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夔州詩的悲情*

陳 忻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杜甫夔州詩的悲情*

陳 忻

(重慶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重慶 401331)

杜甫在夔州的時間將近兩年，這是他生命的最后階段，也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旺盛的時期。這一時期，杜甫為國家的動蕩不安而憂、為百姓酸辛沉重的生活而痛，也為自己漂流衰頹而悲，其詩的字里行間無不流溢著濃厚的悲情。

杜甫；夔州詩；悲情

唐代宗永泰元年五月，杜甫離開浣花草堂，自戎州至渝州，六月至忠州，繼之至云安。大歷元年春，離開云安，其夏到夔州居住，直到大歷三年正月去夔出峽。杜甫在夔州的時間將近兩年，這是他生命的最后階段，也是其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旺盛的時期。這一時期，杜甫所面對的是萬方多難，民生多艱的國勢和自己病痛纏身、親朋萬里、歸鄉(xiāng)無望的情狀，他為國家的動蕩不安而憂、為百姓酸辛沉重的生活而痛，也為自己漂流衰頹而悲，其詩的字里行間無不流溢著濃厚的悲情。

一、不眠憂戰(zhàn)伐，無力正乾坤

杜甫居夔前后，大唐帝國內(nèi)憂外患，烽煙戰(zhàn)火不熄。朝廷對外窮于應(yīng)付亂局，對內(nèi)則“專事姑息，不能復(fù)制，雖名藩臣，羈縻而已”。[1]卷二百二十三《唐紀三十九》，7175正值晚年疾病纏身，故園遠隔萬里的凄苦孤寂之際，杜甫心中的波瀾正似“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秋興其一》)的洶涌和黯淡。他作于此期的詩歌感慨“佳辰對群盜，愁絕更堪論”(《九日》)，頻頻出現(xiàn)其中的“戰(zhàn)伐”“豺狼”“喪亂”“時?！薄氨辍钡茸謽?，正是當時外敵入犯、盜賊猖狂、朝廷不安的真實寫照。

大唐自安史亂后元氣大傷，外敵入侵不斷，嚴重威脅著國家的安全穩(wěn)固。就以杜甫離開成都，一路顛簸，定居夔州這段時間來看，在《新唐書》本紀第六《代宗》中就清楚地記載了當時的情況：

(永泰元年)二月戊寅，黨項羌寇富平。

(八月庚辰)仆固懷恩及吐蕃、回紇、黨項羌、渾、奴剌寇邊。

(九月甲辰)吐蕃寇醴泉、奉天，黨項羌寇同州，渾、奴剌寇盩厔，京師戒嚴。

(十月己未)吐蕃至邠州，與回紇寇邊。辛酉，寇奉天。癸亥，寇同州。乙丑，寇興平。

(大歷元年)九月辛巳，吐蕃陷原州。

(大歷二年)九月甲寅，吐蕃寇靈州。乙卯，寇邠州……京師戒嚴。

事實上，邊境不寧，朝廷不安還只是來自于外在的一個方面的困局；就當時朝廷管轄范圍內(nèi)的情況來看，藩鎮(zhèn)爭鋒，內(nèi)斗不已也大大耗損了大唐的元氣。杜甫雖遠在西南，卻也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動蕩險危的國勢。

從杜甫居夔前后的國中內(nèi)亂來看，最為嚴重的當屬周智光和崔旰之亂。周智光在宦官魚朝恩為觀軍容使鎮(zhèn)陜州時，與之昵狎，因得其推賞，累遷華州刺史，同、華二州節(jié)度使及潼關(guān)防御使，加檢校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永泰元年，吐蕃、回紇、黨項羌、渾、奴剌十余萬眾寇奉天、醴泉等縣，周智光破而逐之。至鄜州，因與杜冕不和，遂殺鄜州刺史張麟，坑殺杜冕家屬八十一人，焚掠坊州廬舍三千余家。永泰二年十二月，周智光再殺前虢州刺史兼御史中丞龐充，又劫去諸節(jié)度使進奉貨物及轉(zhuǎn)運米二萬石，據(jù)州而反。大歷元年正月，周智光至華州，聚亡命徒眾數(shù)萬人，縱其剽掠。十二月，殺陜州監(jiān)軍張志斌，臠食其肉。對于周智光的暴行，朝廷無奈姑息，意欲任命周智光左仆射，以換取寧靜，但周智光卻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和野心，他公開謾罵道：“智光有大功于天下國家，不與平章事而與仆射！且同、華地狹，不足展材，若益以陜、虢、商、鄜、坊五州，庶猶可耳。”“此去長安百八十里，智光夜眠不敢舒足，恐踏破長安城，至于挾天子令諸侯，惟周智光能之?！盵1]卷二百二十四《唐紀四十》，7193直到大歷二年郭子儀率兵討之，華州牙將姚懷、李延俊殺周智光，以其首級獻之，這場持續(xù)數(shù)年的混亂才算告一段落。

杜甫于永泰元年移舟南下，而那時的蜀中也因郭英乂與崔旰相爭，陷入了大亂。崔旰本屬嚴武部下，深受其寵。據(jù)《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十四《唐紀四十》記載，嚴武為劍南節(jié)度使時，“奏將軍崔旰為利州刺史。時蜀中新亂，山賊塞路，旰討平之。及武再鎮(zhèn)劍南，賂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張獻誠以求旰。獻誠使旰移疾自解，詣武。武以為漢州刺史，使將兵擊吐蕃于西山，連拔其數(shù)城，攘地數(shù)百里；武作七寶轝迎旰入成都以寵之?！盵1]7186永泰元年四月，嚴武薨。“行軍司馬杜濟知軍府事。都知兵馬使郭英幹，英乂之弟也，與都虞侯郭嘉琳共請英乂為節(jié)度使；旰時為西山都知兵馬使，與所部共請大將王崇俊為節(jié)度使。會朝廷已除英乂，英乂由是銜之，至成都數(shù)日，即誣崇俊以罪而誅之。召旰還成都，旰辭以備吐蕃，未可歸，英乂愈怒，絕其饋餉以困之。旰轉(zhuǎn)徙入深山，英乂自將兵攻之，聲言助旰拒守。會大雪，山谷深數(shù)尺，士馬凍死者甚眾，旰出兵擊之，英乂大敗。”[1] 7187崔旰繼之再襲郭英乂于成都，郭英乂再敗。崔旰因入成都，屠郭英乂家，英乂單騎奔簡州。緊接著，普州刺史韓澄殺郭英乂，邛州牙將柏茂琳、瀘州牙將楊子琳、劍州牙將李昌巙又分頭起兵討伐崔旰，導(dǎo)致蜀中大亂。大歷元年二月，朝廷特任命杜鴻漸為山南西道、劍南東西川副元帥、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期望平息蜀亂。然而三月就發(fā)生了山南西道節(jié)度使兼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張獻誠與崔旰大戰(zhàn)于梓州的事件，其結(jié)果是張獻誠大敗。杜鴻漸對崔旰心存畏懼，到達成都后，不責問崔旰，反而委之以州府事，且請以節(jié)制讓崔旰，以柏茂琳、楊子琳、李昌巙各為本州刺史。代宗不得已而從之。八月，以崔旰為成都尹、西川節(jié)度行軍司馬。大歷二年六月，杜鴻漸入朝，再薦崔旰。“上亦務(wù)姑息，乃留鴻漸復(fù)知政事。秋，七月，丙寅，以旰為西川節(jié)度使?！盵1]卷二百二十四《唐紀四十》，7195

面對混亂不安的國勢，在夔州期間，杜甫“不眠憂戰(zhàn)伐”(《宿江邊閣》)，以窮愁潦倒、老病衰頹之身寫下了大量憂國傷時的作品。這些作品中，不乏今昔對照的感傷和悲嘆。杜甫親身經(jīng)歷了大唐帝國由盛而衰的過程，作于“吐蕃陷京后，代宗復(fù)國時”[2] 497的《憶昔》對開元盛世進行了最美好的追憶：“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宮中圣人奏云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余年間未災(zāi)變，叔孫禮樂蕭何律?！笨上н@種美好早已成為過往，其后卻是“戰(zhàn)伐何由定”“時危人事急”“未息豺虎斗”(《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的局勢。安史之亂改變了一切，國家從此陷入混亂動蕩之中。夔州時期，杜甫的生命已經(jīng)進入尾聲，他的憂國之心依舊頑強，“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江上》)。他在詩中痛陳當日之亂局，矛頭直指身居朝廷要職的“太平人”：

故國風云氣，高堂戰(zhàn)伐塵。胡雛負恩澤，嗟爾太平人。(《中夜》)

仇兆鰲定此詩乃“客夔而傷亂離也”?！帮L云氣，變易無常。戰(zhàn)伐塵，屢經(jīng)殘破。負恩澤，追恨祿山。蓋自天寶初，而禍綿不息，致不能為太平之人也?！盵3] 1461《杜詩鏡銓》更謂此詩“結(jié)句有追咎逸居招禍意。祿山負恩作逆，誰致其然乎？正由當時公卿隳邊防而耽逸豫以至此耳?！盵2] 667可見此詩對朝廷政策是有所指，對“太平人”是有所刺的。晚年困居夔州的杜甫從未放棄憂國之思，雖然他說“欲陳濟世策，已老尚書郎”(《暮春題瀼西新賃草屋五首》)，但卻依然是“時危思報主，衰謝不能休”(《江上》)。在詩中他不僅痛陳“兵戈浩未息，蛇虺反相顧 ”(《雨》)的現(xiàn)實苦難，更進一步分析朝政之失。在此略舉數(shù)例如下：

朝廷任猛將,遠奪戎虜場。到今事反覆,故老淚萬行。(《又上后園山腳》)

此詩諷刺武將受朝廷重用，恃寵邀功。仇兆鰲注云：“此傷當時黷武殃民”，“事反覆，謂河北屢叛”。又引《杜臆》曰：“此兼喻吐蕃西走，祿山北競。水石如故，而中原獨疲，以民傷戍役故耳。此追咎當時邊將邀功，朝廷好武也”。[3] 1661-1662又“奴仆何知禮，恩榮錯與權(quán)”，(《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乃是諷刺朝廷用人不明。浦起龍《讀杜心解》析曰：“自宦豎典兵，廝養(yǎng)得志?！盵4] 772

《諸將五首》是杜甫夔州時期議論國事的七律聯(lián)章體，其二有句曰：“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边@里既對朝廷引外兵平亂致以異議，也對朝中文武不能替君王分憂表達不滿?！吨T將》(其三)云：“滄海未全歸禹貢，薊門何處盡堯封。朝廷袞職雖多預(yù)，天下軍儲不自供。”這些詩句中皆有實指，絕非泛泛之論。浦起龍《讀杜心解》分析詩中深意說：“肅宗收京討叛，屢藉回紇之力，而要求縱暴，公私苦之。至永泰元年，竟合吐蕃入寇?！薄胺?zhèn)之禍，河北最甚，延及末造，卒以亡唐。而其禍皆成于代宗之初。時成德則李寶臣，魏博則田承嗣，相衛(wèi)則薛嵩，盧龍則李懷仙，淄青則李正己，各治兵完城，自署將吏，不供貢賦，其可憂更切于吐蕃、回紇?！盵4] 647—648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亦分析此詩曰：“將相大臣，當安危重任，不思何以歸職貢，復(fù)封疆，補袞職于朝廷，供軍儲于天下”。[5] 516杜甫夔州時期的詩歌與時政密切結(jié)合，真實地反映了歷史事實，同時也體現(xiàn)了他“無力正乾坤”(《宿江邊閣》)的憂傷之情，而這些情感的大量出現(xiàn)也成為其夔州時期詩歌的“秋意”之一。

二、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

自安史之亂以來，大唐帝國戰(zhàn)事不休，用度劇增，征收頻繁，稅負沉重。據(jù)《新唐書》卷五十一《食貨一》記載：“自天寶以來，大盜屢起，方鎮(zhèn)數(shù)叛，兵革之興，累世不息。而用度之數(shù)，不能節(jié)矣。加以驕君昏主，奸吏邪臣，取濟一時，屢更其制，而經(jīng)常之法，蕩然盡矣。由是財利之說興，聚斂之臣進。蓋口分、世業(yè)之田壞而為兼并，租、庸、調(diào)之法壞而為兩稅。至于鹽鐵、轉(zhuǎn)運、屯田、和糴、鑄錢、括苗、搉利、借商、進奉、獻助，無所不為矣。蓋愈煩而愈弊，以至于亡焉?！痹谶@種狀況下，百姓既要應(yīng)付朝廷的需求，又要躲避戰(zhàn)火兇兵，其生存之艱難可想而知。暮年的杜甫漂泊流蕩，窮愁潦倒，他親歷動亂，真切地為亂世而憂，為蒼生百姓而嘆。居夔期間所作的《夔府書懷四十韻》，就體現(xiàn)了杜甫對世事的關(guān)切與擔憂：

使者分王命，群公各典司?？止跃x斂，不似問瘡痍。萬里煩供給，孤城最怨思。綠林寧小患，云夢欲難追。即事須嘗膽，蒼生可察眉。

詩中指斥索餉之官、牧民之吏不問生民之苦，只重賦斂，嚴重擾民，導(dǎo)致百姓“最怨思”。“綠林寧小患，云夢欲難追”兩句更深刻指出民不堪命，如若叛去為盜，終將成為國家大患的危險，可謂發(fā)人警醒?！抖旁婄R銓》謂“綠林寧小患，云夢欲難追”兩句“言民將為盜”，“追悔無及”。[2] 709在夔州時期，這類作品非常多。杜甫不僅為普通百姓的生活憂慮，更把民生的疾苦與國家朝廷的安寧聯(lián)系起來，在《有感五首》之三中，他明白地提出：“不過行儉德,盜賊本王臣?！北I賊、王臣本無絕對的鴻溝，如果君王不行儉德，繼續(xù)搜刮無度，實在也難?！巴醭肌笨缭进櫆?，與朝廷為敵，那時候才真是追悔無及。

對照中唐時百姓的實際生活狀況，杜甫詩歌中所言絕非夸大其詞。《新唐書》卷五十一《食貨一》記載當時“百姓殘于兵盜,米斗至錢七千。鬻籺為糧,民行乞食者屬路?！薄皬娍芪匆?民耗斂重。及吐蕃逼京師,近甸屯兵數(shù)萬,百官進俸錢,又率戶以給軍糧。至大歷元年,……天下苗一畝稅錢十五……以國用急,不及秋,方苗青即征之,號‘青苗錢’。又有‘地頭錢’,每畝二十,通名為青苗錢。又詔上都秋稅分二等,上等畝稅一斗,下等六升,荒田畝稅二升?！睂τ诎傩盏闹刎?，杜甫屢屢反映在其夔州期間詩篇中，真實地再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的慘狀，表達了深深的憂民之悲：

分軍應(yīng)供給，百姓日支離。黠吏因封己，公才或守雌。(《贈崔十三評事公輔》)

時危賦斂數(shù),脫粟為爾揮。相攜行豆田,秋花靄菲菲。子實不得吃,貨市送王畿。盡添軍旅用,迫此公家威。主人長跪問,戎馬何時稀。我衰易悲傷,屈指數(shù)賊圍。(《甘林》)

亂世誅求急，黎民糠籺窄?！厄?qū)豎子摘蒼耳》

野哭千家聞戰(zhàn)伐，夷歌數(shù)處起漁樵。(《閣夜》)

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又呈吳郎》)

八荒十年防盜賊,征戍誅求寡妻哭,遠客中宵淚沾臆?！痘⒀佬小?/p>

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白帝》)

……

然而，杜甫雖然為民生疾苦而憂慮深廣，但以老病衰頹之身，根本無力改變?nèi)魏螤顩r。他所能想到的也就只能是息兵務(wù)農(nóng)，薄賦養(yǎng)民的理想愿望而已。在夔州時期的詩歌里，“安得務(wù)農(nóng)息戰(zhàn)斗,普天無吏橫索錢”(《晝夢》)，“獄訟永衰息，豈唯偃甲兵。悽惻念誅求，薄斂近休明”(《同元使君舂陵行》)這類作品占到了相當多的篇幅。這是杜甫憂民之心的真實表露，也是滿心無奈、悲痛哀傷的自我慰藉。

三、洎乎吾生何飄零，支離委絕同死灰

大歷元年夏，杜甫到達夔州。這里的風俗、景物對于杜甫來說都相當陌生，在其《戲作俳諧體遣悶二首》中，他對此進行了具體的描述：

異俗吁可怪，斯人難并居。家家養(yǎng)烏鬼，頓頓食黃魚。舊識能為態(tài)，新知已暗疏。治生且耕鑿，只有不關(guān)渠。

西歷青羌板，南留白帝城。於菟侵客恨，粔籹作人情。瓦卜傳神語，畬田費火聲。是非何處定，高枕笑浮生。

仇兆鰲《杜詩詳注》分析此詩乃“厭居夔州而作也。異俗難居，二句領(lǐng)起。三四言俗之可怪，五六言人難并居，末欲付之不問，聊以遣悶也?！薄芭f識而多倦態(tài)，新知亦唯貌親，總見交情之薄”。“次章，亦嘆夔俗之可怪也。首二敘客夔之由，中四記土俗之異，末言此地是非，不必與論，但當以一笑置之耳，所謂遣悶也。”[3] 1793-1794風俗的奇異，人情的淺薄增加了外來者的疏離感。杜甫的夔州詩有不少類似的作品。其《最能行》明言“此鄉(xiāng)之人氣量窄，誤競南風疏北客”。遠離中原，親朋疏離，更何況國家動蕩不寧，自己老病纏身，正所謂“壯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間。天下兵常斗，江東客未還”(《有嘆》)。在這種情況下，面對“氣量窄”“疏北客”的異地，老病衰頹的杜甫更加思念故鄉(xiāng)和親朋故友，他時常感嘆：“時危覺凋喪，故舊短書稀”(《雨》其三)。居夔期間，杜甫詩歌中描繪當?shù)鼐吧L物的篇幅很大，但這些景物的作用卻往往是牽動他的鄉(xiāng)思和孤獨之感：

為客無時了，悲秋向夕終。瘴馀夔子國，霜薄楚王宮。草敵虛嵐翠,花禁冷葉紅。年年小搖落,不與故園同。(《大歷二年九月三十日》)

仇兆鰲注此詩曰：“為客悲秋，是全首大意。中言地氣暖而物色鮮，是秋盡之景。末對搖落而思故鄉(xiāng)，是作客之情。年年，見為客已久。客無盡期，而秋向夕終，嘆節(jié)序?qū)乙埔?。以花草起搖落，后四斷續(xù)相生。”[3] 1787景物的艷麗壯美帶給杜甫的往往是懷遠傷離的悲情。其《晚晴》以“高唐暮冬雪壯哉，舊瘴無復(fù)似塵埃。崖沉谷沒白皚皚，江石缺裂青楓摧。南天三旬苦霧開，赤日照耀從西來”的壯麗景色對比“照我衰顏忽落地，口雖吟詠心中哀”，“洎乎吾生何飄零，支離委絕同死灰”的飄零傷悲。面對雄奇壯麗的景色，杜甫發(fā)出的卻是“形勝有余風土惡”(《峽中覽物》)、“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日暮》)的感嘆。夔州時期，杜甫再難以寧靜從容之心欣賞景物。登高遠望，固然有“城尖徑昃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的雄奇壯偉，然而發(fā)自他內(nèi)心的卻是“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的痛楚。(《白帝城最高樓》)

如前文所述，杜甫居夔前后，國家動蕩不安，自己又多病衰頹，他時時感嘆“長為萬里客，有愧百年身”(《中夜》)、“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登高》)。這一時期所作的思念故國家園的作品情真意切，“一辭故國十經(jīng)秋，每見秋瓜憶故丘”(《解悶》)，其深摯細膩讓人動容。

亂后居難定, 春歸客未還。 水生魚復(fù)浦, 云暖麝香山。半頂梳頭白,過眉拄杖斑。 相看多使者, 一一問函關(guān)。(《入宅》其二)

這首詩作于大歷二年，杜甫從西閣遷居到赤甲，移居遷動了杜甫的思歸念遠之情。“水生魚復(fù)浦, 云暖麝香山”，本是春日里溫暖寧靜的景色，可是杜甫的內(nèi)心卻并不安寧，春歸而依舊客居他鄉(xiāng)，亂后雖然還是水生云暖，但與春意相應(yīng)和的卻是發(fā)稀頭白，手杖相扶的老病容態(tài)。“一一問函關(guān)”，細膩而憂傷，描繪出切盼亂定歸去的心情。

在夔州期間，杜甫寫作了大量因弟妹離散而興發(fā)的思念與牽掛的悲情，其真摯的情感隨處可見：

弟妹蕭條各何在，干戈衰謝兩相催！(《九日》)

團圓思弟妹，行坐白頭吟。(《又示兩兒》)

亂后嗟吾在，羈棲見汝難……十年朝夕淚，衣袖不曾干。(《第五弟豐獨在江左,近三四載寂無消息,覓使寄此二首》)

在抒發(fā)親人遠隔的悲情外，夔州時期的作品中，也不乏重逢的興奮。作于大歷二年春的《得舍弟觀書自中都已達江陵今茲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團圓可待賦詩即事情見乎詞》一詩寫到：

爾過到江陵府，何時到峽州。亂離生有別，聚集病應(yīng)瘳。颯颯開啼眼，朝朝上水樓。老身須付托，白骨更何憂。

杜甫得到兄弟家書，暮春月末即可到達夔州，于是“朝朝上水樓”遙望期盼。詩中展望兄弟即將相聚團圓的情景，想到身后之事可以托付，自覺“白骨更何憂”，其情深摯真切?！渡岬苡^赴藍田取妻子到江陵喜寄三首》作于大歷二年冬，其中的“比年病酒開涓滴，弟勸兄酬何怨嗟”，寫出了久別重聚，把酒言歡的快意。但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歡喜都來自于杜甫的想象，杜甫把重聚的想象描繪得越真切美好，其現(xiàn)實中骨肉不得團圓的悲苦就越濃越厚。

以上從三個方面探討了杜甫夔州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秋意”，這“秋意”伴隨著杜甫的暮年，時時處處散發(fā)著濃濃的悲情，真實記錄了杜甫憂國憂民的情懷和窮愁潦倒的悲酸。

[1] 司馬光.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56.

[2] 楊倫.杜詩鏡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 仇兆鰲.杜詩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4] 浦起龍.讀杜心解[M].北京：中華書局，1961.

[5] 錢謙益.錢注杜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TheSadnessofDuFu’sKuizhouPoems

CHEN Xin

(SchoolofLiteralArts，ChongqingNormalUniversity，Chongqing401331,China)

Du Fu stayed in Kuizhou for nearly two years, this was the final stage of his life, and was also particularly vigorous period of his poem creation. During this period, Du Fu was dolorous for the country’s turmoil, he was not only painful for the people’s hard life, but also for his own decadent and sadly wandering life, the poems created in this period are overflowing with a deep sadness.

Du Fu; Kuizhou Poems; sadness

10.3969/j.issn.1672- 0598.2018.01.013

2016-10-29

陳忻(1963—)，女；文學(xué)博士，重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

I207.22

A

1672- 0598(2018)01- 0112- 05

(責任編校：楊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