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州八記”的身世寄寓與人格寫照

盛丹華

在古代中國，失意文人與清幽山水總是有著不解之緣。當他們在官場遭受擠壓，郁郁不得志時，超脫清幽的山水便成了他們精神的放逸之地。他們寄情山水，聊以自慰。陶淵明、王維、李白、蘇軾這些大文豪都曾在山水中放空心境，與萬化冥合，達到自我超脫之境界。飽含大自然之靈性的山水也激發(fā)了他們的靈感與才思，使這些大家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柳宗元就是其中一位。

由于“永州革新”失敗，柳宗元于貞元二十一年（公元805年）十一月貶為永州司馬，“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別舍弟宗一》），在永州的荒蠻之地，柳宗元度過了凄苦的十年。一腔憤懣難平息，多少凄楚無處訴。于是他通過云游山水來排遣貶謫所帶來的精神痛苦。身處永州山水中，他發(fā)乎情，訴諸筆端，寫下著名的“永州八記”。被冷落和漠視了千百年的永州山水被柳宗元引進文學(xué)的殿堂，成為后人心向往之的名山勝水。

讀“永州八記”，隨處可感作者對于永州山水的身世寄寓以及自我的人格寫照。雖記宴游之樂，卻抒凄楚之情；雖遭羈旅行役之苦，仍不失尊嚴和傲骨。讓我們不禁為他的人生理想在宦海沉浮中幻滅而痛惜，也為他高潔孤傲的人格所折服。

一、在山水之間寄寓身世

柳宗元出生于宦舊世家，祖上是名門世族。然而，歷經(jīng)武后專政、安史之亂等變故后，家道中落。柳宗元的父親柳鎮(zhèn)也素有名望，但未能重振家業(yè)。柳宗元從小勤奮好學(xué)，二十歲時即中進士，可以說是少年得志，雄心勃勃，渴望建功立業(yè)，再現(xiàn)家族的榮耀。唐順宗時他參加王叔文等人領(lǐng)導(dǎo)的“永貞革新”運動，實行新政，銳意改革。但參與執(zhí)政僅一百四十多天，在宦官、藩鎮(zhèn)等保守勢力的打壓下，永貞革新失敗。從此，柳宗元由躊躇滿志跌入放逐的苦旅之中，幾乎一生都在流貶中度過。

在永州，柳宗元的職銜是“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不過是個閑職。甚至都沒有專屬的府衙，只能寄居在法華寺中?？梢哉f他的仕途已經(jīng)走上末路，他的政治理想和志向抱負都付諸東流。他的才華無處施展，只能把滿腔的憤懣、憂郁、孤寂等種種情感都寄托在山水之間，首篇《始得西山宴游記》開篇即言：“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笨梢娮髡叽藭r身陷逆境的悲哀抑郁和極度苦悶中尋求解脫的心境。在《永州八記》對于清峭山水的描繪中，更帶上了一位末路文人沉重的身世之感。

《鈷鉧潭西小丘記》表現(xiàn)作者的身世寄寓尤為顯著?！傲褐嫌星鹧?，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shù)。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于溪；其沖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這幾句話主要是描寫小丘的奇特風(fēng)光。小丘景色奇美卻埋沒于穢草荒野之中，無人賞識。只因地處偏僻，廉價出售也無人問津，甚至連農(nóng)夫漁夫都“過而陋之” 。這種遭遇引起了柳宗元的共鳴。他同樣博學(xué)多才，品格高尚，卻被當權(quán)者棄之如草芥，只能謫居在這荒蠻之地，無法施展自己才華。所以作者“憐而售之”，買下了與自己同病相憐的小丘，經(jīng)過作者的一番整治，再現(xiàn)其奇美獨特的本色。對于自然界的穢草惡木的憎惡，何嘗不是傳達作者對于社會邪惡勢力的痛恨。小丘重見天日、重現(xiàn)美態(tài)何嘗不是寄托了作者重返仕途、實現(xiàn)抱負的美好希望。

作者對山水的身世寄寓，同樣也表露在其他幾篇游記之中?！对铱视洝分兴谔綄ぶ邪l(fā)現(xiàn)奇?zhèn)ジ邼?、清麗幽雅的風(fēng)景無人欣賞，長久被棄置，又感嘆自己身懷理想，志在經(jīng)國，卻被貶蠻荒，于是用筆記下此處美景，“出而傳于世”。寫《石澗記》《石渠記》也都惜其未始有傳，喻指作者身懷美才，卻棄置于荒野之地。其幽憤可見一斑?！坝乐莅擞洝钡淖詈笠黄缎∈巧接洝穼⑸鲜鰩灼谐林乇瘣淼纳硎乐猩A，發(fā)泄自己橫遭貶謫、壯志難酬的悲憤，對于天命發(fā)出質(zhì)疑?！班妫∥嵋稍煳镎咧袩o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于此者?；蛟唬浩錃庵`，不為偉人而獨為此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边@段議論既是針對小石城山，也是收束永州八記。對于永州山水清麗奇幽卻無人賞識的感嘆，暗含作者游山玩水之后對于自己坎坷身世的感慨。

二、于巖泉之中寫照人格

讀過柳宗元《江雪》的人一定忘不了他“獨釣寒江雪”的特立獨行。在空江飛雪之中他遺世獨立。孤高的靈魂難免孤寂，卻又不得不令人佩服他的卓爾不群、出塵拔俗的人格魅力。柳宗元謫居永州，官場的失意和現(xiàn)實的殘酷并沒有磨平他的性格棱角，他依然是那個孤高不媚俗的柳宗元。永州十年，柳宗元用自己的筆作武器，將矛頭指向社會和朝廷中的黑暗勢力，維護作為文人士大夫的尊嚴和高潔的品格?！坝乐莅擞洝本褪瞧淙烁衿焚|(zhì)的直接寫照，有力地展現(xiàn)了他作為政治家的傲骨和文學(xué)家的敏銳。他徜徉于山水巖泉之間，用敏銳的洞察力和獨特的慧眼在自然中發(fā)掘人格精神的象征，更加堅定作為文人士大夫的理想和信念?？梢哉f，永州的山、石、潭、木無一不是柳宗元人格的真實寫照。

“永州八記”開篇《始得西山宴游記》中的西山就是其孤高脫俗人格的寫照。作者上西山，“心凝形式，與萬化冥合”才“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作者與西山的冥合首先表現(xiàn)為西山“不與培塿為類”的清高與柳宗元傲然獨立的氣節(jié)冥合。一座無人在意、被人置棄于偏僻荒蠻之地的西山之所以能引起作者的極大驚喜，固然與山的怪特有關(guān)，但更重要的是在飽覽西山風(fēng)光后，作者領(lǐng)悟到它與自身所追求的精神世界的契合點?，F(xiàn)實中的柳宗元盡管受盡迫害，但他絕不向惡勢力屈服，與奸詐小人為伍，就如同高大的西山不屑與培塿為類一樣。柳宗元寄剛正不阿的精神品質(zhì)于西山，也是西山之游讓柳宗元重新找到了自身的價值，于是原先那種“施施而行，漫漫而游”的游覽在他看來不算真正的游覽，西山之游才是宴游之始。在接下來的游覽中，作者一發(fā)不可收拾，如饑似渴地尋覓存在于自然中的真善美，以此實現(xiàn)自己所崇尚的完美人格。

又如《袁家渴記》中所描繪的山石樹木亦傳達出作者高雅脫俗、孤高桀驁的人格品性?！坝行∩匠鏊?，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巖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樟、柚，草則蘭、芷。又有奇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最值得注意的是小山上所生長的樹木都是象征著高潔品格的嘉木美草，也許這正是作者精神追求的真實寫照。這里美石白礫與嘉木美草為侶為伴，剛硬與柔美相輔相成。石最基本的特質(zhì)是堅硬，不管遇到什么樣的破壞力量，它都能保持本性，寧可粉身碎骨，也不改其堅硬。柳宗元在石頭上看到自己堅貞不屈寧折不彎的錚錚傲骨。而那些嘉木美草則是郁郁蔥蔥，即使是長在人跡罕至的山谷中，依然展現(xiàn)出自己最美的姿態(tài)，保持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潔氣質(zhì)，猶如作者貶謫他鄉(xiāng)，身處逆境而不改卓爾不群、超凡脫俗的人格。

還有《鈷鉧潭記》中鈷鉧潭的“顛委勢峻，蕩擊益暴，嚙其涯，故旁廣而中深”，《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中的小石潭的“水尤清冽”，《小石城山記》中的“無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等之所以能為作者所發(fā)現(xiàn)，也是因為作者找到了人格精神的寫照。鈷鉧潭在迂回曲折中展現(xiàn)顛委勢峻的氣魄，小石潭在幽深山谷中盡顯清澈純潔的氣質(zhì)，小石城山的嘉木美箭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迸發(fā)出旺盛的生命力，它們雖不像江河湖?；騾⑻旃拍緸槿俗⒛?，但卻在艱難的困境中保持著自身最美好高潔的姿態(tài)，著實令人動容。這也正是作者身處逆境時堅貞不屈的人格寫照。作者是在發(fā)現(xiàn)自然之真善美，同時也是對理想人格的比附。作者將堅持真理、向命運挑戰(zhàn)的頑強意志以及對現(xiàn)實的無情批判物化在對自然的改造和自然美的挖掘中，完成了自然與精神世界的契合。

總之，柳宗元在“永州八記”里賦予自然山水以濃濃的情感，使自然山水具有人的靈性，陶冶人們的性情。同樣，柳宗元的美好品格又借具有靈性的山水得以傳世，讓人們永遠仰慕?！坝乐莅擞洝辈焕⑹亲匀幻篮腿烁衩赖耐昝廊诤希压糯袊剿斡浀膭?chuàng)作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

作者單位：浙江省寧波市北侖明港高級中學(xué)（3158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