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秋蘭
(常州工學院 藝術(shù)與設計學院,江蘇 常州 213022)
陶淵明作為一個文化符號,常常被用來傳達中國文人關(guān)于“隱”的觀念。本文擬圍繞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通過分析石濤和王文治的人生經(jīng)歷,探討文人通過畫陶和寫陶的方式尋求文化歸屬和身份認同的問題。
圖1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一:一士長獨醉,一夫終年醒。醒醉還相笑,發(fā)言各不領
圖2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二:悠然見南山①本文圖片來源:故宮博物院編《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7年。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共二十四頁,十二頁山水取材于陶淵明詩句,十二頁對題為王文治所跋,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出現(xiàn)在十二幀畫作中的鈐印,除石濤本人的“清湘石濤”(白文)和“瞎尊者”(朱文)之外,還有“惜分陰”(白文)、“屺瞻歡喜”(朱文)、“子韶審定”(朱文)、“曾在潘德隅家”(白文)、“松溪審定”(朱文)。王文治尾跋云:
遠性難堪彭澤柳,逸情遙寄武陵桃。青天搔首憑誰問,恬澹何如飲濁醪。石濤寫淵明詩意十二幀,舊為秋史太史所藏,今揚州寓齋屬余題識錄以請正。同館弟王文治記。
從該冊頁鈐印與題跋,我們可以大致推測其遞藏關(guān)系。除卻“惜分陰”暫不能確定為何人鈐印外,其余皆可考。秋史太史為江德量(1752~1793年),字成嘉,一字秋水,號秋史,又號量殊,江蘇儀征人。少承家學,好金石,善隸書,工刻印、繪畫,收藏舊拓碑版及宋本書甚豐。其父江恂為貢生,亦博學多才,通曉經(jīng)史,工詩,善書畫。其祖父江世棟除經(jīng)商外,能書法,喜收藏。石濤在揚州筑“大滌草堂”,以授徒、賣畫為生時曾與江世棟過從甚密,有資料顯示,石濤曾受邀為江世棟補繪《白陽花卉冊》[1]103-104,經(jīng)過石濤補繪的冊頁現(xiàn)名為《白陽石濤書畫合冊》,藏于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博物館?;蛟S我們可以推測,也正是石濤在定居“大滌草堂”的這一時期,為江世棟繪制了《陶淵明詩意圖》冊頁,并經(jīng)過家族三代遞藏到了江德量手中。尾跋中出現(xiàn)的“寓齋”是鄭燮的齋號,可知該冊頁是經(jīng)鄭燮之手而受到王文治題跋的?!白由貙彾ā薄霸谂说掠缂摇边@兩枚鈐印的主人是潘仕成(1804~1873年),他是晚清官商巨富,也是博古通今的收藏家?!八上獙彾ā笔邱业乱停?871~1942年)的印,《陶淵明詩意圖》冊頁最后的題跋就是他作于戊寅(1938年)冬月的?!搬ㄕ皻g喜”是朱屺瞻鈐印。
當我們翻開這一冊頁,首先注意到的自然是占據(jù)著畫面中心位置的東晉隱士陶淵明,為他恬然自適的姿態(tài)所吸引。遠山、農(nóng)舍、孤松、岸柳、竹籬、小橋……一派田園雅趣中,陶淵明或賞菊,或飲酒,或訪友,或懷古,與世無爭,樂天安命。該冊頁沒有年款,但從畫風以及創(chuàng)作思想上來看應屬石濤中晚期作品。冊頁中石濤使用的“瞎尊者”(晚號)鈐印,也證實了這一點。石濤緣何在北上南歸之后作這一系列詩意圖呢?這其中不排除為主顧而作的可能性,但畫家本人的心路歷程和創(chuàng)作思想依然是我們考察該冊頁的主要依據(jù)。
石濤畫《陶淵明詩意圖》表達的是中國文人關(guān)于“隱”的觀念。在題材上使用象征和暗示手法(例如畫諸葛亮、陶淵明等),風格上以干枯的用筆勾勒蕭條淡泊、寂寞荒遠的意境,傅申將遺民畫家以此來表達遺民意識的繪畫稱為“遺民畫”。[2]286-287根據(jù)這一定義,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從題材和風格上來看,應該可以算作遺民畫一類。有學者對石濤的遺民身份表示質(zhì)疑,理由是他曾有過兩次迎接康熙南巡的經(jīng)歷,并曾接受輔國將軍博爾都之邀赴北京。關(guān)于這一點,筆者認為不能簡單定論,而應綜合考量石濤復雜的一生,因為在他人生的每個階段,其遺民意識是不斷發(fā)生變化的。
圖3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三:若復不快飲,空負頭上巾。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
石濤出身于廣西桂林明皇室的一個分支,其父朱亨嘉在宮亂中被殺,石濤被家臣救出,隨即出家,后逃往武昌。明亡時,石濤僅兩歲,再加上其父死于宗室之亂,他自己為逃避宗室的追殺,甚至要遁入空門尋求宗教的庇護,據(jù)此我們可推斷,他對明朝的情感實難深厚。這樣一來,他兩次接駕、一次北上的經(jīng)歷才說得通。
石濤兩次接駕南巡的康熙皇帝,分別是在南京(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和揚州(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他進獻《海晏河清圖》頌揚康熙的仁政,題詩云:“東巡萬國動歡聲,歌舞齊將玉輦迎。方喜祥風高岱岳,更看佳氣擁蕪城。堯仁總向衢歌見,禹會遙從玉帛呈。一片簫韶真獻瑞,鳳臺重見鳳凰鳴”,并屬款:“臣僧元濟九頓首”。因為前有師祖木陳道忞與師父旅庵本月受到順治皇帝的寵遇,加之康熙朝時,為緩和滿漢沖突,又曾頒諭舉薦山林隱逸之士,石濤便想要出世,“欲向皇家問賞心,好從寶繪論知遇”的念頭也就變得可以理解了。只可惜,他北上三載,雖然成為博爾都等高官的座上客,卻一直沒有得到皇帝恩寵。他感到疲倦和空幻,并逐漸意識到,江南山水和他的藝術(shù)作品才能實現(xiàn)他對永恒的渴慕。隨后,他回到揚州,建大滌草堂,結(jié)束了漂泊的身心羈旅。想依靠繪事受皇帝恩寵的愿望落空之后,與世爭榮的欲念也隨之熄滅。面對漂泊、離散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流逝不返的時間之河,石濤深深渴望回歸,他的大滌草堂也寓意著要滌除“一念”,“洗空世界聽霹靂”。在一些題畫詩中他也表達出明顯的歸隱思想。此時,通過畫下陶淵明的詩意,將靈魂安放在幻想式的田園中,便是《陶淵明詩意圖》冊頁的創(chuàng)作動機。
圖4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四: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該冊頁題跋者王文治,字禹卿,號夢樓,生于1730年,卒于1802年,江蘇丹徒縣人。王氏博學,尤以書法揚名,是清代帖學代表人物之一,與劉墉、梁同書、翁方綱并稱為“清朝四大家”。
祖上并無功名的王文治,天資聰慧,十二歲便能詩,且打下了書法功底,二十四歲獲得拔貢,得到了入京參加廷試朝考的機會。乾隆二十年(1755年),清政府選派翰林院周煌充正副使,前往琉球冊封琉球國世子尚穆為王。朝考落第后王文治正欲擴展胸志,遂以其文采與書法受聘入幕偕行。王遠渡琉球國時,為颶風所敗,溺水獲援,歸國后刻有“曾經(jīng)滄?!币挥?,以紀念這段海外漂泊歷險之事?!短諟Y明詩意圖》冊頁的尾跋中就有此鈐印。
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王文治探花及第后,隨即被授為編修,直接進入翰林院供職。
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初被任命為臨安知府的王文治,奉命押糧至永昌軍營,路上飲食不潔而致痢疾,因病乞歸。在回鄉(xiāng)途經(jīng)彭澤時,他寫詩表達了對陶淵明的仰慕之情:“五斗不折腰,力猛由識定。飄然歸去來,尋我舊三徑”[3]207,通過賦詩表達與陶淵明近同的胸次。
此后,他還有過重新出仕的機會,第一次是乾隆三十五年(1770年),第二次是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但他都未應。由是可見,王文治臨安辭官之后,歸隱之心已定,他將自己的書齋名為“放下齋”,從此醉心悟禪,不復出仕,與好友徜徉山水間,題詩唱和,過起了歸隱的田園生活,正所謂得淵明詩意也。
從畫冊尾跋中“石濤寫淵明詩意十二幀,舊為秋史太史所藏,今揚州寓齋屬余題識,錄以請正。同館弟王文治記”的“寓齋”和“同館”,可知王題跋該冊頁時,正在翰林院任編修,即1760年之后,而“寓齋”卒于1765年,由是,該題跋時間應在1760~1765年。此時的王文治正處于仕途得意的階段,我們從十二幀冊頁題跋中也可發(fā)現(xiàn),其此刻寫陶的心境,與臨安卸職后的和陶詩是有很大差異的。
試看第五幀《帶月荷鋤歸》的跋文:
山光水色兩悠然,耕罷東皋好放船。犬吠柴門人語寂,一林明月龍溪煙。荷鋤者伊誰?種瑤草歟?種梅花歟?清況宜人,卻與雅懷相稱。
王文治在這幅畫里,只看到了山光水色之美景與荷鋤者種瑤草與梅花之“雅懷”,安知此時陶氏正為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境況而滿心憂慮呢?王文治寫陶與其說是在表達陶詩的“雅懷”,不如說在表達他自己對“雅懷”的想象。
再看第八幀《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的跋文:
先生何事被饑驅(qū),來往松間讀我書。賦罷歸歟初服遂,孤松五柳自扶疏。富貴非吾愿,帝鄉(xiāng)不可期。歸去來兮!農(nóng)圃自適,樂天知命,元亮其庶幾乎?
一句“先生何事被饑驅(qū),來往松間讀我書”,把陶詩中隱逸生活的艱辛化解了,似乎有了精神上的自足,就可無視物質(zhì)的貧乏。安知被饑餓驅(qū)逐的詩人,“叩門拙言辭”時是怎樣的窘態(tài)。此時再談松間讀書的雅事,真說不上是知音。
可見,王文治在人生不同階段雖都有寫陶之作,但從其寫陶的心境上來看,在他出仕進取的早年階段,是把陶淵明的隱逸生活看作風雅的象征。唯有到了晚期,有了臨安卸職的經(jīng)歷,醉心悟禪,不復出仕之后,他才明了陶詩中“五斗不折腰”的氣節(jié)以及“農(nóng)圃自適”的恬淡。
圖5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五:帶月荷鋤歸
《陶淵明詩意圖》冊頁最后一跋為藏家褚德彝所題,其中“此苦瓜僧取彭澤詩畫成十二葉……皆與畫中將陶公心事傳出。實即自己寫出心曲,所謂借他人酒杯澆自家塊磊”之句,實則點出了和陶的實質(zhì),即不管是石濤的畫,還是王文治的跋,都不過是借陶淵明的詩意抒發(fā)自己的情懷。陶詩與石濤畫及禹卿跋之所以可以形成一種互文關(guān)系,源于自唐以來,中國詩與中國畫就被認為是姊妹藝術(shù),因而具有一種共同性,可能形成一種相互轉(zhuǎn)化的關(guān)系。蘇軾在《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提出的“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既是對王維詩畫藝術(shù)的肯定,也是他的一種藝術(shù)理想,即詩中有畫意,畫中有詩意。另外,“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古來畫師非俗士,摹寫物象略與詩人同”“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余”,這些詩句都表達了蘇軾對繪畫的要求,也就是說好的繪畫要有詩的品格。郭熙《林泉高致》中提出:“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也闡明了詩畫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自宋以后,把詩與畫說成異體而一律者甚眾,詩畫一律似乎已成為大多數(shù)人的共識,以畫作詩和以詩作畫也成為一種常見的現(xiàn)象。在兩宋畫院,更以詩句命題作畫的方式選聘畫師。宋元以來,也有許多畫家以前人詩意入畫來表達相同志趣。
實際上,我們可以從王弼的“言象意”之辨來理解詩畫之間的轉(zhuǎn)換。王弼在《周易略例·明象》中指出:“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4]191在王弼看來,言和象(在這里我們可以看作詩和畫)都是一種媒介,其最終目的只為“得意”。陶淵明著名的《飲酒》詩中“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那么和陶者究竟如何通過詩畫一律的關(guān)系,以“言”和“象”為媒介而“得意”的呢?先來看石濤對詩意畫的看法,《大滌子題畫詩跋》云:
詩中畫,性情中來者,則畫不是可擬張擬李而后作詩。畫中詩,乃境趣時生者也,則詩不是便生吞活剝而后成畫。真識相觸,如鏡寫影。初何容心,今人不免唐突詩畫矣。[5]36
石濤強調(diào)只有當詩與畫融會一體時,才能產(chǎn)生詩意畫的杰作。在《石濤畫語錄·四時章》中,石濤指出:
予拈詩意以為畫意,未有景不隨時者。滿目云山,隨時而變。以此哦之,可知畫即詩中意,詩非畫里禪乎?[6]58
在石濤看來,詩畫是相通的。作為一個典型的文人畫家,他具有極高的詩書畫造詣,其詩意圖絕非只是作為詩的圖解而存在,而是與詩融會貫通,相得益彰。
圖6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六: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
圖7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七:平生不止酒,止酒情無喜
圖8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八:饑來驅(qū)我去,不知竟何之
圖9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九: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
再來看王文治關(guān)于詩畫的觀點。有學者對王文治《夢樓詩集》做過統(tǒng)計分析,發(fā)現(xiàn)他自臨安卸職之后,題畫詩明顯增多。[7]173王文治早期的題畫詩大多詞藻綺麗,內(nèi)容多在畫面上打轉(zhuǎn)而流于空乏,后期則偏向于借助畫面來抒發(fā)自己的情感,以及借題畫之機闡發(fā)畫理。其題潘恭壽《秋林讀畫圖》詩云:
詩宗與畫派,異出而同源。
妙悟匪文字,難與世俗論。
華嚴萬樓閣,變化空中云。
三昧唯所現(xiàn),非有典要存。
槎枒兩角石,蕭寂獨樹村。
此亦有何好?好之忘饔飧。
乃知靜心者,別具一乾坤。
勺水非自飲,誰能辨涼溫?[8]239
這里涉及詩畫同源的古老命題,同時也指出了中國畫與中國詩的傳統(tǒng)審美趣味:尚蕭疏、簡澹。
另,王文治《快雨堂題跋》卷六《劉石庵書卷》有云:“詩有詩禪,畫有畫禪,書有書禪。世間一切工巧技藝,不通于禪,非上乘也?!痹谕跷闹慰磥?,上乘的詩書畫必須通達禪理。就這點而言,王文治關(guān)于題畫詩的看法與石濤對禪理的追求是一致的。
畫陶者和寫陶者,無疑都是在詩畫互文的修辭中建構(gòu)出一種時空關(guān)系,通過對陶詩的追和,勾連出傳統(tǒng)文化的記憶空間,并將自己放置在這種與現(xiàn)實錯置的空間中,從而塑造出一種獨特的理想場域,獲得一種文化上的歸屬感及身份上的認同感。
東晉詩人陶淵明,是田園詩的開創(chuàng)者。他在詩文中塑造的隱逸形象受到士大夫的追慕,逐漸成為一種具有象征意義的文化符號。后世那么多畫家以陶詩作詩意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陶詩本身即有畫意。我們吟詠陶詩,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他的形象,以及圍繞在他四周的景物,以至于酒、菊、松、五柳、葛巾、藜杖、無弦琴等,常常成為繪畫中指示陶淵明的元素。
畫史中以陶淵明作為母題的繪畫,多半是為了表達一種隱逸自然、任性天真、超拔脫俗、不事二姓的氣節(jié),這些都符合文人士夫?qū)硐肷畹南胂螅约皩ψ陨碇救で閼训耐渡?。陶詩營造的自然田園,最終成了文人士夫的精神家園。
袁行霈在《陶淵明影像》一著中梳理了中國古代繪畫中的陶淵明,他認為陶淵明尤其受遺民畫家青睞:“這些遺民畫家對陶淵明的描畫,既表達了對陶淵明的向往之情,也寄托了自己的情懷,畫中的陶淵明既是對陶淵明的寫照,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視為他們本人的自畫像”[9]123。因而,石濤晚年畫《陶淵明詩意圖》也可以看作某種程度上的自畫像,借陶詩而自寫心曲,表達他的隱逸情懷。
田曉菲在《塵幾錄》中指出,陶淵明通過寫南山詩的方式,“獲得”了南山。[10]28按照同樣的邏輯,我們可以推知,和陶者通過賦詩或者繪畫的方式,實際上也“獲得”了陶淵明的詩意。從“言象意”的角度來看,重要的不是通過什么形式,而是在于最終得到了“真意”。我們在許多地方可以看到陶淵明的影子,這似乎也可以看作文人特有的一種幻想,即不是通過物質(zhì)手段而是通過精神上的占有以獲得一種滿足。宗炳《畫山水序》告訴我們:因為年老體衰,他不能任性山水,但是可以通過筆墨再現(xiàn)山水,繼而通過觀畫而“臥游”。在這里,藝術(shù)成為一種替代與補償,觀者通過凝視山水畫,“應目會心”,得山水之神,而這個過程幾乎可以代替真實的經(jīng)歷,使人獲得內(nèi)心的滿足。宗白華說:“而中國自六朝以來,藝術(shù)的理想境界卻是‘澄懷觀道’,在拈花微笑里領悟色相中微妙之神的禪境……于是繪畫由豐滿的色相達到最高心靈境界,所謂禪境的表現(xiàn),種種境層,以此為歸宿。”[11]129-131可見,歷來中國藝術(shù)的理想,是要通過色相之表,抵達心靈之里,無論是詩還是畫,最終都要指向心靈這一歸宿。
圖10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十: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
圖11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十一:東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
圖12 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之十二:清晨聞叩門,倒裳往自開。問子為誰歟,田父有好懷
由是,這本冊頁中,石濤的詩意畫和王文治的題畫詩,都可歸于和陶之作。我們看到石濤筆下的寫意田園,那虛實結(jié)合、氤氳繚繞的南山霧氣陡然使畫面野趣橫生,頭戴葛巾的陶淵明常常只是粗具輪廓,卻形神兼?zhèn)?。這十二幀詩意圖擷取了南山田園生活的十二個瞬間,有東籬采菊的悠然,也有為饑所驅(qū)的憂慮;有臨溪懷古的悵然,也有攜琴訪友的歡娛;有帶月荷鋤的辛勞,也有稚子繞膝的喜樂;有遇知音而小飲的暢懷,也有撫孤松而獨立的寂寥……有意味的是,在總結(jié)性的最后一幀中,石濤畫的是《飲酒》(其九)詩意:好心的田父一早來訪,陶淵明來不及穿好衣服就匆匆出門迎接。而他們談了些什么呢?我們需要回到陶淵明的原詩中去尋找。原來是田父認為他該有高棲之處,而不應該過現(xiàn)在這樣襤縷茅檐的清貧生活。他辭謝了田父的好意,并告訴田父自己歸隱之心不可動搖,不會從流俗附時勢?;蛟S石濤也是借此表達自己的情懷吧。這位畫僧一生顛沛流離,不停轉(zhuǎn)換著身份,而想找到自我。我們看到他的矛盾和痛苦,聽到他以前所未有的聲音高呼“我之為我”。他在筆墨間立法,擺脫時風中摹古的束縛。他“搜盡奇峰打草稿”,借古開今,揮灑個性。淵明隱于酒,石濤隱于詩畫也。
自南朝梁昭明太子編定最早的陶集,其后包括蘇軾在內(nèi)的無數(shù)追隨者形成了和陶的文化現(xiàn)象。這些身份各異的和陶者通過畫陶淵明的像、他的詩意、他的隱居生活以及在詩文中表達仰慕之情的方式,來尋求一種歸屬感,表明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通過這種精神上的認同,進入陶淵明在詩文中構(gòu)筑的隱逸世界。石濤《陶淵明詩意圖》冊頁為我們提供了和陶者尋找精神家園的一個絕好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