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運對《維摩詰經(jīng)》的接受研究

摘要：中古時期的謝靈運作為“王謝”二家之一的士族成員，對儒釋道三家思想都有吸收。為了解謝靈運對大乘佛教典籍《維摩詰經(jīng)》的接受情況，我們運用文獻研究方法，發(fā)現(xiàn)謝靈運接受《維摩詰經(jīng)》有四個方面的特點：一是他在人生進退的選擇上，受家族文化的熏陶，更傾向于成為建豐功偉業(yè)的“立功者”，可見他接受《維摩詰經(jīng)》的思想極為有限;二是謝靈運直接在文章中多次引用《維摩詰經(jīng)》，與老莊之書并行無礙，可見魏晉時學(xué)術(shù)思想上尚有一定自由，這直接為隋唐時期的三教合流開辟了道路;三是謝靈運的《維摩十譬贊》表現(xiàn)出魏晉人對生命無常、時世變遷的極其敏感的特點，這與所處時代密切相關(guān);四是在人生走向滅亡之際，他最終接受佛教生死輪回思想，相傳他以自己美須供奉維摩像，可見在人生末路之際他接受維摩思想以期得到靈魂超脫?？傊x靈運接受《維摩詰經(jīng)》是不徹底的，是深深打著時代烙印的，但他對《維摩詰經(jīng)》的接受為唐宋時代的維摩信仰和居士文化開辟了道路，提供了借鑒。

關(guān)鍵詞：謝靈運;《維摩詰經(jīng)》;接受;文獻;借鑒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贝嗽娭械摹巴踔x”指的就是魏晉時期在政治上炙手可熱的王導(dǎo)家族和謝安家族。王家出了著名的書法家王羲之、王獻之等，謝家則有在淝水之戰(zhàn)中以7萬兵力戰(zhàn)勝前秦苻堅15萬兵眾的大將軍謝安，另有大詩人謝靈運等。受時代風氣和家族文化的影響，謝靈運對佛教的接受是多方面的，佛教著述也頗有成就。但是，作為一位出身高貴、世上少有的天才，他一直渴求在政治上有所建樹，卻未能如愿。不僅如此，謝靈運屢次行為放誕，后因罪獲刑，最終廣州棄市，不能不令人扼腕嘆息。那么，謝靈運在接受佛教時，尤其是接受《維摩詰經(jīng)》，側(cè)重哪些方面？維摩詰對于謝靈運而言，又意味著什么？本文擬對此作一番探究。

一

按《宋書》本傳所述，《山居賦》當作于謝靈運第一次隱居故鄉(xiāng)始寧之時?！端螘繁緜髟疲骸办`運父祖并葬始寧縣，并有故宅及墅，遂移籍會稽，修營別業(yè)，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與隱士王弘之、孔淳之等縱放為娛，有終焉之志。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作《山居賦》并自注，以文言其事?！雹?此賦稱賞始寧的山水之美，同時主要以老莊思想和佛教思想為旨歸。

謝靈運4歲時離開故鄉(xiāng)，送到交往密切的錢塘杜明師館中治養(yǎng)，15歲由杜明師館入京。23年之后，他調(diào)任為永嘉太守。杜明師是當時的五斗米道士，相傳有弟子十萬，是當時錢塘的道教領(lǐng)袖。謝靈運從4歲到15歲時跟從杜明師，道家思想自然對其影響深厚。因此，《山居賦》多引老莊之書，原因是不難想見的。

可同時謝靈運對于佛教，尤其是《維摩詰經(jīng)》也多有引用。不僅引用，而且還在自注中說明所引之書。其原因何在呢？

魯迅先生在《準風月談·吃教》中說：“晉以來的名流，每一個人總有三種小玩意，一是《論語》和《孝經(jīng)》，二是《老子》，三是《維摩詰經(jīng)》，不但采用談資，并且常常做一點注解。”魯迅先生的這種觀察是準確的。魏晉時期人們的平均壽命很短，據(jù)人研究可能僅為28歲。馬懷良先生在《崩潰與重建中的困惑》一書中，分析魏晉人所經(jīng)受的折磨有瘟疫、戰(zhàn)爭和政治上的混亂。正因為壽命的短促，所以“死神喚醒了人”②。人們飽受死亡的煎熬之時，格外在意生命意義之所在。中國士人向來以立德、立功、立言作為對抗死亡的方式，而謝靈運作為有著顯赫家世的謝家子孫，受到祖業(yè)的感召，也希望為國立功，有所建樹。他既然襲封康樂侯，在意的自然不是財富，而是為國效命的機會。然而，誠如其族叔謝混所言，“阿客博而無檢?！保ā端螘ぶx弘微傳》）阿客，指的就是謝靈運，小名客兒。謝靈運才高學(xué)廣，可是為人行事無檢。無檢，指的是不檢點、不受約束。觀其后來人生經(jīng)歷，不能不說謝混巨眼識人?！端螘繁緜髟疲骸白m殺門生，免官。”出守永嘉太守后，“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歷諸縣，運逾旬朔，民間聽訟，不復(fù)關(guān)懷?！雹?后來書寫“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此詩被毛澤東同志稱為“造反的檄文”④。可見詩人的性格特點，一無遮攔，率意為之，并且其思想矛盾也極多。

他這樣的性格，自然是不適于政治，亦不適于官場的。然而，卻因其家族門庭顯赫，自認為才能宜參權(quán)要，而實際上卻被當權(quán)者以文士相待。這與謝靈運的人生理想是不相合的。那么，不合又如何呢？謝靈運先是采取消極抵抗，后來卻是積極抵抗，而無論是哪一種抵抗，都無異是以卵擊石。

二

《山居賦》引用《維摩詰經(jīng)》的有兩處?！笆嬐踔浵胂惴e之惠餐?！弊宰⒃疲骸扮嬐酢⑾惴e事出《維摩經(jīng)》?！雹?此是第一處。后文中有：“杏壇、■園，橘林、栗圃。桃李多品，梨柿被實于長浦?！弊宰⒃疲骸啊毒S摩詰經(jīng)》■園?！雹?由此可以看出，謝靈運對《維摩詰經(jīng)》的熟悉，到了信手拈來的程度。

賦中不僅多處引用《維摩詰經(jīng)》，而且還說“法音晨聽，放生夕歸”，“安居二時，冬夏三月。遠僧有來，近眾無闕。法鼓朗呼，頌偈清發(fā)。”⑦ 可見在謝靈運的生活方式中，經(jīng)常聽法音、放生，還常與僧人往來。既是如此，謝靈運雖然不曾有居士別號，而他的生活方式實與唐宋期間的居士生活方式無異了。更何況，謝靈運還著有《辨宗論》等一系列的佛教論著。他對佛教的理解是相當深入的。甚至在《廬山慧遠法師誄》序中說：“予志學(xué)之年，希門人之末。惜哉！誠愿弗遂，永違此世?！雹?言下之意是，自己15歲起就有向佛之心，但由于慧遠去世，愿望未能實現(xiàn)。謝靈運有一次與友人同游，友人要去垂釣，謝靈運說自己自從信仰佛法之后，從不殺生。所以，不能陪他同游?？梢姡湎蚍鹬牟⒎遣徽\。不過誠如顧紹柏所言：“他那及時行樂、不受管束的思想與佛教教義和戒律不能相容。所以佛教思想，在靈運那里不能取道家思想而代之，只能相輔以行?！雹?就謝靈運的性格來看，他出身貴族，4歲時便受教于當時著名道士，而且在魏晉風度中，士人們并不崇尚節(jié)制欲望，反而欣賞放浪形骸。如《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褲衣，諸君何為入我褲中！”⑩

這種越名教而任自然之風，只有魏晉人才有。謝靈運較于劉伶有過之而無不及?！赌鲜贰ぶx靈運傳》：“又與王弘之諸人出千秋亭飲酒，倮身大呼，豈頁深不堪，遣信相聞?！眥11} 意思是他與王弘之等人在千秋亭喝酒，裸身大叫?？梢娭x靈運的所作所為，亦是典型的魏晉風度之體現(xiàn)。

謝靈運曾率五百僮仆出游，當時太守以為山賊，查看究竟，才知是謝靈運在游山玩水。而此時謝靈運坐在帳中床上，床前小幾，茶點一應(yīng)俱全，太守驚訝，難怪謝康樂出游要五百人跟從，原來是這般豪奢享樂！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佛教中的清規(guī)戒律，是謝靈運所無法尊奉也不想遵守的。那么，謝靈運接受的當是如維摩一般的居士佛教，在世間過著享樂的生活，在世間與出世間沒有分別，故而在他的賦中一再引述《維摩詰經(jīng)》。

三

謝靈運接受《維摩詰經(jīng)》，還體現(xiàn)在《維摩經(jīng)十譬贊》中{12}。

聚沫泡合

水性本無泡，激流遂聚沫。即異成貌狀，消散

歸虛壑。君子識根本，安事勞與奪？愚俗駭變化，

橫復(fù)生欣怛。

焰

性內(nèi)相表狀，非炎安知火？新新相推移，熒熒

非向我。如何滯著人，終歲迷因果？

芭蕉

生分本多端，芭蕉知不ー。含萼不結(jié)核，敷華何

由實。至人善取譬，無幸誰能律？莫昵緣合時，當視

分散日。

幻

幻工作同異，誰復(fù)謂非真。一從逝物過，既往亦

何陳？謬者疑久近，達者皆自賓。勿起離合情，會無

百代人。

夢

覺謂寢無知，寐中非無見。意狀盈眼前，好惡迭

萬變。既悟眇已往，惜為浮物戀。孰視娑婆盡，寧當

非赤縣？

影響合

影響順形聲，資物故生理。一日揮霍去，何因相

像似。群有靡不然，昧漠呼自己。四色尚無本，八微

欲安恃？

浮云

泛濫明月陰，薈蔚南山雨。能為變動用，在我竟

無取。俄已就飛散，豈復(fù)得攢聚？諸法既無我，何由

有我所？

電

倏爍驚電過，可見不可逐。恒物生滅后，誰復(fù)核

遲速？慎勿空留念，橫使神理恧。發(fā)已道易孚，忘情

長之福。

這八首贊體文，在天竺佛教中對應(yīng)的是“唄”或者“梵唄”，因為形式為韻文，與詩相似，所以，很多人也將之視作詩。這八首贊，充分體現(xiàn)了大乘佛教的空觀思想。謝靈運寫作此贊，其所讀《維摩詰經(jīng)》的版本，當為鳩摩羅什所譯的《方便品第二》，拙作中已有討論，此不贅述。{13}

謝靈運作為門第高貴的穎悟之士，對佛教典籍極為熟悉，然其選擇《維摩詰經(jīng)》中的“聚沫、泡、焰、芭蕉、幻、夢、影響、浮云、電”這些意象，體現(xiàn)了他在接受《維摩詰經(jīng)》時的某些特點。

無論是“聚沫”“泡”，還是“焰”“夢”“幻”“影響”，又或者是“浮云”“電”，都有瞬息變化的特點。表面的色相與實際的根本之間，是完全不相同的。那么，誰能認識根本呢？謝靈運云：“君子識根本，安事勞與奪？”只有智慧君子，才能認識到事物背后的本質(zhì)規(guī)律，何必去辛勞與爭奪呢？這與謝靈運多次想要隱居山林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在《芭蕉》《聚幻》《電》三文中的結(jié)尾，提到“緣合”“分散”“離合”“忘情”，《維摩詰經(jīng)》原文是“是身如聚沫……是身如芭蕉……是身如幻……是身如電，念念不住”，指的是身體本身，或者生命本身。

一方面，謝靈運在他的詩文中多次提到自己的病，如：“臥積豐暇豫，翰墨時間作?！保ā洱S中讀書》）再如“矧乃臥沉疴，針石苦微身。”（《北亭與吏民別》）據(jù)陳橋生先生的統(tǒng)計，謝靈運詩文中有19處談及自身疾病，并且根據(jù)陳橋生的研究，認為謝靈運得的病是肺結(jié)核。{14} 另有學(xué)者認為不是肺結(jié)核，而可能是肺氣腫。不管他所患疾病是何病，總之，都說明他身體素質(zhì)不佳，常常生病。一個經(jīng)常生病的人，對生命的感受與常人不同。一般而言，會顯得更脆弱，更敏感，更能體會到人世的變化無常，再加上謝靈運所處的時代政治上極為昏暗（具體見《謝靈運傳》），戰(zhàn)亂頻仍，人們遭受意外死亡的機率很高。因此，由于身體不健康的原因，謝靈運對“變、幻”體會極深，另外，也與他所處時代普遍缺乏安全感、穩(wěn)定感有關(guān)。

另一方面，謝靈運在贊中作了自己的發(fā)揮，更偏向于人與人之間的聚散離合，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或許在作者的人生經(jīng)歷中，因為4歲便離開家在外生活，之后又外出為官，很多時候被迫與家人親友分別。西方心理學(xué)家鮑勃在他的著作《母愛關(guān)懷與心理健康》一書中認為，母親的愛與照顧，對于兒童的心理健康產(chǎn)生極為重要的影響。我們雖然不能找到謝靈運缺少母愛的直接證據(jù)，但是，我們也許可以想象一下，一個4歲的孩子，在離開溫暖的家庭，去往錢塘時必有諸多的不舍。從他4歲離家，去錢塘跟隨杜明師的這一經(jīng)歷，我們也可以推斷出他自幼年開始，便缺乏足夠的安全感。我們或者可以認為，他是一個缺少安全感的人。因此，面對宣揚大乘空觀思想的《維摩詰經(jīng)》，他最大的收獲，或許是人生八苦中的“愛別離”之苦的解脫。謝靈運又名客兒、謝客，人生如客，何來安全感？

謝靈運族叔謝混說靈運博而無檢、《謝靈運傳》云其“性褊激，多愆禮度”，可見其人才學(xué)很高，但為人處世、與人打交道方面的情商很低。如此看來，謝靈運從佛教中找尋的第一點安慰，或許就是彌合親人的離別之痛。謝靈運與族弟謝惠連的交情，與一般的交情頗為不同。他在面對謝惠連時屢得佳句，或許這也能從側(cè)面佐證我們的猜想：謝靈運4歲離家，客于他鄉(xiāng)11年，因此，對家人團聚較一般人更為敏感，更為向往，也更為期待。

謝靈運對《維摩詰經(jīng)》極為熟悉，選擇這十譬作贊，而且從贊中“一從逝物過”“好惡迭萬變”“在我竟無取”“俄已就飛散”“恒物生滅后，誰復(fù)核遲速”這幾句中，可見作者對事物的變化本質(zhì)把握得非常精到。這既是詠物，我們也可以結(jié)合其時代背景，看出他把握“聚幻、夢、浮云、電”這些事物上，有著深刻的時代背景。魏晉人壽命很短，誠如前文馬懷良先生所說“死神喚醒了人”，謝靈運的家族雖是士族大家，但他家族的人活過50歲的極少。父親在靈運出生不久即去世，祖父在他一兩歲時去世。這些早期人生經(jīng)歷必會對謝靈運產(chǎn)生很大的影響。

綜之，謝靈運寫《維摩經(jīng)十譬贊》，主要接受的是《維摩詰經(jīng)》中事物變幻無常、瞬息即逝的這一方面。這有三方面的原因：一是謝靈運長期疾病纏身，更容易體會生命的脆弱與易逝。二是謝靈運生于豪門，但幼年離家，缺少親人關(guān)愛，缺乏安全感，所以，格外敏感脆弱。三是當時的國家動蕩不安，整個社會經(jīng)常風云變幻，變化成為常態(tài)。

四

謝靈運的族叔謝混在贈給靈運的詩中寫道：“康樂誕通變，實有名家韻。若加繩染功，剖瑩乃瓊瑾。”{15}

謝混是孝武帝的乘龍快婿，也是陳郡謝家后來的中心人物。謝靈運15歲回到烏衣巷時，恃才傲物，目下無塵，族叔謝混見其鋒芒太露，便在詩中加以勸誡。觀謝靈運之一生，不僅政治上數(shù)次站錯隊，而且一次出手打死門人被免官，后又在做臨川內(nèi)史之時，不遵職守，肆意游玩，后為有司所糾時，謝靈運竟“興兵叛逸”，而且還寫了毛澤東同志稱之為“造反的檄文”的反詩。毛澤東同志對謝靈運《登池上樓》一詩的批語是：“此人一輩子矛盾著。想做大官而不能，‘進德智所拙也。做林下封君，又不愿意。一輩子生活在這個矛盾之中。晚節(jié)造反，矛盾達于極點?！眥16} 當然，也有人認為，謝靈運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造反之事是否被誣陷，誰是誰非，現(xiàn)在難以評判。我們只能從其詩文出發(fā)，尋找他的思想脈胳。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蛟S作為一代驕子，平時寫詩作文，多有炫耀才學(xué)之時，或出于其他目的有言不由衷之時，但是對于一個臨刑之前的人來說，似乎就沒有這個必要了。我們看謝靈運的《臨終》詩：

龔勝無余生，李業(yè)有終盡。嵇公理既近，霍生命

亦殞。凄凄凌霜葉，網(wǎng)網(wǎng)沖風菌。邂逅竟幾何，修短

非所愍。送心正覺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

獲巖上泯。唯愿乘來生，怨親同心朕。{17}

此詩前兩句所言，龔勝是西漢彭城人，哀帝時官至光祿大夫。后王莽篡位，龔勝辭官回家，王莽讓使者請他入朝，龔勝說自己不能一身事二姓，后來絕食而亡。李業(yè)也是王莽時人，與龔勝的經(jīng)歷類似，后來被王莽派人賜毒酒而死。嵇公和霍生，均指忠烈之士。此處用典，當以自比?！八~”和“沖風菌”二句，均指自己的處境之悲涼。“邂逅”“修短”二句，指自己生不逢時，難遇明主，而生命又極其短促。“送心”“斯痛”二句，指自己致命遂志——即死亡，正覺即佛教中“無上正等正覺”之智慧。這種不得志的痛苦，已經(jīng)忍耐太久?！昂尬摇薄安猾@”二句，指自己此生可悲，不能再老死山林，而要死在刑場上了。最后兩句，指自己此生再無其他可能，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來世，對于親友仇敵一視同仁，以免落下今天這樣的禍患。在這首絕命詩里，有過往的心路歷程之剖析，也有對現(xiàn)世的絕望與悲哀，還有臨終前的凄苦與傷懷而最終走向佛教的懷抱，將希望寄托在來生，不再用分別心對待人事，不再那樣用好惡心區(qū)分一切，也不要隨便臧否人物，而要用眾生平等的眼光去看待世界。

臨終之時的幡然悔悟，或許才有了施舍胡須的舉措。唐代劉■在《隋唐嘉話》卷下有言：“晉謝靈運須美，臨刑，施為南海祇洹寺維摩詰須。寺人寶惜，初不虧損。中宗朝，安樂公主五日斗百草，欲廣其物色，令馳驛取之。又恐為他人所得，因剪棄其余，遂絕。”{18}

這段話，不論是傳說還是實有其事，結(jié)合他的《臨終》詩和對作者生平經(jīng)歷的把握，都可以看出謝靈運接受維摩詰思想的特點。

《臨終》詩中已經(jīng)開始否定了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否定自己在人生中的種種好惡，認為應(yīng)以佛教里的萬法平等的觀念來對待“怨與親”。如果這樣，不僅可以全身避禍，心靈也能得到解脫?！毒S摩詰經(jīng)》中關(guān)于“世出世不二”“語默不二”“有煩惱、無煩惱不二”談得極為透徹。謝靈運對《維摩詰經(jīng)》玩味有加，自然能夠理解其說。只可惜，此生此世，沒能做到以“不二之心”處世，而把希望寄托于來世。這或許是他將胡須施舍給維摩詰像的緣由吧。

五

《維摩詰經(jīng)》是大乘佛教典籍中宣揚在家居士思想的佛典。維摩居士自己家財無量，辯才無礙，而又能入諸酒肆，能立其志，神通廣大，智慧無邊。此經(jīng)對于中國士人影響極大。從謝靈運接受《維摩詰經(jīng)》來看，大概可以看出如下特點：

其一，謝靈運的人生經(jīng)歷中，嬰兒期間，父親去世，在故鄉(xiāng)生活到4歲時，便離家去錢塘道士家長到15歲，深受道家影響，所以，維摩思想始終不占其思想之主流。雖然靈運天資聰穎，但其性格褊激，率性而為，與魏晉名士風度如出一轍，以致居亂世而不能全身。政治抱負極大，而權(quán)謀智慧甚拙，故而釀成自己“廣州棄市”的悲劇。他的悲劇既是時代悲劇，也是性格悲劇。另外，身為膏粱子弟，自小生活優(yōu)渥，故而很難恪守清規(guī)戒律。這也是他不能全心尊奉佛法的原因之一。

其二，謝靈運接受《維摩詰經(jīng)》最明顯最集中的體現(xiàn)是《維摩經(jīng)十譬贊》。這既是對佛理的理解，更是自己內(nèi)心情感的流露。同時，也是居處亂世的心靈折射。《維摩經(jīng)十譬贊》中的情感，是對世事無常、瞬息變幻的政治風云的無法把握的驚恐。整個時代充滿了瘟疫、戰(zhàn)爭以及種種政治斗爭，“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死亡的威脅使得整個時代極其缺乏安全感。謝靈運4歲便被送往錢塘，交由道士杜明師處撫養(yǎng)。這件事本身就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xiàn)——謝家擔心這根獨苗不能養(yǎng)大，故而尋求道教的庇佑。佛教成為名士風流的談資，實是因為佛教能使苦難的心靈，得以喘息，得以安慰，得以解脫。馬克思說“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對于魏晉時的謝靈運而言，亦是如此。詩人矛盾一生，臨刑之前，所寫之詩，所施舍的胡須，就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僅能緩釋此生的悲痛，而且寄來生以希望。

其三，謝靈運在《山居賦》中對《維摩詰經(jīng)》多有引用并且自注出處，可以看出，謝靈運對《維摩詰經(jīng)》熟悉之程度尤如老莊之書，亦可見謝靈運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時，常對《維摩詰經(jīng)》精細研讀與把握。只要能使痛苦的心靈得以解脫，便無思想上的分別與芥蒂。這在某種意義上，體現(xiàn)出魏晉時代在學(xué)術(shù)思想上較為自由的特點。這一點不僅與漢代不同，且也直接為隋唐時期的三教合流開辟了道路。

其四，在人生走向滅亡之際，他接受佛教的生死輪回思想。據(jù)唐代劉■《隋唐嘉話》所言，他以自己的美須來供奉維摩詰像，可見在人生末路之際，他最終接受《維摩詰經(jīng)》以期得到靈魂的超脫?？傊?，謝靈運接受《維摩詰經(jīng)》，既深刻打上了時代的烙印，也與個人出身及人生經(jīng)歷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總之，謝靈運接受《維摩詰經(jīng)》是不徹底的，是深深打著時代的烙印的，但其為唐宋時代所盛行的維摩信仰和居士文化開辟了道路，提供了借鑒。

注釋：

①③ 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753、1754頁。

② 馬懷良：《崩潰與重建中的困惑——魏晉風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78頁。

④{16} 毛澤東：《毛澤東讀文史古籍批語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4、4頁。

⑤⑥⑦⑧⑨{17} 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27—328、331、332、263、14、204頁。

⑩ 劉義慶著、劉孝標注、余嘉錫箋疏：《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631頁。

{11} 李延壽：《南史》，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39頁。

{12} 謝靈運：《維摩經(jīng)十譬贊》，《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宋文》卷33，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2617頁。

{13} 楊瑰瑰：《〈維摩詰經(jīng)〉文獻與文學(xué)研究》，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153—155頁。

{14} 陳橋生：《患病意識與謝靈運的山水詩》，《文學(xué)遺產(chǎn)》1997年第3期。

{15} 參見宋紅：《天地一客——謝靈運傳》，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7頁。

{18} 劉著、程毅中點校：《隋唐嘉話》，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