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志忠
一
春日載陽,春風拂煦,距我寫作此文的四十年前,1978年3月,我跨進了山西大學中文系的門坎,時年二十五歲。
上大學,是我埋藏心底已久的一個愿望。這不只是因為,文化大革命前,我在上小學的時候,就是那種既會學習又會考試的好孩子,無論在我自己看來,還是在老師和同學眼中,我理所當然是應該升中學、升大學的。還有一個更深刻的因素,潛移默化,刻骨銘心——上大學,寄托著我們全家人的夢想。
我的一家,是最普通不過的市民家庭。在商店當售貨員的父親,每月掙48元錢,養(yǎng)活全家五口人,自然是屬于低收入家庭的。然而,更令人為難的是,以這樣的經濟條件,還要從父親的工資中擠出錢來,一部分用來償還舊債,一部分用來給體弱多病的母親看病買藥。如此這般,家中的拮據可想而知。我自己在60年代初期上小學的時候,學校里包場看電影,1角5分錢一張電影票,回家都未必張得開口。母親在世的時候,說我三四歲就很懂事,上了街,看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東西,鬧著要母親給我買,母親就反問我:“你掏掏口袋里有沒有錢?”我的回答自然是“沒有錢”,于是就此打住。我的哥哥,論其才分,遠勝于我,他在上小學的時候就跳過級,他的發(fā)展也比我全面,體育、文藝,樣樣拿得起,他所就讀的太原第六中學,當時來說,在全市也是名列前茅的。惜乎,他的家庭困難,與他的學習好一樣,都是出了名的。那時候初中生就實行住讀,他常常因為不能按時交出當月的伙食費,而被學?!摆s”回家。到他初中畢業(yè)的時候,老師一邊替他惋惜,一邊將他保送到太原師范學?!獓覂?yōu)先發(fā)展教育,凡是上師范學校的,就可以免交生活費,可以安心地吃飯了。我哥哥在學校填寫了師范報名表以后,回家痛哭一場。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當時年紀尚小,對于這些事情沒有多少記憶。只記得后來,我的哥哥姐姐都工作以后,家庭經濟狀況改善了,母親常常說,我哥哥就是上大學的材料,可惜家里窮,上不起,輪到我,怎么樣也要供我上大學。這話說得次數多了,反復地在我的大腦溝回里刻錄下來,時至今日,母親當年講這話的音容聲態(tài)都猶如在眼前。
二
始料不及的是,在我小學畢業(yè)那一年,爆發(fā)了“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懵懵懂懂的我,在這場大浩劫中隨波逐流,讀了半年初中,領到一紙畢業(yè)證書,在社會上待過業(yè),打過工,下過鄉(xiāng)。在這期間,因為物質的匱乏,因為心靈的苦悶,也曾到處找書來讀,還寫過一些詩歌,不過,上大學的念頭早已死滅了。
就在那些迷茫困頓的日子里,說來好笑,我曾經榮膺過“大學生”的雅號。那還是我在某個機關的維修隊做臨時工的時候。一群年輕人,每天挖土方,運磚瓦,毫不吝惜地揮灑汗水,耗費青春。每到工間休息的時候,難免要說些什么。不知怎么開的頭,每當休息的時候,戴著眼鏡的我,就成為主講人,講《說唐》,歷數天下十八條好漢,講“三言二拍”,從“十五貫戲言成巧禍”講到“女棋童兩局定終身”……魯迅說,詩歌起源于勞動,小說卻是起源于休息,人們在勞動累了休息的時候,總想要說點什么,聽點什么,故事由此而生。這的確是不刊之論。比之于同齡人,我讀書要算多的,何況,從上小學的時候起,就經常在班上的故事會上露一手,每當講起故事,說不上繪聲繪色,但故事的條理,人物的行為,是交待得清清楚楚的。講起故事來,聽眾的興趣,比我的興致還高,往往是無形之中就延長了休息的時間。那是1973年夏天,正在搞一輪新的什么“運動”,帶領我們干活的老工人,雖然文化低,卻是一位黨員,他對于我講的在當時被認為是“四舊”的故事,似乎覺察到了什么,就用一種很溫和的方式制止我講下去。我自然沒有冒險犯難的勇氣,從此沉默了幾天。沒有想到,在又一次休息的時候,這位老工人竟主動地發(fā)問:“你那天講的羅成,后來怎么樣了?”在這樣的示意下,我打破了緘默,又開始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不記得是哪位小伙伴,在我講故事的時候驚嘆:“你怎么懂得怎么多,就像大學生一樣?!庇泻檬抡?,由此見我就直呼為“大學生”了。
三
從“大學生”到真正走進大學校門,這條路又走了五年。
1976年初,我離開插隊兩年的山村,招工到鐵路局工程隊當學徒工。老工人們的歌謠是:“工程隊,活受罪,河里喝水廟里睡,娶下老婆人家睡?!蔽业焦こ剃爼r間不長,卻也領會了三九天站在十幾米高的腳手架上灌西北風的滋味,躺在工棚里透過墻上的裂縫數過星星。讀了半肚子書,自然不甘終老于此,我的一個夢想就是爭取上大學——那還是推薦工農兵學員的年月,工程隊每年都有一個名額,到峨眉山腳下的西南鐵道學院去讀書。自然而然地,我的大學夢死而復生了。我抓緊一切時間,準備功課,為此還改變了騎自行車上下班的習慣,每天坐火車往返,就是為了能夠抓住等車和坐車的那點時間看幾頁書。我所在的工程隊,正好有人就在山西大學當工宣隊員,我還特意跑到那里去,想托他幫我找一套中文系的教材。在后來的77、78級大學生中,看不起工農兵學員的大有人在,說心里話,我沒有這樣想過。如果高考制度沒有恢復,焉知我輩中有多少人要為爭取被推薦上大學而費盡心機呢?
大學夢做了這么久,當它真正來到面前的時候,本來應該欣喜若狂的我,卻似乎麻木了。
其時,我的工作環(huán)境已經得到改善。因為工程隊里的老工人普遍文化水平低,我們這一代人又趕上動亂年代沒有讀成什么書,喜歡舞文弄墨的我就成了羊群里的駱駝,在鐵路局和太原市的報紙上,接連發(fā)表過詩歌和小說,成了小有名氣的“筆桿子”,很快就得到賞識,被借調到上級部門的宣傳科,寫大批判稿,寫通訊報道,坐起辦公室來了。這樣的變化,足以令工程隊的那些同伴們羨慕,我自己也有幾分陶然,幾分自得。
影響我當機立斷地下決心參加高考的原因,還有很重要的一條,是我的家庭。父親已經過了退休年齡,還在為了那每月54元的工資而苦苦支撐,哥哥姐姐早已各自成家,經濟上都很緊張。我若是上班,每月可以拿到30多元工資,若是去讀書,就顆粒無收。時年二十四歲的我,在母親眼中已經老大不小,若是再去讀四年大學,除了經濟上的困難,更重要的是,我要到達什么年月才能結婚?結婚的費用從何而來?何況,一旦上大學,將來的工作去向,全都是未知數,這給打定主意要跟著我這最小的兒子度過晚年的母親,又增添了幾多憂愁。
一面是多年的夢想,一面是現實的困惑。從恢復高考的消息公布,到正式開始報名的那一段時間里,我盡量說服自己,放棄上大學的念頭,居然也近乎于成功了。人要想做什么事情或者不做什么事情,總是能夠找出理由的。所謂“一念之差”,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都是后來的發(fā)展所造成的判斷。最終讓我改變了主意的是什么?說來恐怕難以相信,不是理性的決斷,而是因為賭氣,是少年氣盛。
正是生命最活躍的年紀,除了上班和讀書,我這人在家里坐不住。一幫文朋書友,自命為是“出類拔萃之輩”(這是當年在圈子里很流行的一本讀物即所謂“藍皮書”之一種,它探討了美國總統肯尼迪和其身邊的幕僚——都是一時之選、出類拔萃之輩,卻將美國引入了越戰(zhàn)的歧途,被朋友們用來勵志),平日里相互串門,相互交流,個個都自視甚高。如今聽到高考制度的恢復,自然是躊躇滿志,舍我其誰。于是,我身邊一片上大學之聲。不知道大家心中怎么會形成這樣的印象,在他們看來,我所列舉的不參加高考的種種原因,都不過是托詞而已,是我底氣不足,不敢上考場。于是乎,我的爭強好勝之心再一次搏動起來,難道大學就是為你們開的?為了不甘示弱,我也報了名。而且,在填寫入學志愿的時候,本來每人可以報三所學校九個專業(yè),心勁十足的我,只是一口氣寫了“山西大學”的中文系、歷史系、政治系,在“是否服從分配”一欄里,我又非常明確地寫下了“不服從”。這固然是因為,我考慮了母親的心愿,不愿意因為上大學而離家太遠,畢竟,父母親都已經年過花甲,身邊總應該有人照應;同時,這種“非山西大學不上”的氣概,也充分地表現出我的自信。
四
考場下來,我仍然是自我感覺良好。除了數學考得差一點兒——靠我初中學了半年的底子,加上臨時突擊看了幾個月數學書,只考了三十多分。其它的科目,語文,政治,史地,每門都考了八九十分。這其中不能排除“運氣”二字,比如考卷上有一道地理題,從廣州運一批木材到英國去,要經過哪些海洋和運河,就是我們預先復習過的。還有,語文卷子上的作文題《心里的話兒獻給華主席》(如果考慮到山西是時任黨中央主席和中央軍委主席的華國鋒的故鄉(xiāng),出這樣的考題就順理成章),與我們曾經準備過的《我站在毛主席像前》的作文內容基本上是相同的。不過,能考成這樣的好成績,主要還是靠著在那文化荒蕪的年代里,自覺或不自覺地積累下來的一點兒知識。
唯一讓我不能釋懷的是,在語文考卷中,有一道考題,解釋毛澤東詞《沁園春·雪》中“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一句的含義。我的解答,作風景描寫講,應該說是不錯的,可評卷結束以后,聽參加評卷的老師說,對這句詩,必須解釋成是“一旦革命勝利,江山更加嫵媚多姿”,才能得滿分。古人說得好,詩無達詁,高考出題,事關眾多考生的命運,就更應該慎重。依照我的理解,這句詩從字面上來說,也許可以如上述標準答案那樣,從中尋找出某些象征意義來,但是,從全詞的上下片之間的關聯看,此說就無法成立。詩詞中的上下片,可以是各自相對獨立地自成段落,也可以是似斷實連,一氣呵成。被譽為毛澤東詩詞的扛鼎之作的《沁園春·雪》,就屬于后者。上片的末一句,“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既是總括上片,又引出了“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從而由對于自然風光的詠贊轉入對于數千年歷史的評說。按照那些出考題者的理解,將“須晴日”解釋成對于革命成功以后的展望,自以為是深刻,卻扭曲了該詞的情緒脈絡。何況,后面還有“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的結句,若把“須晴日”一句作為對于未來的展望,那么,詞作中的時間順序也難以理順。我越想越覺得氣不順,為了增強我的判斷的正確性,我又找出臧克家先生的《毛主席詩詞講解》,果然,臧克家在講解這一首詞的時候,也沒有這畫蛇添足的比附。憑什么,就靠那些考官的自以為是,就要扣掉我的五分?按捺不住心頭的氣憤,我就提筆給山西生招生辦公室寫了一封義正辭嚴的信,表達我的意見,對評卷標準提出異議。這樣的信,當然是不會有什么下文的,憑你一個考生,在評卷已經結束以后,還能把既成事實給改造過來?不過,這確實是我當時所為,對于上大學的迫切愿望,由此可見一斑。
五
很快地,參加高考的初選名單公布了。在北城區(qū)教育局的辦公樓墻上,用大紅紙貼著,一面墻貼不下,還貼到對面的墻壁上。在文科類考生中,我的名字排在第11位。雖然沒有公開說明排名情況,但是,人們都認為這是按成績排的。也許是經歷過不少的坎坷,對于好事,我總是懷疑它的確切性。不過,我考得不錯,這是在“紅榜題名”之前我就做出斷定的。
接著是體檢,然后是等候錄取通知書。我的信心是很足的,只是沒有過多地向別人表露,于不動聲色之中,靜候佳音。
然而,到了1978年的新年過后,我周圍的朋友們,開始陸續(xù)收到各個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報考山西大學政治系、化學系的,也已經面露喜色,奔走相告,我這里卻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我心中默念著:“沒有消息就是快了。”——這是當年的某一部電影中的一句臺詞——焉知明天早晨,一份錄取通知,不會擺在我的面前呢?終于,有朋友告訴我,他的熟人中,有人已經收到了山西大學中文系的入學通知。我的那種強作鎮(zhèn)定的夢幻終于破滅。眼見得這次是名落孫山,與大學無緣了。
然而,我并不甘心。因為是中斷多年以后的第一次招生,高考錄取工作中的程序,并不透明,為何落榜,我也不知道緣由。甚至,在錄取階段落選,也沒有任何解釋和說明。幸虧有一位好朋友,他的父親就在市教育局招生辦公室工作,他查看了有關檔案,卻也不敢完全對我把話說明白,只是說,我成績很好,只是因為身體原因而沒有被錄取。
是什么樣的“身體原因”?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下過鄉(xiāng),當過勞動強度很大的建筑工人,都沒有發(fā)現身體有什么毛病。唯一可以挑剔的是我是近視眼,即便是戴著眼鏡,矯正視力也只達到0.8。在日常生活中,這也足夠了,為什么會因此而剝奪我的上大學的權利呢?受到一位朋友的鼓勵,憤懣之中,沖動之下,我給當時主管教育工作的鄧小平同志寫了申訴信,反映我的情況,要求被大學接收。雖然明知這樣做的希望非常渺茫,鄧小平同志日理萬機,怎么可能會注意到一個高考落榜的考生的陳述?也許這封信他根本就不會收到,可是,對于我自己,卻是不見黃河不死心,即使是“死馬當做活馬醫(yī)”,仍然要盡最后一分努力,爭取最后一線機會。
果然,在我已經完全失去希望,已經開始溫習功課,準備參加1978級高考的時候,最后一線機會來臨了。有關部門宣布,因為77級考生的生源質量高,以及國家對于人才的迫切需要,決定擴大招生名額,要求各高校在條件許可下招收走讀生。這真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不由自主地又投入新一輪的奮斗之中。
說來也巧,前面提到的,我所榮膺“大學生”美譽的那個工程隊,是在省級機關搞維修的。我們是一批臨時工,工作期滿離開了,我卻在那個工程隊里結識了一個非常要好的朋友張燕。他為人熱情,又有些大大咧咧,知道我為高考落榜的事情煩惱,他便自告奮勇地要帶我去找有關領導。要說他有什么面子,我是很難相信的,他只不過是經常在省級機關的辦公樓和家屬院中干活,有機會認識一些各級領導,到要見真?zhèn)€兒的時候,一個普通工人,根本談不上能與別人進行什么權力交換。不過,他卻是非常熱情,又非常自信,一定要帶我去找人。完全是因為感到盛情難卻,無法拒絕他的好意,沒有任何奢望的,我才跟他踏進了當時省教育廳一位負責同志的家門。
這是一位軍人,是在“文革”中介入地方工作的,還沒有撤離。他聽我講述了我的情況,出乎意料的,他表現出非常關心的樣子,并且說,要我寫個文字材料給他。我不敢怠慢,第二天中午就把一份材料送到他的家中。他非常爽快地在上面批示:任某某同志,希望酌情處理,可考慮走讀。他讓我自己帶著這批示到省高招辦去。
省高招辦設在太原飯店,這是當年閻錫山主政山西時修建的高檔食宿場所。招生工作到達了掃尾階段,沒有前一段那么戒備森嚴,可是,這些招生大員們仍然是氣派十足。這位任某某同志,是山西省招生辦的負責人,今天前來,能不能見到他都是個問題,更不要說,他能為我解決多大的問題了。在辦公室里,我向一個中年人問任某某同志在不在,他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卻反問我找他有什么事情。我就回答說,教育廳某負責人(這里無法列舉出這位負責人的姓名,不是我有意要隱瞞什么,我為了爭取上大學的權利而做出的努力,我想,沒有任何需要隱瞞的。只是恕我粗心,當時就沒有記住這位負責人的姓名,四十年后,更是無從想象了)要我將一份材料交給他。他這才說:“我就是任某某。把材料給我吧?!?/p>
過了幾天,我接到了擬安排走讀的考生在杏花嶺醫(yī)院做身體復查的通知??忌荚卺t(yī)院門口集中,為了保險起見,我特意借了一副深度的近視眼鏡,以求過關。沒有想到的是,我的復查項目是心臟,前次落選的原因就是因為心臟有雜音,這真讓我措手不及。當天查下來,醫(yī)生給我填的仍然是有雜音。唯一令我欣慰的是,在這次體檢表上,標著考生在全市考生中的名次,我排名是太原市文科類的第41名,因此才得以參加這次身體復查。忐忑不安地回家以后,向住在同院里的一個醫(yī)生咨詢,她告訴我,心臟雜音是生理現象而非病理現象,而且是有時候出現,有時候消失,不固定的,體檢醫(yī)生在填寫表格時應該機動掌握,否則,未必了解醫(yī)學知識的招生人員,一看到心臟有問題,誰還敢錄取你?
眼見得又一次要鎩羽而歸了。我在太原市幾家醫(yī)院都做了有關檢查,包括杏花嶺醫(yī)院,結果,幾所醫(yī)院查下來,都說是沒有查出雜音。我又一次感到了投告無門的痛苦。正式的體檢已經結束,現在拿著一把體檢證明,應該去找誰……
好在這一次是有驚無險。不知是否被我的求學心切所感動,入學通知書終于寄到我的手中。大學,終于為我打開了大門。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