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學
非虛構寫作的“非虛構”特征與新聞實踐所秉持的“客觀性”準則相契合,為非虛構寫作的新聞實踐轉向提供了可能和依據(jù)。當下,正值我國傳媒體制改革的關鍵時期,厘清我國非虛構寫作新聞實踐的文體演進過程及其影響因素,不僅有利于我們在傳媒體制改革中掌握主動權,還能給予當下的新聞實踐和新聞文體創(chuàng)新以啟示。
非虛構寫作文體最早出現(xiàn)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美國,與當時美國爭取民權和反戰(zhàn)運動的興起息息相關。這種新的寫作范式體現(xiàn)出對傳統(tǒng)精英文學的抵抗,也是對過去以虛構小說為代表的文學寫作方式的拒斥,對社會的強烈關注和介入是其最明顯的表征。
1959年11月15日,美國中部堪薩斯州發(fā)生了一樁血案,一家四口慘遭殺害。這樁沒有明顯犯罪動機,也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線索的離奇血案,為非虛構寫作的出現(xiàn)提供了契機。美國作家杜魯門·卡波特(Truman Capote)受《紐約客》雜志之邀,歷時6年,在6 000多頁的案件調查筆記基礎上,將傳統(tǒng)小說的想象力和新聞報道的真實性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創(chuàng)作了舉世皆驚的、被認為是非虛構寫作雛形的小說——《冷血》(In Cold Blood)。
非虛構寫作以“非虛構小說”的面貌進入大眾視野,與當時新聞界的“新新聞主義”思潮勾連,為當下的非虛構寫作新聞實踐埋下了伏筆。所謂“新新聞主義”,就是記者在報道時以真人真事為基礎,采用一些小說技巧,包括從傳統(tǒng)的對話到現(xiàn)代主義意識流等,對事件進行生動的敘述和細致的分析。媒介社會學家邁克爾·舒德森(Michael Schudson)認為,這種“文學性”和“新聞性”交織的寫作手法有其歷史根源,“文學傳統(tǒng)在新聞界根深蒂固,它鼓勵記者撰寫精彩的故事,而不是四平八穩(wěn)地客觀報道,要求文采飛揚、感人至深”[1]。 隨后,在《紐約客》《滾石》等新聞媒體的推動下,這種新的寫作手法大獲成功,逐漸成為一種流行的新聞寫作方式。
當然,非虛構寫作方式的發(fā)展并非一帆風順。尤其是在新聞實踐中,時時受到“新聞客觀性”準則的制約。直到1978年,普利策評獎委員會增設特稿寫作獎,才標志著這種新的寫作方式獲得新聞界的認可。而在文學領域,2015年10月8日,瑞典學院將當年的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白俄羅斯女作家、記者S·A·阿列克謝耶維奇,以表彰她對這個時代苦難與勇氣的書寫。至此,非虛構寫作才沒有了合法性的隱憂,可以一心一意地書寫這個世界。
在媒介深度融合的今天,除了傳統(tǒng)媒體中的非虛構寫作新聞實踐,傳統(tǒng)媒體還借助互聯(lián)網(wǎng)推出自己的新媒體非虛構寫作平臺。比較著名的是《新京報》深度報道部推出的“剝洋蔥people”,其所刊發(fā)的《白銀殺人往事》等報道在社會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伴隨互聯(lián)網(wǎng)技術的發(fā)展,各種自媒體非虛構寫作平臺如雨后春筍般出現(xiàn)。騰訊的“谷雨故事”、網(wǎng)易的“人間the Livings”、界面的“正午故事”以及“中國三明治”“地平線NONFICTION”“真實故事計劃”等新媒體非虛構寫作平臺,和傳統(tǒng)媒體的非虛構寫作一道,共同造就了當下非虛構寫作的媒介奇觀。
在考察我國非虛構寫作新聞實踐的文體演進時,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應該從我們自身的文化中去探究。“就中國古代的史傳文學傳統(tǒng)、‘五四’時期冰心等作家的‘事實小說’……1949年之后當代中國本土的‘非虛構小說’而言,‘非虛構寫作’都不是一個嶄新的話題”[2]。從這種一以貫之的文脈上可以更好地理解和解釋非虛構寫作文體的演進史。
學者王暉肯定了我國文學中悠久的寫實主義傳統(tǒng),并認為非虛構寫作的文體淵源應該是20世紀80年代的報告文學?!皥蟾嫖膶W成為20世紀中國文學中最能夠與時俱進并勇于承擔社會責任、文明批評和大眾心聲的‘時代文體’”[3]。
可以說,報告文學為非虛構寫作的出現(xiàn)奠定了基礎,也為非虛構寫作新聞實踐提供了可能。學者周勇同樣認為,“在國內,‘非虛構’寫作的應用可以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的報告文學,當時的作家常常通過個體層面上升到國家層面來敘述故事,涌現(xiàn)出了一批優(yōu)秀的作品”[4];安徽大學新聞學院副院長劉勇副教授也認為,非虛構寫作的新聞實踐應該追溯到20世紀80年代的“報告文學”,他還將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1978年)和劉賓雁的《人妖之間》(1979年)等報告文學作品作為這種非虛構寫作新聞實踐肇始的重要表征,認為“進入新時期以后,‘文革’的積習一度抑制了新聞界的活力與創(chuàng)造力,記者的文體實踐從觀念到寫法都嚴重落后于時代。其時的報告文學代替新聞?chuàng)撈鹆藢で笳嫦唷⒂涗洑v史的職責”[5]。
“報告文學”這種以“非虛構”為內核,又注重文學表現(xiàn)的寫作方式,為當時刻板的新聞實踐帶來了一縷清風。但到后來,報告文學卻越來越強調“文學性”,而與“新聞性”漸行漸遠,甚至走上了“虛構”的不歸路。20世紀90年代以后,“報告文學”逐漸歸于沉寂,而這種張揚“文學性”與“新聞性”的寫作方式卻歷久彌新,對后來的新聞文體演變產(chǎn)生了深遠地影響。
除了受到國內寫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和報告文學的影響,隨著改革開放而涌入的西方“新新聞主義”思潮也給我們的新聞實踐以新的啟示。李良榮教授在論及西方“新新聞主義”理論及其實踐時就指出:“新新聞主義其實為新聞特寫與通訊題材的寫作提供了全新的借鑒范式,甚至可以說提供了變異的可能性”[6]。過去無論是官方媒體所熱衷的“新華體”寫作方式,還是都市報所熱衷的“深度報道”,無一不含有西方“新新聞主義”寫作方式的身影。
如果說“新新聞主義”是舶來品,“報告文學”又過分偏向文學場域。那么,隨著都市報興起的新聞特稿,則更接近于我們今天所言的非虛構寫作新聞實踐。2003年,《南方周末》記者李海鵬采寫的“舉重冠軍之死”可以被認為是我國非虛構寫作新聞實踐的開端。
將新聞特稿作為非虛構寫作新聞實踐的文體淵源,無疑更接近新聞實踐的場域本身,也更能表征非虛構寫作新聞實踐的合法性。中國傳媒大學周逵教授認為,《南方周末》在此之后設立了特稿版,從此全面開啟了非虛構寫作的新聞實踐。與周逵教授觀點相似,著名新聞學者范以錦教授也認為,新聞本來就倡導真實性,何來“非虛構”?“其實,所謂的‘新聞領域非虛構寫作’就是中國當今流行的一種新聞文體——特稿……是借鑒文學領域的非虛構寫作手法應用于新聞領域的一種創(chuàng)新文體。”[7]
至此,非虛構寫作新聞實踐的發(fā)展脈絡大致清晰,這種脫胎于文學的寫作方式,逐漸從其文學母體中分離,以自己求真的價值取向、介入性的寫作姿態(tài)和“在場”表達,與新聞的真實性、客觀性等價值取向互為鏈接,發(fā)揮各自的特長,為當下的新聞文體創(chuàng)新提供了新的契機。有時,我們可能難以區(qū)分它們的準確界限,但它們卻自成體系,共同建構了我們所賴以生存的世界圖景,為我們的精神世界和現(xiàn)實需要提供了各種可能。尤其重要的是,在新聞體制改革和傳統(tǒng)媒體式微的今天,非虛構寫作可能恰恰可以提供傳統(tǒng)媒體所需要的東西,給日漸衰微的傳統(tǒng)媒體注入一支強心劑。
非虛構寫作進入新聞實踐,成為一種創(chuàng)新的新聞文體和寫作方法,是傳媒市場化變革、新媒體發(fā)展等多重因素作用的結果。作為新聞實踐的非虛構寫作,它直接回應了當下新聞實踐所面臨的困境,在為當下新聞實踐尋找新的可能的同時,也為自己找到了出場的機會。
20世紀90年代開始,我國傳媒行業(yè)開始了市場化進程。隨之,新聞媒體對擴大發(fā)行量和影響力的訴求越來越大。在這種語境下,如何以更加優(yōu)質的內容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從而取得廣告商的青睞,就成了決定媒體生死存亡的大事。然而,在我國傳統(tǒng)的新聞寫作實踐中,事實羅列式的“倒金字塔”結構和宣傳意味濃烈的“新華體”等新聞寫作方式,顯然難以滿足媒體和受眾的需要。這樣,集“文學性”與“新聞性”于一體的非虛構寫作便成為可能。
與此同時,新媒體的出現(xiàn)讓越來越多的自媒體成為了新的新聞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媒介技術賦權給自媒體的同時,也賦權給了新聞受眾。相較于傳統(tǒng)媒體,自媒體離受眾更近,也更知道受眾需要什么。這樣,迎合受眾的新聞閱讀趣味,非虛構寫作的“敘事”特長便得以充分施展。為了吸引受眾的注意力倒逼新聞寫作者不得不重視讀者的需要。非虛構寫作也有了更多創(chuàng)作的機會。
新聞除了告知受眾需要的信息外,也在建構他們所認知的世界。“新聞不是反映現(xiàn)實的一面鏡子。它是對世界的一種再現(xiàn),而所有的再現(xiàn)都是選擇性的”[8]。正是由于這種選擇性,在“以正面報道為主”的基調中,很多負面或者邊緣的新聞常常被忽視。這樣,傳統(tǒng)媒體所建構的“社會鏡像”越來越難以反映現(xiàn)實社會的復雜多變。而與此相反,非虛構寫作卻鼓勵作者“關注和描繪政治、經(jīng)濟、文化領域所謂的‘中心話語’之外的生活和事件,展現(xiàn)出對中心經(jīng)驗的逃離和偏移,展現(xiàn)出真實經(jīng)驗的殘酷性,為被話語強權遮蔽了的‘非中心’代言,而不是為中心話語歌功頌德”[9]。
可以說,非虛構寫作參與新聞實踐,將過去邊緣和“非中心”的事物作為自己的書寫對象,極大地擴充了我們對生活圖景的認知。尤其是過去一些屬于亞文化范疇的現(xiàn)象,例如“二奶”“紅燈區(qū)”、同性戀等,如今都在非虛構寫作者的筆端得以呈現(xiàn)。作為新聞實踐的非虛構寫作,給了受眾不一樣的現(xiàn)實經(jīng)驗和閱讀體驗,也進一步還原了現(xiàn)實世界,這在過去的報道中是難以想象的。將非虛構寫作引入新聞實踐,補充了過去新聞報道的不足,體現(xiàn)了非虛構寫作存在的合法性。
非虛構寫作進入到文學和新聞領域,還受到作者本身的困頓的影響?!凹眲∽兓纳鐣Y構,遠遠超出我們原有的經(jīng)驗范圍,所以,喪失駕馭當下現(xiàn)實的能力,就會導致想象力的匱乏和文本的‘懸置’。在此語境下‘非虛構’找到了登場的時機。 ”[10]2010 年《人民文學》開設“人民大地?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目的就是“吁請我們的作家,走出書齋,走向吾土吾民,走向這個時代無限豐富的民眾生活,從中獲得靈感和力量”,并“特別注重作者的‘行動’和‘在場’,鼓勵對特定現(xiàn)象、事件的深入考察和體驗”⑴。
回到新聞實踐的場域,“貼近實際、貼近生活、貼近群眾”的“三貼近”原則一直作為新聞工作者的行動準則而存在。這與非虛構寫作強調“行動”和“在場”的價值取向殊途同歸,它們都要求寫作者深入生活實際,反映鮮活的社會生活,可以說,非虛構寫作與新聞實踐在這一點上也達成了前所未有的默契。
作為新聞實踐的非虛構寫作在國內的興起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它是傳媒變革以增強競爭力的需要,是傳媒更好地建構和反映社會現(xiàn)實生活的需要,是讀者對優(yōu)秀新聞文本的需要,也是新媒體沖擊下新聞文體創(chuàng)新的需要。更重要的是,面對日益復雜的社會生活,新聞工作者需要以一名“行動者”來書寫社會現(xiàn)實生活。這樣,非虛構寫作便成為了可能。
新聞學是一門實用科學,將非虛構寫作引用到新聞學場域,就是為了解決當下的新聞實踐困境,為當下的新聞實踐提供新的思路和尋找新的可能。非虛構寫作對“敘事”的重視和對“故事性”的青睞,給當下的新聞寫作和文本生產(chǎn)提供了新的啟示。過去新聞媒體重采訪而輕敘事,有著“七分采訪,三分寫作”的說法。這種思想指導下,記者常常對“敘事”和“文本”用心不夠,導致新聞作品千篇一律,難以引起讀者的閱讀興趣。而非虛構寫作張揚“文學性”的寫作方式,正好可以彌補新聞寫作這一長期存在的問題。
總而言之,作為新聞實踐的非虛構寫作給新聞實踐帶來新的可能。在今天這個急劇變化的時代,作為新聞實踐的非虛構寫作如何才能揚長避短,更好地服務傳媒變革和受眾的需要,還需在以后的新聞實踐中不斷地發(fā)展創(chuàng)新。
注釋:
⑴參見2010年第11期《人民文學》中的文章:《留言》與《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