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政權與地方社會的關系重構

楊曉彤

摘要：本文從明清時期鄉(xiāng)紳階層的地位及其治理的角度出發(fā)，揭示鄉(xiāng)紳所具有的權力要素與國家權力之間的關系。探求在中國封建社會后期國家與社會特殊關系的背景下，鄉(xiāng)紳階層地位的雙重性如何建構起國家權力和鄉(xiāng)村社會的內在聯系，從而為鄉(xiāng)村社會爭取了一個相對自治的穩(wěn)態(tài)。同時以此為鑒，為現代國家政權建設提供建議。

關鍵詞：鄉(xiāng)紳 明清時期 國家權力 鄉(xiāng)村社會

社會永遠是一個以人為載體不斷流動著的循環(huán)體，通過周期性的循環(huán)更替確立著屬于個人的最終必然屬于社會的尊卑秩序。毋庸置疑，國家與社會也應當被卷入這套秩序中，那么秩序的效用如何發(fā)揮？它又是通過怎樣的中介力量協調與構建的呢？

“紳士為四民之首，為鄉(xiāng)民所仰望?！雹龠@是在中國古代基層社會（以明清時期為典型）嚴格的身份等級與人們社會關系地位的表現。在這種結構體系中，官民之間橫亙著不可跨越的等級鴻溝。②因此，地方民情無法徑直上達于官府，官府所辦之事也無法徑直下達于民。這種勢力懸殊的官民關系，決定了必須借助第三種社會力量來溝通。士紳作為封建小農社會唯一享有教育和文化特權的社會集團，既有國家承認的等級身份，又擁有平民認可的公共身份，自然發(fā)揮著中間“調節(jié)器”的作用，即既防御國家權力過度剝奪鄉(xiāng)村社會，也防止底層民眾以革命等激烈方式反抗國家權力，使真正體現社會自主性的鄉(xiāng)村自治成為一種現實。

這樣一來，士紳的存在使地方社會在國家權力延伸的過程中保留出一個“真空地帶”：當州縣官苛收賦稅，士紳群起而攻之，是皇權直接抵達基層社會的防線；當地方民眾不滿于官方一以貫之的執(zhí)行政策，士紳以儒學之道勸之；在每個朝代末期社會周期性變革時，士紳組織民眾免受戰(zhàn)亂顛覆，保障地方社會穩(wěn)定的恢復。在費孝通先生的“雙軌政治”中，③紳權的行使可以構建起一條自下而上的政治軌道，使民間的愿望通過這一軌道向上傳達，有時可能一直提到最高當局。④這條自下而上的軌道的通達是十分關鍵的，它可以及時消解底層民眾的不滿與怨憤，而不至于積蓄成一次性的毀滅性爆發(fā)。因此，士紳的“隔離帶”作用具有不可取代的現實意義。

隨著清末“新政”的展開，一系列制度變革深刻改變著士紳的地位和命運?！靶抡钡耐菩?，使士紳合法地占有鄉(xiāng)村社會的公共資源和權力，在利益上與鄉(xiāng)民直接對立；科舉制度的廢除，從制度上切斷了傳統士紳與國家權力聯系的通道，改變了士紳階層固有的角色和功能。傳統士紳讓位于具有新時代特征的紳商階層開始大量向城市流動，鄉(xiāng)村權力中心的士紳階層出現斷層，致使鄉(xiāng)間土豪劣紳一躍而起，填補了權力真空。他們將從鄉(xiāng)村聚斂的財產投入工商業(yè)，成為買辦和資本家，并將自己的利益融入城市，致使他們對家鄉(xiāng)公共事物的熱情不斷削減。而地方胥吏作為國家在地方政府的代理人，與地方士紳勾結，借助政府的權威橫行霸道。這就使農民的生存環(huán)境進一步惡化，使一向對政治冷漠，膽小怕事的農民不斷組織起來反抗，造成士紳與基層農民的矛盾和沖突越來越多，原本士紳作為自下而上的利益反饋鏈條出現斷裂。

在中國近代社會構建民族國家的歷史過程中，國家力圖通過在沒有任何中間阻礙的情況下與單個民眾發(fā)生直接聯系以加強政權，但紳權的存在及其異化使國家權力下沿地方欲獲取建設資源的同時，民眾遭受雙重壓迫，對國家的反抗意識越來越強。由此可見，異化的鄉(xiāng)紳治理不但不能作為國家權力的延伸，反而是一種極大阻礙。

在傳統時代，鄉(xiāng)紳治理本身是作為隔離帶而存在，使國家與社會之間保持一種動態(tài)平衡。當國家權力過于強大而趨于窒息社會之時，鄉(xiāng)紳就會通過非正式渠道有效地反抗國家權力；當處于最底層的鄉(xiāng)民對國家權力產生激烈對抗之時，鄉(xiāng)紳又會配合官方進行疏導與勸說，緩沖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摩擦，増強著社會結構的彈性，使一個龐大的帝國機器得以靈活的運轉。但隨著士紳權力結構和性質發(fā)生了本質變化，其作為隔離帶的意義開始變質，無論是上移與國家權力結盟以壓制鄉(xiāng)村社會，或下移與鄉(xiāng)村社會結盟以對抗國家，皆出于自身的需要。久而久之，鄉(xiāng)紳治理既疏離了國家權力，又疏離了鄉(xiāng)村社會。國家政權建設的需要使國家權力不斷打壓異化的士紳治理，但其并沒有伴隨清王朝的滅亡而覆滅，相反，辛亥革命后，“上層鄉(xiāng)紳不斷向城鎮(zhèn)集中，形成了近代以城鎮(zhèn)為中心的社會控制機構”⑤。因為鄉(xiāng)村社會的權力結構并未發(fā)生革命性的變動，國家權力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仍需要這樣一種中介力量才能維持。

在歷史上，鄉(xiāng)紳勢力的徹底衰敗是在20世紀20年代的農村“大革命”時期，因為這時反對紳權的農民運動具有了鮮明的組織化程度。圍繞社會公共利益關系展開的紳民沖突，“即使激化，也缺乏超越地域性而走向“規(guī)模行動”的內聚力”⑥，因為當時的農民不可能具有統一明確的政治訴求，只能是具體利益的爭取。所以，必須有一個組織嚴密和目標明確的政權與農民相結合才能一舉“打倒劣紳”。當時的國民黨和共產黨作為現代性政黨組織無疑都具有了這樣的條件。所以在大革命以后，傳統的鄉(xiāng)紳權勢在被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同時背棄的境遇中走向消亡。

隨著士紳階層的消亡，原本農村中最沒有文化的人進入權力中心。經濟能力和文化資源的缺失使鄉(xiāng)村對國家政權的依賴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而國家權力也借此建立了一套全能式的基層權力體系，農村社會原有的最后一片“真空地帶”被沖破，中央權力能夠直達每一個人。

隨著國家權力日益直達基層民眾，“國家——公民”這一合法性關系卻沒能建立起來。反而是前者變得越來越恣意妄為，后者也逐漸退到了忍耐的底線。一方面，缺少了自上而下體制鏈中間關鍵的一股，國家權力和意志可能在下行的過程中變形，基層政權利益的組織化與基層社會的利益共同體發(fā)生沖突，導致國家政策無法有效下達，民眾對政策的理解達不到預期效能，便會引發(fā)民眾對國家在基層社會的代理人——基層政權的沖突，使地方社會始終無法真正納入國家治理體系；另一方面，政府的權力剛性太強，沒有了中間的緩沖地帶，本就微弱的地方民眾對國家強力推行的各項政策毫無招架之力，只能被動接受。國家政權建設只能意味著對鄉(xiāng)村社會任意妄為的掠奪，遠遠超過了鄉(xiāng)村社會經濟所能承受的限度。但壓力與彈性是成正比的，長此以往，民眾的生存空間被擠壓的越來越小，國家在地方社會埋下了隨時爆發(fā)的隱患，民眾在重壓之下一旦被組織起來，后果將不堪設想。

沒有了士紳自下而上的反饋通道，鄉(xiāng)村利益共同體缺少代言人和保護者，基層自治組織又幾乎沒有發(fā)生任何緩沖作用，導致上層權力毫無顧忌地向下延伸，而下層因勢單力薄無法反抗。毋庸置疑，這樣的鄉(xiāng)村權力配置是極不平衡的，鄉(xiāng)村秩序自然也就處于一種低度穩(wěn)定的狀態(tài)。作為無組織的一個個分散、軟弱的個體，民眾在高度一體化的政治體制中很可能以生命為代價表達其訴求。所以近年來民眾只能選擇直接將利益訴求訴諸政府，導致上訪和群體性事件頻頻發(fā)生，社會穩(wěn)態(tài)遭到致命性的打擊。而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士紳治理下的明清鄉(xiāng)村社會在某種程度上卻擁有一個超穩(wěn)定結構。一旦民眾被組織起來，基層政權將被顛覆性不說，國家機器也會遭到一定程度的損耗。士紳治理的缺位，導致的是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的零和博弈關系，在沒有“安全閥”的情況下極易兩敗俱傷。

士紳如今已經成為一個歷史名詞，國家權力相對于地方社會仍是全覆蓋和強控制的狀態(tài)，鄉(xiāng)村社會的內部組織化在目前又難以達到，因而鄉(xiāng)村社會還是一種離散狀態(tài)。在這樣的背景下，如何實現基層社會的重構呢？基層重構的關鍵在于推動社會組織的發(fā)育。我國的基層群眾自治組織主要還是公共管理職能，其自治作用相對有限。我國社會現在存在的普遍現象就是人的利益性越來越強，而組織化程度越來越低。大量利益訴求的表達，是以個體而不是組織的名義出現的，政府面對的是一個個分散、軟弱而又極其危險的個體。要重構政府與民眾的組織關系，就必須重視社會組織建設。在社會組織建設中，要注重發(fā)揮組織精英的作用，他們生活于基層，有廣泛的社會基礎，能夠深刻了解基層社會的現狀和基層民眾想要表達的利益訴求，要使這些人有可能成為現代社會的“新型士紳”，在政府與民眾之間扮演起“中間人”的緩沖作用。同時民眾通過社會組織這個“安全閥”，把不滿情緒通過社會認同的、較平和的渠道和方式發(fā)泄出來，促使國家與社會關系向更親和的方式轉變。

士紳作用的雙向性對社會穩(wěn)定性的重要意義在于其本質上反映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合作共生關系，對于鄉(xiāng)村共同體而言，士紳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的確謀求并實現了鄉(xiāng)村社會的自治。在當下國家政權不斷向下延伸沖擊鄉(xiāng)村自治而又缺乏中介力量的背景下，如何將民眾組織起來形成社會組織保護鄉(xiāng)村利益共同體的完整性將是值得進一步探究的。

注釋：

①呂實強：《中國官紳反教的原因》，《“中研院近代史所”?？?，第165頁。

②王先明：《清代社會結構中紳士的地位與角色》，《中國史研究》，1995年，第04期，第144-153頁。

③費孝通：《中國紳士》，惠海鳴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第55頁。

④徐祖瀾：《鄉(xiāng)紳之治與國家權力——以明清時期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為背景》，《法學家》，2010年，第06期。

⑤王敏：《辛亥革命前后紳權擴張與農村社會權力中心的轉移》，《河南社會科學》，2002年，第04期，第143-144頁。

⑥徐祖瀾：《清末民初國家權力與紳權關系的歷史嬗變——以鄉(xiāng)村自治為背景的考察》，《中外法學》，2014年，第03期，第601-617頁。

（作者單位：燕山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