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恒
一
2016年11月25日,表哥一合去世了,終年76歲。
我是在送別儀式之后才得到消息,不曾想天人兩隔的事情會來得這么突然,連去送別他的機會都喪失了。
當年的4月他曾來北京完成創(chuàng)作,我們通了微信,那時他已經(jīng)患了重病。因為住在四環(huán)以外,他表示不方便,拒絕了我去看他的請求。
微信中,表哥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但仍像過去一樣鏗鏘有力,這多少給我一些安慰,以為他能夠戰(zhàn)勝疾病,繼續(xù)他未竟的事業(yè)……
如今表哥走了,曾經(jīng)的鮮活生命的印記,只剩手機上兩段他沙啞的鄉(xiāng)音留言。
這個地球上又少了一個親人,一名作家,一位良師益友。
表哥大名趙義和,是我大舅的大兒子?!耙缓稀笔撬墓P名。河北省玉田縣窩洛沽大趙官莊是表哥的老家——一個十年九澇的地方。
1957年他在天津漢沽中學初中畢業(yè)后,因為復習功課備考高中,曾來京在我家住過一年,因此我們兄弟姐妹從小就熟悉這個表哥。
他瘦高的身材像我母親即他姑姑,戴副眼鏡,顯得文氣十足。他喜歡讀書,字寫得好,很健談,一口純正的河北玉田口音,那音調挺侉,很有味兒,比如管“昨天”叫“鄰兒個”,把“行”或“不行”叫“中”或“不中”,把“路費”叫“盤纏”……高興時,聲調高昂向上,整個人看上去有些亢奮,很有“正能量”。
表哥的家世頗夠“傳奇”。
由于爺爺家道中落,父輩兄弟三人都在十五六歲時先后去闖關東。我大舅也就是表哥的父親先后在米店、鞋鋪做學徒,因為倒閉等原因,走投無路之下到東北投奔了張作霖。因為有幾年私塾的底子,又在店鋪里摔打了兩年,練就了一筆頗具功底的蠅頭小楷和一手鐵算盤,不久就當上了連司書??墒菦]想到,“九一八”日本人占領了東北,他所在的那個旅整個投降了,他也就此成為了偽軍。1945年日本人投降后,他們又被國民黨軍收編,仍然憑著他的文化底子做到了上尉軍需官。天津解放時,他和幾個散兵到解放軍軍管會設立的舊政府人員登記處想再謀職業(yè),卻在受訓九個月后被遣返回鄉(xiāng),從此在家務農。
表哥的母親即我的大舅媽則走了完全不同的路。她少時讀過幾年洋學堂,15歲時嫁給了大舅。1948年她把兩個兒子交給老家的爺爺、奶奶,只身參加了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解放軍,隨林彪的“四野”南下一直打到了華南。在部隊曾任四野炮兵政治部副排職文化教員。因為身體原因,1952年轉業(yè)回鄉(xiāng),當了一名農村小學教員。由于工作生活的艱辛和生性要強,落下嚴重的心臟疾患。為維持生計,離職后又拖著病體堅持不懈地日夜勞作。在表哥讀高中時,這個為“擺脫家庭羈絆,走向光明生活”的偉大而平凡的母親因病早逝,享年只有三十八歲。更悲慘的是先于她一天夭亡的還有尚在襁褓中的患病的小兒子……
我二舅到關東后參加了東北抗日聯(lián)軍,據(jù)說還和金日成一起戰(zhàn)斗過?!拔母铩敝?,還是因為歷史問題過不去,被迫自殺了。而三舅則是從國民黨撤往臺灣的船上冒險跳海逃回了家鄉(xiāng)……
我母親八歲那年隨父母也就是表哥的爺爺奶奶流落到河北懷來,讀完高小后,1945年參加革命隊伍,輾轉于河北、山西、內蒙一帶打游擊。解放后曾任歸綏市(今呼和浩特市)玉泉區(qū)第一任區(qū)長。1955年和我父親從呼市調到北京,到中央第一機械工業(yè)部工作。
作為農民,他們的經(jīng)歷都和大時代緊緊捆綁在一起,在時運的浮沉中變換著自己的位置——盡管多數(shù)時候只是被裹挾著流轉,或是進行微不足道的抗爭,然而參加革命隊伍或反革命隊伍,卻有著不同的理解和追求。如果起初都是圖生存的話,那么求解放——艱苦卓絕——向死而生——為人民服務,一定是我父母包括舅媽他們終身追求的道路和理想。
小人物不能干預歷史,卻足以影響子女的成長。家族的背景,家境的寒苦,父母的閱歷以及他們的文化素養(yǎng)為一合表哥的童年之夢染上了不同于一般農家孩子的色彩。他秉承了母親剛烈的性格,意志堅定,毅力堅韌。
表哥打小就具天賦,上小學時作文就好。自豪的母親經(jīng)常拿他的文章向鄉(xiāng)親們炫耀。母親堅持讓他讀高爾基的文學作品,由此給他的心田播下了文學的種子,打下了深深的文學烙印。
在三個兒子中父母也最寵他,支持他學文,而同樣喜好讀書,喜歡文、史、哲的弟弟當教師的夙愿卻未能實現(xiàn)。
既是出于對母親的愛,也是出于對文學的愛,表哥鐵下心來當作家。
1961年在天津蘆臺一中高中畢業(yè)后,他先在蘆臺當教員,后調到唐山市委機關報《唐山勞動日報社》工作,又下放回鄉(xiāng)務農。兩年后的1963年9月他終于考上北京的原河北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由于趕上文化大革命,畢業(yè)后直到1968年12月才分配回唐山地區(qū)的豐南縣委宣傳部工作。
“文革”結束后他入了黨,當過縣委宣傳部副部長,后又借調到新華社河北分社當記者。1984年調到河北省紀律檢查委員會工作,直到退休。
二
第一次見表哥是在我大約三四歲時,該是他來京備考高中的時候。那時我們家還住在東城區(qū)小經(jīng)廠的一個四合院里。親戚遠道而來,爸爸招待他吃午飯,喝的是葡萄酒,邊吃邊聊。
大人說的什么我聽不懂,可是桌子上那幾個有生以來頭次見到的咸鴨蛋,卻令坐在小板凳上的我坐立不安。那青中泛白,白中泛青的蛋,用筷子頭一扎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大人從中一下下挑出紅的白的,油汪汪的蛋肉咂進嘴里,饞得我垂涎欲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又不敢要。
表哥顯然看出來了。飯吃完了,他偷偷把我拉到一旁,悄悄塞給我一個一模一樣的咸鴨蛋。那一刻我多高興啊!緊張興奮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兒。沒想到等我到?jīng)]人的地兒想吃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個蛋是個沒底的空殼。
那時候人們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一般不把蛋殼碰破。表哥給我時用手遮擋住開口,儼然是個完整的鴨蛋。
我瞬間愣住了,這是怎么回事?愣了半天的我沒勇氣哭鬧,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那金貴的鴨蛋沒有多余的,受到深深的刺激,以至于六十多年過去了,表哥最初給我留下的這個印象仍然歷歷在目。
如今表哥不在了,我又想起此事,卻只有懷念。
在那個院子住的時候,有一次表哥給我和哥哥看他畫的畫。薄薄的一本畫冊,都是他畫的鉛筆畫,其中有一幅畫的是個農民挑著擔子。表哥用一支鉛筆卷起那頁紙的邊角來回滑動,紙上的那個人真好像甩開了大步在走動。哇!太神奇了,在我眼里表哥很了不起,他完全可以當個畫家。
表哥唱歌的功夫我也領教過。“文革”期間的那年冬天,我堂舅從呼和浩特市帶農大的學生來京串聯(lián),在我家小住。那天晚上,表哥與我送他回呼市,來到人潮涌動的永定門火車站,待堂舅扛著行李擠上人員爆滿的車廂,我倆出站后才發(fā)現(xiàn),公共汽車已經(jīng)停運了。
蒼茫的夜色中我們只好鼓起勇氣徒步往家走。我正犯愁的時候,表哥開口了,用他那男中音的歌喉唱起歌來,《我們走在大路上》《長征組歌》《毛主席語錄歌》……一首接著一首。
離開了白天的瘋狂和喧囂,才發(fā)現(xiàn)狂飆落盡的北京夜晚是那么安詳、美麗。夜深人靜,表哥不可能激情澎湃地放開歌喉,但是在音準、音色和節(jié)奏的把握上似乎無可挑剔。我都聽傻了,沉重的步伐隨著歌聲變得輕快許多,身上的乏困寒冷一掃而光。從永定門經(jīng)過天安門廣場、景山后街、到南鑼鼓巷的家,一路踏著歌聲的節(jié)奏,人都顯得豪邁起來。我一路無語,內心卻只有一句話——表哥唱歌的功夫好生了得!
的確,表哥喜歡藝術,愛畫畫、愛唱歌,后來學的又是師范,將來做個合格的教師肯定沒有問題,但是說實話,我們幾個誰也沒想到他能夠真正成為一名作家。
那年冬天,表哥在學校得了肺結核住院治療。得到消息,媽媽帶著百無聊賴的我趕去安貞醫(yī)院看望。
母親的兄弟姐妹中,她最小。我姥爺和大舅大姨等眾多親戚都在老家務農,生活清貧。對母親來說老家來人是個大事,甭管是誰來了,都要熱情接待。她詳細地問詢家鄉(xiāng)父老的情況,經(jīng)濟上也是能幫就幫。表哥孤身在北京上學,關照自然更多一些。得知他得重病,母親十分著急和惦念。
媽媽和我一路奔波。
1968年的北京出了安定門遍地是農田,寒冷冬日下的郊外顯得一派荒涼。下了公共汽車,遠遠地看到那個四層的醫(yī)院大樓突兀地佇立在遠方。
當年的安貞醫(yī)院十分簡陋,更不像現(xiàn)在的醫(yī)院那么門庭若市,里面靜悄悄的,沒什么人。
走進他住的病房,暖氣熱烘烘的,表哥正在沉睡。見到姑姑和我來看望,他很興奮,蒼白的臉上泛出紅光,人一下子精神起來,話也多了起來。學?!拔母铩敝械脑S多情況和新鮮事,經(jīng)他一說,繪聲繪色,妙語連珠,尤其是發(fā)生的武斗事件,配上他風趣幽默的唐山口音,聽得時年不滿十五歲的我兩眼發(fā)直,凈跟著傻笑……
得益于年輕和及時治療,表哥很快就康復出院了。
最近那次表哥來京,與他通話中我曾再提此事,沒想到他卻明顯回避——唉!都是肺病,這次卻是絕癥,而且已經(jīng)是七十幾歲的人了,我十分后悔自己的不合時宜。
在“文革”上山下鄉(xiāng)的高潮中,哥哥去了陜北安塞插隊,姐姐和我去了黑龍江北大荒,家中只剩下妹妹上中學,可謂各奔東西,天各一方,與表哥自然少了聯(lián)絡。后來聽說他先后調到了唐山地區(qū)的豐南縣大新莊中學,豐南縣革委會、縣委宣傳部任教和工作。
“槍桿子、筆桿子,干革命靠這兩桿子”是當年“文革”標志性的口號之一。可以看出,表哥那時雖然沒有大的升遷,但沒有離開筆桿子。
由于家庭的歷史問題,“文革”中表哥政治上的進步不可能不受影響。父親當過匪軍、偽軍和國民黨軍官,那年頭可是重大的家庭歷史問題,是最令人抬不起頭的事。母親雖然參加了革命,但不能相抵,表哥所受的政治壓力可想而知。記得家里大人們每次談到大舅的歷史問題時都會顯得沉重和無奈。
大舅在“文革”中遭到戴高帽子的游街批斗。怕衣服被打破,他竟脫光衣服,寧遭皮肉之苦……
好在大舅在舊軍隊一直當文職,沒有血債。遣返回鄉(xiāng)后一直做會計當農民,家庭成分定的還是貧農,村里的人緣又好,鄉(xiāng)里的老少爺們還算手下留情,他未多受皮肉之苦,挺了過來。
對這些,表哥從來沒和我們談過,不知他的心路歷程以及他是如何度過那段艱難時光的。但是我相信,母親和當作家的夢想一定是他隱忍、堅強的精神支柱。
三
表哥喜歡文學,熱愛寫作,經(jīng)常給媽媽來信匯報學習工作和生活情況,每次都寫很多,文學性很強,既是家書,又是練筆,像寫散文,從不敷衍。這說明他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
他知道,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來我家時,書包里一疊疊厚厚的稿件是我們每次都能見到的情景,那是要送給導師審閱的功課……
欲知收獲,但問耕耘。
聽表嫂講,表哥成為作家,光有決心和天賦是不夠的。幾十年的刻苦努力,超出常人的付出,把寫作視為生命中最大的樂趣,才是他成功的秘訣,才是主導他開創(chuàng)事業(yè)的內在原因。
退休前,他的寫作主要是擠業(yè)余時間。凌晨三四點即起,晚上十二點以后才睡,幾乎每天如此。工作間隙也會匆匆地寫上幾筆。節(jié)假日更是他寫作的佳期。年年的春節(jié)、國慶幾乎都與寫作為伴。
他經(jīng)受了屢屢被退稿,不被認可的打擊,但從不言敗和放棄。寫作已經(jīng)融入了他生活的全部,因而他從不感到枯燥乏味。這樣“廢寢忘食”“孤注一擲”地拼搏,一定是心甘情愿和樂此不疲的。
我那陪同表哥共同生活四十余年、名牌大學畢業(yè)的表嫂,本來分配到河北省一家國防企業(yè)工作,孩子出生后,為解決兩地分居的困難,1973年放棄自己的事業(yè),追隨表哥回到豐南,當了一名中學教員。她不僅承擔了幾乎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務,還成為表哥最近最好的助手,成為一合作品的第一讀者。她改錯字、加標點、甚至修改文章和收集社會反響、批評意見,不斷增強著表哥創(chuàng)作的信心,作品也更加精益求精。
年齡的增長也沒能阻止表哥對新事物的學習和接納,在他五十多歲時,居然學會了五筆字型輸入法,而且一直熟練運用到離世!
退休后,表哥未變其志。除了外出參加活動,其余時間都耗在那張專門為他寫作而購置的大號寫字臺和轉椅上。
寫作的人都知道,一筆一畫地寫字,一個一個地敲鍵,不光考驗的是腦力,還是對體力的極大挑戰(zhàn),以至承載他體重十六載的轉椅都變成了“定椅”……
這種潛心癡心、磨礪淬煉的過程,打下他成功的堅實基礎。
表哥去世后我才知道,他的處女作可追溯到1971年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的報告文學《渤海岸邊創(chuàng)新業(yè)》。他的成功,更離不開編輯的提攜和好友的幫助。他尊重別人,別人也尊重他,這些支持、幫助和鼓勵無疑給了表哥巨大的推動力。
四
1976年7月28日,唐山豐南發(fā)生大地震,罹難現(xiàn)場慘烈到極點,震驚了世界。我們身處異地,都替北京及老家的親人們著急擔憂。要知道,北京離唐山還有些距離,可老家距震中的直線距離只有四十公里,而表哥所在的豐南縣正是震中重災區(qū)!
那時沒有電話,大家全靠電報和災區(qū)的親人聯(lián)系,就為了報聲平安。媽媽及時給在北大荒的我和陜西的哥哥發(fā)了電報,但是對震中老家的情況,由于通訊中斷則完全失聯(lián)。遲遲得不到消息,使得我們忐忑不安,我的感覺是兇多吉少。
表哥是在半個月以后才給媽媽寫信報了“平安”。后來聽妹妹轉述,趙家?guī)资诘娜嗽谶@場劫難中居然全都幸免于難!真是老天保佑,這簡直是個奇跡。在震中,這種情況一定不多。
殊不知那又是怎樣的一場歷練煎熬,真正的是死里逃生——
7月27號那天,表哥下鄉(xiāng)支農,晚上八點多鐘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縣委大院的家。晚飯后一家人即早早休息。后半夜三點多鐘,地震降臨,劇烈的晃動最先驚醒了表嫂,她沖著沉睡的表哥大喊一聲:“地震!快跑!”隨即抄起身邊四歲的女兒,縱身跳下炕。表哥只是“唔”了一聲,便沒了動靜。
表嫂抱著孩子往門口逃生,無奈地面劇烈顛簸,身體左右搖擺,根本不能自控,勉強走了沒幾步,便被坍塌的磚頭瓦塊劈頭蓋臉地埋在了廢墟里。表嫂心想:“完了,就這么死了,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
驚恐之中的小女兒還在喊:“媽媽,開燈呀!毛巾被掉了!”
此時,房屋完全坍塌,周圍一片黑暗……少頃,表嫂發(fā)現(xiàn)自己還能動、還活著!小女兒也沒大礙!就喊表哥。黑暗中傳出表哥的聲音:“小王(表嫂叫王爽寒),我完了!”……
其實,表哥聽到妻子報警的時候,原本來得及跳下炕逃生,只是瞬間猶豫,機會轉瞬即逝!萬幸的是表哥下意識地翻了個身,旋即,上方落下的房梁頭狠狠地砸在他剛剛離開的枕頭上!這個翻身避免了他的粉身碎骨——此劫剛過,墻壁倒塌下來,他又被埋在了炕上的瓦礫之下,動彈不得……
命懸一線,生死都在須臾之間!
黑暗中,表嫂無奈放下孩子,自尋生路。在坍塌房屋上方的縫隙中,她奮力扒開一個小洞,先把瘦小的孩子送了出去,再一縮身子,自己也爬了出來。
此刻的豐南縣委大院,已經(jīng)變成了一片陌生天地,到處是廢墟和煙塵,既聽不到哭喊聲,也罕見人跡……
表嫂安頓下孩子,返身尋找表哥。循聲音找到位置后,即用顫抖的雙手試圖將他挖出。無奈石灰、水泥混合澆筑的房頂在強力作用倒塌后并沒有“灰飛煙滅”,又找不到工具,憑一己之力挖開幾無可能,只能在他的頭部位置吃力地用手扒開一個洞,使他的臉露了出來,可以順暢呼吸。接著又試了幾次,企圖將他拉出來,還是未果。
這時,傳來隔壁鄰家的呼救聲,表嫂就去救鄰居,待扒開雜物露出娘兒倆的身子后,又聽到表哥在呼救:“小王,快來救我!”表嫂再次回到洞口,奮力扒開一些碎磚塊,然后拉住他的雙手往外拽,本不抱希望,這次卻成功了!
此時距地震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一個小時!
所幸的是,表哥雖然被壓住,但全身上下沒有受傷,只是往外拉拽的時候有些皮肉擦傷。一家三人中反倒是表嫂受傷較重,除去頭頂有包,左臂和右膝都有傷口,兩個腳心被碎玻璃扎傷,嵌在肉里。可是當時始終不知道,還是幾天后上海醫(yī)療隊的醫(yī)生發(fā)現(xiàn)的。奇怪的是不論表嫂身上什么位置的傷,自始至終沒感到疼痛!
表哥脫險后馬上去救鄰居娘兒倆。他雖力氣大,也費了一陣工夫,才終于將娘兒倆救出。
不可思議的是,大災過去,表哥家附近一整天也沒有出現(xiàn)哭喊聲。細想起來不外乎:一是人們被“震傻”“震呆”了;二是全家死了;三是比自家傷亡的多了,仿佛自家的悲哀也小了……
豐南縣委五個書記副書記,死了兩個。因為死傷過多,當天上午縣委彭書記即組織起一支并不壯大的救災隊伍,表哥參與其中。由于他人高馬大,自然成為主力。此后,他們渡過了救人、抬傷員的艱辛;經(jīng)歷了無工具,沒有路,沒飯吃,沒水喝和疲憊不堪的煎熬過程。“與其這樣還不如被砸死”是當時一些人的實際想法,可見其艱難程度。
感謝黨中央及時派飛機空投食品、衣物,解放軍和全國各地的醫(yī)療隊冒著余震趕赴災區(qū),用當年最快的速度支援受災的父老鄉(xiāng)親,真正體現(xiàn)了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全國一盤棋精神。
災情緩解后,九死一生的表哥沒有忘記在京城牽掛他們的姑姑,抽空寫了那封“平安信”……
五
1976年是不平凡和天翻地覆的一年,有悲、有喜、有驚。周總理、朱委員長、毛主席先后去世,期間自然界的吉林“天塌”和唐山的“地陷”,可謂天災人禍接踵而至。然而,猶如鳳凰涅槃,出乎人們意料的是“四人幫”的覆滅,迎來了國家和時代的拐點——十年浩劫的終結。
1978年12月,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在北京召開,改革開放的春風吹拂著人們久已渴望的心田,也給表哥的命運帶來了轉機。
認準了當作家這條艱苦的道路,表哥大學畢業(yè)后乃至“文革”結束前后,無論到哪里、干什么,盡管經(jīng)歷曲折,始終不改其志。常年的農村生活滋養(yǎng)了表哥的文學天賦,雖然“文革”極左的影響不可避免,但是表哥寫的東西自然、貼近生活,鄉(xiāng)土氣息濃厚,立體感強,有親和力。他對“文革”對社會的認識和理解,刻骨銘心,為將來的發(fā)展打下了基礎。
1984年4月,表哥調到中共河北省紀律檢查委員會工作,由此親身接觸案件,參與黨內的反腐敗斗爭。
青壯年時期的表哥依靠長久積累的文學功底,厚積薄發(fā),在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上如魚得水,堅持和努力最終得到了回報,1985年他以《河北有個馬勝利》和《非人三記》為代表,初露頭角。
1995年6月,作家出版社發(fā)表了他的第一部長篇紀實報告文學《黑臉》——成為這名土生土長的燕趙作家的成名之作。
黑臉,即黑頭,角色行當,也指京劇傳統(tǒng)劇目中的包拯。作品主人公是河北省永年縣紀委書記姜瑞峰,人稱“活老包”,他斷案破案,懲治貪官,為民做主的傳奇故事,在民間廣為流傳。這篇四十余萬字的長篇報告文學,揭開了紀檢工作的神秘面紗,使人們看到了一張可愛和可貴的黑臉,深刻揭示了反腐敗斗爭的艱巨性和復雜性。
作品被十六家報刊轉載,引起有關方面關注。曾經(jīng)執(zhí)導過《人生》《老井》《百鳥朝鳳》等電影的知名編導吳天明將其改編為十二集同名電視連續(xù)劇,在中央電視臺播出,引起社會反響,獲得“飛天獎”“金鷹獎”和中紀委頒發(fā)的“衛(wèi)士獎”。
1996年這部報告文學作品還獲得了全國首屆魯迅文學獎。
同一時期,各個領域反腐敗題材的文學文藝作品在影視上層出不窮。從2004年開始,反腐的影視作品漸次沉寂,這自然是政策的原因,但也不能忽視某些現(xiàn)實的原因。十分矛盾的是,腐敗一直在現(xiàn)實中存在,甚至愈演愈烈,卻不能夠像在文藝作品中那樣有效地得到懲治。
去年出現(xiàn)的反應高層的反腐劇《人民的名義》,再次引起了巨大轟動,其收視高潮不斷引發(fā)輿論熱議,成為引爆正能量的良心之作。
與二十幾年前表哥的《黑臉》不同,《人民的名義》誕生于一個最為恰當?shù)臅r機:國家“烈士斷腕、刮骨療毒”的反腐事業(yè)初見成效,更重要的是這一系列事實將普通人的目光重新牽引回了“反腐”這一久別的題材。時勢造英雄。意識層面上,是中央十八大以來全面從嚴治黨、狠抓懲治腐敗的結果。反腐敗已成為各界共識,昭示著我黨反腐工作的新常態(tài)。在心理層面上,則是人民群眾在這個社會進程中,從接受、感受到呼吁反腐斗爭而產生的迫切情感需求。
在藝術上表哥畢竟是新手,受到報告文學的文體限制,《黑臉》明顯不如上述作品產生的社會反響那么強烈,但是通過上述系列作品的發(fā)展脈絡就會發(fā)現(xiàn),《黑臉》的意義在于從中國社會最基層的農民和農村寫起,如同歷史上中國革命的農村包圍城市、改革開放初期農村的家庭承包責任制,都是從農村起步并取得突破。
表哥孜孜矻矻地書寫著生身熱土上悲歡離合的同時,結合反腐倡廉,吸取、凝聚這方面工作的鮮活素材,把農村腐敗現(xiàn)象的蔓延、危害和猖獗以及與之斗爭的艱難、曲折和復雜形象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揭示了反腐敗斗爭的艱巨性,正氣凜然、振聾發(fā)聵。正因為如此,《黑臉》開創(chuàng)了以反腐敗為題材文藝作品和電視連續(xù)劇的先河,算得上是我國反腐敗文藝作品中的開山之作。
起伏多舛的早期經(jīng)歷,成為表哥這部長篇報告文學的直接來源。更重要的是,讓他得以更加深刻地去認識和思考他所身處和見證的時代政治,動蕩時期的何去何從、心靈拷問,成為他許多作品探討的主題。
退休后,表哥仍孜孜以求,貼近生活和實際,采訪了諸多社會知名人士,創(chuàng)作了大量作品。他是一個同時操作報告文學和小說兩種體裁寫作的作家,以反腐敗文學創(chuàng)作引起社會關注。
表哥離世前,有關反腐敗題材的報告文學寫了《紅臉(國家審計在行動)》《隱匿與搜查》《罪與罰》《紅與黑》《靈與肉》《下訪》《鳳凰淚》,長篇小說寫了《N次碾壓》《黑白奇局》,中短篇小說有《未婚妻》《搖擺的樓》等,另有《一合文集》(三卷)、《中國作家經(jīng)典文庫·一合卷》。
一時間,一合成了國內反腐敗文學作品的高產作家之一,稱得上著述等身。中國作協(xié)主席鐵凝稱他為“紙上反腐敗的一合”。表哥終于實現(xiàn)了他當作家的夢想。
人生有很多放棄,最難放棄的就是文學。表哥退休后的精氣神兒,完全應驗了此話。他積極參加協(xié)會組織的各種社會活動,筆耕不輟、新作不斷,而且每次出版都會簽名送給我們。
那次在我家,聽我們談起兒子的成長經(jīng)歷,觸發(fā)了作家的敏銳靈感,他當即轉換角色,成為一個全神貫注記錄和提問的采訪者。
敬業(yè)、迅捷、高效,一篇采訪文章幾乎一揮而就。
不久,這篇關于子女教育的文章就在某刊物發(fā)表了。遺憾的是,我們始終未能看到這篇文章。但是,如同他海量的著作一樣,這已經(jīng)成為表哥留給我們和社會的珍貴文化遺產。
六
回北京以后,從1979年9月起我一直在北京基層法院工作,和表哥的紀檢工作性質有所交融。由于創(chuàng)作的需要,他曾向我問詢過司法界的腐敗問題。
也難怪,表哥的作品中反映公安、檢察、審計、紀委等反腐題材的作品都有了,唯獨缺少描寫法院的作品。
其實,我一直想和表哥探討一下關于現(xiàn)階段腐敗的問題,以解心中的困惑。多年來,滿懷改變一窮二白國家面貌家國情懷的我們,習慣于埋頭工作。當抬起頭來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社會變得歌舞升平、燈紅酒綠,開始變得陌生起來。
這變化快得不知不覺,就像在舉頭之間。真是應了那句話:時代拋棄你,不會打招呼。
然而,國家有錢了、經(jīng)濟起飛的同時,中國社會貧富差距日益加大,貪腐、民生、公民權利保障等問題所引發(fā)的矛盾愈發(fā)突出,社會維穩(wěn)壓力積聚,在司法一線工作的我深有越來越疲于奔命的壓抑之感。許多問題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與相通的人求解,是我的迫切愿望。然而,與表哥終因雙方難有充裕的時間見面而未能實現(xiàn)??墒牵@個問題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表哥沒能完全看到今天我們黨和國家反腐敗取得的巨大成就,有些遺憾。否則他一定會有感而發(fā),以他深厚的文化功底和理論給我更多的啟迪和鼓舞。
2013年我也退休了。一直也想寫點東西,絕無沖動和附庸風雅的意味,無非就是回憶過去那點事,想把它留住。這多少也有表哥的影響在里面。
我沒有文學基礎,幾十年的司法工作除了判決書和報告,沒寫過任何像樣的東西。
三年來磕磕巴巴先后寫了七八篇散文,有十幾萬字。掂量再三,斗膽選了四篇自認為還好的發(fā)給表哥征求意見。
一番忐忑等待,表哥對我寫的《狗蛋》一文予以肯定,居然一字未改,還加以規(guī)整。他告訴我,表嫂看過后感動得落淚……他認為文章寫得從容不迫,還要向我學習。
出乎我意料的是最后那篇(十幾萬字),也是我用時最長和寄予希望最大的文章,除了開頭部分評價還可以外,其余被表哥全部否定,并提出嚴厲批評。他明確指出我寫成了流水賬,同時提出了修改方向。
他沒留絲毫情面!
說實話,當時我真的感覺被兜頭潑了一身冷水,甚至產生了徹底放棄的想法。此后幾乎一蹶不振,這篇文章至今擱筆。
經(jīng)過較長時間的反思,我才逐步體會到了表哥的良苦用心,尤其是在表哥逝世以后。
其實,早有作家朋友和戰(zhàn)友婉轉地給我提出過意見,只是自己沒有聽進去罷了。我在初步嘗試小有收獲時就沾沾自喜,還不了解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差距,以及表哥他們犯過的錯誤和走過的曲折道路。細細想來,表哥的文學造詣和經(jīng)驗積累,使得他理直氣壯的批評直戳要害。如他“你就是靠著小聰明”等等批評,雖然有些尖刻,實是肺腑之言。聯(lián)想自己“文字堆砌、急功近利”的一些做法,真是一針見血!令不知深淺的我無地自容。
表哥的做法對親人是最直接、最誠懇、最有效的。批評不講面子,除非你徹底放棄寫作,如今這樣的良師益友上哪里去找?
一個民族最需要的,是創(chuàng)造文化和傳播文化的人。表哥的坦誠率真讓我真正見識了什么是作家的嚴謹,什么是中國知識分子的骨氣。因為他的心中裝著美好,裝著責任,裝著一個堅定的信念——只準贏,不準輸。
文化之美,正在于它能擷自然入人文,雕琢生活每個細節(jié),豐盈思想的每一個閃念,將蕓蕓眾生的平淡粗糙裝點得精細雅致,令生命興味盎然,追憶綿長。只是文化修養(yǎng)山高路遠。
2016年4月,也是我挨表哥批評不久,他應邀來京完成一部反腐題材的電視劇《存亡之戰(zhàn)》的寫作,抽空他給我發(fā)了語音微信,萬萬沒想到這竟成了他給我的遺言。
他說道:“……小方啊,我跟你說幾句話……好好寫,你真有水平,不是捧你,真有點文學細胞啊……”
在我灰心喪氣之時,熟悉的唐山味兒,略帶沙啞的口音——兄弟情誼溢于言表,兄長的鼓勵讓我?guī)缀鯗I下……
七
前幾年,我們兄弟姐妹和表哥一起再次回到玉田縣窩洛沽老家,看望親友,看看母親和表哥他們成長的地方。
五十多年過去了,農民生活改善的同時,老家的景況多少讓我有些失望。房子還是那座老房子,變化不大,增加了一些電器而已??墒钱斈甑沫h(huán)境已經(jīng)改變,河流和池塘不是被污染了,就是干涸了……
半個多世紀了!觸景生情,表哥鄭重地對我說:“要寫寫趙家?!彼f出了我們的愿望。
“燕趙古稱多感慨悲歌之士?!蔽覒c幸有這樣一個作家表哥,值得我驕傲,更是我的期盼。作家筆下的老趙家一定更加生動感人,因為有太多的故事可寫。
有了微信后,以表哥為首的親屬建了一個微信群,名字就叫“趙家兄弟”。這大大增加了我們兄弟之間的聯(lián)系和感情交流。每次收到他的信息,都是他那一口洪亮的唐山話,底氣十足,哪里像個七十多歲的老人。
表哥匆忙走了,著作等身的他,終歸未能實現(xiàn)我們共同的愿望——寫寫他的親人們。然而,在他的作品中又處處閃現(xiàn)著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的身影……
如今,表哥的微信號只是一串永遠不會跳動的字符,靜靜地躺在好友列表里,偶爾翻到時,會想起生前的他。雖然人不在了,但是我卻仍然想讓他的頭像繼續(xù)亮下去,仿佛他從未曾離開。
表哥離世后的12月11號,我在《北京青年報》上看到一則消息:五年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去世351人。
嗟嘆的同時,我想,這一定也是作協(xié)領導在參加了表哥的告別儀式之后所發(fā)的感慨。
351人中最后的那個“一”,就是一合表哥。
我非玄門弟子,卻不得不驚嘆世間萬物的冥冥契合。他一輩子未離故土,一輩子未改鄉(xiāng)音,一輩子矢志不渝。“知行合一”,最終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
世界太廣闊,個體太渺小,命中注定,作家們是用故事來思考、來生活的動物?;蛘呷松褪怯梢欢压适露哑龆?,所以看的越多,生命就越豐厚,則生命也因此而變得更長久。
軀體有盡時,靈魂無絕期。
轉眼,表哥離開我們已一年半多了,他的慈祥容貌、利落身影、爽朗笑聲,還有生動的唐山鄉(xiāng)音,鮮活、雋永!無須刻意回憶,總會在眼前、在耳畔,浮現(xiàn)、響起……
責任編輯 劉遙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