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紓何以譯介托爾斯泰

肖伊緋

中國翻譯俄國文學(xué)作品的熱潮，可以溯至上世紀(jì)二十世紀(jì)初，清朝末年與民國初年之際。從1903年普希金名著《上尉的女兒》（中譯本名《花心蝶夢錄》）被譯介到中國開始，普希金、萊蒙托夫、高爾基等俄國作家的作品陸續(xù)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但在俄國文學(xué)作品中，被譯介持續(xù)時間最長、中譯本數(shù)量最多、參與譯介者最多的，乃是托爾斯泰（1828—1910）的作品。

1910年11月20日，托爾斯泰病逝，中國文化界與知識界深感痛惜，各地報刊紛紛發(fā)表紀(jì)念性文章以示悼念。1910年10月，在上海新創(chuàng)刊的革命派報紙《民立報》，于同年11月22日至12月13日，連續(xù)刊載《托爾斯泰先生傳》，詳細介紹了托氏的生平及業(yè)績，對其推崇備至。文中聲稱“稍于文學(xué)有知識者，無不服之”，盛贊“《復(fù)活》一篇，以峭刻之筆鋒，悲慘之事實，活寫世界現(xiàn)象，凡政治、宗教、社會、文學(xué)各方面，無不痛加針砭，其為益于世道人心尤盛焉”。這樣的“大書特書”之贊譽，出自晚清的新派報刊，一方面是對普通民眾了解俄國文學(xué)提供了一個契機；另一方面，對即將迎來“辛亥革命”的廣大青年知識分子而言，又促發(fā)他們?nèi)ド钊肓私馀c譯介更多的托氏作品。

腐朽不堪的清王朝覆滅之后，很快就掀起了一個譯介托爾斯泰作品的新高潮。1911年至1917年間，大量托爾斯泰的作品被譯介到中國來，成為“五四運動”之前的外國文學(xué)譯介的一道“新景觀”。1913年，馬君武所譯托氏名作《復(fù)活》在中國面市，譯名為《心獄》，由上海中華書局出版發(fā)行。緊接著，包天笑、劉半農(nóng)、周瘦鵑等翻譯托氏作品多種也相繼發(fā)表。經(jīng)過“辛亥革命”洗禮，“世界化”頭腦相當(dāng)發(fā)達的新派知識分子們譯介托爾斯泰的熱情高漲，自然是應(yīng)時而動、順理成章的事態(tài)；但一直以清室遺老自居，一生反對白話文、新文化的林紓（1852—1924）老先生，此時卻也加入到譯介托爾斯泰的行列中，這就不得不讓人頗感新奇，莫名其妙了。

原來，早在1914年7月至12月，林紓翻譯的托氏短篇小說多種，就以《羅剎因果錄》的總名，連載于《東方雜志》第十一卷第一至六期之上。1915年，上海商務(wù)印書館推出了三部托爾斯泰作品專集，其中首推林紓與陳家麟合譯的《羅剎因果論》（1915年5月初版）。這部單行本集子，收錄了托氏七篇短篇小說：《二老朝陵》（即《二老者》）、《觀戰(zhàn)小記》（即《一個志愿兵的故事》）、《幻中得道》（即《教子》）、《天使淪謫》（即《人依何為生》）、《梭倫格言》（此為誤收，實為美國作家包魯烏因的兒童故事）、《覺后之言》（即《伊里耶斯》）、《島仙海行》（即《三隱士》）、《訟禍》（即《放了火即難撲滅》）。

顯然，《羅剎因果錄》中所收錄的七部托氏短篇小說，在當(dāng)時還并非是中國讀者耳熟能詳?shù)拿?；即使百年后的今天，沒有深入研讀過托氏作品的普通讀者，對此也不會特別熟悉。本身不懂任何一門外語，完全靠合作譯者提供中譯本底稿，在此基礎(chǔ)之上再行修潤文本的林紓，為什么會選擇這些名不見經(jīng)傳的生僻作品，并將之結(jié)集譯出呢？這樣的結(jié)集之后，又為什么會以《羅剎因果錄》這樣類似于佛教寓言故事集的名目來呢？這一切，恐怕還得聯(lián)系托爾斯泰在中國早期傳播史與林紓個人生平及當(dāng)時處境、心態(tài)種種，來加以較為充分與細致的考察。

據(jù)考，最早由中國人自己撰寫的介紹托爾斯泰的文章，是1904年載于《福建日日新聞》的《托爾斯泰略傳及其思想》一文，署名“寒泉子”（可能為歸安朱士林，浙江湖州人，清末書法家，曾治“辛亥逸民”印以表遺民之志）。該文最引人注目之處，乃是作者憑其直覺，將托爾斯泰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聯(lián)系起來，做了一番隔空對話、萬里神交的文化想像。如文中寫道：“莊子曰，‘絕圣棄智，大盜乃止。摘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破斗折衡，而民不爭。托爾斯泰之思想，有與此近焉者矣。”如文中還寫道：“《禮運》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托爾斯泰之思想，有與此近焉者矣?！庇质①澐Q：“托爾斯泰即佛也。佛者大慈悲心是也。托爾斯泰以愛為其精神，以世界人類永久之平和為其目的，以救世為其天職，以平等為平和之殿堂，以財產(chǎn)共通為進于平和之階梯。故其對于社會理想之淳古粗樸，豈與初期基督教徒相似而已，抑亦奪許行之席而入莊周之室矣。”文中提到中國古代賢哲伊尹、莊周、許行、孟子，還提到佛教學(xué)說與《禮運》觀點，可見作者完全是以傳統(tǒng)思想來領(lǐng)會和解釋托爾斯泰思想的。

不可否認，作者“寒泉子”是直觀地把握了托爾斯泰思想的基本要義的——原始大同思想、泛勞動主義以及仁愛精神等，本來就是中國古典思想的重要部分。由于托爾斯泰思想與中國古典思想有著較為相似的歷史觀與價值觀，因此很容易為當(dāng)時的中國知識分子所認同。這種萬里神交、心有靈犀的情態(tài)，還可從1908年以辜鴻銘為首的文化界人士，為慶賀托爾斯泰八十壽辰而發(fā)的賀詞中得到佐證，賀詞稱：“竊惟先生當(dāng)代文章泰斗，以一片丹忱，維持世道人心，欲使天下同歸于正道，欽佩曷深……此真千載一時之會也。同人不敏，有厚望焉。是為祝。”顯然，托爾斯泰的作品及其思想，對于如寒泉子、辜鴻銘這樣的傳統(tǒng)學(xué)者來說產(chǎn)生了相當(dāng)積極的影響；與此同時，對林紓產(chǎn)生類似的、正向的、通感的影響，也就不難理解了。

編譯《羅剎因果錄》時，林紓已年過花甲?！靶梁ジ锩敝埃谇扒宓目茍雠c官場上均不如意，但緬懷前朝、堅稱遺民的心態(tài)卻是相當(dāng)頑固的。事實上，林紓雖精通古文、詩文書畫無一不通，卻在科考中屢屢失意——作為傳統(tǒng)文人，與“學(xué)而優(yōu)則仕”的生涯無緣，自然是深感遺憾的。雖然他認為中華文言乃帝國之大學(xué)問，用于譯述外夷洋著尚有失體統(tǒng)，可仕途已然無望，迫于生計的他還是漸次開始了大批量的譯述工作。自《巴黎茶花女遺事》“一譯成名”之后，二十年間，林譯英、法各國小說已有百種之多；但在靠譯筆謀生、生活漸次優(yōu)裕之后，他也時有借洋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之舉，時時不忘以傳統(tǒng)思想針砭一下時局近況。

1913年3月，林紓譯完法國小說《離恨天》（今譯《保爾和薇吉尼》）之后，為此譯著撰寫前言時，既不講述原著來龍去脈，也不評述原著文學(xué)水準(zhǔn)，卻偏偏聯(lián)系起國內(nèi)時局，發(fā)了一通牢騷。前言中寫道：“余自辛亥九月僑寓析津，長日見聞，均悲愕之事。西兵吹鼓伐角過余門外，自疑身淪異域?！绷旨傉J為，這是一個已經(jīng)驅(qū)除韃虜，卻未見得已恢復(fù)的中華；這是一個頻頻西風(fēng)東漸，卻未見得國富民強的民國。他暗自警醒，不無激憤的繼續(xù)寫道：“天下有太過之事，必有太過之事與之相抵。魏武之篡漢，而司馬氏即蝕其子孫；司馬氏之奸謀，而子元子上，奸乃尤甚，然八王之禍兄弟屠戮，及于南渡又為寄奴所有，國中初無寧日，所謂太過相抵者乃加甚焉。故欲立身安命，當(dāng)自不貪便宜始?！边@是林紓以滿腹經(jīng)史的傳統(tǒng)學(xué)養(yǎng)，與這個亂哄哄的民國世界兩相鑒照，得出了此時此際“欲安身立命，莫貪便宜”的處世哲學(xué)。

《離恨天》前言最后那段文字，更簡直可以視作林紓給清廷跪獻的國策之言。他這樣寫道：

嗚呼！此為中國今日言耶？抑為歐洲昔日言耶？歐洲昔日之俗，即中國今日之俗。盧騷去今略遠，歐俗或且如是。今之法國，則純以工藝致富矣；德國亦肆力于工商，工商者國本也。獨我國之少年，喜逸而惡勞，喜貴而惡賤，方前清叔末之年，純實者講八股，佻猾者講運動，目光專注于官場，工藝之衂，商務(wù)之靡，一不之顧，以為得官則萬事皆足，百恥皆雪，而子孫亦躋于貴閥。至于革命，八股亡矣，而運動之術(shù)不亡，而代八股以趨陞途者，復(fù)有法政。于是父兄望其子弟，及子弟之自期，而目光又專注于官場，而工藝之衂，商務(wù)之靡，仍弗之也。譬之賃輿者，必有輿夫，輿乃可行，今人咸思為生輿之人，又人人恒以輿夫為賤，誰則為爾抬此輿者？工商者，養(yǎng)國之人也，聰明有學(xué)者不之講，俾無學(xué)者為之，欲與外人至聰極明者角力，寧能勝之耶？不勝則財疲而國困，徒言法政，能為無米之炊乎？嗚呼！法政之誤人甚于八股，此意乃無一人發(fā)其覆，哀哉，哀哉！癸丑三月三日畏廬林紓記。

此刻，還在講工商，還在講工藝，還在講財政，還在講法政，林紓不厭其煩，娓娓道來他的國事觀感、治國觀點?？上В廊サ墓饩w皇帝再也聽不到了；活著的、已經(jīng)宣布退位的宣統(tǒng)遜帝也再沒有權(quán)力能夠“變法”了。很難想象，這么一大段為大清帝國治理獻策的言論，會出現(xiàn)在一本名為《離恨天》的法國小說的譯本前言中。1914年末，《羅剎因果錄》譯畢之際，雖然沒有再像《離恨天》那樣明目張膽的“借題發(fā)揮”，也沒有什么前序后跋的感懷文字可循，可仔細品味這部短篇小說集的選文標(biāo)準(zhǔn)及譯名架構(gòu)，還是多多少少能嗅得到那一股揮之不去的“遺老”氣息的。

首先，開篇《二老朝陵》的譯名，就極可能是影射林紓自己的朝拜光緒帝陵之事。1913年3月初6，林紓第一次拜謁崇陵即光緒陵寢，當(dāng)時帝陵還在修建，尚未完工。當(dāng)年11月16日，光緒皇帝的陵墓終于竣工，林紓立即前往祭拜。時值大雪兼天，冰凍三尺，林紓剛至宮門，遙望數(shù)十丈外的祭殿，情不自禁，匍匐陵下，哀聲大呼：“嗚呼！滄海孤臣犯雪來叩先皇陵殿?！比稻虐葜螅厥暣罂?。這一次失聲大哭，驚動了末代皇帝溥儀，他親筆題寫了“四季平安”一幅頒賜林紓。為表感激之情，林紓昔日的繪畫功底得以展現(xiàn)，他精心繪制一幅《謁陵圖》，又作《謁陵圖記》，稱頌光緒與隆?；屎蟮亩鞯?，表示“圖付吾子孫，永永寶之。俾知其祖父身雖未仕，而其戀念故主之情，有如此者?！弊?913年至1922年，他不間斷地十一次拜謁光緒皇帝的陵墓，成為他晚年極為重要的生活事件。

再來看《觀戰(zhàn)小記》、《幻中得道》、《天使淪謫》、《覺后之言》、《島仙海行》（即《三隱士》）、《訟禍》等后邊的各篇譯名，也幾乎都是作為“遺老”的林紓，在民國初建時期的感觸主題。這些切身感觸，有的是譯者林紓曾親歷親為的，有的則是他冷眼旁觀的。換句話說，托爾斯泰各篇小說的文化背景與故事內(nèi)容，此刻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在某種主題上與譯者林紓達成默契，重要的是能讓譯者林紓借“洋酒”銷“今愁”。

同時，還應(yīng)當(dāng)看到，無論是從林紓一譯成名的《茶花女遺事》，還是相對生僻的《羅剎因果錄》，林紓的翻譯生涯實在只是一條流水線似的快速生產(chǎn)歷程。畢竟，他是以翻譯為謀生手段，在翻譯原著的選取上，除了有“借題發(fā)揮”之舉，更多的則是囫圇籠統(tǒng)，多多益善。此外，為貼補家用，林紓晚年還以售賣自己的書畫為生，這更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與時間，其翻譯水準(zhǔn)也隨之嚴重下降。因此，這種不加甄選、草率譯介的做法，在其晚年顯得更為突出。錢鐘書就直截了當(dāng)?shù)貙ⅰ峨x恨天》作為林紓翻譯生涯的劃界之作，他為之評論道：“林紓近三十年的翻譯生涯，以1913年譯完《離恨天》為界，明顯地分為前后兩期。前期林譯十之七八都很醒目，后期譯筆逐漸退步，色彩枯暗，勁頭松懈，使讀者厭倦?！卑凑斟X鐘書的評判，1914年末譯完的《羅剎因果錄》，也就恰恰屬于林紓的后期譯作。譯筆是否“退步”姑且不論，且看是書竟將美國作家的《梭倫格言》誤收入集，亦可知其晚年“勁頭松懈”之一斑了。

然而，林紓對托爾斯泰的興趣，似乎并不隨著晚年筆力衰退而衰減。繼《羅剎因果錄》之后，他仍與陳家麟合作，譯出的托爾斯泰作品僅單行本就還有《社會聲影錄》（1917）、《婀娜小史》（1917）、《人鬼關(guān)頭》（1917）、《現(xiàn)身說法》（1918）、《恨縷情絲》（1919）五種。與《羅剎因果錄》一道，這六部林紓譯作，不僅內(nèi)容皆用文言，而且都另擬篇名，僅從這些由譯者自擬的篇名即可隱約窺見，當(dāng)時托爾斯泰作為宗教家和道德家在中國知識分子心目中的形象。與之同時，托爾斯泰的思想特質(zhì)，仍然是被林紓為代表的遺老群體引為中國古典思想同道的。

應(yīng)當(dāng)說，林紓以遺老心態(tài)譯介托爾斯泰，雖然確有歷史巧合與因緣際會的成分在里邊。但無巧不成書，這無形中卻也為“五四運動”之前的俄國文學(xué)譯介添注了強勁動力；六部譯作的成績，在同時代譯者中特立獨行、可稱佼佼。僅此一點而言，作為譯者的林紓就功不可沒；而這些百年前的譯作，也在中國新文學(xué)運動史中自有地位、別具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