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中唐詩歌向晚唐過渡的標(biāo)本
——薛逢詩歌論評

岳五九

(安徽水利水電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601)

薛逢，字陶臣，蒲州河?xùn)|人，《兩唐書》皆有傳，但未有其確切生卒年，根據(jù)相關(guān)史料，其生卒大約在806年至876年，生活在中晚唐交叉時期，其主要活動期在841年至874年間，按照現(xiàn)代學(xué)者的唐代時期“四分法”，應(yīng)屬于晚唐詩人。薛逢詩文，據(jù)《新唐書·藝文志》所載，有《薛逢詩集》十卷、《別紙》十三卷、《賦集》十四卷，均佚。其詩歌現(xiàn)《全唐詩》存詩一卷，共92首，除去爭議的詩作，確為其詩作的77首。薛逢今存詩作不多，在唐代詩人中算不上大家和名家，但其詩歌可視作盛中唐向晚唐過渡的標(biāo)本，也是時代由盛而衰和詩歌變向的生動寫照。

一、薛逢詩歌藝術(shù)形式

薛逢詩歌無論是從體裁和風(fēng)格，還是從感情基調(diào)和語言上都體現(xiàn)著從盛中唐向晚唐過渡的特征。

(一)詩歌體裁：精于七律，代表晚唐發(fā)展趨勢

據(jù)筆者統(tǒng)計，在薛逢今存的77首詩歌中，其詩作主要是近體詩(見表1)，主要是七律、七絕和五律，古體詩極少，僅有7首七古。

表1　薛逢詩歌體裁統(tǒng)計表

薛逢的詩歌體裁，與晚唐詩歌體裁發(fā)展趨勢基本一致。中唐以后，古體詩創(chuàng)作數(shù)量減少，五律、七律和七絕在創(chuàng)作數(shù)量遠超過古詩，這三種體裁在晚唐達到頂峰(見表2[1])。

表2　《全唐詩》一卷以上詩人各體詩歌數(shù)量統(tǒng)計表

薛逢詩佳作多為七律。薛逢的七律現(xiàn)存53首，占比近百分之七十。據(jù)筆者統(tǒng)計，古代唐詩選本選錄薛逢詩歌者以七律為多。如元好問《唐詩鼓吹集》選唐詩人86位計七律597首，其中選薛逢七律22首。明曹學(xué)佺《石倉歷代詩選》選薛逢七律28首。清人金圣嘆評點唐代七律594首，選了薛逢的《開元后樂》《長安夜雨》《漢武》《獵騎》《宮詞》《題白馬驛》等七律6首。著名的《唐詩三百首》“因?qū)＞吞圃娭心捴巳丝谥?，擇其尤要者”[2]，所選唐代24人51首七律，薛逢七律《宮詞》占有一席之地，亦入選?？梢?，薛逢七律備受關(guān)注和肯定。

后世論者對薛逢詩歌所作較高肯定者，其體裁也多為七律之作。明胡震亨稱其“殊有寫才，不虛俊拔之目。長歌似學(xué)白氏，雖以此得名，未如七律多警”[3]2512。明人許學(xué)夷在《詩源辯體》中對薛逢七律具體評論道：“薛逢七言律《老聽笙歌》(題為《醉中間甘州》)一篇，聲氣亦勝，《陰風(fēng)獵獵》(題為《送靈州田尚書》)一篇，與李郢《虬須憔悴》(題為《贈羽林將軍》)相伯仲，其他人錄者，聲多宣朗，語多秾麗，亦有漸入纖巧者?！盵3]2512明高棅《唐詩品匯》中將薛逢七律收入“余響”一品[4]430。清蔣伯超《通齋詩話》中亦云：“薛逢七律有華貴之氣，……近世梅村(吳偉業(yè))、荔裳(宋琬)即從此出。”[3]2516可見，薛逢七律受到較高的評價，對后世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二)詩歌風(fēng)格：豪放與英逸交錯

薛逢詩歌彰顯豪放之風(fēng)，頗具盛唐遺韻，為其詩歌風(fēng)格獨特之調(diào)。如《送靈州田尚書》：“陰風(fēng)獵獵滿旗竿，白草颼颼劍氣攢。九姓羌渾隨漢節(jié)，六州蕃落從戎鞍。霜中入塞雕弓硬，月下翻營玉帳寒。今日路傍誰不指，穰苴門戶慣登壇?！盵5]6331此詩前一二句突顯軍威肅殺氣象，三四句更見軍威之振。其豪情沖天，頗有盛唐邊塞詩風(fēng)范。正如沈德潛《唐詩別裁》所評“尤有盛唐人氣息”[3]2516。清人宋宗元《網(wǎng)師園唐詩箋》所評更高，直指此詩“接武盛唐”[3]2516。次如《潼關(guān)河亭》：“重岡如抱岳如蹲，屈曲秦川勢自尊。天地并功開帝宅，山河相湊束龍門。櫓聲嘔軋中流渡，柳色微茫遠岸村。滿眼波濤終古事，年來惆悵與誰論?！毙蹅ト荷?、奔騰河流，寫盡潼關(guān)天險氣勢，雄壯渾厚，蘊含了詩人的豪情氣魄。正如清人陸次云《五朝詩善鳴集》所評：“黃鐘大呂之音，晚唐中間有數(shù)之作?！盵3]2513清人屈復(fù)更是推崇備至，贊此詩為潼關(guān)詩之絕響。其《唐詩成法》云：“……寫大山川既要不浮，又須雄壯相稱。此首亦《廣陵散》也?！盵3]2513再如《送司徒相公赴闕》：“莫愁中土無人識，自有明明圣主知?！奔仁菍ε笥岩彩菍ψ约耗芰Φ淖孕藕肋~?！额}籌筆驛》：“出師表上留遺懇，猶自千年激壯夫?！逼湫坌膲阎?，豪情沖天，給人以“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之感?！额}劍門先寄上西蜀杜司徒》：“峭壁橫空限一隅，劃開元氣建洪樞。梯航百貨通邦計，鍵閉諸蠻屏帝都。西蹙犬戎威北狄，南吞荊郢制東吳。千年管鑰誰熔范，只自先天造化爐?！痹娙舜藭r雖遭排擠出蜀，內(nèi)心雄心壯志未減，“劃開”“威”“制”三動詞凸顯劍門雄關(guān)的氣勢和作用，氣勢雄壯，筆力雄健，風(fēng)格豪邁，與一般晚唐詩歌氣弱格卑相對，從中可味盛唐余韻。它如《觀獵》：“平原踏盡無禽出，競?cè)辗硗滔觥！薄东C騎》：“陌上管弦清似語，草頭弓馬疾如飛?！痹娭谐錆M陽剛豪健之氣。正如《唐代文學(xué)史》所指出：“(薛逢詩)往往呈現(xiàn)出與一般晚唐詩人低沉衰颯頗不相同的風(fēng)貌，……有著令人振奮的陽剛之美，為同時代其他詩人所不及。”[6]409

薛逢詩歌豪放與英逸交錯，表現(xiàn)為豪放之中尤見厭惡官場、退隱山林的逸興和灑脫。如《五峰隱者》：“今日見君嘉遁處，悔將名利役疏慵?！薄对仗锛摇罚骸伴L笑士林因宦別，一官輕是十年回?！绷髀秾ψ分鸸γ?、官場的厭倦之情?！兜抗拧罚骸伴e事與時俱不了，且將身暫醉鄉(xiāng)游?！薄端蛣⒗芍心梁贾荨罚骸笆ゴ寥藷o遠近，好將能事濟清閑?！彪[逸情懷油然而生。《九華觀廢月池》：“榮華不肯人間住，須讀莊生第一篇?！备侵敝赶蛲兰译[逸生活。特別是《題春臺觀》：“殿前松柏晦蒼蒼，杏繞仙壇水繞廊。垂露額題精思院，博山爐裊降真香。苔侵古碣迷陳事，云到中峰失上方。便擬尋溪弄花去，洞天誰更待劉郎。”春臺觀之景，山水佳美，彌漫道家風(fēng)味：大殿、仙壇、精思院、降真香，自然生出像劉晨的尋仙之夢。薛逢對修仙超脫的向往，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唐末杜光庭專門以薛逢尋仙的故事為題材創(chuàng)作遇仙小說《神仙感遇傳》。

薛逢詩歌豪放與英逸交錯形成豪逸詩風(fēng)，辛文房《唐才子傳》亦曾指出：“逢天資本高，學(xué)力亦贍，故不甚苦思，而自有豪逸之態(tài)?！盵3]2512薛逢曾作《畫像自贊》云：“壯哉薛逢，長七尺五寸，手把金錐，鑿開混沌！”[7]7967豪邁狂放之態(tài)惟妙惟肖、溢于言表。嚴(yán)羽《滄浪詩話》中也曾評李白：“觀太白詩者，要識真太白處，太白天才豪逸，語多卒然而成者。學(xué)者于每篇中，要識其安身立命處可也。”[8]697同是豪逸，比較而言，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更多表現(xiàn)為盛唐時代詩人對理想的自信和人生的超脫；薛逢“出師表上留遺懇，猶自千年激壯夫”“閑事與時俱不了，且將身暫醉鄉(xiāng)游”則更多表現(xiàn)為晚唐衰世時，詩人心中的不平之氣和人生的憂憤，至多是盛唐遺韻而已。

(三)詩歌感情基調(diào)：沉郁之中間雜雄渾

沉郁為沉悶憂郁之意。薛逢諸多詩作無論是詠史、詠懷，還是邊塞、酬贈題材詩，其中滲透、籠罩著如霧般濃郁的感傷。究其原因，正如羅宗強所指出：“(晚唐初期，重要的作家)他們終究還有希望、抱負，只是這種希望與抱負被現(xiàn)實生活的失望壓抑著，他們的內(nèi)心充滿著矛盾。他們中不少人對于政局，對于歷史的思索，表現(xiàn)出這個時期特有的抑郁感?！盵9]205

薛峰詠史詩《開元后樂》《漢武宮辭》《悼古》《題白馬驛》《題籌筆驛》《題上皇觀》等無不滲透此種情緒。其《悼古》：“細推今古事堪愁，貴賤同歸土一丘。漢武玉堂人豈在？石家金谷水空流。光陰自旦還將暮，草木從春又到秋。閑事與時俱不了，且將身暫醉鄉(xiāng)游?！苯窆磐?，無論曾經(jīng)的貴賤，死亡是共同的歸宿；無論曾經(jīng)多么輝煌，終將在時間的流逝中消亡?？梢娫娙藢ΜF(xiàn)實已經(jīng)失去信心，人生極為消沉，詠史懷古而傷今。

其詠懷詩《鑷白曲》《君不見》《追昔行》《長安夜雨》《九日雨中言懷》《醉中聞甘州》《醉中看花因思去歲之任》等亦如是。其《長安夜雨》：“滯雨通宵又徹明，百憂如草雨中生。心關(guān)桂玉天難曉，運落風(fēng)波夢亦驚。壓樹早鴉飛不散，到窗寒鼓濕無聲。當(dāng)年志氣俱消盡，白發(fā)新添四五莖。”詩人通宵不寐、憂從中來，如金圣嘆所評：“‘如草雨中生’五字，寫憂已最確，然寫此夜憂又最確?！盵3]2515而“鴉不散”“鼓無聲”更添沉郁氛圍，只嘆歲月不饒人，年輕時的銳氣消磨殆盡，徒傷卑老。

其邊塞詩《禁火》《潼關(guān)驛亭》《涼州詞》《感塞》等亦不例外。如《禁火》：“日日冒煙塵，忽忽禁火辰。塞榆關(guān)水濕，邊草賊回春。歲月傷風(fēng)邁，瘡痍念苦辛。沙中看白骨，腸斷故鄉(xiāng)人?！痹娙擞珊彻?jié)的禁火和祭掃風(fēng)俗習(xí)慣，聯(lián)想到邊關(guān)凄涼，戰(zhàn)事苦辛，以致尸骨露野邊關(guān)，讓故鄉(xiāng)的親人思念斷腸，給人沉痛之感。

其酬贈送別詩《酬牛秀才登樓見示》《送靈州田尚書》《座中走筆送前蕭使君》《送慶上人歸湖州因寄道儒座主》《越王樓送高梓州入朝》等復(fù)如是。如其《越王樓送高梓州入朝》：“乘遞初登建外州，傾心喜事富人侯。讓當(dāng)游藝依仁日，便到攀轅臥轍秋。容聽巴歌消子夜，許陪仙躅上危樓。欲知恨戀情深處，聽取長江旦暮流?！痹娙说呐笥迅哞硽w朝拜相，本是令人高興的事，但是耳聞“巴山蜀水”之樂，登樓遠眺高望，自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之感。只能喟嘆自己懷才不遇、年老無成，充斥郁悶之情。

懷古傷今的感情基調(diào)是晚唐，也是薛逢詩歌的總傾向。但正如《唐代文學(xué)史》所指出：“雖然(薛逢詩歌)總傾向是消極頹唐的，卻又并不是感情的死寂和沉淪?！盵6]410這表現(xiàn)在薛逢詩歌感情基調(diào)在沉郁之中亦見雄渾，時相交融。如前引《潼關(guān)河亭》“滿眼波濤終古事，年來惆悵與誰論”的懷古惆悵與“天地并功開帝宅，山河相湊束龍門”的雄渾壯厚交織在一起；《送靈州田尚書》中，既有“陰風(fēng)獵獵滿旗竿，白草颼颼劍氣攢”的威武豪情，也有“霜中入塞雕弓硬，月下翻營玉帳寒”的艱苦情境；對于諸葛孔明，詩人詩作中既有《題白馬驛》“胸中憤氣文難遣，強指豐碑哭武侯”的難抑憤氣，也有《題籌筆驛》“出師表上留遺懇，猶自千年激壯夫”的澎湃豪情。因而，薛逢的沉郁不僅是感傷，也有雄渾和豪健，如《唐代文學(xué)史》所評：“在低沉的情緒中蘊含對現(xiàn)實的不滿，在消極的基調(diào)里深藏著不平之音?！盵6]410

薛逢的沉郁來自杜甫，孫琴安指出：“杜甫首開‘沉郁雄壯、渾厚蒼?！呗膳蓜e，晚唐杜牧、李商隱等對其發(fā)揚光大，薛逢等也有一些這方面的作品?！盵10]

同是沉郁，開中唐基調(diào)的杜甫“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更多表現(xiàn)為憂國憂民的憂患意識和悲而不傷；薛逢“當(dāng)年志氣俱消盡，白發(fā)新添四五莖”“細推今古事堪愁，貴賤同歸土一丘”則更多表現(xiàn)為個人的徒傷卑老和懷古傷今。

(四)詩歌語言：淺俗與精警并存

淺俗此處是指薛逢詩歌語言通俗易懂之意。其詩歌語言的淺俗主要表現(xiàn)在薛逢樂府體詩和部分詩歌不尚苦吟，不務(wù)奇險，較少用典，少迂回婉轉(zhuǎn)，往往直抒胸臆，用語流暢易懂。正如其《送西川梁常侍之新筑龍山城并錫賚兩州刺史及部落酋長等》云：“回軒如睿獎，休作苦辛吟?！毙廖姆俊短撇抛觽鳌芬嘣疲骸胺晏熨Y本高，學(xué)力亦贍，故不甚苦思……第長短皆率然而成，未免失淺露俗?！盵3]2512吳瑞榮《唐詩箋要》則指出：“薛秘書詩肴核典籍，略傷渾雅之氣?！盵3]2512

一方面薛逢詩歌用比較自由的歌行體形式。如《鑷白曲》中云：“前年依亞成都府，月請俸緡六十五。妻兒骨肉愁欲來，偏梁閣道歸得否？”《老去也》中云：“惆悵人生不滿百，一事無成頭雪白?！薄多徬喾葱小分性疲骸皷|家有兒年十五，只向田園獨辛苦。……西家有兒才弱齡，儀容清峭云鶴形?！瓥|家西家兩相誚，西兒笑東東又笑?！瓲柦穸阶x書，十年取第三十馀?！痹娙诵郧樗拢M情酣暢的舒泄心中情緒，直抒胸臆，“長短皆率然而成”，毫無做作之態(tài)。

另一方面其部分詩作以數(shù)字作對、重疊復(fù)沓等手法達到淺俗的效果。據(jù)筆者統(tǒng)計，薛逢現(xiàn)存詩歌中以數(shù)字作對的竟達19首，占詩歌總比四分之一。如：“浪驅(qū)三島至，江拆二儀開?！?《大水》)“邠王玉笛三更咽，虢國金車十里香?！?《開元后樂》)“三冬不見秦中雪，九日惟添鬢畔霜?！?《九日郡齋有感》)“昨日鴻毛萬鈞重，今朝山岳一朝輕?！?《舊唐書》本傳)等。疊韻如：“日日冒煙塵，忽忽禁火辰。”(《禁火》)“窮途日日困泥沙，上苑年年好物華。”(《長安春日》)“萬里音書何寂寂，百年生計甚悠悠?！?《九日雨中言懷》)“曈曈初日照樓臺，漠漠祥云雉扇開?！?《元日樓前觀仗》其二)。這些手法的運用，使得抽象的意象和情感形象化，一唱三嘆，別具風(fēng)調(diào)，也使淺俗之中亦見精警。正如胡浙平所指出：“《題劍門先寄上西蜀杜司徒》《題黃花驛》《六街塵》等詩，也都顯得精警動人，語雖淺俗而意卻深沉?！盵10]另外，著名《宮詞》一詩，清梅成棟《精選七律耐吟集》對薛逢此詩語言和意境的精警所評極為精當(dāng)：“意經(jīng)千錘，語經(jīng)百煉?！盵3]2513

古之學(xué)者對薛逢詩歌評價較低者有三人，往往也是針對其詩歌語言而發(fā)。一為宋嚴(yán)羽《滄浪詩話》中所評：“薛逢最淺俗?！盵8]697二為明胡應(yīng)麟《詩藪·外編》云其詩歌“只能覆瓿”[12]。三為明楊慎《升庵詩話》，甚而指斥其云：“學(xué)詩者動輒言唐詩，便以為好，不思唐人有極惡劣者，如薛逢、戎昱，乃盛唐之晚唐?！盵13]實際上，三人對薛逢評價較低之因，可能同嚴(yán)羽、胡應(yīng)麟、楊慎自身詩學(xué)主張和審美觀有關(guān)。三人對薛逢詩歌語言只作貶義評價有失公允，一方面詩歌語言的淺俗是中唐以來通俗化的趨勢，不是薛逢所特有，還應(yīng)看到其淺俗之中亦見精警的另一面。

二、詩歌思想心態(tài)表達

客觀地說，薛逢的思想心態(tài)：以儒為主，時入釋道，在出世和入世之間徘徊；而其詩歌創(chuàng)作轉(zhuǎn)向?qū)憘€人的憂憤、懷古傷今的傾向等和晚唐前期的大多數(shù)詩人并無不同，如辛文房《唐才子傳》曾尖銳地指出：(薛逢詩歌)蓋亦當(dāng)時所尚，非離群絕俗之詣也[3]2512。但是也應(yīng)看到，從其詩歌所表達的思想心態(tài)上，也可窺視時代由盛而衰的軌跡和詩歌變向的生動寫照，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盛世理想主義情懷中滲透衰世感傷

盛世理想主義情懷中滲透衰世感傷在薛逢身上突出表現(xiàn)為對漢唐盛世的念舊情結(jié)。薛逢雖為晚唐詩人，但始終有積極進取的入世情懷，突出表現(xiàn)為對唐之前歷史盛世的代表人物漢武明皇的史跡一再詠懷感慨：

漢武清齋夜筑壇，自斟明水醮仙官。殿前玉女移香案，云際金人捧露盤。絳節(jié)幾時還入夢，碧桃何處更驂鸞。茂陵煙雨埋弓劍，石馬無聲蔓草寒。(《漢武宮辭》)

陰風(fēng)獵獵滿旗竿，白草颼颼劍氣攢。九姓羌渾隨漢節(jié)，六州蕃落從戎鞍。霜中入塞雕弓硬，月下翻營玉帳寒。今日路傍誰不指，穰苴門戶慣登壇。(《送靈州田尚書》)

此兩首雖有盛唐邊塞詩之豪情，但已有沉郁的感傷籠罩。

細推今古事堪愁，貴賤同歸土一丘。漢武玉堂人豈在，石家金谷水空流。光陰自旦還將暮，草木從春又到秋。閑事與時俱不了，且將身暫醉鄉(xiāng)游。(《悼古》)

劍外春馀日更長，東園留醉樂高張。松杉露滴無情淚，桃杏風(fēng)飄不語香。鶯戀葉深啼綠樹，燕窺巢穩(wěn)坐雕梁。也知留滯年華晚，爭那樽前樂未央。(《春晚東園曉思》)

這兩首表面所記為漢時之事，實為托古諷今，而其感情基調(diào)已極為傷感了。

莫奏開元舊樂章，樂中歌曲斷人腸。邠王玉笛三更咽，虢國金車十里香。一自犬戎生薊北，便從征戰(zhàn)老汾陽。中原駿馬搜求盡，沙苑年來草又芳。(《開元后樂》)

松柏當(dāng)軒蔓桂籬，古壇衰草暮風(fēng)吹?；臎鲈河顭o人到，寂寞煙霞只自知。浪漬法堂馀像設(shè)，水存虛殿半科儀。因求天寶年中夢，故事分明載折碑。(《社日游開元觀》)

詩人雖一再提及玄宗盛世時年號，對開元盛世及所建功業(yè)一再留念、向往，實際已不忍提及，因其極為傷感。

憶昔明皇初御天，玉輿頻此駐神仙。龍盤藻井噴紅艷，獸坐金床吐碧煙。云外笙歌岐薛醉，月中臺榭后妃眠。自從戎馬生河雒，深鎖蓬萊一百年。(《金城宮》)

狂寇窮兵犯帝畿，上皇曾此振戎衣。門前衛(wèi)士傳清警，砌下奚官掃翠微。云駐壽宮三洞啟，日回仙仗六龍歸。當(dāng)時丹鳳銜書處，老柏蒼蒼已合圍。(《題上皇觀》)

輝煌已屬盛世，如今早已世事所易、物是人非，只能通過回憶和“夢想”，因此，其豪放之中交織濃郁的傷情，令人斷腸。

(二)關(guān)中士族輝煌自傲中滲透沒落烙印

從薛逢文《上白相公啟》：“某者，關(guān)中士族，海內(nèi)窮人?！孔晕粘R，潛窺壯猷。恭守門風(fēng)，不敢墜地?！盵7]7967以及《上中書李舍人啟》：“自料于家必孝，于國必忠，于事必勤，于身必正。刑于兄弟，至于家邦。亦何必貴擬齊桓，富侔盜跖?！盵7]7967所自敘，與河?xùn)|三著姓之一——河?xùn)|汾陰薛氏的門風(fēng)：孝悌傳家、推廉尚儉[14]亦極為相符，可推斷其應(yīng)為河?xùn)|薛氏的一支。

河?xùn)|薛氏歷史上為關(guān)中士族之一，家族興隆輝煌。直至713年，玄宗誅滅太平公主時，薛氏家族受到重創(chuàng)，從此走向沒落。薛逢的晚唐時代，家族更加敗落，只好通過干謁希求援引：

伏望聯(lián)行之際，一賜發(fā)揮。俾風(fēng)波之路不迷，見常稱譽數(shù)四。心期旦夕，必擬提攜。(《上鹽鐵崔尚書書》)

某每念庸虛，常蒙匠化。當(dāng)幽滯之求振拔，則且愿持權(quán)；在卑懇之望蔭庥，復(fù)稍思稅駕。(《上崔相公罷相啟》)

《新唐書》記薛逢云：“逢文詞俊拔，論議激切，自負經(jīng)畫之略，久之不達?！允巡篷鄯?。”[15]《舊唐書》記薛逢云：“持論鯁切，以謀略髙自標(biāo)顯，……逢褊傲?！盵16]《唐詩紀(jì)事》亦載，薛逢對同年進士劉瑑、楊收、王鐸為相的譏諷而仕途蹇厄。辛文房為此斥其云：“道家三寶，其一不敢為天下先，前人者孰肯后之，加人者孰能受之。觀逢恃才怠傲，恥在喧卑，而喋喋唇齒，亦猶惡醉而強酒也。累擯遠方，寸進尺退，至龍鐘而自憤不已，蓋禍福無不自己求者焉?！盵17]

可見，薛逢性耿直褊傲，屢受排擠卻秉性不改，但為“事列尊彝，名光史冊”卻如此低聲下氣，可見仕進功名之心何其強烈，內(nèi)心又何其掙扎痛苦。究其原因，正如梁靜所指出：“薛逢的關(guān)中士族出身成為強烈功名欲望的深層原因，促使他不斷地上書祈求援引……家族成員曾經(jīng)的輝煌成為他永遠無法抹去的深刻記憶，這也將注定薛逢一生無法擺脫仕途失意的夢魘”[18]。

(三)歲月人生反復(fù)感慨中滲透個人憂憤

隨著歲月流逝，薛逢漸入暮年，但仕途仍然充滿坎坷和蹇塞，其情感也從年輕時的自負轉(zhuǎn)向消沉，于是便有這幾首“以此得名”的自由歌行體，其無視儒道正統(tǒng)文化的謙退和中庸之道，以自我為中心，“我手抒我心”，酣暢淋漓的抒發(fā)對人生和歲月易逝的感嘆：

一朝冥漠歸下泉，功業(yè)聲名兩憔悴。(《君不見》)

惆悵人生不滿百，一事無成頭雪白。(《老去也》)

青春枉向鏡中老，白發(fā)虛從愁里生。(《追昔行》)

薛逢思想主要是積極入世的，雖然表面上偶有看似解脫、曠達和超脫之句，更多的是因個人不得志而愈發(fā)惆悵、迷惘、憂愁和失落：

所嗟山郡酒，傾盡只添憂。(《酬牛秀才登樓見示》)

滿眼波濤終古事，年來惆悵與誰論。(《潼關(guān)河亭》)

萬里音書何寂寂，百年生計甚悠悠。(《九日雨中言懷》)

有時發(fā)出憤怒之聲：

胸中憤氣文難遣，強指豐碑哭武侯。(《題白馬驛》)

隨著時光的流逝，意志的消磨，憤怒和激憤轉(zhuǎn)為一種無奈的悲傷：

離歌正凄切，休更促危弦。(《席上酬東川嚴(yán)中丞敘舊見贈》)

當(dāng)年志氣俱消盡，白發(fā)新添四五莖。(《長安夜雨》)

以致偶或的心灰意冷，乃至絕望：

如某兀如枯木，性若寒灰。(《上宰相啟》)

左綿刺史心先死，淚滿朱弦催白頭。(《醉中聞甘州》)

盡管薛逢仕途蹇塞，郁郁不得志，但綜其一生而言，恃才傲物、特立獨行之性不改，從《唐摭言》中所記薛逢人生最后的事跡，可窺視其為人風(fēng)范。

綜而論之，薛逢詩歌受晚唐時代和個人才力所限，縱觀全唐來說是個普通詩人。當(dāng)然，薛逢正是因為普通，反而更具標(biāo)本意義。因其部分詩作中的豪放之風(fēng)、雄渾之調(diào)頗具盛唐遺韻，與一般晚唐詩人氣弱格卑、低沉衰颯有所不同，也是薛逢詩歌獨具面目之所在。而其思想心態(tài)表達上，以渴望國家強盛的漢唐盛世情結(jié)、心中始終背負關(guān)中士族曾經(jīng)輝煌后的沒落烙印以及桀驁不羈，自由酣暢的舒泄對歲月易逝、時不我待、生命短促的個人憂憤，而滲透和籠罩在其中的濃郁傷情，讓人動容、令人斷腸，更重要的是從其詩歌藝術(shù)形式表現(xiàn)上和思想心態(tài)表達上可窺視出盛唐的理想主義、中唐的通俗化和晚唐的懷古傷今傾向的轉(zhuǎn)變軌跡，從這個意義上說，薛逢的詩歌藝術(shù)和思想心態(tài)是盛中唐向晚唐過渡的標(biāo)本，也是時代由盛而衰和詩歌變向的生動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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