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陽春 湯金霞
(蘇州大學,蘇州215006;南京師范大學泰州學院,泰州225300)
提 要:貝爾曼構建的文本變形傾向一共有12種,分別是合理化、明晰化、擴充、雅化和俗化、質量受損、數(shù)量缺失、節(jié)奏破壞、潛在的指示網絡的破壞、語言模式的破壞、方言網絡或其異國情調的破壞、固定表達及成語的破壞以及多種語言重疊的消除。這12種傾向以特定的模式相互關聯(lián),而明晰相關模式對“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的實施有重要意義。本文從單向因果模式、雙向因果模式以及多向因果模式3個維度對文本變形傾向的具體關聯(lián)模式進行論辯。
文本變形傾向由法國著名的拉美文學及德國哲學翻譯家貝爾曼(A.Berman)提出,指“出現(xiàn)在每一篇譯文中,并阻止譯文成為‘對異的考驗’的一系列導致翻譯偏離原文目標的傾向或力量”(Berman 2000:286)。變形傾向是成系統(tǒng)的整體,由12個模塊組成,包括:(1)合理化,指“重組原文的句子及其次序,按照某種話語順序的觀念,重新安排它們”(同上:288);(2)明晰化,指“把原文不希望變清晰的部分變得清晰,將多義變成單義”(同上:289);(3)擴充,指“并沒有擴充任何實質性內容,卻徒增文本的臃腫”(同上:290);(4)雅化和俗化,前者指“以原文為基礎——并以犧牲原文為代價——而進行的改寫”(同上:290-291),后者指譯者在處理帶有鄉(xiāng)野語言或城市方言之類的文本時“盲目依賴偽俚語,使原文俗化,或者憑借所謂的‘口語’,而事實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俚語與口語的混合物”(同上:291);(5)質量受損,指譯者采用目標語中的“術語、表達法、人物形象來代替原文,但這些術語、表達法、人物形象缺少原文語言醒人耳目的豐富性,相應地,它們的指示或形象的豐富性也會受損”(同上);(6)數(shù)量缺失,指“譯文包含比原文更少的所指(同上:292);(7)節(jié)奏破壞,指翻譯破壞原文的行文節(jié)奏;(8)潛在的指示網絡的破壞,指破壞原文“隱藏于供讀者閱讀的文本表面之下的、由相互鏈接的能指構建的各式各樣錯綜的網絡”(同上);(9)原文語言模式的破壞,指譯者破壞原文的風格,使“譯文比原文更均質化,更具有普遍意義上的‘風格’”(同上:293);(10)原文方言網絡或其異國情調的破壞;(11)原文固定表達及成語的破壞;(12)原文多種語言重疊的消除①,指抹煞原文“共存兩種或兩種以上的共同語”(同上:295)的特征。
雖然貝爾曼的論證指出這12種傾向“有的聯(lián)合出現(xiàn)或互為因果”(同上:288),但他沒有論證這些變形傾向中哪些會聯(lián)合出現(xiàn),哪些互為因果,也沒有論證它們之間以何種模式相互關聯(lián),在其之后的西方學者也沒有對此做過研究。國內學者,如文軍和曹思綺(2013)、嚴絢葉(2012)等,雖然拓展過文本變形傾向理論,但他們論證的只是變形傾向的普遍性,沒有探究各傾向之間的具體關聯(lián)模式。鑒于明晰變形傾向之間的關聯(lián)模式不僅能夠進一步拓展文本變形傾向理論,更能從理論上指導譯者如何在翻譯中盡可能多地保留原文的異質,對實施“中國文化走出去”戰(zhàn)略有重要意義?!胺g活動是一種極其復雜的人類活動,涉及語言、社會、心理和政治等因素?!保ㄖx柯 張曉2017:97)筆者不揣谫陋,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探究12種變形傾向之間的具體關聯(lián)模式。研究顯示,貝爾曼構建的12種變形傾向主要以單向因果、雙向因果以及多向因果3種模式相互關聯(lián)。
單向因果指在兩種變形傾向之間,前者的出現(xiàn)會引發(fā)后者,但后者的出現(xiàn)不一定會引發(fā)前者。該模式主要有5類,現(xiàn)圖式說明如下。
(1)明晰化← 合理化 →擴充
合理化既有可能引發(fā)擴充,同時也有可能引發(fā)明晰化,而不是擴充或明晰化導致合理化。合理化之所以會引發(fā)明晰化是因為它過分強調“詞語以及意思的明晰度”(同上:289),將原文刻意為之的朦朧性多重所指變成單一所指。例如②:
① 香煙亂飄,/See incense waft in flight;
笙歌喧鬧,/Hear music on flute played!
飛上玉樓腰。/They fly up around the tower of jade.(Xu 2009:21)
“笙歌”剛開始的時候可能只是指由笙這種樂器演奏出的音樂,意義上具有單一性,但后來文學上將其它樂器演奏的音樂也稱為“笙歌”。也就是說“笙歌”在原文中既可能由笙奏出,也有可能由其它樂器奏出,“笙歌”在這里具有意象多重性和模糊性等特征。譯文將“笙歌”定義為music on flute played(笛子演奏的音樂),這當然不能說是錯誤,但該譯文毫無疑問將原文的多義變成單義(合理化的一種手段),結果造成明晰化。
合理化之所以會導致擴充是因為它除了強調詞語以及意義的明晰度之外,還會改變原文的措詞,如“把動詞變?yōu)槊~,選擇概括性極強的名詞代替動詞等”(同上:289),也常常改變原文的標點符號,這不可避免地也會添加一些不必添加的元素,造成擴充。例如③:
② 月出皎兮,/The bright moon gleams;
佼人僚兮,/My love's snow-white.
舒窈糾兮。/She looks so cute.
勞心悄兮。/Can I be mute? (Xu 2006:92)
原文的兩個逗號和第四句中的句號在譯文中分別被換成分號、句號以及問號(合理化的一種策略)。原文的第三句和第四句只有主體,沒有明確的形式主語,但在譯文中這兩句分別被添加明確的主語she和I.在這里譯者按照英語的話語順序重組原文的句子,對原文進行合理化,但這些主語的添加和標點的更換明顯地使譯文比原文臃腫,引發(fā)擴充。
(2)
明晰化可能會導致原文質量受損以及造成原文能指數(shù)量缺失,還有可能破壞原文的固定表達和成語。明晰化會引發(fā)質量受損,因為譯者在翻譯中實現(xiàn)明晰化的主要手段之一是采用目標語中的術語、表達法、人物形象代替原文的相關表達,但這些術語、表達法以及人物形象很難具備與原文一樣的豐富性,這不可避免地會使原文指示或形象的豐富性受損,即質量受損。不僅如此,由于明晰化習慣將原文中同一個能指的多個意象在譯文中用多個能指替代,這必然使譯文在能指數(shù)量上超過原文。這可以解釋明晰化為什么也會引發(fā)數(shù)量缺失。我們可以通過比讀“學界公認的《詩經》中最美的八行詩”(汪榕培 2007:34)的前4句以及理雅各的譯文來演繹明晰化和上述3種傾向之間的因果關聯(lián)。
③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④/At first, when we set out, the willows were fresh and green;Now, when we shall be returning,the snow will be falling in clouds. (Legge 1991:409)
“依依”在原文中既可以指柳樹春意盎然,綠意蔥蔥,也可以指柳枝似相愛的戀人一樣你依我儂,更有可能寓意兩個相愛的人在柳蔭下卿卿我我??傊耙酪馈痹谠闹芯哂卸鄠€意象,折射出一種朦朧之美。譯文fresh and green最多再現(xiàn)出“綠意蔥蔥”這一個意象。很明顯,譯者對原文進行(明晰化)處理。這種處理使譯文不僅在質量上無法再現(xiàn)原文的多重意境以及朦朧美,在能指數(shù)量上較原文也缺失許多。此外,成語“楊柳依依”是“主題—話題”結構,而譯文卻將其處理為“主語—述謂”結構,這顯然是對原文固定表達及成語的破壞。在所有類型文本的翻譯中,明晰化的出現(xiàn)都會引發(fā)質量受損以及數(shù)量缺失,但明晰化是否會破壞原文的固定表達和成語取決于原文是否使用固定表達和成語。如果原文沒有使用固定表達或成語,那么這種因果關聯(lián)就不會出現(xiàn)。例如:
④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岸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⑤/Between the green willows the river flows along;My gallant in a boat is heard to sing a song.The west is veiled in rain,the east enjoys sunshine;My gallant is as deep in love as the day is fine.(Xu 2007b:194)
不難看出,譯文對“晴”進行過明晰化處理。“晴”在原文中一語雙關,既可指天氣晴朗,也可以指戀人的愛情。譯文love和fine雖然也折射出“晴朗”和“愛情”兩個意象,但顯然消除“晴”在原文中的雙關功能,在意指質量上與原文相去甚遠,在單個能指指涉的所指數(shù)量上也不及原文。但由于“晴”不是固定表達,更不是成語,所以譯者對“晴”的明晰化處理沒有對原文的固定表達以及成語構成破壞。
(3)雅化與俗化 →語言模式的破壞
雅化是譯者在翻譯高雅的文體時極易犯的一種文本變形傾向。犯雅化傾向的譯者表面上是要在譯文中竭力再現(xiàn)原文高雅的文體,但實際上只是通過“造出‘優(yōu)雅’的句子”(Berman 2000:291)的方式推廣他所推崇的某種修辭成分;俗化是譯者在處理帶有鄉(xiāng)野語言或城市方言之類的文本時極易犯的變形傾向。貝爾曼指出,犯俗化傾向的譯者在處理上述文本時往往“盲目依賴偽俚語,或者憑借所謂的‘口語’,而事實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俚語與口語的混合物”(同上)。也就是說,無論譯者對原文進行雅化還是俗化處理,都會在語體層面“引入一些原文本質系統(tǒng)排斥的元素”(同上),會在語體層面破壞原文的語言模式。以嚴復對斯賓塞The Study of Sociology中一段文字的翻譯為例:
⑤The visible surface of the sun is a luminous envelope,within which there are cloudy envelope covering a dark central body. (Spencer 1896:7)/太陽為輪,為自發(fā)光氣,猶地之風輪,再下則為云輪,以裹日體不發(fā)光不透明之凝質,與大地同。(嚴復1981:6)
原文是現(xiàn)代通俗英語,譯文是漢語文言文。譯者嚴復在這里為迎合當時士大夫階層所推崇的桐城派的古雅文體將原文通俗流暢的“現(xiàn)代英文變成最典雅的古文,讀起來像讀《墨子》《荀子》一樣”(馮友蘭1996:279)。他的雅化傾向確實有助于實現(xiàn)翻譯目的,但也完全破壞原文通俗流暢的語言模式。
(4)對方言網絡或其異國情調的破壞 →語言模式的破壞
當原文中存在方言網絡或異國情調時,這種網絡和異國情調就會參與原文語言模式的構建。譯者在翻譯此類作品時只有保留這兩個模塊才能在譯文中再現(xiàn)原文的語言模式。貝爾曼指出,譯者對傳統(tǒng)的保留方法是將原文方言異國情調化(Berman 2000:294)。譯者異國情調化的策略不外乎有3種,一是在譯文中采用斜體呈現(xiàn)其所需展現(xiàn)的方言網絡或異國情調,通過在排版上造成相關部分與譯文其它部分的不同營造異國氛圍;二是按照目標語方言的規(guī)約在譯文中編造原文中不一定真實存在的方言;三是直接用目標語中的方言代替原文中的方言。然而無論譯者采用何種策略,都只能“將外國的異變成本國的異”(同上)。也就是說,譯者破壞原文的方言網絡和異國情調會不可避免地破壞原文的語言模式。例如:
⑥那婆子吃他這兩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鳥猢猻,也來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鄆哥道:“我是小猢猻,你是馬泊六!”(施耐庵 1985:384)/The old woman heard him say these words and she knew the real trouble was known and her heart filled with a mighty wrath and she yelled, “You cursed monkey!You come here into my house and pass your wind and scatter your filth!” Yun Ko said,“Well, and I am a little monkey , and you are an old woman who brings men and women together”. (Buck 2010:231)
原文中王婆與鄆哥的詈言透著《水滸傳》成文時期山東、河北一帶的方言氣息?!扳┆s”將人罵作畜生,“含鳥”更是絕對不能為當時社會所接納的斷袖之癖?!榜R泊六”是北宋時期民眾對拉皮條女性的侮辱性稱呼??梢姡闹袃蓚€盛怒之下的人都竭己所能用最粗俗、侮辱意味最濃的詈言攻擊對方。譯者用You cursed monkey指代“含鳥猢猻”,然而monkey在英文中并不具備原文中“猢猻”所體現(xiàn)的貶低他人的功能,即便在前面添加表達憤怒情緒的You cursed,其也不具備“含鳥猢猻”意指的斷袖之癖。另外,an old woman who brings men and women together也沒能很好體現(xiàn)“馬泊六”的拉皮條之意,因為該短語在英語中既可以表示將男女撮合在一起干壞事,也可以表示給男女牽線搭橋做好事,而原文只表示做壞事。不難看出譯者在翻譯這兩個詈言時直接用目標語中的方言語匯替代原文中的方言,在很大程度上破壞原文的詈言情調。由于詈言恰恰是體現(xiàn)這段文字語言模式的核心元素,破壞它自然就破壞原文的語言模式。
(5)多種語言重疊的消除 →語言模式的破壞
當原文中既含有原語中的共同語又含有該語種中的一種或多種方言時,它便具備多種語言重疊的特征。很明顯多種語言的重疊也是構建原文語言模式的重要元素,對它的消除自然會破壞原文的語言模式。例如:
⑦你既是禁軍教頭,法度也還不知道。因何手持利刃,故入節(jié)堂,欲殺本官。(施耐庵1985:142)/“ Asan armsinstructorofthe Imperial Guards, you must know the law?” the Marshal raged.“Why also would you enter the Inner Sanctum with a sharp sword in your hand if not to murder me?”(Shapiro 1999:203)
原文取自金圣嘆本《水滸傳》第六回,高俅設計將林沖誘入白虎堂后對他作這般訓斥。高俅的訓斥以“因何”為界分成兩個部分,兩個部分的語體截然不同?!耙蚝巍敝暗氖枪虐自捨?,“因何”之后的是文言文。很明顯原文呈現(xiàn)出多種語言重疊的語言模式。但譯文卻把原文中的白話文和文言文全都翻譯成通俗英語,這無疑抹煞原文中白話文與文言文之間的重疊關系,破壞原文的語言模式。
12種變形傾向之間除了存在單向型的因果關聯(lián)之外,在特定條件下,某些傾向之間彼此互為因果,前者的出現(xiàn)會引發(fā)后者的出現(xiàn),后者的出現(xiàn)也會引發(fā)前者的出現(xiàn)。筆者的研究顯示,這種雙向型因果關聯(lián)主要存在于兩對變形傾向之間,一對是節(jié)奏破壞與固定表達和成語的破壞,另一對是方言網絡或其異國情調的破壞與多種語言重疊的消除。
(1)節(jié)奏破壞?固定表達和成語的破壞
這種雙向因果關聯(lián)頻繁出現(xiàn)在詩歌翻譯中,主要是因為詩歌的節(jié)奏由格律、韻律、標點等元素構建,而且常常含有固定表達和成語。由于詩歌篇幅短小,翻譯時留給譯者斡旋的空間有限,破壞詩歌的節(jié)奏自然很難完美再現(xiàn)用于其中的固定表達和成語,同樣破壞詩歌的固定表達和成語必然也容易破壞詩歌的節(jié)奏。散文、小說、戲劇等其它文學體裁雖然也常常使用固定表達和成語,但由于這些體裁類文本,尤其是小說文本的節(jié)奏,不是由格律、韻律或標點符號等元素構建,而是由“一系列互相呼應的事件構建”(卡爾維諾2009:37)“成篇地推進,所以翻譯想破壞它的節(jié)奏也難”(Berman 2000:292),即便譯者沒有保留原文的固定表達或成語,也不一定會破壞原文的節(jié)奏。試以劉辰翁《鵲橋仙·天香吹下》⑥后闕的翻譯為例:
⑧長空皓月,/But in the endless sky the moon is bright;
小風斜露。/The dew is slight and the breeze light.
寂寞江頭獨步。/By riverside I stroll in lonely gown.
人間何處得飄然,/Where can I be carefree?
歸夢入、梨花帶雨。/A dream of pear blossoms in tears haunts me.(Xu 2007a:428)
原文基本由固定表達和成語組成,節(jié)奏主要由以下幾個元素構建。首先是13個音頓(除“歸夢入”“得飄然”為3字頓外,原文中每兩個漢字為1個音頓);其次是6個詩行以及與之伴隨的6個標點;再次為韻腳/u/。在譯文中,譯者將原文最后兩行合并成一行,很顯然它破壞“梨花帶雨”這個成語的獨立性。不僅如此,譯者的這一合并還破壞原文的詩行數(shù)目和標點數(shù)目,在標點層面破壞原文的節(jié)奏??梢娫谠姼璺g中,對固定表達和成語的破壞會造成對原文節(jié)奏的破壞。當然我們也可以說,正是因為譯者破壞原文最后兩句的節(jié)奏,才使原文中“梨花帶雨”這個“主語+動賓”結構的成語在譯文中只能被轉化成“中心詞+后置修飾語”結構。也就是說,這兩種變形傾向在這里不分先后,相互誘導。
(2)方言網絡或其異國情調的破壞?多種語言重疊的消除
這種雙向型因果關聯(lián)存在于由方言和共同語一起構建的文本中。不僅原文中共存的兩種或兩種以上的共同語能形成多種語言重疊的文體風格,原文中共存的共同語和方言也能構建這種文體風格。如果譯者在譯文中沒有保留原文中的方言以及與之伴隨的異國情調,而是將其轉換成單一語言,那消失的不僅僅是原文中的方言網絡和異國情調,同時還有原文中方言與共同語之間的并置重疊關系。同樣,在此類文本的翻譯中,譯者如欲消除原文中多種語言的重疊,那他勢必也會破壞原文的方言網絡和異國情調。請看金圣嘆本《水滸傳》中的這段文字以及該作品的另一位譯者杰克遜的譯文:
⑨魯智深又取出一二十兩銀子與林沖,把三二兩與兩個公人道:“你兩個撮鳥!本是路上砍了你兩個頭,兄弟面上,饒你兩個鳥命。如今沒多路了,休生歹心”。 (施耐庵 1985:93)/Lu Ta took twenty ounces of silver, and gave them to Lin Ch'ung.He also gave three ounces of silver to the two constables, and said, “If I had been by myself I would have decapitated both of you before now,but as my younger brother has pleaded for you I will let you off this time.Now your destination is not far away so you must not harbor your original vile plan”.(Jackson 1979:95)
在該段文字中,“撮鳥”“鳥命”是方言,其余部分為古白話文??梢钥闯觯谠摱挝淖种?,既存在方言網絡和異國情調,也存在多種語言的并置。比讀原文和譯文不難發(fā)現(xiàn),原文中的古白話文被譯成通俗的現(xiàn)代英語,“撮鳥”“鳥命”被統(tǒng)一譯成現(xiàn)代英語代詞you.毋寧說保留原文的方言和異國情調,就連原文罵人的意蘊也消失殆盡。很顯然,杰克遜對原文方言網絡以及異國情調的消除直接導致原文中多種語言重疊的消失,也正是因為杰克遜不想保留原文多種語言重疊的文體特征,于是消除原文的方言網絡。兩種傾向在這里也是互為因果,二者不分先后。
當多個變形傾向彼此關聯(lián)合力引發(fā)某個變形傾向時,它們之間的關聯(lián)模式就是多向因果模式。在貝爾曼勾勒的12種變形傾向中,原文潛在的指示網絡的破壞以及原文整體語言模式的破壞都不是由哪一個傾向單獨引發(fā)的,而是由多個傾向聯(lián)合引起。
貝爾曼認為,文本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供讀者閱讀的由多種文字符號組成的表面文本,另一部分潛藏于表面文本之下由特定的相互對應鏈接的能指構建的潛在指示網絡(Berman 2000:292)。指示網絡可能由詞匯構建,也可能由語句構建,而更多時候則由特定的詞匯和語句共同構建。例如,《水滸傳》中魯智深前后兩次上五臺山時對其師父智真長老訊問的回答就潛藏著一個指示網絡,該網絡由稱呼、粗俗語、白話以及文言組成。
⑩“智深吃了兩碗酒,又不曾撩撥他們,他眾人又引人來打灑家”。(施耐庵 1985:49)/“I had a couple of bowls of wine,but I did nothing to provoke these fellows,” said Sagacious. “They came with a gang and attack me.”(Shapiro 2009:133)
?“弟子累經功賞,積聚之物,弟子無用,特地將來獻納本師,以充公用?!雹?“These are the rewards I've accumulated.They are of no use to me.I've brought them especially for you, teacher, to use for the benefit of all.”(同上:2715)
例⑩是金本《水滸傳》第三回中魯智深犯命案,初到五臺山醉酒鬧事后對智真長老訊問的回答。這段文字中魯智深用平稱“智深”和方言“灑家”稱呼自己,用粗俗的白話文描述事情的起因,字里行間透著濃濃的蠻橫。例?是沙博理版本《水滸傳》第九十回中魯智深歷經數(shù)年梁山歷練以統(tǒng)軍將軍的身份再次拜訪五臺山對智真長老詢問的回答,這時他用謙稱“弟子”稱呼自己,用四字結構為主體的文言描述事件起因,字里行間透著濃郁的“禮”字。作者在這兩段言語中借由稱謂變化和語體變化構建出一個潛在的網絡,該網絡影射出魯智深的人生修為已由江湖草莽上升至智真長老先前預測的正果境界。然而在兩段文字的譯文中,譯者不作區(qū)分,將“智深”“灑家”“弟子”都翻譯成I.
顯而易見,I無論是在指稱質量上還是在指稱折射的使用語境的數(shù)量上都遠不及原文。譯者在這里明顯造成質量受損和數(shù)量缺失的變形傾向。不僅如此,譯者還將魯智深的粗俗語、方言、一般通俗語和文言禮貌語不作區(qū)分全部翻譯成通俗英語,明顯破壞原文的方言網絡和異國情調,消除原文多種語言重疊的特征。由于譯者的上述變形傾向使譯文缺少折射魯智深人生修為上升的相關能指,破壞原文潛在的指示網絡。
上文論證雅化和俗化、多種語言重疊的消除以及方言網絡或其異國情調的破壞都可以導致原文語言模式的破壞,但這樣的破壞只是部分破壞,不是整體破壞,因為文本的整體語言模式,即文本的整體風格由構建相關文本的語匯風格、句式風格、標點風格以及語篇風格等融合而成。雖然譯者在任一層面的變形傾向都會在某種程度上破壞原文語言模式,但原文整體語言模式的破壞通常是多種變形傾向聯(lián)合發(fā)力的結果。
我們可以通過比讀《天凈沙·秋思》⑧和其譯文來簡要圖示多種變形傾向如何合力破壞原文的整體語言模式。
? 枯藤老樹昏鴉,/Over old trees wreathed with rotten vines fly crows;
小橋流水人家,/Under a small bridge beside a cot a stream flows;
古道西風瘦馬。/On ancient road in western breeze a lean horse goes.
夕陽西下,/Westwards declines the setting sun.
斷腸人在天涯。/Far,far from home is the heart-broken one.(Xu 2009:66)
在《天凈沙·秋思》中,“枯藤”可能是多根,也可能只是一根;“老樹”也許是一棵,也可能是多棵;“昏鴉”可能有多只,也可能只有一只;昏鴉可能在繞樹飛翔,但也有可能棲立在樹枝上。譯者在譯文中將“枯藤”定位為多根,“老樹”定位為多棵,“昏鴉”定位為多只,且在飛翔。我們不能說譯者對原文的理解有誤,畢竟他的理解也是原文圖式畫面的一部分。然而譯者在這里很明顯對原文物象進行過(明晰化)處理,將原文的多義變成單義。譯者使用單一物象替換原文的多重物象,不僅造成原文物象的數(shù)量缺失,更損害原文物象的豐富性(質量受損)。這一切的變形傾向實則在詞匯層面破壞原文的整體語言模式。
譯者不僅通過(明晰化)等變形傾向在詞匯層面破壞原文的語言模式,還通過合理化及其引發(fā)的變形傾向在句法層面破壞原文的語言模式。譯者合理化常用的手段是更改原文的標點和句式,這兩種手段在《天凈沙·秋思》的譯文中一覽無遺。首先原文的5處標點在譯文中變成6處。其次,在句式上,原文前兩句都是由3個層級一樣的短語構建的并列結構,短語與短語之間沒有動詞鏈接,但譯文卻是主語+謂語+修飾語結構,原文層級一樣的短語在譯文中被安置在不同的語法層級,短語之間也被植入動詞。另外“主語+述語”結構的成語“夕陽西下”在譯文中被更換成倒裝結構。譯者按照英語話語習俗對原文句式合理化,破壞原文的格律和韻律(節(jié)奏破壞),破壞原文簡練的構架(擴充),也破壞成語“夕陽西下”的結構(固定表達及成語的破壞),而這一切相互關聯(lián)的變形傾向都在句法層面破壞原文的整體語言模式。
“枯藤”“老樹”“昏鴉”折射的是一種靜態(tài)甚至是死寂,因為即便“昏鴉”在繞枝飛翔,也無法改變潛藏于這3個物象之下的噩運將要來臨或生命即將終結(潛在指示網絡),因為烏鴉在中國古代文化當中是死神來臨的征兆。然而,“流水”卻又折射出一股動態(tài)甚至靈動,“人家”更是折射出綿綿的生機與希望,二者共同織就一個蘊示美好的指示網絡??烧斠还呻m綿卻又不絕的希望升起時,“西風”又令人膽寒,“瘦馬”又讓人沒有信心,西下的夕陽更是令人感到渺茫。總之,作者在這里借由多個指涉構建出一副動與靜、寒與暖相互交織,生與死、希望與絕望彼此攻守的潛在指示網絡。然而譯者對原文句式的合理化,特別是對原文物象的明晰化以及該傾向引發(fā)的其它變形傾向令人感覺到一副黑暗即將吞噬一切的畫面,這實際上在篇章層面破壞原文的整體語言模式。我們嘗試將這一關聯(lián)模式整理如下圖。
上圖的實線箭頭部分演繹出在《天凈沙·秋思》的翻譯中多種變形傾向如何合力破壞原文的整體語言模式。由于原文中不存在方言網絡和多種語言,在翻譯中也沒發(fā)生雅化和俗化傾向,因此這些變形傾向在這里沒有參與破壞原文的整體語言模式。如果原文由方言、標準語甚至多種語言構建,那么上圖中的虛線箭頭演繹的單向型、雙向型以及多向型變形傾向就會發(fā)生。
綜上所述,貝爾曼的12種變形傾向以單向因果、雙向因果以及多向因果3種模式相互關聯(lián)。在單向因果模式中,合理化會造成明晰化,也可能引發(fā)擴充。明晰化會致使質量受損,也會導致數(shù)量缺失以及破壞原文的固定表達及成語。此外,雅化與俗化、方言網絡或其異國情調的破壞、多種語言重疊的消除各自都可以部分破壞原文的語言模式。如果原文多種語言重疊的特征不是由原語中的多種共同語構建,而是由某種共同語和方言構建,并且譯文用同一種語言呈現(xiàn)原文的共同語和方言時,方言網絡或其異國情調的破壞同多種語言重疊的消除之間會形成雙向因果關聯(lián)。另外,在翻譯包含固定表達和成語的詩歌時,節(jié)奏破壞與固定表達和成語的破壞之間也會形成雙向因果關聯(lián)。在多向因果模式中,原文潛在的指示網絡的破壞以及原文整體語言模式的破壞都由多種變形傾向合力引發(fā)。
注釋
①這些傾向的英文術語是:rationalization,clarification,expansion, ennoblement and popularization, qualitative impoverishment, quantitative impoverishment, the destruction of rhythms,the destruction of underlying networks of signification, the destruction of linguistic patterns, the destruction of vernacular networks or their exoticization,the destruction of expressions and idioms,the effacement of the superimposition of languages.
②該部分原文和譯文都出自中國翻譯出版公司2009年出版的300 Yuang Songs第21頁。
③該部分原文和譯文都引自許淵沖編譯的、北京國際出版公司2006年出版的Selections from the Book of Poetry第92頁。
④本文中的詩歌都引自李泰安編輯的、云南教育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詩經》。
⑤該部分原文和譯文都引自許淵沖編譯的、中國翻譯出版公司2007年出版的300 Tang Poems第194頁。
⑥該部分原文和譯文都引自許淵沖編譯的、中國翻譯出版公司2007年出版的300 Song Lyrics第428頁。
⑦原文引自沙博理翻譯的、外文出版社1999年出版的Outlaws of the Marsh第2714頁。
⑧該部分原文和譯文都出自中國翻譯出版公司2009年出版的300 Yuang Songs第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