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文輝
1932年12月,徐梵澄在給留德友人朱偰的旅歐札記《行云流水》所作的序中寫道:“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些時光未免有些寂寞,也仍然是很好的。各自有著頗嚴重的‘盛業(yè),然有共同的精神方面的娛樂與調(diào)和?!?/p>
半年前,他們都還在德國。6月14日,這些年輕人相聚在柏林馮至住處的花園里,慶祝朱偰獲得博士學位回國。朱偰在同日的日記中如是寫道:赴君培處,朱自清、慰堂、季海、若渠、忠寰等先后至,共坐花園茶點。日影迷離,風光如許,攝影兩張以留念。在座中除余及陳忠寰而外皆系詩人,因戲擬謝靈運《擬邱中詩》,短序如下:“陳忠寰,謙謙君子之行,有鄒魯遺風;徐季海,少秉生民之秀,翩翩有城北徐公之姿;滕若渠,東海上人,云游四方,故所得頗經(jīng)奇;蔣復璁,道德高尚之士,可為后昆作范;馮君培,燕趙多慷慨悲歌之士,君則文質(zhì)彬彬焉;朱自清,孤云野鶴,有清泉在山之概?!?/p>
這張照片記錄了當時的情景,七位年輕人一派朝氣蓬勃的氣象。此后,他們陸續(xù)回國,在各自的領(lǐng)域開創(chuàng)“盛業(yè)”,為戰(zhàn)亂中的祖國貢獻一己之力,而他們這一代學人獨具的精神人格應與其“盛業(yè)”一同得到今人的敬仰。在此,讓我們隨著照片最中間那位右手夾著一雪茄、年紀最輕的徐梵澄,一起追思他們的精神“盛業(yè)”吧。
朱偰:英雄本可造時勢
梵澄送別朱偰歸國時,贈詩云:“萬里長風吹夢醒,羨君舉翮志青冥。英雄本可造時勢,歸把功名石上銘。”
朱偰(1907—1968),字伯商,其父乃著名的歷史學家和藏書家朱希祖(1879—1944)。朱偰獲柏林大學經(jīng)濟學哲學博士,回國后受聘于中央大學經(jīng)濟系,轉(zhuǎn)年任系主任。此后的幾年內(nèi),在本行的教學和研究之余,他還進行了大量的古建筑考古工作,并匯編成書,如《金陵古跡圖考》、《建康蘭陵六朝陵墓圖考》、《元大都宮殿圖考》、《北京宮闕圖說》、《明清兩代宮苑建置沿革圖考》等。
梵澄與這位好友的再次相聚,也只在短短的幾個月后。7月中旬,已做好博士論文的梵澄因父喪而放棄答辯提前回國了。在老家長沙辦完父親的后事,梵澄往來于南京與上海求職,但因未取得博士學位,故甚是困難,而朱偰則竭盡全力為這位朋友各方打聽,雖然最終未見成效。那時,東北已淪陷,華北岌岌可危,國難正當頭,這兩位年輕氣盛、才華橫溢之士常相聚飲酒賦詩,“高聲誦,醉時歌,驚四座”。
來年,梵澄寄寓上海,受恩師魯迅之囑開始系統(tǒng)翻譯尼采著作,期間也作些時評。兩人的再次相聚已是七年后的1940年10月,時朱偰任職于重慶國民政府財政部,而梵澄隨國立藝專由滇入渝。此后至梵澄赴印度前的這五年,兩人經(jīng)常往來,朱偰在生活上處處幫襯這位不諳世事的好友,而梵澄也在精神上慰藉這位身處宦海的友人,當然,兩人切磋最多之事還是詩歌。朱偰在1942年3月8日的日記中有言:“梵澄詩在晉、宋之間,其調(diào)不為不高;余則刻意漢魏,漢魏不能,則學步兵,總期有勝之。然梵澄亦自為勁敵,勝之不易也?!痹阼蟪稳ビ《鹊那皫讉€月,朱偰將自己的詩稿全部付與他,請為刪選,而梵澄在刪選之外對有些詩還做了批語,可見兩人情義之深,彼此欣賞。
1945年12月11日,梵澄啟程去印度,時朱偰被派往越南執(zhí)行受降事宜。梵澄從此一頭扎進梵典之中,而朱偰則為祖國的建設殫精竭慮。1956年,南京古城墻面臨被拆的危機,朱偰挺身而出,各方呼吁,并對有關(guān)部分提出批評,使中華門甕城和石頭城得以保全。第二年,卻因此事被劃為“右派”;“文革”中又遭迫害,含冤辭世。其在六十年代初憶想起這位老友時言:“梵澄吾之畏友,亦余性情之交,世外之交也。余初識之于柏林,好談文藝、哲學;繼往來于南京、重慶,又同游桂林。君本研究美術(shù)史,歸國以后,轉(zhuǎn)好佛家哲學,神往于天竺、舍衛(wèi)古國。嘗發(fā)愿西游印度,遍訪佛跡。1945年,竟應加爾各答國際大學之聘,長往不返。嗣后絕音問者倏已十余載,不知其尚在人世間否耶?”
滕固:不變中心丹
1941年5月20日,滕固因病英年早逝,一年后的同一日梵澄作長詩《悼友》一首,其中對好友的胸懷和學識贊道:“豁達懷沖虛,清濁混浩茫。壯氣逸奔駿,驚才飄翠鸞。儒素服周孔,法治研申韓。論道猶發(fā)蒙,治學擬累丸?!?/p>
滕固(1901—1941),字若渠,自幼習詩文書畫,1918年畢業(yè)于上海圖畫美術(shù)專科學校。1920年東渡日本留學,攻讀文學與藝術(shù)史,1924年獲文學學士學位后返國,任教于上海美術(shù)專門學校,并任校長室秘書,成為校長劉海粟的得力助手。1930年夏赴歐洲游學,1932年獲德國柏林大學哲學博士學位。回國后,擔任多項文化事業(yè)行政職務,從事文物保護、博物館建設、美術(shù)考古研究和藝術(shù)教育等工作。其出版于1926年的《中國美術(shù)小史》,乃以梁啟超先生的新史學觀念并以現(xiàn)代學術(shù)語言所寫的一部中國藝術(shù)史;1933年出版的《唐宋繪畫史》,將風格學方法引入傳統(tǒng)的畫史研究之中。此后,他還進行了一系列的藝術(shù)史跡實地考察,從而將藝術(shù)史學和美術(shù)考古學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為這兩個孿生學科建立了基礎(chǔ)。
1938年,輾轉(zhuǎn)匯集于湖南沅陵的國立北平藝術(shù)??茖W校和國立杭州藝術(shù)專科學校被合并為國立藝術(shù)??茖W校,但兩校師生間摩擦不斷、矛盾重重,滕固在此危難之際被委以重任。是年12月,滕固邀故友梵澄來協(xié)助工作并教授西洋美術(shù)史。然而隨著戰(zhàn)事的不斷惡化,1939年初學校被要求遷往昆明,第二年8月又被要求遷往重慶。10月,滕固因人事糾紛及個人健康原因辭去校長之職,梵澄亦離開藝專而入職中央圖書館。在過去的兩年里,這兩位好友隨藝專輾轉(zhuǎn)遷播,共度苦難,而滕固為戰(zhàn)時這中國美術(shù)最高學府的無私付出,梵澄是最清楚不過的,在《悼友》一詩中感慨道:“解紛情獨瘁,扶醉力欲殫。噂沓遘疑謗,不變中心丹?!?/p>
此“情瘁”,此“丹心”,從滕固向教育部呈交的工作報告中可明顯見得,其曰:“雖十駕駑駘力圖改進,而所得結(jié)果未能盡符預期。就校內(nèi)言:藝術(shù)工作人員向與社會接觸不深,個性之偏激往往不自克制,凡所觀察未能站在較客觀之立場。職到校之始即盡力調(diào)劑,反復規(guī)諷,雖矛盾日見減少,而和衷共濟之觀念仍未能堅定。職周旋其間,未克感化其氣質(zhì),而徒覺耗費時日,每一念及,深自汗顏。就校外言:地方人士囿于自私之陋習,不但缺乏協(xié)助國家教育機關(guān)之觀念,且每有設施,群起作有形無形之阻撓。”
蔣復璁:守護國家生命的文化基礎(chǔ)
1940年10月,梵澄離開藝專,就職于留德友人蔣復璁任館長的中央圖書館,蔣館長和滕固還聯(lián)名推薦他兼任中央大學教授。1941年1月,由梵澄負責的館刊《圖書月刊》創(chuàng)刊,其擬就的“發(fā)刊詞”代表了中央圖書館乃至全國知識界的文化擔當,擲地有聲地號召:“抗戰(zhàn)以來,國家文化事業(yè)的推進,顯然遭了物質(zhì)上的阻滯,譬如文獻的散佚、出版的減少。然而這民族的抗戰(zhàn),震醒了炎黃子孫的神魂,試出了我們民族亙古長存的偉大磅礴的內(nèi)在的潛力。文化事業(yè),正如其他許多事業(yè),在物質(zhì)上受到毀損,在精神上卻更加完成……學術(shù)人士共同的使命,在于國家生命的精神基礎(chǔ)之建立。完成這使命,便須有古今思想淵源之導注,新生力量之蘇起,在現(xiàn)在這決勝的時分,增長國人精神的勇武、道義的決心……我們的圖書事業(yè),便是許多文化事業(yè)中間的一支,并非不重要的一支?!?/p>
蔣復璁(1898—1990),字慰堂,1920年經(jīng)堂叔蔣百里引薦于梁啟超,進松坡圖書館任編輯工作。1930年被浙江省選派赴德留學,在柏林大學哲學系和圖書館學院深造。1932年學成歸國后,被委派為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主任,期間組織復印文淵閣《四庫全書》中的珍本,以此影印本與世界各國建立圖書交換,換得大量珍貴外文書籍。1940年在重慶創(chuàng)辦中央圖書館,1941年初冒險潛往上海搶救淪陷區(qū)的珍貴古籍達數(shù)萬冊。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他還冒著生命危險從戴笠手中收繳回國寶毛公鼎。去臺后,仍任臺灣“中央圖書館”館長;1965年,任臺北“故宮博物院”首任院長。
朱偰1943年10月5日的日記中提及“梵澄近與慰堂意見不合”,想必是工作思路上的爭論,但彼此的友情依舊不改。如梵澄申請參加中印文化交流后,遲遲無音信,導致他經(jīng)濟十分困難,蔣復璁為他打探出國事宜,并擬寫信介紹他到國立編譯館及藝專。蔣復璁對這位不諳世事朋友的包容和幫助,實是他高尚人格精神的自然流露。
陳康:獨與古哲參翱翔
1943年,梵澄有詩《某道兄回國見訪因贈》,此某道兄即陳康,詩中言:“忽驚故人來在門,倒屣急豁雙眸醒。柏林憶昔初相見,談藝論文有深眷。握手今看兩鬢霜,一十四年如掣電。當時豪彥爭低昂,各抱奇器夸門墻。唯君端簡尚玄默,獨與古哲參翱翔?!?/p>
陳康(1902—1992),字忠寰,1923年入東南大學預科,兩年后入哲學系從方東美習西洋哲學。1929年畢業(yè)后,赴英國倫敦大學求學,轉(zhuǎn)年往德國師從蜚聲國際的古典學者Julius Stenzel學習古希臘哲學、古希臘文和拉丁文,后又跟隨著名哲學家Nicolai Hartman,并在后者指導下以德文完成博士論文《亞里士多德論分離問題》。1940年底回國,由于西南聯(lián)大和中央大學競相聘請,最后讓其每年輪流在兩校任教。
詩中“忽驚故人來在門”,想必是陳康完成了在西南聯(lián)大的授課,由滇入渝,履約來中央大學來任教,而聽說梵澄在中央圖書館,故來相會。陳康出生在書香世家,其父陳含光乃近現(xiàn)代著名書畫家,故其在藝文上定有家學之熏陶,但他似乎志不在此,而是一門心思地研究古希臘哲學。當年德國沙龍時,大伙都吟詩誦文以抒發(fā)豪情,唯獨他“玄默”仍作沉思狀。而如今,他依舊如此,朱偰在1943年5月16日的日記中寫道:“梵澄來訪,鐵翹(歐陽翥)、忠寰隨至,歌出分韻詩,梵澄系古風二首,鐵翹系五言律六首,皆甚有工力。余七律二首,風致稍佳耳?!闭沁@“獨參”精神,1944年他翻譯出版柏拉圖的不到五千字的《巴門尼德斯篇》,而注釋達二十多萬字,此注釋本后被翻譯成英文刊登在《古典學季刊》上,使陳康享譽國際古典學界。
從1940年底回國到1948年隨恩師方東美去臺灣大學哲學系,陳康在這短短八年時間里為祖國的古希臘哲學研究和人才培養(yǎng)奠基了堅實的基礎(chǔ)。1958年去美國在各大學任教,發(fā)表了一系列關(guān)于古希臘哲學的高水平論文,且于1976年以英文出版了巨著《智慧:亞里士多德尋求的科學》。其在國際學術(shù)舞臺的不懈奮斗,為的是“現(xiàn)在或?qū)砣缛暨@個編譯會(西洋哲學名著編譯會——筆者注)里的產(chǎn)品也能使歐美的專門學者以不通中文為恨(這決非原則上不可能的事,成否只在人為?。?,甚至因此欲學習中文,那時中國人在學術(shù)方面的能力始真正昭著于世界;否則不外乎是往雅典去表現(xiàn)武藝,往斯巴達去表演悲劇,無人可與之競爭,因此也表現(xiàn)不出自己超過他人的特長來”。
馮至:挹取德國文教之菁華
1994年9月,八十五歲高齡的徐梵澄在一生摯友馮至逝世后的第二年所作的《秋風懷故人——悼馮至》一文中寫道:“能保持本國傳統(tǒng)美德,又能挹取德國文教之菁華,治學深固,成就大,事功圓滿者,二十世紀中,馮至算得一個。于此推其當入儒家者流者,還有一義,因其言行中,絕無任何佛教、道教或耶教、道學家的點染。畢生誨人不倦,直到門墻桃李滿天下,一貫是傳統(tǒng)儒家精神。自知或不自知其品德已甚崇高,人望亦復增上。凡人稍與接觸,即感覺其學養(yǎng)深純,溫和,誠篤。這些風度在其他學者可見,但馮至不單是學者亦是詩人。聞其新詩創(chuàng)作,中間靈氣回旋,甚為時人所愛讀。其詩好,由于性情真。詩人是性情中人,其于朋友,也是以真性情相見,從來沒有機械之事?!?/p>
馮至(1905—1993),字君培,1925年與友人創(chuàng)立“沉鐘社”,1927年出版第一部詩集《昨日之歌》,被魯迅譽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1930年底去德國留學,1935年獲博士學位回國后任教于上海同濟大學;1939年至1946年任教于西南聯(lián)大,期間創(chuàng)作詩集《十四行集》、散文集《山水》、中篇歷史小說《伍子胥》。1951年發(fā)表《杜甫傳》;1964年調(diào)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所長。
梵澄與馮至的交情最深、最久,可分四期:第一期是留德時期,因兩人在文藝上有共同的愛好且都敬愛魯迅先生,故奠定了友誼的基礎(chǔ)。第二期是1939年6月到1940年10月,梵澄隨中央藝專在滇而馮至任教西南聯(lián)大。第三期是1944年8月到12月,梵澄到昆明且住在馮至家中。1978年梵澄從印度回國,改年入職中國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而馮至也就在外文所,這下兩位老友可不再分離了,而馮至一家三代人都視梵澄如自家人。在給馮至的挽聯(lián)中,梵澄念到兩人“素心同步六十年”。
這張老照片中的留德友人皆已離去,他們曾一起激蕩青春,成就了各自的精神盛業(yè),故梵澄在《悼馮至》一文中感慨道:“確有一班曾往德國受過高等教育、有過深造的人散在各界。沒有成派,但總有些立身處世之節(jié)度,待人接物之作風,或正或反,有形或無形,是受了德國文教之薰陶,亦原本于我國固有的教育,彼此同似,隱約成了一流。”
(注:照片中還有朱自清,但徐梵澄與他的交往無從考證,故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