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培根

劉德林

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4）出身于倫敦新貴族家庭，是十七世紀英國政壇上比較活躍的國務活動家。在整個伊麗莎白女王時期，培根仕途坎坷，未得重用。到詹姆士一世時期，培根時來運轉(zhuǎn)，青云直上，官至樞密院顧問、掌璽大臣、大法官，并被授封為維魯蘭男爵和圣阿爾本斯子爵。盛極而衰，培根卻因受賄被彈劾，在議會大于王權(quán)的時代，國王詹姆斯一世也是無能為力。被貶出朝廷的培根發(fā)奮為學，致力著述，在各種學科領域幾乎都留下了他到訪的足跡。但對于培根的評價一直是眾說紛紜，譽他者認為其著述等身，載譽而歸；毀他者認為其品德敗壞，不足為道。培根是一個多面的人，某一方面的評價不足以全面了解和認識他，正如培根自己在他去世之前所說：“我的靈魂獻給上帝……把軀體留給泥土，把名聲留給后代和異國他鄉(xiāng)。”

（一）哲學盛名其實難副

培根以哲學思想稱譽世界，是杰出的唯物主義哲學家，他被譽為“英國唯物主義和整個現(xiàn)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始祖”（馬克思）。在哲學領域，他結(jié)束了一個時代，同時也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時代；使以神學為依歸的舊的經(jīng)院哲學向以實驗為基礎的新哲學轉(zhuǎn)變。在這個意義上，連黑格爾都不得不承認培根是“萬古留名”的。

培根的成就和地位固然不容否定，但是也些許存在溢美之詞，在盛名之下，對培根的研究難免出現(xiàn)光暈現(xiàn)象。綜合學界對他在哲學領域的評價主要在三個方面：一是不成體系。培根的哲學并沒有成為一個體系或者學派，而僅是提出了一個新的方法——實驗方法——開創(chuàng)了哲學研究或科學研究的新途徑。英國哲學家索利認為培根“不論在自然科學、道德科學方面，還是一般地在哲學方面，他都沒有創(chuàng)立一個學派”。正是因為他沒有成一個體系或者學派，所以后人對培根態(tài)度是繼承其衣缽——實驗方法，卻沒有繼承其精神，他的哲學就沒有靈魂。二是沒有創(chuàng)新。他的思想來源于古典哲學尤其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只是培根用更膾炙人口的格言把它改頭換面了。黑格爾就認為“其實他的名聲大于可以直接歸給他的功績。從事實出發(fā)，并依據(jù)事實下判斷，當時已經(jīng)成為時代的趨勢，成為英國人說理的趨勢。由于他把這個方向表達出來了，人們就歸功于他，好像全然是他把這個方向給予了認識似的”。三是思想簡單。對于培根哲學思想不但很少有繼承，也有人指出其思想的局限性，在黑格爾之外大膽指出培根思想缺陷的還有斯賓諾莎，他說“培根的哲學只適用于制造業(yè)和貿(mào)易”，一針見血地指出培根哲學的實用主義特點。另外作為培根私人秘書的哈維，認為培根“像大法官似的寫哲學”。

由此觀之，在培根久負盛名的領域，對他的認識仍在存在誤解。這不是要否定他的偉大，而是要進一步證明他的非凡。培根自己也承認不要把他的哲學看作是他個人天才的產(chǎn)物，而要看作是他的時代的產(chǎn)物。歷史是發(fā)展著的，單個人的歷史絕不能脫離他以前的或同時代的個人的歷史，而是由這種歷史決定的。

（二）科學領域四處開花

他在哲學領域的盛名遮蔽了他在其他學科的成就，使得后人對培根的認識既不全面也不深刻。首先，科學興趣涉獵廣泛。在當時英國知識界中，培根無疑是僅次于同時代的莎士比亞的人。烏托邦思想家赫茨勒就認為：“在思想上，培根是歐洲文藝復興運動的典型產(chǎn)物，他對學術(shù)的興趣涉及當時的每一個論題，而他的著作也觸及幾乎所有的學科，他對每一門學科都抱有同樣熱切的好奇心和有效的洞察力。”在其他學科如歷史、法學、教育學、心理學、文學（尤其散文）等都有不俗的建樹。其次，科學服務人類思想。培根懷著極大的興趣和偉大的理想投身于各種學科的研究中，他希望借助科學的復興實現(xiàn)人類的偉大發(fā)展，這種致用思想不同于當時傳教士自娛自樂的科學研究。他認為：“各種科學的真正合法的目標，簡單說來就是用新的發(fā)現(xiàn)和能力來豐富人類的生活。”再次，正確認識科學的地位。他對科學對人類有什么用處的眼光，比較他同代人的任何人都更為廣泛、更為深入、更為公正。這也不只是一種智力上的卓越而已。由于他以這樣的熱誠激勵人們征服自然以便改善人類生活條件，他可以說是在人的心中激發(fā)了一種新的天良。在培根所有的思想中，人們耳熟能詳?shù)木褪恰爸R就是力量”這句經(jīng)典名言。

他在科學領域的貢獻，一是奠定了科學的分類。《新工具》這本書，就連培根的對手都不得不承認他的成功?！墩搶W術(shù)的進展》對各門科學的分類，成為后世科學發(fā)展的借鑒。尤其法國狄德羅把百科全書的成功歸功于培根。二是他對新的科學方法的開創(chuàng)。培根時代，經(jīng)驗科學的發(fā)展給人們帶來了對自然的新認識，引起了人們對經(jīng)驗觀察和實驗方法的注意和重視。培根非常強調(diào)科學方法對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重要性，提出了歸納法。三是對科學的未來的認識，在《新大西島》中，培根一方面對科技技術(shù)的應用展開了豐富的想象，科學技術(shù)改變了人類的生活，科學技術(shù)改變自然規(guī)律；另一方面培根也遇見了科學技術(shù)發(fā)展的現(xiàn)代性問題，似乎若有所思地指出了可能面對的危機，技術(shù)統(tǒng)治給人類社會帶來的不便和恐懼無處不在。

培根甘當科學的小工，致力于科學的偉大復興，意在用科學改造自然，造福人類。培根在仕途之外的大部分時間都獻給了科學事業(yè)，作為一位巨人，培根的可貴之處在于對科學的執(zhí)著和熱情直到死去。

（三）道德方面飽受詬病

培根生前榮辱交加，死后也毀譽參半。他擁有很高的學術(shù)地位，卻獲得很差的人格評判。赫茨勒就認為“他的一生是優(yōu)柔寡斷與宏圖大略的古怪混合物。作為一個身居要職的人，他不惜降低自己的身份去干最卑鄙的勾當，在和別人交往中做過各種違法的事。不論什么時候，只要能撈到錢他就進行欺騙，同時又以誠實坦率的面目出現(xiàn)”。黑格爾對他的道德評價比較客觀：“培根曾經(jīng)置身于重大的社會關系之中，因而受到了掌握國家大權(quán)的人的那種腐化。盡管人格腐化，他仍然是一個有才智的人?！睂τ谂喔脑u價一直是各執(zhí)一端，哲學家們往往無視或者忽視他人格上的缺陷，或者像黑格爾一樣輕描淡寫不予過多置評；而傳記作家卻牢牢抓住培根這個道德污點并無限放大。培根的道德污點概括為三處——求官、受賄、賣友。這三處在培根看來都是無可厚非，而在其他人看來卻是厚顏無恥。

首先為功名而獻媚。培根堅信自己生來是要做大事的，“由于我相信我生下來的使命就是為了給人類服務……又由于我希望我在政府中能夠升到尊貴的地位時，我就有一個較大的權(quán)力，能動員更多的勞力和才智來幫助我的工作……因此我在廉恥和誠實所許可的范圍之內(nèi)，盡量自薦于那些在政治上有力量的朋友……如果我能在政府中擔任職務，我也能為人們的靈魂做一些好事”。培根認為做大事就要能夠委曲求全，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并辯解道：“這種服從強權(quán)、委曲求全辦法，我們?nèi)f不能深惡痛絕，因為在表面看來，這種行為雖然不免卑鄙；但是考之實際，我們只應當看到他們是服從情勢，不是服從個人。”在培根那個時代，也只有這樣低聲下氣才能獲得機會。對于當時的社會風氣，也只能如此，如學者所言：“詭譎、謊言、諂媚與美貌，這是宮廷獲寵的四大道路，若不信奉這四者，就請退回老家去吧！”其次，因奢侈而受賄。歌德曾說過：“一個人的缺陷來自他的時代；而他的美德和偉大則屬于他自己?！笨v觀整個伊麗莎白王朝和詹姆斯一世的王朝，朝廷腐敗，擁權(quán)自肥、監(jiān)守自盜比比皆是。在傳統(tǒng)政治權(quán)力還缺少足夠制約和限制的時代，尤其當時社會普遍崇尚奢靡之風享樂之風，崇拜金錢，滿足私欲。這必然導致權(quán)力的野心膨脹以謀私利。艾伯特在對伊麗莎白宮廷的道德進行一番悉心研究之后，得出結(jié)論說：“當時一切領袖人物，不論男女，都是馬基雅維利的信徒?！彼耘喔氖苜V也就屬于見怪不怪了。再次，為求榮而叛友。培根為了獲得高官，投靠女王寵臣埃塞克斯，后者為了培根的仕途和生活操心不少。但是當埃塞克斯與女王反目成仇的時候，培根毅然決然地站在了女王這邊，成為壓垮埃塞克斯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他成了忘恩負義、賣友求榮的小人。當他在詹姆斯一世時期被國會彈劾的時候，就出現(xiàn)墻倒眾人推，不得不卷鋪蓋走人。

作為一個新貴族，培根的實力和背景還不夠強大，因此只能通過這種方式謀取仕途職位，對他不應作過多的苛責。他在隱退期間取得的成就表明自己是個真正的偉人，很少有人超過了他。

（四）政治思想有待發(fā)掘

培根政治思想值得發(fā)掘的原因，首先在于英國現(xiàn)代政治制度都可以在培根政治思想中尋找到根源。培根的政治思想主要在《新大西島》這部作品中得到全面的升華，也隱約地表達了培根作為偉大思想家對政治發(fā)展的洞察力，如培根若有所見地提到了現(xiàn)代政治的代議制、科技統(tǒng)治、憲政、貴族政治。當然培根也表達了對現(xiàn)代性的擔憂，最終培根把他關于未來的政治設想用一個烏托邦的故事傳達給后人，但是這個故事卻戛然而止，又讓人產(chǎn)生無限思考。

其次在于作為一個思想家，他的政治思想很少被關注，在一些政治思想史著作中都有一席之地卻不占長篇大論。這一方面在于培根政治思想沒有專門的著作，培根政治思想猶如他的哲學思想一樣，雜亂無章不成體系，另外培根政治思想帶有強烈的政治實用主義色彩。再者培根的政治思想比較隱晦，喜歡采用寓言來表達他的政治思想，這就讓人產(chǎn)生誤解或者錯覺。比如《新大西島》——這是培根政治思想的凝聚和升華，但是經(jīng)常被歸結(jié)為烏托邦小說，以至于很多讀者不能理解其中的政治思想和真正旨歸，正如國內(nèi)學者劉小楓教授所言：“二十多年來，讀《新大西島》的人恐怕不少，但讀明白一點的只怕不多——筆者從二十世紀的八十年代一直讀到二十一世紀，二十多年也沒讀出什么名堂。為此，筆者只好請教西方學界悉讀培根作品有所得的人士?！?/p>

最后在于培根政治思想藏而不露，寫作手法值得借鑒。培根認為政治是一個神秘的事物，政治是一個不可言說的秘密，培根認為“有關政治統(tǒng)治的知識，是一種密不外泄的內(nèi)容，因為從兩個方面需要保守秘密，一是因為有些政治內(nèi)容本身就是秘密，不便被知道；二是有些政治內(nèi)容不適合被知道。因此我們看到所有政府都是神秘難測的”。如培根傳記作者斯佩丁所說，他懂得了沉默，“當所有人都試圖通過言論來證明自己具有一定政治能力的時候，有一位哲學家卻緘默不語，目的在于告訴人們，有一個人知道怎樣保持沉默”。培根不愿意談論政治統(tǒng)治術(shù)，可能與受到政治傷害有關，也與培根認為談論政治統(tǒng)治術(shù)需要“沉默的技藝”有關，他自言：“從此以后，我利用空閑時間所寫的有關政治作品，有可能會突然中斷；或者這些作品只能在死后發(fā)表?！?/p>

對于培根的認識，要承認其良苦用心，又要重視時代局限。法靈頓說：“培根的大志是要把人類對于自然的知識重新組織起來，以便利用它來改善人類的生活。由于他一直追求這個目的，所以他才值得人們對他永志不忘……對于發(fā)明對人類生活的影響這個問題想得那么深刻、那么認真的，在他同時代的人中沒有第二個人，在其后的二百年間，也是寥寥無幾?！奔纫姓J他偉大，又不過分虛構(gòu)他的成就；既能看到他外露的虛偽，也要看到他隱藏的真實。“他的才華為人承認，他的一些特殊論點也不時地為人們所引證。但是，他的主要學說卻普遍地被人忽視了”。

對培根的全面認識是把握培根政治思想的基礎和前提，研究挖掘《新大西島》是研究培根政治思想的基礎和關鍵。必須透過培根為新大西島設置的迷霧重重的障礙，才能真正發(fā)現(xiàn)培根政治思想的核心。在新大西島，他不相信有任何限度是經(jīng)過澄清和提煉的人類智慧所不能逾越的。他爭辯說，不論我們認為我們在知識或者科學方面已經(jīng)取得多么大的進展，總還是沒有盡頭。不過在我們現(xiàn)有視野之外的領域?qū)谀骋粋€時期進入純凈的理性探討范圍。對人類思想可能完成的業(yè)績來說是無邊無際的。文藝復興時期的其他人物也曾有過同樣強烈的信念，但從來沒有像培根那樣如此強調(diào)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