思維游離的夜晚,戀人們在森林中一夜間經(jīng)歷的錯亂愛情故事,以及在每個人心理上都受到同樣影響的事實,證明那不會是幻想。莎士比亞戲劇中非真實的東西不少,賦予正在演變的一切以特殊意義,暗示尚不明其真相的生活隱秘。這些東西,不僅加強了莎劇的詩意,而且也成了劇作家感受世界的一個方面。
在第一幕一開場預告了婚慶主題和愛情鬧劇之后,緊接著第二場我們就看到一組手藝人,為了準備在國王結婚之日演出助興,正在排練一本戲。有趣的是,中心人物織工波頓,想要扮演所有的角色。他原本要扮演皮拉摩斯,不僅自信有逼真的演技,而且還想扮演他的戀人提斯柏,甚至獅子。他對演戲的喜愛與眾不同,他喜歡扮演角色,而且無論什么角色,都自信演得會讓觀眾信以為真。當昆斯想要讓他放棄扮演提斯柏的想法時說:“你要嚷得那么可怕,嚇壞了公爵夫人和各位太太小姐們,嚇得她們尖聲叫起來,那準可以把咱們一起給吊死了?!庇谑瞧渌炙嚾硕颊J真地表達了擔心,波頓表面上似乎也接受了意見。眾人的言語之中反映了演戲的魅力,成為自己之外的他者和疑忌,扮演過于真實的可怕后果。當然可能是讓波頓放棄扮演多個角色的念頭而制造的說辭,但是這種不安一旦被道破,迅速在伙伴間蔓延開來。
在其后的第三幕第一場中,這組手藝人還持續(xù)著這種不安和疑忌。波頓提出在扮演皮拉摩斯拔劍結束自己生命時,為了避免太太小姐們擔驚受怕,要求寫一段開場詩,聲明扮演皮拉摩斯的實際上是織工波頓,而且得到了大家的贊成。在關于獅子的扮演時,也有著類似的提議。“明明白白告訴他們,他是細木工匠斯納格”[2]??诳诼暵晱娬{太太小姐們會害怕,實際上感到不安和疑忌的是他們自己。他們不僅害怕劍、血、獅子之類恐怖的不吉利的東西,而且害怕會中魔,自己變成了角色。在假扮月亮和墻壁時,他們借口太太小姐們不明白是月亮。不是僅僅拿著燈籠或是身上帶著些泥灰粘土之類,而是最后商量決定,登場時要表白自己代表月亮。
他們力圖在自己的手藝人身份基本特征和所扮演的角色之間牽一條線,他們向往登臺演出,渴望成為自己以外的他者,同時又拒絕變身成角色,懼怕中魔的可怕后果。如果別人真想他是一頭獅子,便會難以忍受,擔心完全喪失個人的基本特性。最后手藝人們?yōu)榱吮3肿晕业囊庵?,采取了慎重的演出方式。妖精迫克對波頓這組手藝人的愚蠢想法非常驚訝,便略施魔法,給波頓安上了驢頭。似乎點破了驢子才是波頓的真面目,當然,驢子的天性就是愚蠢、頑固。
兩對戀人的愛情故事是本劇的中心情節(jié)線索,在第三幕第二場達到了高潮。當一對昔日閨蜜反目成仇時,赫米婭不知所措地大喊:難道我不是赫米婭了嗎?難道你不是拉山德了嗎?情不自禁地質疑個人基本特性的變化和喪失。關于仲夏夜發(fā)生的錯亂愛情,如果借用勒內-基拉爾的摹仿性欲望的理論[3],可以做如下解釋:狄米特律斯基于摹仿拉山德的對抗欲望,愛上了赫米婭,但不是赫米婭本人,赫米婭之所以吸引狄米特律斯,是因為她兒時好友海倫娜愛上了狄米特律斯的緣故。
拉山德得到了赫米婭的芳心之后,便激起了狄米特律斯與其競爭的欲望。失戀后的情敵大抵如此,競爭的欲望被勝利的一方強烈激起,只要拉山德優(yōu)勢愈益顯著,他對赫米婭的追求就永遠強烈。但是拉山德移情海倫娜后,狄米特律斯也隨之變了心??傊霈F(xiàn)在三角結構內的任何女性,都會令狄米特律斯與其爭奪。與其說他通過介體拉山德產生欲望,毋寧說他通過對抗介體拉山德產生欲望。他惟一欲求的東西是從介體拉山德手里奪過來的東西。狄米特律斯一直在摹仿拉山德,所以不可能先于拉山德愛上其他女性??腕w只是摹仿達到客體的一種手段,欲望主體希望變成介體,客體的價值和優(yōu)點對于主體來說毫無意義。如果拉山德愛慕赫米婭,那么狄米特律斯也會愛上赫米婭。如果拉山德愛海倫娜,那么他也會愛上海倫娜。劇中他們的變心是因為被精靈迫克涂了魔法的愛汁,但是那只是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戲劇時所用的道具而已。莎士比亞用心描寫了年輕人之間激起的奇妙的欲望波瀾,生動地再現(xiàn)了人類不可思議的摹仿欲望。
隨著夜色深濃,年輕人之間摹仿的欲望變得更加強烈。男性戀慕的對象都從赫米婭變成了海倫娜,女性也進入了劍拔弩張的態(tài)勢。兩組對手在互相責罵期間,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自我意識。特別是男士,彼此只是競爭對手,談不上誰更愛誰。被摹仿性欲望支配的主體最終對欲望的客體不感興趣,而專注于如何盡快戰(zhàn)勝放肆的介體。本來忠實的將要變了心腸,而不忠實的仍舊和以前一樣。欲望主體一旦有了欲望介體,便拋棄了個人的基本特性。他不再選擇自己的欲望客體,而由介體替他選擇。
天亮之后,聽聞戀人們在森林中的奇特經(jīng)歷,忒修斯用瘋子、詩人的想象力相類比,將原因歸于戀人們過剩的想象力。在聽了戲樂官關于《年輕的皮拉摩斯及其愛人提斯柏的冗長的短戲》的解釋之后,又強調了想象力。他認為年輕人在夜晚的經(jīng)歷是情人們富于紛亂的思想和成形的幻覺。婚禮之后,在欣賞手藝人的表演之前,再次提議用想象力補充一下。然而希波呂忒對于忒修斯的說法卻半信半疑。而且當聽說那些手藝人不會演戲時,態(tài)度與忒修斯相反,明確表示不喜歡觀看。忒修斯主張用想象力來補充夜晚森林中發(fā)生的錯愛故事,希波呂忒則更想客觀的看待事情。忒修斯對于想象力之說的堅持過于強烈,對手藝人的演出也過于熱心,充分表現(xiàn)出他自身也和希波呂忒一樣,對于年輕人的奇特經(jīng)歷感到不安和恐懼。同時由此也可推測出他聽說工匠們演技越是拙劣,就越想欣賞的原因了,拙劣的演出證明了中魔的不可能性。
如前文所述,這一組表演戲中戲的手藝人向往登臺表演,渴望成為自己以外的他者,同時又拒絕變身成角色,懼怕中魔后失去個人的基本特征。最后的帷幕中,經(jīng)歷了夜間可怕中魔(長著驢頭的怪物,被精靈迫克明示愚蠢本性)的波頓也恢復了原形,享受著表演。在同一個夜晚,經(jīng)歷了錯亂愛情的年輕戀人們也和忒修斯一起欣賞滑稽的戲中戲,期間不停的揶揄譏諷。手藝人們故意先表白,表面上是為了掩飾演技和小道具的不足,其實背后隱藏的卻是抵抗中魔的方法。他們認為無論演什么,如果先表白的話,個人的基本特性就不會發(fā)生變化。而忒修斯等人對這部戲中戲一邊喝倒彩一邊暢懷欣賞的情形,實際上也在掩飾潛意識中存在的對于仲夏夜中魔的恐懼。經(jīng)歷了在仲夏夜森林中喪失個體基本特性的恐怖經(jīng)歷之后,他們更喜歡演員的身份明確不變及不專業(yè)的粗劣表演。換言之,滑稽可笑的戲中戲發(fā)揮著安撫四位年輕人恐怖情緒的作用。
《仲夏夜之夢》是幻想同現(xiàn)實奇妙的結合。莎士比亞構思出一座神奇的仲夏夜森林,讓被摹仿性欲望支配的人進入其中,看到人性的真實[4]。但是莎士比亞并未將深度暴露人性的仲夏夜森林的魔法給觀眾遺留下恐怖的影響,而是通過忒修斯有關詩人、瘋子、情人的陳腐而又有力的雄辯,將仲夏夜離奇曲折的愛情故事歸咎于想象力。而且借助戲中戲的粗劣演出,徹底否定仲夏夜改變個人基本特性的可能性。波頓等人的戲中戲,無論是對于臺上觀戲的貴族們,還是臺下欣賞《仲夏夜之夢》的觀眾,舒緩了大家對于古老的節(jié)慶習俗中魔法信仰的恐懼。顯然,莎士比亞借用波頓等人的演出方式,就像是解除愛懶汁魔力的草汁一樣,消弭戲劇內外的觀眾對中魔的恐懼,同時也暗示了在仲夏夜的森林里這樣的人生舞臺上發(fā)生的事情。欲望主體一旦有了欲望介體,便拋棄了個人的基本特性,是多么的真實。莎士比亞似乎告訴我們說:你們看見的一切當然是幻想,是開玩笑,但在這幻想中,在開玩笑中,也有真實的成分。《仲夏夜之夢》情調浪漫,又沒有和現(xiàn)實世界相脫離,在戲劇結尾現(xiàn)實因素明顯地被弱化處理了,因而,它從頭到尾都像是一首戲劇化的浪漫詩歌,不斷以它奇特的畫面,美妙的音符,讓觀眾陶醉其中,忘掉自然和真實的一切理性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