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至1970年代香港流行音樂繁榮的社會文化動因

王 韡

（中國傳媒大學 藝術研究院，北京 100024）

“1927年由黎錦暉詞曲創(chuàng)作、黎明暉演唱的歌曲《毛毛雨》問世，標志著中國流行音樂在上海誕生?！盵1]162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宣告成立，中國進入了新的社會發(fā)展階段。誕生于上海的中國流行音樂，在當時的年代顯得與社會格格不入，于是，迫于壓力，轉入英國資本主義殖民統(tǒng)治下的香港進行發(fā)展。英國資本主義殖民統(tǒng)治下的香港社會對流行音樂的存在有很大的寬容性，加之諸多相關社會文化因素對流行音樂的影響，20世紀50年代至20世紀70年代，香港流行音樂出現(xiàn)了一片繁榮景象。

一、社會制度變革促使中國流行音樂由上海轉入香港發(fā)展

“‘流行俗曲’在新中國，不但不再流行，而且萬難立足。于是‘流行俗曲’率眾南下，作曲人、寫詞人、音樂人、歌星紛紛渡過深圳河來到香港。香港，在一夜之間取代了上海，成為漢語時代曲的新根據(jù)地?！盵2]151949年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由于當時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等多種原因，中國流行音樂開始由上海轉入香港地區(qū)發(fā)展。此前香港雖受英國殖民統(tǒng)治，但是與大陸的往來一直比較密切。新中國的成立，政治局勢的變化，致使香港關閉了與大陸自由出入的大門，與大陸形成了隔離的狀態(tài)。一時間中國上海以及內地其他地區(qū)的很多大資產(chǎn)階級、封建地主等紛紛帶著大量財物前往香港地區(qū)。面對此種狀況，當時的香港政府還制定了應對的管理條例。有記載稱，“1949年3月，英政府鑒于中國內地形勢急速變化，將在馬來西亞的啹喀兵調來香港。此月，港府提出該年度財政預算案，總支出為一億八千二百萬元，其中二千六百萬元用于擴充警察和建立防衛(wèi)軍。4月1日，港府開始實施《1949年移民管理條例》，目的是管制非本港土生人士來港、離港以及在港內的活動?！盵3]355這些涌入人群的財產(chǎn)也隨即進入香港?！?949年8月，廣州解放前夕，一批資金流入香港。11日一天統(tǒng)計流入香港澳門的黃金達二萬兩，一周來已共五、六萬兩”。[4]330這些財產(chǎn)的流入也推動了香港的經(jīng)濟發(fā)展。同時內地的文化、生活方式也被帶入香港地區(qū)。這些有錢人到了香港也要娛樂和文化消費，流行音樂自然也隨著入港。

起初，從內地移居香港的人群，只是想把香港作為一個暫時的棲息之地，期待有朝一日重返內地。可到了20世紀60年代，香港社會有了巨大的轉變和發(fā)展，尤其是在經(jīng)濟方面，“香港經(jīng)濟開始高速增長，由1960年至1969年，國民生產(chǎn)總值平均每年增長13.6%。到1969年，人均總產(chǎn)值已達4757港元，香港已漸漸升至發(fā)展中地區(qū)（Developing Countries）中的前列?！盵2]72這十年間，香港從一個轉口港迅速成為重要的工業(yè)化城市。隨著香港社會方方面面的改善和提高，這個當初從內地南下香港的人群，開始慢慢依戀上了這座城市，并為之自豪，大多產(chǎn)生了要在香港定居的想法。另外，在教育和文化方面，也發(fā)生了很大改觀。20世紀50年代香港政府制定了一系列的教育政策，并予以執(zhí)行。政府對中小學的教育非常重視，提倡普及化教育，此年代進入學校的學生能夠受到更為規(guī)范且嚴格的教育。由于香港的教育模式是建立在西方資本主義體系下的，所以這些學生慢慢地都會有“崇洋”的思想。到了20世紀60年代，這批年輕人進入社會，逐漸成為社會的中堅力量?！拔骰苯逃碌倪@一代人，崇尚金錢，有著敏感的商業(yè)頭腦，追求歐美發(fā)達資本主義的文化娛樂方式。這些都為流行音樂在香港的傳播與發(fā)展奠定了基礎。

圖1 1964年6月，"披頭士"樂隊由香港安保人員護送

二、國內外流行音樂對香港的影響

隨著香港的經(jīng)濟、文化蓬勃發(fā)展，文化交流日益頻繁。英國搖滾樂隊“披頭士”（The Beatles）的訪港演出，臺灣地區(qū)及新加坡、馬來西亞漢語流行音樂登陸香港等都對香港流行音樂產(chǎn)生了影響。

（一）英國“披頭士”樂隊訪港演出

20世紀60年代英國的搖滾樂隊“披頭士”成為世界流行歌壇上一顆璀璨的明珠，其音樂風格與演唱風格開始向全世界滲透。1964年6月8日，“披頭士”樂隊來香港演出，引起了香港音樂界的巨大反響（圖1）?！跋愀鄣摹缎菎u日報》刊出‘狂人偕豪雨俱來，五千男女盡披頭’‘港警大員親率隊應變，社會人士注視青年反應’的報道；香港的《華僑日報》報道‘今日狂人從天而降，機場可能爆出狂戲，警察小心翼翼已作最壞的打算，準備在狂人所到之處控制局面’‘今日狂人來港，考驗香港人狂到什么程度’”。[5]65“披頭士”樂隊成為了青年人的偶像，他們爭相模仿，紛紛組建樂隊?！霸S冠杰的‘蓮花’樂隊（The Lotus），陳任的‘The Menace’，Joe Junior的‘Side Effects’，Teddy Robin（泰迪羅賓）的‘Playboys’，‘The Mystics’，‘The Zoundcrackers’，‘TheContinentals’，‘ThePowder Puffs’等，在尖沙咀的夜總會如‘碟仙’（The Scene）、‘拉丁屋’（Latin Quarters）、‘碧瑤’（Bayside）、‘金冠’（Golden Crown）、‘炮仗吧’（The Firecracker）等穿梭流連，交換最新樂訊和客串演出。”[2]80“披頭士”樂隊帶來的英式搖滾狂潮，對這些香港樂隊的成員影響很大，讓他們近距離了解到了歐美流行音樂文化，使他們對流行音樂的審美認知發(fā)生了很大改變。這一批被“披頭士”影響的青年人，很多日后都成為香港著名的音樂人或唱片業(yè)的高層，成為香港流行音樂界的中流砥柱。許冠杰成為20世紀70年代香港粵語流行曲的開創(chuàng)者，陳任成為香港著名的DJ，泰迪羅賓不但是導演和演員，還是一名音樂創(chuàng)作人。鄭東漢（Norman Cheng）先在寶麗金唱片公司任高層多年，后來又成為百代唱片公司亞洲區(qū)域的總經(jīng)理。馮添技（Ricky Fung）先在寶麗金唱片公司任音樂監(jiān)制，后來又任百代唱片公司香港地區(qū)總經(jīng)理和國際唱片公司（IFPI）總干事一職。戴樂民（Romeo Diaz）在演奏、作曲、編曲、音樂監(jiān)制等方面都有涉獵，成為一名全能型的音樂制作人。他在百代唱片公司任音樂總監(jiān)，并參與電影配樂工作，與香港著名詞作家黃霑合作了大量作品，如《倩女幽魂》《笑傲江湖》《黃飛鴻》等電影中的音樂與歌曲。

（二）臺灣地區(qū)及新加坡、馬來西亞漢語流行音樂的對港沖擊

20世紀60年代，由瓊瑤編劇的電影在臺灣地區(qū)放映后，產(chǎn)生了高票房效應，不久這股“瓊瑤熱”就傳到香港地區(qū)。其中的插曲、主題歌也同樣受到人們的關注與喜愛。1966年臺灣電影《意難忘》在香港放映，由美黛演唱的同名主題歌風靡全港。這些臺灣電影中的插曲或主題曲多為流行歌曲，對香港流行歌壇有一定的影響。另外，新加坡、馬來西亞的漢語流行音樂此時也大量傳入香港。這些歌手大多有西洋美聲唱法的訓練基礎，同時也受到了民國時期上?！皶r代曲”①“時代曲”指民國時期上海的流行歌曲。王韡《中國首位流行歌手黎明暉演唱風格的音樂學分析》，《文化藝術研究》2017年第2期，第49頁。風格的影響。這些歌手經(jīng)常翻唱一些民國時期上海的經(jīng)典“時代曲”，如歌手鄧小萍翻唱了周璇的《訴衷情》、梁萍的《春來人不來》等作品。還有的雖是原創(chuàng)作品，如歌手黃清元演唱的《曼莉》，但和民國時期上海的音樂風格與演唱風格非常相近?？梢哉f，此時香港的流行音樂受到了粵曲，歐美流行音樂，臺灣地區(qū)流行音樂，新加坡、馬來西亞漢語流行音樂的多方面影響。

圖2 大長城公司出版的《小喇叭》唱片（李麗華演唱）

圖3 33（1/3）轉流行歌曲長行唱片

三、百代唱片、邵氏影業(yè)與麗的電視等傳播媒介的強勁助力

多種音樂傳播手段為香港流行音樂的發(fā)展帶來了巨大的推動力，音樂與傳媒相互影響，互為促進。除了唱片、電影、廣播電臺這些傳播媒介外，電視的出現(xiàn)為香港流行音樂的發(fā)展注入了活力。因此，可以說，“流行音樂的傳播媒介，像電影、無線廣播、老式唱片、磁帶、電視……都與科技的進步相關，這些媒介的出現(xiàn)使流行音樂傳播手段有了質的飛越”[6]7。

（一）唱片業(yè)的推動

大長城唱片公司1949年在香港成立，1956年關閉。雖然只有短短的七年時間，但它為香港流行音樂的傳播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尤其是在1950年至1953年間錄制出版了大量的流行音樂唱片，如《嘆十聲》《小喇叭》《東山一把青》等當時流行度極高的歌曲都是大長城唱片出品的（圖2）。1952年，百代唱片公司在香港設立辦事處，正式進軍香港市場，與當時的大長城公司爭搶流行音樂的唱片市場。由于百代是老牌的唱片公司，無論是經(jīng)營模式，還是制作班底都比較成熟且規(guī)范。南遷香港的創(chuàng)作人姚敏、李厚襄，歌星姚莉、張露、逸敏，還有留在上海的創(chuàng)作人黎錦暉、嚴折西一直都是百代公司的重要合作者，所以百代公司很快就成為當時香港唱片業(yè)的霸主，擊垮了大長城等唱片公司。倒閉的大長城唱片公司由荷蘭投資的飛利浦唱片公司接手，后者也采取了百代公司的經(jīng)營理念，開始與老牌歌星合作。民國時期的上海歌星白光就在飛利浦唱片公司錄制了一批唱片。但飛利浦唱片公司最終還是由于種種原因被迫于1959年關閉。以上這三個唱片公司都有一個特點即挖掘與培養(yǎng)新人，打造屬于自己旗下的新歌星，以此來為唱片公司營利。大長城唱片公司培養(yǎng)并推出的歌手有顧媚、葛蘭等，百代唱片公司培養(yǎng)了方靜音、鄧白英等，飛利浦唱片公司培養(yǎng)了崔萍、韋秀嫻、江玲等歌手。這三個大型唱片公司尤其是百代公司，為流行音樂在港傳播作出了重要的貢獻，同時也為這些創(chuàng)作人、歌星提供了生存空間。

另外，20世紀60年代33（1/3）轉長行唱片（Long-Play Records）（圖3）問世，雙面共計可轉載60分鐘的音響。原來一張唱片只能容納兩首歌曲，現(xiàn)在一張唱片可以容納十余首甚至二十首歌曲。唱片的內存時間延長，也為流行音樂的創(chuàng)作、制作提供了良好的科技支撐。

（二）電影、電視、廣播電臺媒介的發(fā)展

圖4 邵仁枚與邵逸夫（右）

圖5 李厚襄和姚敏（右）

1956年，國際電影懋業(yè)有限公司（Motion Picture General Investment Co.）在香港成立。它是新加坡國泰機構下屬的企業(yè)，前身是國際影片發(fā)行公司。該公司拍攝了大量電影歌舞片，其中影片的主題曲與插曲多為流行歌曲。另外，1958年，邵仁枚與邵逸夫（圖4）在香港成立了以制作電影為主的邵氏兄弟有限公司（Shaw Brothers HK Ltd），同年花費巨資在香港九龍清水灣建立了邵氏影城，并于1961年12月6日正式啟用。邵氏兄弟公司拍攝的電影，強調音樂與劇情的結合，創(chuàng)作理念提倡“每片必歌”①“每片必歌”即每部電影都要有歌曲加入其中。這在當下看似很普通，但當時是電影制作上的一種創(chuàng)新，需要電影公司具有相當?shù)慕?jīng)濟實力才能實現(xiàn)。，這使得電影歌舞片在香港成為一種潮流。同時，上述兩個大型電影公司為了贏得票房，獲取利潤，展開了一系列的商業(yè)競爭手段，例如，都會邀請當紅歌星演唱本公司拍攝電影的主題曲，而且這些主題歌也是約請香港甚至其他地區(qū)的一線創(chuàng)作者來進行創(chuàng)作、制作的。這些都直接助力于香港流行音樂的發(fā)展。

1957年5月29日，麗的電視臺正式開播，其播放的大多是美國原版引進的電視節(jié)目，里面的大量歐美流行音樂收到了青少年的喜愛。這其中的流行音樂也影響著香港音樂人。另外，收聽廣播也是香港人重要的休閑活動。1959年，香港的商業(yè)電臺開播，隨之日本的原子粒收音機（Transistor Radio）開始進入香港銷售。這些商業(yè)電臺都是以爭取最多聽眾、拉動廣告效應、獲得較高經(jīng)濟效益為目的的，因此，播放的內容大多是娛樂性的流行音樂，其中穿插廣告。此時香港的中文電臺以播放中國流行音樂為主，同時還設立了英文電臺，主要播放歐美流行音樂。在電視尚未完全普及的年代，廣播電臺在流行音樂的傳播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四、創(chuàng)編分離的流行音樂制作方式廣泛開展

20世紀50年代，創(chuàng)作人李厚襄、姚敏（圖5）成為香港流行歌壇的核心力量，他們采用美國流行音樂創(chuàng)編分離的制作模式。創(chuàng)編分離即擅長寫旋律的作曲家就專心寫旋律，擅長編曲、配器的音樂人就專心編配，各司其職。這樣做的目的是充分發(fā)掘每個音樂人的專業(yè)優(yōu)勢，更能保證唱片的精良品質。李厚襄、姚敏兩位作曲家主要進行旋律創(chuàng)作，編配工作交給其他人來完成。當時編曲最有名、最出色的是一些菲律賓樂隊中的樂師，他們通常晚上進行演出實踐，白天進行編配和伴奏錄音。他們多年在夜總會、歌舞廳、大酒店等娛樂場所給歌手伴奏或進行大樂隊合奏，積累了豐富的樂隊編配經(jīng)驗。再加上他們經(jīng)常分析一些原版的歐美流行歌曲伴奏，因此，他們的編配最為專業(yè)，編配出來的音樂風格也最地道、最前衛(wèi)。他們的編配水平與同時期的美國、西班牙職業(yè)編曲可謂相差無幾。同時，他們編曲速度很快、效率較高，不但能迅速地編配單旋律的流行歌曲，而且“一首中型樂隊十余種樂器的總譜，兩三小時內一揮即就”。[2]49還需要指出的一點是，創(chuàng)編雙方的合作往往都是固定的。長時間的合作提高了雙方的熟悉程度、默契程度和信任度，這樣聯(lián)合制作出來的音樂作品往往比較成功，受到大家的喜愛。姚敏的編配搭檔是歌詩寶（Vic Cristobal），李厚襄的編配搭檔是雷德活（Ray Del Val）。這種創(chuàng)編分離的制作方式大大提升了香港流行音樂的制作水平，也是與國際接軌的重要舉措。

總的來講，思想“西化”較重的香港社會為中國流行音樂的發(fā)展提供了較為寬松的生存環(huán)境。另外，香港文化的高速與自由發(fā)展為流行音樂的繁榮提供了最為直接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