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國民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 北京 100089)
學(xué)人多認(rèn)為,《逍遙游》《秋水》主張小大有分且崇大抑小,《齊物論》主張齊小大,兩者相互矛盾。尚永亮先生說:
《逍遙游》強(qiáng)調(diào)的是“小大之辯”,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而《齊物論》強(qiáng)調(diào)的是“小”亦“大”,“大”亦“小”;終至“無小無大,無壽無夭”。于是,莊子兩篇最重要的文章圍繞“小”、“大”問題呈現(xiàn)出深刻的矛盾,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如何理解上述《逍遙游》與《齊物論》在“小”、“大”問題上的矛盾?筆者認(rèn)為:這種矛盾是由莊子之理論與實踐存在的矛盾決定的,換言之,現(xiàn)實的莊子和理想的莊子并不統(tǒng)一;而由于這種矛盾和不統(tǒng)一,遂導(dǎo)致莊子對外物的評價產(chǎn)生悖論。在理論上,莊子力主同是非、等貴賤、齊小大,從天性自然的角度,認(rèn)為無論小大,只要能安其位、適其性,皆可自得自樂。而在實踐中,莊子又是承認(rèn)小大之別并崇大抑小的。從活動的地域、眼界的大小、胸懷的闊狹、離大道的遠(yuǎn)近等方面來看,小皆不及大?!?〕
筆者認(rèn)為,《逍遙游》《齊物論》《秋水》要保持思想的統(tǒng)一性;理論(知)與實踐(行)的不統(tǒng)一是平常的,因為知未必能行,從知到能(行),尚須一躍,故不能以知與行的不統(tǒng)一解釋知(理論)的矛盾性;莊子之逍遙并非小大之物適性自得的逍遙,這是郭象的思想。
郭象《莊子注》是魏晉玄學(xué)的集大成者,對后世產(chǎn)生了至為深巨的影響,以致人們名義上談?wù)撉f子的思想,而實際上談?wù)摴蟮乃枷耄荒茏杂X二者的異同。學(xué)人多認(rèn)為,《莊子注》對《莊子》文本展開“忘言”之辯,是所謂“過度詮釋”“誤讀”。湯一介說,《莊子注》主要通過“寄言出意”等解釋方法,以撇開莊子的原意,而發(fā)揮他自己的思想體系。〔2〕劉笑敢認(rèn)為,《莊子注》對《莊子》文本的解釋不是順向的解釋,而是異向的解釋(解釋方向與文本方向不同)、逆向的解釋(與文本方向相反);這種解釋違背了原作精神或基本否定原作精神,而以自己的精神和理論表達(dá)為定向,也可稱為自我表現(xiàn)式詮釋?!?〕筆者認(rèn)為,《莊子注》之解釋《莊子》,主要是對《莊子》的思想展開重構(gòu),即建構(gòu)一套完整的思想體系以繼承發(fā)展和轉(zhuǎn)化《莊子》的思想。
《逍遙游》討論的是“小大之辨”“逍遙游”問題。
小大之辨的問題,關(guān)涉兩個層面的回答:一是事物有沒有小大的分別,這是事實層面的回答;二是如果事物有小大之別,則有沒有高下、勝負(fù)的等級,這是價值層面的回答。“崇大抑小”,即小不如大,是價值評價?!褒R小大”有兩種含義:一種是泯除小大的分別(事實層面);一種是承認(rèn)小大的事實分別,而肯定小大在價值上平等。事實上一齊必是價值上一齊;但事實上小大有分、小不知大不能必然推出價值上小不如大、崇大抑小,也可以得出價值平等的結(jié)論。英國哲學(xué)家休謨曾提出著名的“休謨問題”——從事實能否推出價值,即從“是”能否推出“應(yīng)該”;其結(jié)論是,從事實不能推出價值。要之,小大之辨包含事實與價值兩個層面,不可混為一談。
《逍遙游》首先描述大鵬與蜩、學(xué)鳩的分別,由形體的小大到存在之境的廣狹。蜩、學(xué)鳩、斥鴳不能理解大鵬飛翔于九萬里高空,“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斥鴳笑之曰”,這是小不知大。小不知大,是事實層面的回答,即小受其存在之境的限制而沒有能力知大;這不是小不如大的價值判斷。小大有分、小不知大之事實,可有兩種價值評價:一是小不如大,即崇大抑?。欢切〈笤趦r值上平等。但讀者往往一看到小大有分且小不知大,就必然認(rèn)為崇大抑小,這是有誤的。
《逍遙游》接著敘述事物之年的小大(生命的長短)。所謂“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即“小不及大”,也有兩個層面的理解,事實層面是小不知大,價值層面是小不如大?!俺恢匏?,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4〕顯然,莊文是從事實層面敘述小年不知大年,而非小年不如大年,以引導(dǎo)小年追逐大年?!氨娙似ブ?,不亦悲乎”有兩種解釋:一是人生百年,不能像彭祖長生,故眾人不與彭祖相比,不會感發(fā)生命短促的悲傷;二是眾人與彭祖相比,追慕彭祖之長生,不禁悲從中來。莊文偏重第一種解釋。因此,讀者從“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簡單得出崇大抑小的結(jié)論,是不正確的。
《逍遙游》終而討論小知與大知的分別。小知與大知是就人的精神境界而言。精神境界有諸多內(nèi)容,莊文主要突出精神境界中拋棄世俗價值觀念而獲得逍遙的內(nèi)涵。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是官員和君主,眾人之佼佼者,以世俗觀念為準(zhǔn)則而受其限制,不能自由。宋榮子不以世人的毀譽(yù)為意,“且舉世而譽(yù)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部分突破世俗觀念的束縛而獲得有限的自由。列子乘風(fēng)而行,是一位遠(yuǎn)離世俗而隱居江湖的隱士,大部分突破世俗觀念的限制而獲得更大的自由。這幾種人的精神境界有小大之分,這是事實層面的敘述,可有兩種價值判斷:一是境界有小大不同,但價值平等,無小無大;二是境界有小大不同,小不如大,大更有價值。因此,從境界的小大有分、小不知大中直接推出崇大抑小,則是不正確的。莊文最后推出神人,神人隔絕世俗世界,拋棄各種世俗價值觀念,游于天地之間。這已超越小大之分,故不能以神人為大知。(下文再論)
《秋水》中,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但來到東海,浩然不見水端,而慚愧自己的眼界狹小,嘆曰“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接著北海若侃侃而談大海之大,這是河伯所不知的。因此,莊文的主要思想是小不知大,即“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于墟也;夏蟲不可以語于冰者,篤于時也;曲士不可以語于道者,束于教也”。井蛙受存在之境狹小的制約,而不能知大海之事;夏蟲受時間短暫的制約,而不能知結(jié)冰之事;一曲之士受眼界狹小的制約,而不能知大道。小不知大,包涵著小大平等與崇大抑小兩種價值判斷。
綜之,《逍遙游》《秋水》主要描述小大有分、小不知大的事實,可得出崇大抑小或小大平等兩種價值判斷;但讀者往往把事實與價值混為一談,直接得出崇大抑小的結(jié)論。
“齊物論”略有兩義:一是齊“物”,即泯除事物的分別,這是事實一齊,價值一齊是題中之義;二是齊“物論”,即泯除是非、善惡、美丑等分別,這是價值一齊。齊物、齊物論,包括齊小大,即小大之物在事實與價值上一齊。
《齊物論》的致思方式,是從物、物論之分別開始,歸結(jié)為齊物、齊物論;換言之,以不齊為手段到達(dá)齊之目的。
《齊物論》首先描寫自然界的風(fēng)聲,“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眾竅的形狀多樣,風(fēng)吹之發(fā)出的音聲精彩紛呈。接著敘述眾人的錯綜分別,“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z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縵縵”,認(rèn)知之異、言語之異、寤寐之異、交接之異、恐悸之異、動止之異、性情之異、事變之異等等,種種情狀日夜相繼。若讀者據(jù)此認(rèn)為《齊物論》主張事物有分,則是錯誤的。莊文認(rèn)為,物、物論之分是造成社會、政治、人生之對立矛盾的主要根源。眾人愚昧而執(zhí)著于分別,陷入無窮無盡的紛爭混亂中,終身勞役而不見成功,形體精神損傷,“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邪!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獨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這難道不是眾人的芒昧嗎?這難道不是人生之最大的悲哀嗎?牟宗三認(rèn)為,這段文字對于現(xiàn)實人生最具有“存在之悲感”〔5〕。莊文終歸為齊物:“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至知是“未始有物”,即忘物;其次之知是“有物”,但物渾然而沒有分別;再次之知是物有事實上的分別,這是事實之知;最下之知即是非之辨的彰顯,這是價值之知的泛濫。因此,從物、物論之分回歸到齊物、齊物論,正是莊文的主旨。
《齊物論》之齊“物論”,同樣從眾人之是非爭辯開始,眾人各有成心,以己為是,以人為非,相互辯論,愈繁愈亂,“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途,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辨”,最終歸結(jié)為齊是非、忘是非。
《齊物論》之齊物、齊物論的理由是什么呢?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
這是闡述齊物的理由。事物有“可”“然”,也有“不可”“不然”;從“可”“然”即共同性來看,萬物一齊;從“不可”“不然”即差異性來看,萬物分別?!兜鲁浞匪^“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因此,莊子主要是從夸大事物的共同性而遮蔽差異性來“恢恑憰怪,道通為一”。這實際上是詭辯。
關(guān)于是非之物論,莊子主要是從夸大相對性而遮蔽絕對性來齊?!肮视腥迥欠?,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比迥欠窍鄬Σ欢?,“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從而泯除是非的分別。《齊物論》:“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边@是從夸大事物之小大、壽夭的相對性而遮蔽絕對性來齊小大。這也是詭辯。
綜之,《齊物論》的致思方式顯明,但齊的理由是理性與非理性并存,難以為眾人所理解和認(rèn)同,這有待于郭象《莊子注》合理地重構(gòu)。
《逍遙游》從敘述事物的小大之分開始,歸結(jié)為神人之齊小大。首先描寫大鵬與蜩、學(xué)鳩的巨大差別,“極小大之致”(《逍遙游》注)。小大相互不能理解:蜩與學(xué)鳩嘲笑大鵬,大鵬也笑蜩與學(xué)鳩的無知,“之二蟲又何知”。其次描寫年命的巨大差別,小不知大。最后描述人生境界的小大之分。知效一官等人境界較低。宋榮子的境界較高,“猶然笑之”,笑小而自以為大,“雖然,猶有未樹也”,尚有不足。列子境界高,“泠然善也”,自我矜夸,但仍有所待。因此,這幾種人的精神境界逐漸遞升,但皆立足于小大之分相互不能理解和認(rèn)同,且有小不如大之意。如果讀者據(jù)此認(rèn)為,莊子贊成此種觀點,則是錯誤的,這是把寓言中人物的言行當(dāng)作莊子本人的言行。莊子有玄思玄智,不可能認(rèn)同世俗之見。莊文最后推出神人,無所憑借,無所限制,即徹底地拋棄各種世俗觀念,包括小大有分、崇大抑小等,“將旁礴萬物以為一”,即齊物、齊小大。藐姑射山的神人置身于至高至遠(yuǎn)之境,俯瞰現(xiàn)實世界中萬事萬物和蕓蕓眾生,難道還有什么分別嗎?
讀者認(rèn)為《逍遙游》的主旨是小大有分且崇大抑小,有一個重要原因是莊文最后推出神人。神人是莊子的理想人物,是高出于官員和君主、宋榮子、列子的大知,這難道不是引導(dǎo)諸人向神人升進(jìn)而崇大抑小嗎?筆者認(rèn)為,小知與大知是指列子之前的幾種人,有境界小大之分別。神人超越小知與大知的分別,不是大知,而是忘知、無知,《大宗師》云“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真知即無知、忘知,即心忘記一切而歸為虛靜,《齊物論》云“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因此,神人超越小大之分而齊小大,忘小大,這不是基于小大之分的世人所能達(dá)到的至上境界,從而阻斷眾人追慕神人之路。
在堯讓天下于許由的寓言中,堯基于小大之知認(rèn)為,許由的智慧像太陽普照,而自己不過是小火把只能映照一隅,故要把天下讓給許由,這是小不如大。但許由認(rèn)為,你我各有所職,各有所用,“庖人雖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這是主張小大之知各有職守且價值平等。堯是世俗明君,主張小大有分、小不如大;許由是道家人物,以為小大有分而價值平等。莊子認(rèn)為,他們皆局限于小大之知中,未達(dá)到神人超越小大之知的境界。
《逍遙游》最后討論“有用無用”的問題。代表小知的惠子認(rèn)為,事物要么有用,要么無用,是確定的,即主張有用與無用的分別,且重視有用。在辯論中,惠子認(rèn)為有用,莊子認(rèn)為無用,甚至有害;惠子認(rèn)為無用,莊子認(rèn)為有用,甚至有利。其主旨是,事物之有用與無用并不確定,是相對的,從而齊有用與無用。
要之,《逍遙游》的致思方式是從眾人的小大有分、小不知大甚或小不如大,而歸結(jié)為神人之齊小大,即泯除小大之物的事實分別,但頗為晦隱:一是《逍遙游》主要以寓言說理,寓言中人物的言論與莊子的言論相混雜,難以辨明,故不易把握莊子之意,這不同于《齊物論》主要是議論性的文章,是莊子在言說,容易辨明莊子的觀點;二是《逍遙游》很少給出齊物的結(jié)論及其理由,主要是從寓言中人物立足于小大之分而陷入困境中推出;三是莊子很少點醒寓言的寓意。
《秋水》開篇描述河伯與北海若之小知與大知的分別。河伯來到東海,感嘆說:“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于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于大方之家?!边@是小不知大。河伯基于小大之辨,始而自我矜夸,終而自以為小,喜悲無常。北海若曰:“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氣于陰陽,吾在于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北海若并不自我矜夸,深知天外有天。
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
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纱擞^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細(xì)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
河伯代表小知,以天地為大,毫末為小,小大分明。北海若代表大知,認(rèn)為大小難以確定(事物不可量度,則小大不定;時間沒有止期,則長短不定;得中有失,失中有得,得失不定),但仍有小大之觀念。如果讀者據(jù)此認(rèn)為,北海若代表莊子的觀點,則是錯誤的。莊子的觀點是超越小大之知,齊小大,忘小大,《秋水》“萬物一齊,孰短孰長”。
綜上所述,《逍遙游》《齊物論》《秋水》的致思方式相同:從事物的分別(包括小大之辨)開始討論,這是基于眾人的常見常情;最終達(dá)至齊物、齊物論,這是基于神人的超越分別。但《逍遙游》《秋水》致思方式幽隱,容易造成誤讀。因此,這三篇皆主張齊小大,其思想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讀者是出于誤讀而認(rèn)為莊子的思想存在著矛盾。
《逍遙游》《秋水》的主旨是齊小大,但讀者的閱讀效果是,小大有分且崇大抑小,大者逍遙而小者陷入困境。郭象《秋水》注:
窮百川之量而懸于河,河懸于海,海懸于天地,則各有量也。此發(fā)辭氣者,有似乎觀大可以明小,尋其意則不然。夫世之所患者,不夷也,故體大者怏然謂小者為無余,質(zhì)小者塊然謂大者為至足。是以上下夸跂,俯仰自失,此乃生民之所惑也。惑者求正,正之者莫若先極其差而因其所謂。所謂大者至足也,故秋毫無以累乎天地矣;所謂小者無余也,故天地?zé)o以過乎秋毫矣。然后惑者有由而反,各知其極。物安其分,逍遙者用其本步而游乎自得之場矣,此莊子之所以發(fā)德音也。若如惑者之說,轉(zhuǎn)以小大相傾,則相傾者無窮矣。若夫睹大而不安其小,視少而自以為多,將奔馳于勝負(fù)之境而助天民之矜夸,豈達(dá)乎莊生之旨哉!〔6〕
注文“此發(fā)辭氣者,有似乎觀大可以明小,尋其意則不然”“若如惑者之說,轉(zhuǎn)以小大相傾,則相傾者無窮矣”表明,魏晉時人也認(rèn)為莊文之義是小不知大、崇大抑?。坏笳J(rèn)為莊子之意或莊生之旨是小大一齊。錢鐘書云:“雖然,初無倡之心,卻每有倡之效;傳失其正,趨背其宗,變出無妄,事乖本愿,世法多然,文辭尤甚?!薄?〕莊子之意與讀者閱讀的效果義悖反,乃是人之常情,“自然之勢”,不必大驚小怪,但我們有必要追尋其原因。
(一)《逍遙游》對大物、大年、大言、大知、大用等描繪,想象奇幻,境界高遠(yuǎn),“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徑庭,不近人情焉”,突破了眾人有限的時空觀念,也突破了眾人平常的精神境界,令人心曠神怡。眾人羨慕大鵬遨游于九萬里高空之上,氣勢恢弘,空間遼闊,而鄙視蜩與學(xué)鳩繞飛于數(shù)仞之下,空間狹窄,志氣卑屈。羨慕楚之冥靈、上古大椿、彭祖的永年,而感慨朝菌、蟪蛄之生命的短促。羨慕神人“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而永駐青春之域,“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于天地之間;悲憫眾人在人間世中受到各種限制和阻礙,不能自由。羨慕大樗“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之浪漫的、審美的、精神的大用,而卑視世俗之功利的、物質(zhì)的、現(xiàn)實的有用及其帶來的困苦甚至殺身之禍,“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二)小大有分、崇大抑小乃是人之常情。眾人正是帶著常見常情來解讀莊文,先入為主。根據(jù)西方解釋學(xué),讀者的先見、成見是理解和解釋的前提,即沒有先見、成見則解釋就不可能。莊文描述小大之分的世俗圖景,夸飾大者的神奇和精妙,眾人自然以為莊文崇大抑小。齊小大的思想與世情是相悖的。事實上齊小大,眾人尤以為荒唐。孟子曰:“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百,或相千萬。子比而同之,是亂天下也。巨屨小屨同價,人豈為之哉?從許子之道,相率而為偽者也,惡能治國家?”(《孟子·滕文公上》)〔8〕價值上齊小大較事實上齊小大雖更容易,但眾人也難以理解。眾人往往把事實與價值混而不分,從事實上小不知大必然推出價值上崇大抑小。
(三)《逍遙游》的致思方式隱晦,且很少給出齊小大的結(jié)論及其理由,故齊的思想幽隱難知?!跺羞b游》以寓言為主干,寓言中人物的言論與莊子的言論相混雜,讀者往往把寓言中人物的言說當(dāng)作莊子的言說,從而誤讀莊子的本意?!跺羞b游》中寓言人物認(rèn)為小大有分、小不如大,讀者即以為這是莊子的本意。
(四)讀者誤以為,莊文從知效一官層層遞升而最終推出神人,以說明小知與大知的分別,且小不知大、崇大抑小。實際上,神人不是立足于小大之分的大知,而是超越小大之分的真知,即無知,忘知。這是從眾人的小大之知歸結(jié)為神人的無知,以曲折地表現(xiàn)莊子之齊物的主旨,從而與《齊物論》的思想保持一致。
綜之,鑒于以上原因,魏晉時人與眾人閱讀《逍遙游》的效果義與莊子的大意不合。
莊子之齊小大是泯除事物的小大之分,但現(xiàn)實世界是事事有分,物物有別;莊子之逍遙游是神人徹底地拋棄各種世俗觀念而獲得絕對自由。因此,莊子的超越思想與眾人的世俗觀念截然對立。郭象《莊子注》通過發(fā)展和轉(zhuǎn)化莊子的玄思,而建構(gòu)“游外冥內(nèi)之道”(《大宗師》注),即把方內(nèi)與方外之道相融合。
郭象首先建立本性觀。
(一)本性是事物存在和發(fā)展的內(nèi)在根據(jù)。事物的特征和功用一律歸結(jié)為本性,事物的發(fā)展變化基于本性的要求,本性對事物有本質(zhì)的作用。
(二)本性的內(nèi)容豐富,包括自然屬性、道德屬性、社會屬性等。
(三)本性有獨特性、差異性。
(四)本性有特定的分域和極限。“性分”“分”的觀念,一方面是指本性的分別和差異;另一方面是指本性的分域和極限,“所稟之分,各有極也”(《養(yǎng)生主》注)、“物各有性,性各有極”(《逍遙游》注)。因此,事物要在本性的分域和極限中存在和發(fā)展,而不能突破,“茍知其極,則毫分不可相跂”“各有定分,非羨欲所及”(《逍遙游》注)。
郭象標(biāo)舉“任性逍遙”的思想。
任性逍遙,是魏晉時人的一般觀念。魏晉是個體自覺的時代,所謂個體自覺,即自覺為一精神獨立的個體,且處處表現(xiàn)一己獨特的所在。這必然重視自己的個性,要求自己的個性得到充分尊重和實現(xiàn)。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指出“循性而動,各附所安”“夫人之相知,貴識其天性,因而濟(jì)之”。竹林之士放任自己的本性而曠達(dá)逍遙,往往與仁義禮法相沖突,而遭到儒者的批評。郭象之任性逍遙有創(chuàng)新的含義。
第一,任性,不是放任、馳騁自己的本性,而是限制在本性的分域之內(nèi)。事物安性、足性,性分得到充分而自由的實現(xiàn),則能任性逍遙。“而營生于至當(dāng)之外,事不任力,動不稱情,則雖垂天之翼不能無窮,決起之飛不能無困矣”(《逍遙游》注),越出于本性的分域之外,則會陷入困境。這是對竹林之士任性放達(dá)的糾正。支遁批評郭象之足性逍遙:“若夫有欲,當(dāng)其所足,足于所足,快然有似天真,猶饑者一飽,渴者一盈,豈忘烝嘗于糗糧,絕觴爵于醪醴哉?茍非至足,豈所以逍遙乎?”〔9〕支遁認(rèn)為,人性貪得無厭,有欲不能足性逍遙。郭象認(rèn)為,不同個體的饑渴之欲各有分域,貧者粗茶淡飯即可足性逍遙。
第二,事物是在“自得之場”中任性逍遙。自得之場,即存在之境,是事物存在和發(fā)展的境域。事物及其性分是在自得之場中形成的。自得之場有獨特性、差異性,所以事物及其性分也有獨特性、差異性。事物是在自得之場中存在和發(fā)展的。事物在自得之場能充分而自由地實現(xiàn)自己的本性,故能逍遙自由,例如鳥逍遙于山林,魚逍遙于江湖。事物一旦離開自得之場,則會陷入困境。就人的存在之境而言,社會關(guān)系構(gòu)成其重要的內(nèi)容,從而規(guī)定個體的社會地位、角色等性分,故個體要安分守己,在其獨特的存在之境中任性逍遙。
第三,事物是自然而然、無心無為地實現(xiàn)其性分,即“冥極”?!皹O”,性的分域和極限;“冥”,暗合。事物的生存和發(fā)展暗合性的分域和極限。物之無心(根本沒有心),順應(yīng)性分是天然本能,是自然而然的。人雖有心,但心不發(fā)生作用,即無心無意、自然而然地暗合?!娥B(yǎng)生主》注:“冥極者,任其至分而無毫銖之加。是故雖負(fù)萬鈞,茍當(dāng)其所能,則忽然不知重之在身。雖應(yīng)萬機(jī),泯然不覺事之在己?!薄昂鋈弧薄般弧泵枋鰺o心之暗合的狀態(tài)。暗合的深層意義是物與性分的高度融合,從而能自由地實現(xiàn)性分。要之,郭象以“冥極”強(qiáng)調(diào)主體之暗合性分,以否定禮法對本性的外在強(qiáng)制作用。一方面把本性置于首位,另一方面也避免自然本性與名教禮法的對立。
郭象在本性觀的基礎(chǔ)上,重構(gòu)莊子“小大之辨”“逍遙游”的思想。
其一,《逍遙游》討論小大之辨關(guān)涉事實與價值問題。莊子是從事實上齊物,而郭象是從價值上齊物。郭象之齊物包括齊小大之物,首先承認(rèn)事物及其本性的分別和差異;這是立足于現(xiàn)實的常見,不再像莊子幻想原初的混而為一。其次,郭象以足性逍遙肯定不同事物及其本性的價值平等;這是從事實上不齊到價值上一齊。足性逍遙是事物存在和發(fā)展的根本目的,以此作為事物平等價值的基本理由,是很合理的。《逍遙游》題注:“夫小大雖殊,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得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fù)于其間哉!”大鵬與蜩、學(xué)鳩的形體與生存境遇有小大之分,但皆能任性逍遙,而有平等的價值。不同階級和階層的人,其性分各不相同,但皆能足性逍遙,故有平等的價值。
郭象對莊子之齊小大思想的重構(gòu)有合理性。眾人是小大有分且崇大抑小;莊子是從事實和價值上齊小大;郭象主張事物有小大之分而在價值上平等。
郭象之齊小大,不僅有理論意義,而且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即阻斷事物小大相傾的奔競之途,以維護(hù)社會、政治、人生的既定秩序。一方面事物的性分是命定而不可變易的,另一方面事物具有平等的價值,這兩方面保證事物要安分守己,不要相互追逐,舍己效人?!肚锼纷ⅲ骸叭羧缁笳咧f,轉(zhuǎn)以小大相傾,則相傾者無窮矣。若夫睹大而不安其小,視少而自以為多,將奔馳于勝負(fù)之境而助天民之矜夸,豈達(dá)乎莊生之旨哉!”小者不安于小,而羨慕大;大者自我矜夸而嘲笑小,且羨慕更大。這是社會秩序崩壞的主要原因。
其二,郭象之足性逍遙是對莊子之逍遙游的發(fā)展和轉(zhuǎn)化。從逍遙游的主體來看,莊文之逍遙是神人之逍遙,郭象之逍遙是事物、眾人與神人之逍遙。從逍遙游的實質(zhì)內(nèi)容來看,莊文之神人逍遙,是隔絕世俗世界,拋棄世俗世界的各種價值觀念,無所憑借,無所限制,故能游于天地之間,這是超越之逍遙。因此,莊子之逍遙的基本特征是“離物”,離物則不憑借物,故不受物的限制。離物,即離世。郭象之逍遙的基本特征是“冥物”,即憑借物而與之相融合,從而游于其中?!跺羞b游》注:“夫與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離也。是以無心玄應(yīng),唯感之從,泛乎若不系之舟,東西之非己也。故無行而不與百姓共者,亦無往而不為天下之君矣?!壁の铮蹿な?,即以山林之心游于人間世中,不同于眾人之沉淪世俗。
郭象依據(jù)《逍遙游》“彼且惡乎待哉”,提煉出有待與無待兩個哲學(xué)觀念,并賦予特定的思想內(nèi)涵。有待,即憑借特定之物或語境而與之相融合,從而能逍遙其中。眾人、萬物皆是有待之逍遙。鳥之憑借是山林,山林是鳥的自得之場,鳥在山林中逍遙自由,但鳥在江湖中會陷入困境。眾人各有不同的生存境遇,在自己特定的生存境遇中能獲得逍遙,但置于其他生存境遇則不能自由。無待,并非莊文之無所憑借,而是無所不憑借,即憑借任何事物或語境而與之相融合,從而游于無窮。圣人是無待之逍遙。要之,郭象之逍遙有圣人無待之逍遙與眾人有待之逍遙兩種?!?0〕
其三,莊文中,神人齊物,眾人不能齊物,神人與眾人截然分別,莊子之齊的觀念不能貫通于神人與眾人之間。這是事實之齊必然存在的矛盾,構(gòu)成了莊子之齊思想的夾雜。郭象的價值之齊消解了這種夾雜。他首先承認(rèn)神人與眾人的分別,神人是無待之逍遙而眾人是有待之逍遙,這歸結(jié)為圣人的無待之性、眾人的有待之性。接著認(rèn)為神人與眾人皆能足性逍遙,故有平等的價值,這阻斷了眾人之羨慕神人的奔競之途?!跺羞b游》注:“故有待無待,吾所不能齊也。至于各安其性,天機(jī)自張,受而不知,則吾所不能殊也。夫無待猶不足以殊有待,況有待者之巨細(xì)乎!”
注釋:
〔1〕尚永亮:《矛盾的莊子與莊子的悖論——〈逍遙游〉的“小大之辯”及其它》,《蘇州大學(xué)學(xué)報》2001年第1期。
〔2〕湯一介:《郭象與魏晉玄學(xué)》,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257-258頁。
〔3〕劉笑敢:《詮釋與定向》,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第136頁。
〔4〕〔6〕〔晉〕郭象注、〔唐〕成玄英疏:《莊子注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7、307頁。本文征引《莊子》《莊子注》據(jù)于此。
〔5〕牟宗三:《才性與玄理》,長春:吉林出版集團(tuán)有限責(zé)任公司,2010年,第172頁。
〔7〕錢鐘書:《管錐編》(第一卷),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382-383頁。
〔8〕〔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44頁。
〔9〕徐震堮:《世說新語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119-120頁。
〔10〕莊文之“待”,突出限制義,有憑借則有限制,有限制則不能自由,列子御風(fēng)而行,無風(fēng)則不能行。郭注之“待”,突出融合義,有憑借則與之融合,與之融合則游于其中;這是對莊文“待”義的發(fā)展和轉(zhuǎn)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