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處多悲風(fēng)

寒郁

1

帶他坐上塔吊操作室看風(fēng)景的那個黃昏，望著遠(yuǎn)處的城市，高樓櫛比，車水馬龍，梁海峰問他：“你看那街上的人像什么？”

“螞蟻?！?/p>

“對，他們看我們，也像螞蟻?！?/p>

蘇立銘說話還帶文縐縐的條理：“首先，哥，他們不會看我們的，走在街上，你可曾見誰看過我們一眼？其次，我們就是工蟻，可不是么？”搓搓滿布硬繭的手，望著落日，他說，“這是命?！彼贻p的眉宇間滿是憂悒之氣。

梁海峰彈出煙蒂，拍他一掌，說：“老子不信。命是人掙的。”

夕陽照著他堅毅的側(cè)臉，梁海峰眼神明亮，笑容金黃，全身洋溢著莽撞的樂觀。他坐得那樣高，腳底下旋風(fēng)呼嘯，似乎直起身子，一伸手就可從天上拽一片云作帆，將人生這條小船駛?cè)肭胺降拇蠛！?/p>

蘇立銘卻未想到，一年后，他的朋友就將煙消云散。

2

收工的時候，蘇立銘站在廢料堆邊，用生疏的姿勢寂寥地抽著一支煙，看黃昏中一群飛雁在遙遠(yuǎn)的天際緩緩地“爬行”，像是一道褐色的纖，從南向北拉回這失而復(fù)得的春天。他悲哀地想，他的春天大約再也不會來了……蘇立銘根本不抱什么希望了，想大約也就是在工地干上幾年，用正在加寬的肩膀替跛腿的父親分一點負(fù)擔(dān)，供正在讀高中的弟弟妹妹讀完大學(xué)，然后在老家附近村子里討一個老婆，繼續(xù)打工，然后生子、婚喪嫁娶、生老病死。此外，他想不出還有另一種人生樣式。從先輩那里復(fù)制來的一段歲月，連命運都是一樣的。

本來看他那一副走路都踩不死螞蟻的樣子，本家叔叔就不大情愿帶他來工地，只是禁不住父親拖著一條被手扶拖拉機(jī)砸傷的腿反復(fù)央求，父親近乎諂媚地笑著，愚蠢而熱情地接連說：“后生仔都這樣，看著瘦，骨架子大，‘砸砸就壯實了?！北炯沂迨蹇纯锤赣H和父親身后的家，接過父親一直擎在手里的煙，嘆息一聲，才勉強(qiáng)同意了。

正在自怨自艾、胡思亂想間，一個石子掠過木板落到他的腳面，梁海峰喊：“傻子，過來，吃飯?！?/p>

梁海峰從來喊他都如下命令一般，他要是不過去，梁海峰可能立馬會把手里替他拿的饅頭砸過來。梁海峰喊他傻子，罵他哭哭啼啼的，像個女人。其實他也就哭過那兩次而已。第一次是初來的那天夜里，還有一次，是他死時。

當(dāng)即，蘇立銘不敢遲疑，轉(zhuǎn)過身來，接過梁海峰抱著的饅頭。饅頭是附近饅頭廠送來的，因為出力多，飯量大，往往吃著吃著就沒有了，個人得提前囤著，所以都是抱著七八個饅頭。果然，梁海峰見他就罵：“你狗日的死哪兒去了？老子要不幫你拿，待會兒，你跟別人屁股后面吃二茬去吧?！?/p>

蘇立銘不敢接話，梁海峰假意抬腿要踹他，他也順勢一躲，咧嘴笑笑。本家叔叔手里連捧加抱平疊著兩個菜盆，蘇立銘趕忙接了，放到磚頭上。他們仨蹲在地上就著土豆燉雞骨架和洋蔥炒豬肉大口咬著手里的饅頭。因為是晚飯，就吃得沒那么著急，梁海峰把所有的肉片都挑出來，放在盆的一角，肥的撥拉到他這邊，說：“吃?！?/p>

他又撥回去，說：“你也吃哈?！?/p>

梁海峰又不高興了，起身去買酒，順勢把筷子往菜盆里一插：“叫你吃你就吃，哪這么多廢話！你狗日的也吃胖點，省得跟我上街轉(zhuǎn)，丟我的人?！?/p>

蘇立銘紅了臉，很羞慚，心里卻很溫暖。他也生氣，就大口大口把那些肉片都吞下，眼睛里是涌動的淚意，直到梁海峰笑道：“傻貨，你還真準(zhǔn)備吃完啊，給哥留點?！?/p>

工地附近有一個賣啤酒、香煙之類的小賣部，常站著一個未脫村氣的胖姑娘。還沒到夏天，梁海峰就經(jīng)常光著一坨一坨腱子肉的脊梁去小賣部，隨隨便便就收集了這個姑娘大部分的目光。他跑到小賣部，拿了兩瓶二鍋頭，壞笑著對人家飛吻一個，眨一下眼說：“回頭給?！迸止媚餂]回過神來。吃飯的工人都粗糙地呵呵笑起來，有的還不忘替梁海峰補(bǔ)一句：“夜里頭給，多給點！”

咬開瓶蓋，本家叔叔不喝酒，梁海峰杵過來瓶子，說：“你喝?！?/p>

蘇立銘接過來，話也不說，就著菜，就喝。沒喝過，怕梁海峰再笑話，喝涼水一樣灌到嘴里。第一口那真叫辣，擰著眉毛咽到喉嚨里，像流下去一團(tuán)帶小刀子的火，落到胃里，立刻“嗞”地一聲騰起一股煙，這股火氣一直往上沖，腦袋立馬就飄了，肩膀上像是頂著一朵云，頭暈。蘇立銘說：“哎呀，吃不下了，飽了?！?/p>

這場景把梁海峰這狗日的笑得都噎住了，直打嗝。

吃完了，除了幾個加班的，其他的都去街上轉(zhuǎn)著玩去了。附近不遠(yuǎn)處有一個小公園，夜里有跳舞的，擺攤做小生意的，大排檔賣小吃的，挺熱鬧，可以在那地方玩一會兒。

蘇立銘洗完澡回來，剛要進(jìn)屋，覺得不對勁，他立在門口，一反應(yīng)過來，直接就被驚住了。屋子里沒其他人，梁海峰的手機(jī)聲音很大，里面?zhèn)鞒鰜砼说纳胍髀?，聲音是那樣的夸張和銷魂，刺激性的嬌喘、顫音充滿屋子，如漫過來的水，先從耳朵，再逐漸淹沒了他的全身，只剩身體某個部位像泥土里的春芽，慢慢勃發(fā)。在這本能的刺激下，最后它豎起欲望的小旗桿向這聲浪投降。蘇立銘臉紅得厲害，身子向后退卻，抵住門框，似乎生怕被這聲音的浪濤拍倒?？闪汉７褰酉聛淼呐e動更讓人跌破眼鏡，他掏出家伙，看著手機(jī)，隨著那些呻吟急速動作。

他完全可以和那幾個木匠一樣，去不遠(yuǎn)處的紅燈區(qū)解決。聽他們說，其實也花不了幾個錢的。

梁海峰動靜很大，簡直有點氣急敗壞的意思。他整張臉都扭曲著，在欲望里變了形，身體里像是有許多只豹子，被柵欄圍住，無論怎么奔突，都釋放不出來。

蘇立銘聽見鐵板床隨著梁海峰的動作發(fā)出痛苦的吱吱聲，他用一只手在欲望的海面上憑空聚起一股風(fēng)，不惜把身子顛簸成一片葉子，好讓體內(nèi)埋藏的豹子在這風(fēng)里沖鋒……不知道為什么，看著看著，替他覺得羞恥的同時，他又有一點難過和敬佩。難過是因為他這個年紀(jì)，這么好的樣貌和身體，擱在好人家，本應(yīng)該享受愛情和青春。這難過中也有自憫，他們不都一樣么？活得像一只工蟻，扛得動鋼筋水泥，卻搬運不動自己的命運。敬佩是因為梁海峰盡管對他呼來喝去，到底不是壞人。小賣部的姑娘流連在他脊梁上的目光，他不是不知道，只要他愿意，這枚“果子”哄哄笑笑也就摘到手里了，她雖然長得胖點，但怎么著也是一枚新鮮的“漿果”。

他的激情不是在異性身邊拋出彩虹，而只是焚燒自己。不知道是無聊還是可笑，蘇立銘感覺到一種悲涼的味道。

床忽然不吱吱扭扭叫了，梁海峰閉了眼睛，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破碎金屬的質(zhì)感，整個身子是欲望噴薄的流動曲線形狀，肌肉畢露。突然，他大嚎一聲，那些水淋淋的豹子解放了，終于沖破柵欄自由飛出去了。他關(guān)了手機(jī)，吐一口長氣，垂直坐在床上，褲子也不提上，臉上是一派疲憊和滿足的滄桑。他點上煙，深深抽了幾口，煙霧后面，是躁動之后迷惘的臉。

他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蘇立銘呆立在門口，哈哈笑了：“嚇著你了，生瓜蛋子？”他把內(nèi)衣丟過去，讓他去洗。

蘇立銘堅決不干。往常給他洗襪子蘇立銘沒有抗議，但這次卻不愿意，看著那一片黏糊糊的東西，他替他難為情。他們?nèi)绻呀?jīng)活得卑賤如蒼蠅，能否就不再大聲嗡嗡呢？蘇立銘覺得，如果一無所有，那就盡可能地安靜吧，安靜地忍受這命運，無論是剝削還是饋贈。

天黑了下來，蘇立銘坐在木料堆上，看天上的星辰。星很多，卻沒有一顆照亮他。他盯住夜空狠狠地看，它們不泯不落，永恒如一?？粗粗?，他忽然想流淚。不是想家，也不是因為上不了學(xué)，只是因為寂寞。活得寂寞。

梁海峰不知何時轉(zhuǎn)到他身后，陪他并肩坐下：“呆子，又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他丟給他一支煙，“別整天苦著張臉，先干著，就算在這熬日子，也要開心點。放心，只要有個機(jī)會，我絕對會弄出一片天地的。到那時候，別說這工地，金錢、女人、前途，要什么有什么?！彼麑χ箍沾笮Γ路鹚灰S手推開一扇門，前程便如一幅畫一樣鋪展而去，真不知他哪里來的自信。梁海峰又拍拍他肩膀，“這一段，老子一定要弄出點事。你小子好好跟我混，到時我?guī)阋黄鸪韵愕暮壤钡??！睆椔錈煹?，他又壞笑著加一句，“你就不表個忠心啥的，把內(nèi)褲給我洗了？”

蘇立銘笑著推他一把，說：“滾?！?/p>

3

男人大概就是一種金屬，比如鐵，比如銀，在火里烤一番，用命運的錘按在砧板上，忍住疼，使勁反復(fù)鍛打，原本很窄的鋒面，也就慢慢延展得闊大了起來。想來出點力，流點汗，受點磨難，也算不得什么。日子一天一天過，手上起的血泡，磨爛了，再磨幾天，就成了繭子。先是只能扛得動一袋水泥，連推車的轅都架不住;推一車沙子、磚頭，往往半路上就“擱淺”了，弄不好磚頭就隨著車子砸到腳面上。砸到了蘇立銘也不說，腳就腫著。腫幾天也就消了。真如父親所說，“砸砸”也就慢慢好了。過了一段時日，飯量上來了，也就有勁了，再扛水泥、推小車就不會被別人笑話了。

傍晚的時候，工友們吃了飯去街上玩了。蘇立銘在打掃衛(wèi)生，屋子里亂哄哄的，到處都是煙蒂和垃圾。過了不大會兒，趙工在門口喊：“屋里還有喘氣的沒？出來，卸貨！”

從另一個工地運來一車舊木料，要卸在伙房門口，當(dāng)柴火做飯用。趙工說卸完這一車給算五個分。他們是早上六點起來先干活，干兩小時，算兩分，再吃早飯，上午和下午各干四個小時，各算四分。也就是說，卸這一車木料比干一上午的工分還多。

蘇立銘扔了掃把說：“叔，叔，我來吧?！?/p>

梁海峰從外面拎著一瓶二鍋頭和一袋花生米走來，大約又是和小賣部的胖姑娘說笑騙來的“福利”。趙工看見，說：“就你倆了，一人五分，卸吧。”說完，和司機(jī)交待一句就走了。

他們就上車，一上車才發(fā)現(xiàn)不是一車木料那么簡單，這是從樓層上拆下來的固定鋼架的模板，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尖利的鋼釘。他們戴著手套，沒卸下多少，手套就被扎破了。梁海峰的手指也被釘尖劃了一下，他氣得下來拎一支鋼管對著木頭亂砸一通，然后破口大罵。他們不敢再用手，而是一人用一根鋼管往下?lián)芾?，不一會兒，就是一身汗?/p>

梁海峰丟下鋼管：“他奶奶的，不干了?！?/p>

蘇立銘沒有他這么瀟灑，再說車上也不多了。他怕趙工回來罵，趙工可是掌握著他們的分工權(quán)力呢，就繼續(xù)往下面扔木料。正弓著腰扒著車幫往下扔著呢，忽然車身一晃，晃得還很劇烈，蘇立銘猝不及防，腳下一滑，身子一歪，差點從車邊上掉下來，幸好他及時抱住了車幫。地下都是木料，木頭上都是長釘，要是掉下來，死雖然不至于，但渾身全是血窟窿無疑。

他還沒明白是怎么回事，剛站定身子，梁海峰忽然像瘋了一樣從地上撿起一根粗鋼筋朝車玻璃上使勁砸，邊砸邊喊：“停下，操你媽停下，車上還有人呢！”車前的鋼板都被他砸癟了，玻璃也碎了一地。

原來司機(jī)急著回家，看梁海峰下來了，以為他們卸完了，也沒下來查看就發(fā)動了車，往前開起來。

司機(jī)停下，看著被砸爛的車玻璃，心疼得想反擊，但看見梁海峰袒露膀子揮舞著三十二號的粗鋼筋，沒敢作聲，一個勁兒地喊趙工。

趙工奔過來，問明情況，兜頭給梁海峰一個大耳刮子，罵道：“多大個事，砸人家玻璃，你賠得起嗎？”

梁海峰挺起鋼筋就要往趙工頭上“招呼”，趙工斜著頭送過去：“爺們兒，你來你來，砸這兒，我看你狗日的多大的膽兒！”

鋼筋高高舉起，隨著梁海峰袒露的胸膛起伏抖動，蘇立銘趕緊抱住他，先向趙工賠不是，又沖司機(jī)說：“都怪我，都怪我……”

“可不就怪你！”趙工下不來臺面，轉(zhuǎn)移攻擊對象，回頭扇了蘇立銘一巴掌，“好，玻璃錢從你下月工資扣。老郭，你先去修車，下月這狗日的發(fā)了工資你直接來拿，行了吧？”

司機(jī)老郭罵罵咧咧的，還想理論，卻見梁海峰大吼一聲，手里粗壯的鋼筋劃出一個巨大的弧形，一下砸在自己頭上。額頭那里立馬血往外涌，梁海峰笑了，乜斜著一雙被血水蓋住的眼睛冷冷地盯著老郭和趙工。

老郭被嚇住了，自知理虧，倉皇發(fā)動起車子走了。

車子剛走，趙工朝梁海峰身上補(bǔ)了兩腳：“挺他媽英勇啊，嚇唬誰呢？不知道老子剛才是打著彎兒護(hù)你倆嗎，我讓他下月來拿他工資，下月誰還認(rèn)這事啊。”

梁海峰抹了一把血水，嘿嘿一笑：“拉倒吧老趙，你要真護(hù)著我倆，就不該勸住我，我一時半會兒就能弄死他?！?/p>

“你能耐，你狗日的是不是還要砸我呢？”

蘇立銘讓梁海峰去包扎，另一只手拉住趙工：“感謝趙叔了，去吃個夜宵，消消氣。”

老趙不情不愿的，被蘇立銘拉著，到了大排檔那邊的燒烤攤上。不一會兒，包扎好的梁海峰也來了。其時初夏，喝著冰鎮(zhèn)啤酒，吃著烤串，夜風(fēng)吹來，也頗覺愜意。聊開了，也都敞開懷吃喝起來。老趙喝點酒，話多，眼也不老實，盯著對面坐在男人們中間穿得招搖的俏麗女人，湊上來，小聲問他倆：“喂，見過女人奶子沒？”沒說完就兀自嘿嘿笑，眼神還掛在女人身上沒收回來，用手指比劃著，神神秘秘地說，“看見了沒？這女的里面沒戴罩兒?！?/p>

蘇立銘看了看，還真是，隔了紗質(zhì)的裙子，隱約可見乳房呼之欲出的美好形狀。老趙經(jīng)驗豐富，不跟他倆分享簡直憋得慌：“你們猜她那一對，那么大，是真的還是假的？”

蘇立銘端起塑料杯喝酒，避開他的問題。老趙那張爛嘴，喝了點酒，誨人不倦地跟他倆普及相關(guān)知識，什么隆胸的那個凸起的圓面一看就刻意，違反地球重力原則，顯得棱線分明，而天生的乳房會呈現(xiàn)出流水狀的下垂感。綜合分析了一圈，他得出答案，用無比驚喜又惋惜的語氣說：“這女的是真大，天生的，便宜這幫狗日的了?！?/p>

梁海峰陪老趙一起觀賞那女人突出的地方，還拍著桌子笑，生怕對方不知道似的。終于，對面一個臉上有疤的男人站起來吐了一口痰，沖他們喊道：“看什么呢？再看弄死你們！”

這幾個人是此地的地痞，惹上了肯定不是小事。老趙喝了酒，逞能，也站起來，回了一句：“看想看的?！?/p>

話剛落地，酒瓶子就從頭上飛過來了。

老趙喝酒行，人卻■，一看來真格的，氣勢先輸了半截，可又覺得在他倆跟前不能失了臉面，就盯著女人的惹事的胸部罵：“又沒扎個籬笆，老子看看咋的？”

這回不單酒瓶子，盤子、碟子也飛過來了。老趙趔趄幾步，沒了種。這個時候，梁海峰甩開蘇立銘拽著他的胳膊，說：“看個女人而已，咋啦？干，跟他們干，老子正一肚子火呢?！彼鹨巫訐]舞著，氣勢磅礴地和那幫人干起來，居然被他連著砸翻兩個。一看就是打架出身，好身手。

可是，沒想到那幾個人奔到旁邊的車上，打開車門抄出的是砍刀。他們一下子都傻了眼，梁海峰一頓腳，推了老趙一把，道：“還愣著干什么，跑?。　?/p>

他們?nèi)鲅咀幽莻€跑啊，撞桌子帶板凳，心都火急火燎地長出翅膀來了。對方手持著砍刀特別猛，在后面叫囂著緊追不舍。老趙肥碩，又喝了不少，跑著跑著就落后了，被幾個人逮著，劈頭蓋臉，一頓揍。

梁海峰見狀，抱著肩膀，嘿嘿笑，等那幾人把老趙揍得“萬紫千紅”，眼看招架不住了，才推身邊的蘇立銘一把，說：“跑不掉啦，拼吧。你去工地喊人，拿家伙來，快！”說完，暴喝一聲，去解救老趙。

對著兇險的刀子，他倒是一臉躁動的喜色，好像巴不得和人打上一架似的。蘇立銘說：“你怎么對付得了，他們有刀……”梁海峰斥道：“別廢話，你快點去拿，晚一會兒哥哥就被砍死了?！?/p>

蘇立銘見他從旁邊小攤位上搶了一個湯鍋，連鍋帶湯朝后面追過來的人擲過去，拽起腫頭漲臉的老趙，哈哈大笑著往前跑。蘇立銘顧不得他們，從小路上往工地上跑，拼命跑。好在就隔著一條街，他跑到屋子里，扶住門，沖幾個遛彎回來的工友叫：“趙工被人拿刀砍了，快跟我來！”

人們的反應(yīng)倒是熱情，卻是“圍觀”性的，問這問那，但好像沒有抄家伙付諸行動的打算。老趙這人蔫壞，對工友刻薄，工友們都巴不得他被人揍呢。蘇立銘急得不行，再喊一聲：“還有梁海峰，一起被人圍毆呢！”

梁海峰平常為人不賴，僅從讓煙上就可以看出來。這下激起了工友們的情緒。實際上，平時，工友們之間賭牌賴個賬或者為了爭一個饅頭，都有可能動手打起來，但一輪到對外打架，他們卻又團(tuán)結(jié)得很。想來還是工地上的日子太過枯燥無聊，打架近乎一場釋放的游戲。年長的還有些顧慮，年紀(jì)輕點的小濤、振興、二猛一聽，立馬抄起頂門棍或是鋼管，呼啦啦地往外沖，一邊沖還一邊招呼從外面回來的弟兄：“走哇，海峰哥被欺負(fù)了，抄家伙，干他！”

等他們趕到時，地上躺著呻吟連連的老趙，路燈下的梁海峰如一頭獅子，身上都是血，揮舞著一個不知從哪個小攤上搶過來的煤氣罐，雙目圓睜，正和兩個持刀的人對峙，三個人里的另一個，已被他干翻，正坐在馬路牙子上捂著冒血的眼睛喊疼。看見他們到來，梁海峰吼一聲，更加威猛，一股野性的破壞的欲望攫住了他。

見老趙被人抬走，沒了累贅，梁海峰和幾個弟兄追著對方打?qū)⑦^去，直攆得那幾人不見蹤影，方才罷休。

梁海峰被眾人簇?fù)碇?，將軍凱旋似的，嘻嘻哈哈地“得勝回朝”，這一架后，他的人生已徹底改道。

4

半個月后，舍命營救老趙的孤膽英雄梁海峰，成了大老板趙廣源的得力干將，負(fù)責(zé)開車、收賬，兼任保鏢。當(dāng)然是老趙向他這位本家侄子力薦的。收回幾批積壓尾款后，梁海峰添了幾道傷疤，地位更是無以撼動。他剃了個寸頭，行頭也換了，西裝、馬靴，開著越野車，再下工地來，如一個逆襲的明星。

眾人嘖嘖歆羨著圍上去，梁海峰發(fā)了一圈煙，跟人們寒暄，人們看看他臉上的刀疤，紛紛感嘆，沒那個不要命的狠勁，也難和他一樣混成人上人。再和他說話，語氣里就帶上了低卑的諂媚：“幫我在老板跟前說句話哈，峰哥?！薄昂谜f好說。”應(yīng)付已畢，他轉(zhuǎn)到攪拌機(jī)前，踢蘇立銘一腳，拋給他一支煙：“嗨，傻子，怎么樣？這幾天哥不在，有人欺負(fù)你沒？”

蘇立銘在打砂漿，一頭的泥水、汗?jié)n，抬起頭抹下臉，沖著他，嘿嘿笑，笑著笑著，眼里涌出了淚，扭過頭，擦擦，臉更花了。

他要像往常攬他肩膀，蘇立銘后撤一步，忙說：“別弄臟你的衣裳?！绷汉７迳人话驼疲骸皠e扯淡，走，喝酒去，有個事跟你說?！?/p>

他從車上拎出些熟食和啤酒，和操作員打了聲招呼，帶蘇立銘上了閑置的塔吊，懸在最高的橫梁上，邊吃邊聊。蘇立銘彈彈他挺括的修身西裝，由衷地說道：“哥，你這樣，真好。”

梁海峰扯開襯衫領(lǐng)口，嘴上說著“好個屁”，臉上卻展露出一絲得意。他也覺得自己就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和原來的“底層階級”劃清界限，光鮮體面，像個人樣。他蹾一下啤酒罐，帶著一種農(nóng)奴終得翻身的豪情：“還記得嗎？就在這里，我說命是人掙來的，這回你信了吧？”

蘇立銘咧嘴笑：“哥，那晚的架是你故意挑起來的吧？”

“表演就這么浮夸嗎，都被你看出來了？”梁海峰哈哈笑，“沒辦法，不弄出點事兒，哪能輪到我露臉？那晚上不讓老趙被打開花，我哪有機(jī)會救他？不救他又哪能和老大說上話？”梁海峰豪邁地笑，“我就說吧，機(jī)會是人尋出來的。不管怎樣，哥得逞了，不用再待在這工地上浪費生命啦?！?/p>

啤酒罐碰在一起，蘇立銘為他開心的同時，又因為自己和他的境遇對比，陷入深深的絕望里，眼神也黯淡了，說：“祝賀你哈?！?/p>

梁海峰搗了他一拳：“你以為我是在給你顯擺？還不清楚嗎，我就是老板的一個馬仔，隨時拿命伺候著人家，人家吃好玩好，我在旁邊看著，有什么要平的事，卻得豁出去命上。以前憋在工地上，沒見過世面，這一段跟著老板，算是知道了人家那才叫生活?！彼h(yuǎn)處閃爍的燈火，嘆一口氣，“在這城市里，我們其實什么也不是?！?/p>

頓一頓，他捏扁啤酒罐：“可我不服氣?！?/p>

“聽說老板讓你去追賬？”

“嗯，過兩天還有一批，挺難纏的?！绷汉７逦櫭碱^，灌下半罐酒，“難纏也得拿下，老大既然抬舉，總得給他留個好印象，也讓人們知道，爺不是吃素的?！?/p>

蘇立銘對他的羨慕變?yōu)閾?dān)憂。梁海峰笑了：“有時候想，是沒有在這工地開塔吊自在?？?，沒有退路了。這種自在的屌絲人生，不要也罷?！彼f，“給你說個開心的事?！彼统鲥X包，展開夾層里的一張照片。

“誰啊，這么好看？”

梁海峰用手半遮著照片，很小心了，說：“瞅瞅夠檔次不？”他的語氣中帶著得意和炫耀。隨即又說，“哥很快就會將她拿下的，你就等著喝喜酒吧。”

蘇立銘看了一會兒，說：“嗯，好看，笑得真好?！?/p>

照片上的女孩額頭光潔，笑靨如花，周身散發(fā)著青春明亮的氣息，唯睫毛略長，配上彎彎的眉，有些媚相。

梁海峰撫弄著照片的邊角，動作和眼神里都平添了些曲折，臉上也都是柔軟的顏色。把照片收好，開心地和他碰一下啤酒罐，對著罐喝一氣，他忽而又笑了。也不是平常時候那種粗放的笑，都有些婉約了。蘇立銘想起，以前有空閑的時候，他總倒幾次公交車去市里，回來后就像變了一個人，躺在床上不出聲，眼神愣愣的，或者一個人抽煙，冷不丁還嘆息一聲。

“你是不是為了她才決定放手一搏的？”

梁海峰撓撓頭，說：“也算是吧。她心氣很高，想要這城市里最好的東西?！?/p>

“最好的東西可都很貴?！?/p>

“所以得拼命。”梁海峰眉尖一挑，“你不懂，傻子，我愛她?！?/p>

確實是。第一次遇到這個額頭寬大的女孩，梁海峰就對她萌生了好感。女孩機(jī)靈中透著一絲野性，讓人著迷。那天他在街上閑逛，累了，在商場前喝冷飲，幾個女孩嘰嘰喳喳地在娃娃機(jī)前和機(jī)器較勁，梁海峰旁觀了她們周而復(fù)始的投幣、滿懷期待、尖叫，然后希望落空、沮喪的全過程，其中就數(shù)那個扎馬尾的女孩最入戲，大呼小叫的，蹦跳時矯捷輕盈，僅從后面也可看出她的青春和活力。投了一次又一次硬幣，卻“顆粒無收”，她們臉上都悻悻的，眼看要收手走開，梁海峰扔掉冷飲，大步流星走到娃娃機(jī)前，投幣、搖桿、抓娃娃，如此多次，引來一陣雀躍歡呼：“哇，哇，太厲害啦。”梁海峰微微一笑。對一個操縱塔吊多年的老司機(jī)來說，這點小把戲算什么呢。把抓到的娃娃一人一個送給她們，他斜著眼睛，問：“誰還有硬幣投進(jìn)去？”她們紛紛解囊，用崇拜的眼光，看他手到擒來的表演。最后，他把最大最可愛的那個娃娃在女孩面前晃一晃：“想要？”女孩眼眸燦爛，連連點頭?！澳强刹恍?，我要給我女朋友的?！迸ⅰ班摇绷艘宦?，翻個白眼，眼神黯淡了下。梁海峰壞壞地一笑，走開兩步，忽而回身，把娃娃塞到她懷里，“拿好嘍?！迸⒎磻?yīng)過來，提著娃娃追打他。

就這樣順?biāo)浦哿袅穗娫?。底下的?lián)系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冷靜下來想，女孩每次給他的時間都很短暫，他從郊區(qū)工地繞大半個城市去看她，她也最多陪他喝一杯冷飲，讓他表演一次抓娃娃的絕技，僅此而已。她從不帶他去她工作的地方和住處，大概是怕旁人撞見，盡管每次見她之前他都要反復(fù)搓洗，盡管他穿著得體。梁海峰知道，她還是覺得和他處朋友，不體面。

她在猶疑。

半年時間里，他抓了那么多娃娃，卻始終沒能真正抓住她。

那一天，他們一起看了場電影，還吃了夜宵。廣場上，夜風(fēng)吹拂，撩動她的長發(fā)，她的發(fā)梢飄起，不遠(yuǎn)處的燈火閃爍著，顯得格外溫情，整個夜晚都像是他們的背景，他和她是臺上的主人公。梁海峰決定把握時機(jī)，他鼓了半天勇氣，卻也只敢調(diào)侃著對她說：“夢妍，給你個機(jī)會，做我女朋友吧？”

許夢妍躲開他攬過來的手臂，抿一抿發(fā)絲，腮幫鼓起，做個鬼臉，沒接他的話題，反而逗趣似的，手指著對面的小區(qū)，說：“你說住在這里的女人是不是都鑲了金邊啊？”

他笑。

“她們憑什么住這樣的小區(qū)？”

梁海峰明白了。夜幕退去，顯出荒涼的質(zhì)地。他不是這個城市的主角，他沒能力讓她住進(jìn)這樣的小區(qū)，他最多只是個陪她逗悶子的愛慕者而已，連備胎都算不上。梁海峰起了怒意，不管不顧地?fù)溥^去，要將許夢妍抱住，可她卻像一尾魚，輕巧地將他推開，笑著跑掉，投入深不見底的夜色里，獨留他在原地惆悵。

是啊，這萬家燈火，哪一簇是為他燃起的？梁海峰惡狠狠地朝城市流光溢彩的璀璨打過去虛空的一拳，許夢妍，你不要狗眼看人低，等著吧，老子總有一天要在這樣的小區(qū)里睡了你！

5

開始的時候，蘇立銘去小賣部買東西，那個胖女孩額外多了一份熱情，和他東拉西扯的，卻在最后一個問題上暴露了心思，她說：“最近咋沒見你那個同伴來了？”

蘇立銘明白了，繞了這么多，實際在這兒打著埋伏呢，只好原原本本說了梁海峰的事情。胖姑娘聽到他有女朋友時臉耷拉了下來，卻又問：“他女朋友可有我漂亮？”

蘇立銘糊涂，一句話雪上加霜，他說：“嗯，確實……比你漂亮?！?/p>

胖女孩囁嚅了幾次，被什么噎住了似的，咽不下也吐不出，臉憋得通紅，終于罵了一句：“男人就沒個好東西，見色起意的貨……”還沒罵完，就撇著嘴，哭了。先是捂著嘴哭，哭聲越積越多，就捂不住了，“哇”的一下，沖決而出。

說實在的，她哭的樣子丑死了，所以蘇立銘后來從不惹她哭。

哭到一半，自覺難堪，她掛著一張花臉抽噎著找補(bǔ)道：“這個沒良心的還欠我一百三十七塊錢呢……”

蘇立銘說：“沒事，我來還?！?/p>

蘇立銘掏錢給她：“喏，一百五，給你?！?/p>

女孩沒接：“你又不欠我的。”

有時候，“欠”在一段關(guān)系中最給人留有想象空間，它包含著一種等待的互動，糾扯不清的曖昧，甚至略帶甜蜜的委屈?！皼]事，我喜歡你，你欠著我的，不必還，欠著就好……”可蘇立銘怎么會懂呢？他要到三人的關(guān)系塵埃落定之時，才能體會這復(fù)雜的感情。因為不單胖姑娘魯悅悅在意梁海峰，他何嘗不是？

從此他和魯悅悅算是真正認(rèn)識了，再來小店買東西，可能因為見過她的哭泣，她還有點不好意思，次數(shù)多了，也就熟了，客氣之外，也會說上些閑話。有時蘇立銘還故意把話題往梁海峰身上引，說他最近又討回一筆債，掙了多少提成，多么受大老板重用。他說，她不吭聲，歸置店里的物什，手里忙碌，臉上平靜。他知道她在支著耳朵聽呢。她還是想知道和梁海峰有關(guān)的事情，而蘇立銘也喜歡說，他總是為梁海峰取得的成績感到由衷的高興。所以，在他們的關(guān)系里，梁海峰是他們的話語中心，像一盆火，橫在當(dāng)間兒，他們兩個各坐一端，向火閑聊。沒有這火，也就沒有了二人的情感聯(lián)絡(luò)。

蘇立銘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梁海峰走后，也只有在魯悅悅這兒可以偶爾一展喉舌，而魯悅悅守著店，刨開營業(yè)時間，下了班就住在小店旁邊的庫房，也很孤單。熟識之后，有時她做了好吃的，也會使個眼色，叫蘇立銘下工后過來，兩人圍著簡易電飯煲將半鍋排骨或者雞腿悄然消滅，當(dāng)然，魯悅悅是“主攻”，他負(fù)責(zé)陪吃和后續(xù)的洗涮。吃完了，說完了梁海峰的近況，時間就空白流淌。蘇立銘想找點其它話，卻找不到。魯悅悅撫摸著肚子，也不“搭救”他，像故意把他晾在尷尬里，似乎對一個害羞男生在她面前的拘謹(jǐn)還很欣喜，在品味他似的。當(dāng)她意識到她的感覺已經(jīng)悄悄完成了轉(zhuǎn)移時，她已為他縫了三雙鞋墊、兩副手套，還為他煮了十幾鍋食物，而他還沒任何互動，每次吃飽之后只知道圍繞著他那翻了身的朋友嘮叨個不停。

真笨。

那個是聰明、幽默，可有什么用呢？他的聰明也好，幽默也罷，都不會屬于她?；蛟S就是蘇立銘這份笨嘴拙舌的實誠勁兒打動了她，在十九歲生日這天，魯悅悅決定主動出擊了。不能總是錯過。

那天，他們循例在庫房“圍剿”了大半鍋豬蹄，然后魯悅悅提議去公園劃船。魯悅悅“噸位”可觀，小船被她壓得行跡“踉蹌”，劃到湖心時，艷陽明朗，天空澄碧，花傳香，風(fēng)送爽，握槳的男孩汗津津的，在陽光下，不時回頭憨厚地笑，然后更不惜力地和水面搏擊，絲毫沒有嫌棄她的重量。魯悅悅想起上次和梁海峰來劃船，他們兩個一人一船，他兀自把船劃得飄逸好看，卻不管她扳著雙槳在淺水里打轉(zhuǎn)，還開她玩笑，小豬，你以后還是少吃些你那同類吧……魯悅悅沒來由地就是一陣泫然，眼前，這個人馬上要是她的了，她想笑一會兒，想哭一會兒，想一邊哭一邊笑，她想，活著有時多么好……快到岸邊了，魯悅悅扒著船舷，去撈水面上浮動著的太陽光斑，身子一歪，順勢就掉了下來。她清楚地看到，少了她這個重物，順著他的動作，小船“嗖”地往前躥了一截。魯悅悅在心里罵，我的人啊，你真是傻死了。也就是那一剎那，她決定真要減肥了。

等蘇立銘覺出船身的輕，一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魯悅悅在水里撲騰著呢。水那么淺，她撲騰得可費勁了，她憋住笑。蘇立銘“撲通”一聲跳下去，濺起的水花夸張而鄭重，他也不會游泳，就那么劃拉著徑直奔到她跟前，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將她往岸上拖。魯悅悅簡直氣死了，心想，你抱起我來會死嗎，有這樣運垃圾一樣往出拖的嗎？魯悅悅反手摟住他濕淋淋的身子，摁住他，讓他倒在水里，倒在自己身上，說：“說起來，你劃船也沒他瀟灑，但是，那又怎么樣呢？你不是他，以后在我面前，你不要再說他，我也不想聽了?！北ё∷念^，她還說，“傻瓜，你傻，我也傻，陪我一起落水吧?！?/p>

6

“寶麗香都”頂樓的裝飾是一對巨型蝴蝶，夜里蝴蝶翅膀閃著霓虹，倒真像要翩翩起舞的樣子。梁海峰貓在車?yán)?，抽著煙，百無聊賴地觀察著那些進(jìn)出的人。那些男人，大多喝了酒，來這里放松。僅從步伐、神情就可以判斷出他們在這社會中所處的地位，往往是年輕的恭維著年老的，開車門、點煙、攙扶，那么伶俐、有眼力見兒，像是他在趙廣源跟前的翻版。

這幾個月他也陪趙廣源去過類似的消閑地方，還有不少高檔隱秘的會所，知道里面是怎么回事。這才是讓梁海峰感到悲哀的，那些男人，老的、年輕的、不老不年輕的，在他看來，每一個都面目可疑，似乎都有可能和她建立聯(lián)系。

在確定那抹熟悉的身影從員工側(cè)門上樓后，過了許久，他才打電話過去：“我辦事路過平樂坊附近，出來一起吃個夜宵??？”在他的多次追問下，她糾纏不過，曾吐露過在平樂坊的首飾一條街上班，反正平樂坊老街那么多，他不可能一家一家去打探，可她低估了戀愛中男人盲目的熱情，幾百家小店，他還真的走訪了一圈。

許夢妍電話里倒沒躲閃：“我下班了，今兒上的早班，正在放洗澡水，你也洗洗睡吧，過兩天再約。”最后還給他一點“甜”，“晚安，親愛的?！?/p>

梁海峰嘴角抽搐著，不知是笑還是哭，說：“好吧，那你早點睡?！比缓罄_車門步入洗浴城。到了三樓，點好包房，他向侍應(yīng)生先拍出一沓錢，后拍出一張照片：“就點她，要是她現(xiàn)在有客人，我出三倍的錢，去吧?！?/p>

等待的間隙，他不停地發(fā)微信給她：“來見個面吧，想你了，想你了……”發(fā)了一堆。

大概她在走廊上還在回他：“別鬧，乖啊，過幾天見?！苯又?，許夢妍推開門，照常鞠躬道一聲：“老板晚上好，很榮幸為您服務(wù)……”話說了一半，笑容凍結(jié)在臉上，她忽然翻了臉，“你來這里干什么？”

就要奪門而走，梁海峰身手矯健，搶先一步拽住門把手?！安皇窍掳嗔耍坎皇窍聪此?？”他咬牙說，“我說想見你了，就一定要見著?！?/p>

“你想干什么？”

“你說呢？”梁海峰把玩著手中的匕首，笑嘻嘻地湊近許夢妍，“在這里叫絲絲，名兒還挺好聽?！?/p>

“你別亂來……”

“害怕了？”

許夢妍退到床邊，大床適時接住了她的心跳，躺下了她也就沒什么可怕的了。她發(fā)現(xiàn)她還是對床熟諳，床不僅是她職業(yè)里的合作伙伴，還是她的領(lǐng)地，也是她的淵藪。

“為什么騙我？”

聽到這話，許夢妍倒笑了：“幼不幼稚嘛，說說我騙你什么了？財？色？”

梁海峰一時啞口無聲，良久，才憋出一句：“為什么一開始不告訴我你是在這兒做的？”

“為什么要告訴你？你是我什么人？有必要向你交代？再說，在這兒做怎么了？我有我的生活，什么時候輪到你來指手畫腳了？”

她倒理直氣壯了。一連串的反詰，比匕首鋒利多了。梁海峰錯愕地瞪著眼睛，看她臉上浮現(xiàn)出嘲諷的笑容，忽然如癲如狂，揮拳擼袖，大聲叫喊，繞室奔走，終于停住，扳住許夢妍的肩頭：“你說我是你什么人？”質(zhì)問的氣流撲到她臉上，躁動、滾燙，“我是你男人！”

許夢妍笑了，欲脫衣裳：“那就來吧。在這里，花個千兒八百的，都可以是我男人?！彼f，“我不挑?！?/p>

梁海峰憤怒得如野狼長嗥，一把撕開許夢妍本就“簡約”的衣服，那忽然閃現(xiàn)的白，煙花一樣炸開，刺得他眼都要睜不開，他落下辛辣的眼淚。淚珠小石子似的，砸在地上，砸在她身上，似乎還有響聲。如同一件精美瓷器，這個平常他抱一下都舍不得使勁的姑娘，怎么一轉(zhuǎn)臉，就可以這樣？

梁海峰給她把衣服披上，將桌上的錢甩在她臉上，紛飛的紙幣如紅雪飛揚。這些錢是他用命追賬換來的。當(dāng)時，在追這筆壞賬之前，他還搓著手，破例斗膽跟趙廣源提了條件：“老大，您看，這次能不能多賞我一點？”趙廣源的不悅他明顯能感覺出來，他這個請求和一只螞蟻對腳底板說能不能多給我一點空間沒什么區(qū)別，但趙廣源略一沉吟，還是痛快地答應(yīng)了：“給你三萬，有前提，一分不少地要回來。”他胸脯拍得山響。他給要回來了。趙廣源兌現(xiàn)承諾，給錢的時候，問他：“戀愛了？”梁海峰撓撓頭，窘迫地“嗯”了一聲，心想老板果然老辣。趙廣源呵呵笑了，從總數(shù)里又拿出一沓：“去玩吧?！彼_心地要走，趙廣源又撂下一句話，“玩玩可以，別當(dāng)真。記住，在這個城市，沒錢，在女人眼里，你連根屌毛也不是。”而他當(dāng)時只想拿著這筆錢，給許夢妍買一條新出的鉑金項鏈，因為上次逛街，走到櫥窗前，梁海峰看見她的眼眸一閃。

現(xiàn)在，這串項鏈就躲在他的兜里，像一枚過期的炸彈，在錯誤的戰(zhàn)場，沒能引爆對方的驚喜，卻又惡心了自己。梁海峰將匕首插到床頭，掏出項鏈，掛在匕首上，反手抹一下眼角，拽門走開。

他都走了很久，項鏈還掛在床頭微微搖晃，許夢妍小心摩挲著那心形吊墜，想笑，卻哭了。她拔掉匕首，放在手心，用指頭觸摸刀刃上細(xì)小的光芒，直到那光芒涂紅了手指仍未察覺。傻瓜，你他媽不是有種嗎？怎么不扇我一巴掌，哪怕吐痰一樣罵我一聲婊子也好，那樣我的愧疚至少會少一點，這樣無聲無息地走掉算什么英雄？

許夢妍扔了浴袍，把項鏈戴上，摸著剛才被他的淚水打濕的臂膀，平靜而悲愴地笑了：“傻貨，你以為我不知道誰在玩我，誰實心實意對我好嗎？我又不是個傻逼。只是，梁海峰，你來到我生命里恰好不是時候，我要掙錢哪，我身后有整個家庭需要我拿廉價的青春來供養(yǎng)……親愛的，你的愛我記住了，對不起……”

許夢妍將項鏈快遞給他，把匕首留下了。

而此時，抽完一支煙的梁海峰，兩手空空，像是握不住流沙的孩子，趴在方向盤上，淚流滿面。車子發(fā)動的時候，他回頭再看樓頂，那兩只蝴蝶被鋼筋固定住了，那一開一闔的翅膀顯得那么徒勞無功，注定逃不出這紅塵滾滾的欲望漩渦。

7

趙廣源看上了一塊地，這塊地在馮亮手里。

馮亮是另一個地痞。

馮亮這人有意思，一個混子，卻辦了很長時間的教育。得從春蕾學(xué)校說起。這是一個浙商投資的私立學(xué)校，因此地人口多，生源好，剛開始幾年學(xué)校非常紅火，一度成為此城的貴族學(xué)校，可到了第四個年頭，接二連三地出了幾樁事，不是學(xué)生在校外不遠(yuǎn)處被搶了，就是女生周末回來路上被猥褻，全是上不了臺面的齷齪事，直接導(dǎo)致生源一學(xué)期一學(xué)期地直線遞減，好好的一個學(xué)校眼看要瀕臨倒閉。

在學(xué)校陷入困境的時候，馮亮“黑白”兼施，逼著幾個股東借了他三百多萬。剛開始，股東們到處籌錢，還那三百萬，他不要，漫天漲利息。不到兩年的時間，他私自把錢漲到五百多萬。而這時，股東們也都分崩離析，各有自己的事業(yè)，心也不像剛開始時那么齊，他仗著自己是地頭蛇，拖。漲到七百萬的時候，他動了手腳，校方敗訴。馮亮接管了學(xué)校。他看上的是學(xué)校占著的這塊地，市值一個多億，并且還在繼續(xù)上漲。

地雖然被馮亮占了，股東們也被他整跑了，可地的所有權(quán)卻不屬于他，還是校方股東們的。按照當(dāng)?shù)卣猩桃Y的條文規(guī)定，這塊地若不用于發(fā)展本地的教育事業(yè)，就還由政府收回來。所以他還得讓學(xué)校存在，有那么幾個年級幾個班虛應(yīng)著，當(dāng)個幌子，就這么一學(xué)期一學(xué)期地拖了下去。最近幾年，馮亮愛嘬著牙花子，打著酒嗝，說：“老子在做教育哪，懂不？”一副成功人士的神氣。

直到最近，春蕾學(xué)校徹底招不到學(xué)生了。

趙廣源這幾年隔岸觀火，終于等到瓜熟蒂落，他覺得時機(jī)成熟了，該他上場了。一番運作后，新區(qū)管委會主任胡某已私下點頭表態(tài)，如他能降服馮亮這個無賴，這塊地便由他經(jīng)營開發(fā)。趙廣源要先試探一下。

趙廣源通過趙工向梁海峰攤開這個事情，梁海峰一聽就知道，哦，恩主又來“抽血”了。所以沒等趙工把話說完，他便慨然應(yīng)諾：“好，說讓我去搞定誰就行了。”

老趙撥給他一顆煙，拍拍他：“爺們兒就喜歡你這痛快勁兒。”

“我是你舉薦的么，能有今天，可不得感恩戴德？”

“那倒不用，你那次不也救了我嗎，”老趙齜著牙一笑，“我們都是老板的人。”他只顧抽煙，沒看見梁海峰悄悄開了手機(jī)錄音。

老趙接著把事說完，并提供了幾個蹩腳方案，梁海峰不耐煩：“這你就別管了，我去弄，這回可是丟命的事，老板就沒……”

“事成了，什么都好說。”

“我還是想聽個準(zhǔn)確話。”

老趙挑了一下粗短的眉毛，大約是嫌他不懂事。

“你也知道，這回的事難弄。”

“那你要多少？”

梁海峰用煙蒂在地上畫出一個數(shù)，老趙看了：“嚯，狗日的，這也敢要？”

“先打卡上，我再干?！?/p>

說完，他走開，留下老趙在原地翻白眼。

趙廣源和他的貼身跟班劉威從里間走出來，看了看地上的灰跡。趙廣源背著手，搓著佛珠，笑了一聲。

劉威問：“您真給他？”

“給。”

“我們是沒人了嗎，找一個喂不熟的生瓜蛋子？慣得竟敢跟您討價還價了！”他很是忿忿不平。最近眼見得老板對梁海峰寵愛有加，他心里落差極大，“老板，我想試試。”

“輪不到你去找死。”看他不解，趙廣源在他肩上拍兩下，“你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差點腦子?！彼f，“誰都知道你是我的手下，他呢，就沒幾個人知道，正好去挑事。你以為我憑空把他從工地上拔起來慣著是為什么呢？”

劉威懂了，放心了，踏實了，老板對他還是好的，他的地位并未受到威脅。他豎起拇指，笑得眼睛埋在了眼皮里。

可老趙卻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他要是弄砸了呢？”

“那大不了這個棋子就當(dāng)祭旗了?！壁w廣源看著一臉酒氣邋里邋遢的他，沒好氣地說，“怕砸了，你替他？”

“大侄兒，看你說的，我哪能做得來……”老趙咧開嘴尷尬地笑著，從趙廣源臉上無意流露的厭惡，他讀出了他的潛臺詞：不能做就別瞎嘰歪，除了灌點兒貓尿、和腌臜女人胡搞，你還能做點什么？老實待著去工地狐假虎威去。

老趙心里委屈，大約來之前就喝了酒，忍不住說：“還記得不？你小時候，老叔待你最親。咱爺倆天生投緣，天天大腦袋頂著小腦袋嘰嘰咕咕個沒完，叔老馱著你去集上玩，你吃飽喝足了還使壞，哩哩啦啦尿叔一脖子，尿完還笑呢，你喲……”老趙說，“誰能想到你能弄出這么大局面？叔嚇?biāo)酪蚕氩坏?，真不容易啊。你有出息了，叔也老了，沒用了，幫你馱不動事兒了……”這是老趙的拿手好戲，一旦發(fā)覺趙廣源對他有厭棄之意，就從老黃歷里現(xiàn)抓幾根回憶的線，補(bǔ)上這張四處撒湯漏水的感情的網(wǎng)，再接著套取親情“福利”。

趙廣源對他這套早膩了，擺擺手。老趙弓著身子，順走墻角早就瞄好的一瓶酒，夾上，笑咧咧地走了。

可這瓶酒，老趙到底沒福消受。

8

“一葉障目”真是個美好又寂寥的詞。有你這片葉子在前，其它的就再也看不見，所有的都不如你好看。梁海峰常開著趙廣源的車，停在不被人注意的路邊，就為了在暗處靜靜地看她。許夢妍在逛街，許夢妍在銀行柜臺給家里寄錢，許夢妍在小攤吃米粉，許夢妍在小店化好妝去酒店上班……她挑起的睫毛，曾輕輕拂過他臉頰的頭發(fā)，亮亮的眼神，笑時的牙齒，走路的姿勢……他像是蹩腳的紀(jì)錄片導(dǎo)演，巨細(xì)無遺地收集關(guān)于她的每一幀畫面，以供在長夜里回放。

梁海峰酒喝多了，話也多，一貫玩世不恭的眼睛盯著夜空某個虛無的點，坐在風(fēng)口上，張開雙手：“要是只鳥就好了，可以飛起來，看到她在干什么?！笨伤忠蝗以谒醪僮髋_上，“這會兒她能干什么，肯定正在床上被老男人玩?！彼R道，“她就是個賤貨！”風(fēng)從窗口灌進(jìn)來，旋出“嗚嗚”的回音，梁海峰雙手空空，落下淚，喃喃地說，“可我就是喜歡她，我也夠賤的……”

蘇立銘攬著他的肩膀：“哥，你喝多了?！?/p>

梁海峰甩開他，掏出張銀行卡：“這個，你拿著，替哥存好。萬一哪天我被人干死了，錢別糟蹋了。”

蘇立銘很緊張：“至于拿命拼？”

梁海峰指指臉上新鮮的傷疤：“你說至不至于？老板讓跟著干啥，好吃好喝養(yǎng)著？想得美?！彼f，“我也是說萬一，又不一定是真的?？闶蘸谩！?/p>

蘇立銘摩挲著銀行卡，說：“你這是何苦？”

“放心吧，我心里有數(shù)?！彼f，“還沒喝上你喜酒呢，我不會做傻事。”他彈了蘇立銘一個腦瓜崩兒，“沒看出來啊，你小子?！?/p>

蘇立銘嘿嘿笑，忽然又靜靜地望著他，低聲說：“其實，剛一開始，是想替你對她好?！?/p>

梁海峰一愣：“別這么說，我是我，你是你?！彼f，“說實話，我一開始就不招惹她，是覺得配不上這么干凈的女孩。”他苦笑，“可能命中注定我就該遇上許夢妍這樣的吧。”梁海峰從兜里掏出項鏈，給了蘇立銘，“這個給你，算是祝賀。愣著干什么？拿著?！彼f，“她是個好女孩，要對她好?！?/p>

蘇立銘沒接，他覺得太貴重了。

“假的，傻貨，從地攤上買的。是個意思，別磨嘰了?！?/p>

蘇立銘這才接了。

“別說是我送的，聽見沒？就當(dāng)是你買的，給她戴上，讓她開心下?！绷汉７迮乃幌?，“機(jī)靈點，看好她，別讓人給撬走了。”

蘇立銘笑著說：“只要你不出手，就沒人能撬走?！?/p>

梁海峰給他一拳：“去你的吧。別瞎說?！?/p>

9

錢到卡上的那個傍晚，梁海峰買了一盒蛋糕，扮成送外賣的樣子，去了馮亮東區(qū)的別墅。到了門前，他吐一口痰，罵了一句，狗日的，真有錢啊。摁響門鈴，他對著懸于上方的攝像頭露出一個無害的笑臉。于是，門被打開，保姆過來簽收，他近乎諂笑著：“這是馮總給千金訂的高級蛋糕，店里要求我們給顧客把造型擺好，麻煩您帶個路，看擺在哪兒?！北Ｄ肪蛶娇蛷d。

客廳里，馮亮癱坐在沙發(fā)上，妻子在布置生日現(xiàn)場，女兒頭戴紙質(zhì)“王冠”，蹦蹦跳跳的，摳一點蛋糕上的奶油跑過來抹在父親的黑臉上，然后脆笑著跑開，身后的寵物狗也跟著歡跳。馮亮笑著，他長得很粗壯，寸頭、疤瘌臉，像一個局部的王，把在社會上拼殺的兇狠疊得四四方方的，小心地收了起來，溫和地環(huán)視著圍繞在身邊的妻子、女兒，一臉柔情。這種安定、祥和的幸福景象讓梁海峰感慨不已，一瞬間心里就擁堵著羨慕、嫉妒以及傷感，他想，我梁海峰和許夢妍何時才能有這一天……小女孩看見又有蛋糕送來，雀躍而來，兩只小手拍著包裝紙盒，天真爛漫。馮亮抬眼看看他，又看看妻子，咕噥一句：“這是誰訂的？”又瞥一眼梁海峰的神情，憑借縱橫社會幾十年的經(jīng)驗，心里立刻有了數(shù)，他“唰”地從沙發(fā)上彈起，雙眼精光四射，猶如抽劍出鞘，可女兒離陌生人僅一步之遙，馮亮在站起的剎那卻生生定住了自己，壓低嗓子，說：“兄弟，能不能借一步說話？”

這一系列反應(yīng)梁海峰都看在眼里，他內(nèi)心觳觫，身上汗毛豎起，這個人太可怕了，僅控制力他就不如，自己還是太嫩，也太低估馮亮了。往前一步是懸崖，往后一步是毀滅，他僅有這一張王牌，梁海峰道一聲：“對不住了，馮爺，我一個小馬仔混碗飯不易，您擔(dān)待?！睅缀跏浅鲇诳謶?，他一把抓住了小女孩的胳膊。望著女孩明亮的笑臉，他其實是有過遲疑的，可他不能遲疑。在抓住小女孩的下一個瞬間，他揭開紙盒，盒里是汽油和打火機(jī)，他迅疾將汽油淋灑在自己身上，然后手持火機(jī)，將女孩遮在身后。汽油浮躁的味道立刻充塞屋內(nèi)，連同女孩受到驚嚇的哭聲，保姆和馮亮妻子的尖叫。

“馮爺，其實事很小，什么事你也知道?！彼f，“我沒辦法?！绷汉７逑袷且煌C(jī)槍，在和一輛坦克對抗，他必須繃緊神經(jīng)，逼迫自己射出兇光，才能不在馮亮的視線里敗下陣來。他的汗水從脊梁溝里滑落，滾燙、癢，可他臉色平靜，絲毫看不出波瀾?！爸挥幸环昼?，你打電話給你的手下‘臭蟲，讓他們從學(xué)校廢址撤出?！逼蛷乃念^發(fā)、衣服上淋淋漓漓地滴下，他打著火機(jī)，那濺落的油珠眼見著要奔向火苗，卻“化險為夷”，剛要平安落地，他又將火機(jī)湊近自己……“這兒還有一份文件，麻煩你簽個字，再打電話讓底下人撤出，我的事就完成了。”他說得已經(jīng)很明確。他想，以后馮亮反撲也好，趙廣源守住也好守不住也好，都和他無涉。目前，他得讓他的人先撤走，這個事辦好，他就成功了。

時間過去了五六秒，馮亮妻子剛做出去搶茶幾上手機(jī)的動作，梁海峰手上就用了點力，肯定將小女孩弄疼了，她哭得哇哇的。梁海峰平心靜氣地說：“嫂子，把手機(jī)扔過來吧?！瘪T亮妻子認(rèn)清形勢，只好把手機(jī)扔到他腳下，他朝保姆努努嘴，保姆把手機(jī)也扔了過來。

火苗在跳動，跳動在馮亮眼里，跳動在馮亮妻子眼里，也跳動在梁海峰眼里。以前多少次追債都是如此，他沒有退路，只能硬頂著往前上，他的眼神像槍管一樣，頂上去較量，而他每一次都贏了。過了有二十秒，馮亮看著哭嚎的女兒，率先退縮，劍收進(jìn)鞘了。梁海峰額頭的汗水終于敢涔涔而落，他從心底吁出一口氣，好了，老子又贏了。雖然這次要挾了一個小女孩，贏得不光彩，可現(xiàn)實就是這么殘酷，你如果和和美美地過生日，我就要不幸，沒辦法。馮亮在那里打電話，打完了，在他扔過去的文件上簽了名，把手機(jī)和文件一起扔給他：“好了，你走吧。”

“馮爺您仗義，我并沒欺負(fù)您女兒，您知道的，要是我不上道，汽油該澆到她身上的?！绷汉７逍α?，打電話問清那邊情況，知道馮亮所言不虛，手里拉著女孩，飛起一腳，將三個手機(jī)踢出門外，然后揣起文件，松開女孩，從外面將門鎖上。到了院子里，丟下手機(jī)信號屏蔽器，將三個手機(jī)揣進(jìn)兜里，把大門鎖上，脫掉衣服，駕車離開。

梁海峰把文件交給劉威的時候，說了一句：“需要我做的完成了，還有一半的錢你讓老板也別拖拉，那塊地能不能守住，底下就看你們的了?！眲⑼扒小绷艘宦暎铀嘤?，意思很明顯，跑腿完事就找個涼快地待著去，沒了你這頭蒜，爺們兒還不做這滿漢席了？“瞧好吧，老子守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一個臭蟲它也甭想進(jìn)來！”

只隔了五天，馮亮便全副武裝率人打了回來。這一次行動其實很魯莽。這幾天，馮亮憋著一肚子氣，上層路線走了一圈，才知道已斗不過趙廣源，他手下的驍勇悍將也不如對方，眼看著他處心積慮經(jīng)營的一塊寶地就這么被人搶去，怎么著也咽不下這口氣，一大早就打?qū)⒍鴣怼?/p>

饒是趙廣源讓劉威早做防備，加派人員，加固門鎖，還是被馮亮一幫人怒氣沖沖地沖門而入，他們還在睡眼惺忪中，就被馮亮的人打了個措手不及。劉威給趙廣源打電話打不通，不知道他昨晚去哪里逍遙了，可能現(xiàn)在還在溫柔鄉(xiāng)里。劉威罵了句，只好拿家伙招呼兄弟們沖上去，又搖醒趙工，讓他去給老板匯報增援兵力。

梁海峰早醒了，光著半截身子懸坐在二層鐵床上抽煙，冷眼看這場混戰(zhàn)。當(dāng)他置身事外，才有心情去體會這其中的荒謬感。他想起蘇立銘說的“我們都是螞蟻，自顧不暇，卻為了蟻王的利益不得不去廝殺，這種不得不為的‘張牙舞爪的底層生活何時是個盡頭呢？”，他感到一種由衷的厭倦?？稍谶@個社會里，他沒有學(xué)歷，沒有背景，想要活得有點人樣，只能依附這樣一個勢力，把自己當(dāng)作一枚棋子，以供驅(qū)使。多少人想依附還未能呢。在煙霧后面，梁海峰眼神迷離，當(dāng)揮舞的鋼管挑破眼簾，朝宿醉后步伐趔趄的趙工頭頂奔去，他才反應(yīng)過來身在此時此地。慢鏡頭似的，眼睜睜看著鋼管末端準(zhǔn)確擊在趙工額頭，紅色的血淌出，趙工緩緩倒地，在倒下之前，望著他，殷殷呼喊一聲：“小梁救我……”梁海峰想起在工地上老趙很買他的面子，給蘇立銘多分了不少夜班，也算有情有義。他嘆一口氣，丟掉煙蒂，抄起枕頭下的鋼筋，一躍跳下，加入進(jìn)去。

梁海峰接連放倒三人，一轉(zhuǎn)頭，見是馮亮，仇人相見，自不待言，就打成一片。馮亮身大力沉，還有手下幫襯，梁海峰很快落于下風(fēng)，身上挨了幾棍，他又一次處于進(jìn)退不能的境地，每次都是這樣，沒有辦法。他只好暴喝一聲，擇定一個對象，全力以赴，更加勇猛地沖過去。

最后，梁海峰一身血泥，仗著年輕，還是把馮亮逼退了。他肋骨斷了，眼眶也裂了，可馮亮也好不到哪兒去，要不是被底下人及時架走，很有可能在盛怒之下，一命嗚呼。

梁海峰不知道他在絕境中拼殺時，劉威非但沒出手相救，而是藏在別人后頭用手機(jī)錄像。在通往老板獨寵的道路上，他還是擔(dān)心他的地位不保，他豈能容得下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勁敵？沒多久，劉威就指示人悄悄報警，并將這段視頻傳到了網(wǎng)上。

在這場混戰(zhàn)中，趙工昏迷不醒，極有可能成為植物人，對方死傷三人。更不可控的是，那段視頻以幾何指數(shù)傳播，很快就驚動了警方，下令即時立案偵查。趙廣源摟不住了，拍著桌子，質(zhì)問劉威：“怎么搞的，誰拍的視頻？”

劉威一臉懵懂：“周圍都是民居，馮亮這狗日的太不講究，大白天的鬧得動靜太大，很有可能是樓上居民或者路人拍的，也有可能是他故意讓人拍的，魚死網(wǎng)破，他得不到也不打算讓我們好過……”

“現(xiàn)在受影響的不光是我們了，胡局正在人事考察的節(jié)骨眼上，這事一查，就牽扯到他，影響了他的仕途。這種人，翻臉無情，甩包袱比誰都快?！?/p>

“那，咋辦？視頻上我們這邊只有梁海峰，這個人心機(jī)太盛，終不可大用?！眲⑼枺罢覀€人弄他？”

“最近還想多事？”

“那怎么辦？”

“動點腦子，最好讓他自己了斷?！?/p>

只隔兩天，劉威就找到梁海峰，給他一筆錢，開門見山：“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消失，”他說，“徹底消失?！?/p>

“怎么徹底消失？”

他蘸著茶水，在桌面上寫下個字：死。

梁海峰笑了：“你們一開始就算計好了，是吧？”他說，“用我就是為了讓我出頭去搞馮亮，現(xiàn)在，我把馮亮搞定了，他一反撲，出了事，你們沒本事捂住，卻要我銷聲匿跡，生怕我進(jìn)去了牽出你們？”

“你分析得對，腦子確實好使，可有什么用呢？你之前根本就不該參與進(jìn)來，好好在工地做你的那一份活兒就是了?！?/p>

“我這回要是不從呢？”

“既然我來找你，你覺得你還有選擇余地？”他翻出手機(jī)，劃拉出照片，讓他看，許夢妍在吃飯，許夢妍在走路，許夢妍在陽臺上晾衣服，許夢妍在和陌生男人交談……每一幀生活表象，在日常的軌道上，看似牢不可破，卻如大人去拿玩具車，一戳即破。梁海峰呼吸變粗，青筋鼓起?！皠e急，還有呢?！眲⑼覄澣ィK立銘和魯悅悅也展開在眼前，連他一個同村的堂兄都給翻找出來了，“誰也不想把事再弄大，你的兄弟、女友，我們都了如指掌，但沒必要走到那一步，是吧？”

10

減肥后的魯悅悅，臉窄了，下巴也尖了，身材也俏麗了，原來沒發(fā)現(xiàn)，她其實也挺好看的。

黃昏的時候，梁海峰帶著一張笑臉踱到小賣部，拿了包煙，沖她招招手：“來，小豬，哥有個事給你說?！?/p>

魯悅悅已經(jīng)很久沒見他了，他黑了，也瘦了，可抽煙的姿勢，還是那么帥氣好看。他不像別的工人在褲子上擦擦手就抽出一根煙，而是掏出煙盒，打開，從底部彈一下，讓煙自己探出“頭”來，他微微俯身，像是和情人親吻，用嘴唇含住最踴躍的那一根，然后瞇了眼，以煙盒作屏，擋住風(fēng)，點燃，吐煙。整個動作流暢、瀟灑，還帶著一股霸道和流氣。

往日再現(xiàn)，魯悅悅覺得自己身處夢幻，警惕著，卻情難自已，說：“你這幾個月死哪兒去了，還知道來看我啊？”

梁海峰嬉皮笑臉的：“這不來了么，再看看你。”

魯悅悅迷迷糊糊的，被他招引到里間的儲藏室里。梁海峰一下子收起了笑，把手伸她脖子下，拈起那串心形項鏈。魯悅悅感覺自己的心也被他攥住了，臉色酡紅，心怦怦跳……“你戴著真好看?！彼πχf，“不知道吧，這是哥買給你的，兩萬多呢?！彼平攼倫?，在她被舊事迷離之際，趁機(jī)剝開她的衣服，在她胸口上咬了一嘴，留下艷紅的一片。魯悅悅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氣，反應(yīng)過來，開始推他、掐他，哭喊起來：“你這是干什么？你這樣對得起朋友嗎？”

梁海峰有一瞬間停頓了，臉色收緊，內(nèi)心凄清，可下一個瞬間，他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似的，再次孟浪起來，一邊抱著她，在她臉上、脖子上吸出唇印，一邊喃喃地說：“對不住了，小豬，我其實很怕，很怕我走了，這個世上連個想念我的人都沒有……”

那些唇印，是那樣顯眼。他落了淚，對著衣衫凌亂的她，拍了照片，然后大步走開，發(fā)信息給蘇立銘：我在塔吊上面，下了工直接來喝酒。

在這之前，梁海峰將“錄音”寄給了許夢妍，交代了讓她寄到哪些部門，并附帶了一張銀行卡。他還寫了一張紙條：你說的那個小區(qū)老子還是買不起，給你畫一個吧，哈哈。一貫沒正經(jīng)的語氣。他畫得很拙劣，一幢建在天空的房子，周圍開著花，兩個卡通小人并排躺在星空下，一個是他，那個飄著發(fā)絲的，大約就是許夢妍了。不知道半年后胡某的雙規(guī)和上面對趙廣源地產(chǎn)公司的徹查是否與他此舉有關(guān)。

等到蘇立銘來時，他已抽了不下半包煙。看他來了，梁海峰笑一下，兩人在局促的空間里，也不多言，一人一個啤酒罐，就著一袋花生米，一直喝到落日西沉。他忽然說：“我還是沒能跳出命運的掌心?！辈贿^他笑了，“可老子還是尿了它一臉，也弄到了不少錢。要是在工地上，這錢，不知要干多少年才能掙到，所以，值了?！?/p>

他喝完最后一罐酒，把手機(jī)戳到蘇立銘跟前：“他們是不是也想從你這里找個突破口，盡量把我弄得死得自然一點？”他說，“他們答應(yīng)過我的，只要你說是你推下去的我，他們會重用你的。在這里，要想翻身，還只有跟他們干。”梁海峰笑了，劃開手機(jī)屏幕，“你看，我把你老婆搞了，滋味不錯。兄弟，你要有種，弄死我吧。”他渾身顫抖，也許是因為這黑夜中突然刮來的冷風(fēng)，“真到這一刻，我還是■了，算哥求你，推我一把吧?！?/p>

蘇立銘看著屏幕上衣衫不整的魯悅悅，捏在手里的酒瓶罐變了形。他想起那些下了工的午后，他去她那里，他們并排躺在床上，一旁的電風(fēng)扇咯吱咯吱搖晃，有時候他很想抱著她，也僅因為那份溫暖繾綣讓人流連，有時候又覺得那樣對她是冒犯，不敢伸手?？伤齾s大膽，攬過他親一下，又親一下，好像他們是彼此的糖罐，想取用多少甜就取用多少甜，取也取不完，戀愛讓他們多了一種富足感……蘇立銘哭了，到這時候，他還在想著他的前程……像在質(zhì)問誰似的，他哭道：“你總是說我傻，可到最后，你才傻?。　?/p>

梁海峰推開門，蘇立銘猛上前一步，高風(fēng)呼嘯，只余茫茫風(fēng)聲，蘇立銘兩手虛空，恍然間，他不知道剛才那一把是為了拉住他還是在為他送行。

責(zé)任編輯 梅 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