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年間的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是古今聞名的宋代文學最高成就代表人之一。其父蘇洵少時未曾用功讀書,四處游歷,人到中年才開始發(fā)奮,成為《三字經》中“二十七,始發(fā)奮”的蘇老泉;其弟蘇轍曾登進士第,時任秘書省校書郎,學問受父兄的影響,父子三人合稱“三蘇”。
蘇軾作為一代文化巨人,生平猶如一個傳奇,奇聞軼事為眾人廣為流傳。他秉性樂天,擁有著悲天憫人的精神持守,他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畫家,是書法家,是修煉者,是佛教徒……是政治上堅持己見的人,也是月光下漫步的詩者[1]。歐陽修稱贊他:“此人可謂善讀書,善用書,他日文章必定獨步于天下。”這樣一位在我國文學史上極為罕見的全才,其深刻而極具藝術性的人生模式和文化性格,至今能為我們帶來諸多啟迪和回味的空間。
一.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蘇軾的一生是苦難的、深刻的,更是藝術的,這種藝術將一種清曠之氣深深刻畫在他的詩句里,造就了蘇軾隨緣自得的態(tài)度,以及既豪放又清雅的內心襟懷。
藝術品般的人生,與當時整個大環(huán)境都有抽絲剝繭的關系。蘇軾所處的年代,正值北宋政治環(huán)境相對寬松、經濟相對發(fā)達之際,城市的興起和繁榮讓市民文化也興盛起來,安居樂業(yè)的百姓有了治草木、飾亭臺的余力,對娛樂文化也開始有更多追求。根據(jù)《東京夢華錄》中對汴京的記載:“太平日久,人物繁阜……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于天街,寶馬爭馳于御路。金翠耀目,羅琦飄香?!弊阋姰敃r豐富而耀眼的市民生活。
在這種久處太平盛世的環(huán)境下,許多宋人亦逐漸褪去了市井之俗,更醉心于琴棋書畫與山水園林的高雅品位之中。他們收起了前朝人外放張揚的性格,轉而更為內斂淡泊,以筋骨思理見勝[2]。
身處其中的蘇軾亦受到這種尚“平淡”與“理趣”的影響,形成了迥于唐朝人張揚性格的文化氣質[3]。我們品味他一路而來的作品,可以感受到他時而向豪邁超然的方向追求,時而在婉約清曠的方向投放更多能量密度。例如在那首家喻戶曉的《水調歌頭》中,他注入的真摯情感,仿佛將淡淡惆悵一化而開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作此詞時,正值蘇軾與弟弟蘇轍分處兩地。他曾請奏能調動到離蘇轍稍近的地方為官,但直到那年中秋,這一愿望仍然沒能實現(xiàn)。在明月高懸的夜晚,親人間的分離和政治上的失意不免給人帶來一些難以慰藉的愁緒,但還是不要太過怨恨吧。畢竟人間的悲歡離合,就和月亮的陰晴圓缺一樣常見,自古就難以兩全,只希望相隔萬里的親人們,仍能一起共享這美好月光。
如此看來,蘇軾的曠達與超脫似乎已經超越了人生的得失、悲歡、榮辱,更追尋對人生的反思,和對生活中哲意的思考。他的清曠之氣是有生命的,有力量的,用詞鮮活而有溫度,吟畢仿佛還有裊裊余音,就連《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豪放,以及時空枉去,人生儼然夢一場的曠達,也在韻律中層層加深了情感:“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儒家《禮記》中曾講:“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所謂“遺味”,便是回味的余地,這實際揭示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所崇尚的留白。在莊重的祭祀上,所用的酒是未受過精心釀制的“淡”,所食的湯羹也是沒有調好的清淡之味,因為只有這樣,在咀嚼之外,食物才有了“余味” [4]。不僅飲食如此,音樂亦然。“調素琴,閱金經”,音樂也要注意斷續(xù)間難以捕捉的裊裊余音。蘇軾將這種文人講究的“余味”延伸到詩詞中,有離別經年,想起了生死未卜的故人,于是感嘆“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有看見梨花,觸景生情,感慨:“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東欄梨花》);有欣喜于生活的樸實,喜悅稱贊的:“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浣溪沙》)。
得益于詞中氣韻的延伸,腦海里鋪展開來的畫面猶如絲竹的尾音,曲已盡,余音仍然高懸,經久不散。
不僅詩風灑脫,蘇軾幾乎將不厭世棄世的活潑性格帶到了自己的人生觀中,就連對待夫妻情、兄弟情也是如此。從他一生的經歷來看,除了年少成名時的意氣風發(fā),大多時候是失意在外的——熙寧四年被派往杭州任通判,熙寧七年調到密州任知州,熙寧十年在徐州,到了元豐二年又到了湖州,此后經歷了東山再起和各地流落,不如意可謂占了人生的大半。但即使這樣蘇軾也讓日子鮮活起來,不僅作出了被后世稱道的《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文章,更在日常生活中也對窘迫的境況進行著回擊。在他被貶黃州時,因著當?shù)剡^節(jié)吃燒肉的習俗作了一首《豬肉頌》:“凈洗鐺,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他自熟莫催他,火候足時他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北毁H的日子仿佛也不再艱苦了,人間總有讓人心生喜悅的小事。
如果說人生觀有悲觀、樂觀、超然觀之分[5],蘇軾或許是介于樂觀與超然之間的,雖然他仍有情深之時,為一妻二妾吟詩:“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放盡窮鱗看圉圉,天公為下曼陀雨”(《蝶戀花·同安君生日放魚,取金光明經救魚事》);“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西江月·梅花》),但他不曾被自怨自艾的泥沼纏住雙腳。他把清冽的精氣神安放在人生得失之外,繼而奮勇地投入到生命的喜悅祥和與對人間的赤誠熱愛里。
二.自非陶靖節(jié),誰識此閑趣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這首蘇軾所作的《水調歌頭》,至今仍是中學課本里的重要詩詞。然而,宋詞是由隋唐燕樂發(fā)展而來的產物,早已形成詩歌與音樂融為一體的文藝形式,無論是豪放派還是婉約派,都講究用詞在韻位上的排布。正如劉熙載在《藝概》中所言:“詞曲本不相離,唯詞以文言,曲以聲言耳”[6]。故而詞韻與腔韻的手法使用,也會在蘇軾的詩詞中表露痕跡。
宋詞相較于唐詩,更注重韻聲與起承轉合,這在一方面也是為了呼應歌者將詞入歌、搭配旋律的需要。畢竟如果韻腳搭配不穩(wěn),詞的節(jié)奏也就亂了。宋代歌妓文化繁榮,擅以詞入歌,而蘇軾的詞題材多樣,韻律巧妙,也留下了許多歌妓詞。說到歌妓詞,往往給人一種滾滾紅塵的感覺,但蘇軾的歌妓詞卻尤為不同,詞風清雅自然,一洗歌妓詞中的風塵氣息。常見歌妓詞,如柳永的《望遠行》:“繡幃睡起。殘妝淺,無緒勻紅補翠……但暗擲,金釵買醉。對好景,空飲香醪,爭奈轉添珠淚。待伊游冶歸來,故故解放翠羽,輕裙重系。見纖腰,圖信人憔悴。”類似之作大多將描繪的重點放置在歌妓的閨中哀怨上,內容里也免不了艷俗之物,而蘇軾的歌妓詞卻不同,且看《江神子·江景》:“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云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shù)峰青?!边@首詞不似柳永詞中濃艷脂粉味的描寫,轉而描繪了一幅驟雨初晴、才子佳人浪漫邂逅的畫面。用“如有意,慕娉婷。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來表現(xiàn)佳人的清新脫俗,而“人不見,數(shù)峰青”又將惺惺相惜之后的悵然若失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蘇軾其他的一些歌妓詞,如《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或是《賀新郎·乳燕飛華屋》中的:“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眱叭灰环屣L明月總相隨的畫面,皆被歌者所唱,足見蘇軾對詞中韻律的講究和把握。
除卻歌妓詞中顯而易見的詞韻,蘇軾關于人物情趣對酒、月、花等意象的關照也十分獨到。所謂物的意蘊深淺與人的性分密切相關,深人所見于物者亦深,淺人所見于物者亦淺[7]。如上文所講,蘇軾歷經了幾輪政治上的動蕩,既有朝廷對舊派黨羽的迫害、施罪,又有顛倒是非,令蘇軾兄弟二人在流放中難以適從,甚至連蘇軾如此豁達之人也難展歡顏,作出一首失落無助的《南康望湖亭》:“八月渡長湖,蕭條萬象疏。秋風片帆急,暮靄一山孤。許國心猶在,康時術已虛。岷峨家萬里,投老得歸無?”
蘇軾的領悟力和滲透力早已在命運的顛簸中變得通透,故能體物之靈性,見物之深韻[8]。他不但給了人間草木以柔情,更賦予了山川秋月以靈氣,同時又將這種風物的情懷納入自己的內心。他所作的《雨中過舒教授》,既有雨中竹林的寂靜靈動,又有幽居生活的清雅與孤獨:“疏疏簾外竹,瀏瀏竹間雨。窗扉靜無塵,幾硯寒生霧……飛鳶悔前笑,黃犬悲晚悟。自非陶靖節(jié),誰識此閑趣?!币约澳鞘字摹锻稀こ慌_作》:“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贝喝盏那榫芭c有家不能回的悵茫鮮明對比,感慨間又不失清新大氣。
意象常常與文人的日?;顒勇?lián)系起來,與文人的心境情懷融為一體?;蛟娗楫嬕猓蚯鍥龉掳?,都是一種“物”與“我”的對話——在詞韻中傾注了情感的肌理,用情感升華超世撥俗的詞韻。畢竟“美感經驗中的移情作用不單是由我及物的,同時也是由物及我的。它不僅把我的性格和情感移注于物,同時也把物的姿態(tài)吸收于我。所謂美感經驗,不過是在聚精會神之中,我的情趣和物的情趣往復回流而已” [9]。
三.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入宋之后,社會上一種禪意風氣的蔓延,或許可以從諸多詩歌記載中窺探一二。譬如鄧肅的《別珠公》:“倘能容此無歸客,便當結社追白蓮。”或是秦觀的《送佛印》:“云散虎溪蓮社友,獨依香火思何堪?!彼^“蓮社”,便是士大夫與佛教僧徒結會,談禪論詩的形式,最著名的當屬北宋的西湖白蓮社,故而“蓮社”在后來幾乎成為這種交流結會的釋義[10]。宋代以來,許多帶有宗教性質的會社紛紛出現(xiàn),以佛教尤甚。這種會社給了士大夫與僧侶共同問禪論性、切磋研磨的機會,甚至成為一種較為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
蘇軾詩詞中的禪意和遺世獨立的精神,或許也與當時的這種社會環(huán)境有關。最開始,蘇軾是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的。畢竟在蘇軾為官之前,家鄉(xiāng)眉州就是個尊崇儒學的地方,貴經術,重西漢文詞古學。他甚至在《眉州遠景樓記》中記錄了這種風氣:“吾州之俗,有近古者三。其士大夫貴經術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農夫合耦以相助。蓋有三代、漢、唐之遺風,而他郡之所莫及也?!迸c儒家思想的緊密聯(lián)系,奠定了蘇軾的學術之根和思想之源。儒家思想體系,側重出世,以及游刃有余地處理社會關系,善者則從,不善者則改。這種處世觀也讓蘇軾擯棄了以功利來維系關系的做法,反而以更宏觀的心態(tài)來交友、為人,追求一種精神上的自由出入。故有詩將這種曠達記載:“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而等到詩社結會的興起,蘇軾對人生思考的深度,以及詩詞在行云中表現(xiàn)出來的詞風,也開始受到佛教的影響。其實早在蘇軾年少之時,就與佛教結下了不解之緣。他曾在華藏寺、實相寺等寺院讀書,與弟弟蘇轍一起閱讀佛經[11],成年之后云游四海,與頗有名望的高僧結交,以此為機緣研讀了許多佛教典籍,構筑了他獨善其身的處世境界,營造了他隨緣而安的瀟灑性格。
不可復制的人生經歷和不同流派思想交融所碰撞出的火花,不僅為蘇軾的創(chuàng)作輸入了源源不絕的靈感,更為他的詩篇增添了許多禪意。其中既有儒家的智慧通達,又有佛家的超脫釋然。
被貶黃州之后,面對人生無常,縱使如蘇軾這般豁達之人也難免陷入一種懷疑人生的困惑。難得的是蘇軾并沒有就此被遷怒世道不公的情緒所淹沒,反而將這種心境上的掛礙歸咎為由于自己修行不足而導致的心胸狹窄。依靠著以禪為表、內雜儒佛的哲思,蘇軾度過了一次又一次被排遣到外的艱難時日,從《和蔡景繁海州石室》可以看出這種心境的變化:“我今老病不出門,海山巖洞知何許。門外桃花自開落,床頭酒甕生塵土。前年開閣放柳枝,今年洗心歸佛祖。夢中舊事時一笑,坐覺俯仰成今古。愿君不用刻此詩,東海桑田真旦暮?!蔽恼麻_頭就告知自己的身體日漸羸弱,酒已不喝了,酒甕也積了灰。但這種痛苦仿佛也不值得多提,因為自從洗心歸佛,舊事榮辱都盡一笑之中了。
而到了《和子由澠池懷舊》,這種從成敗得失中超脫出來,洗凈人生炎涼沉浮的心境就更難以掩飾了:“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作此詩時,蘇軾已是名滿天下的大家,但對人生價值的清醒思考和體悟,也讓他不再沉迷于這榮辱禍福的世間。畢竟,種種經歷就像飛鴻在雪泥上留下一個淺淺的爪痕,那都是偶然的事情,又何苦過多計較呢?
如此想來,政治上的迫害、被貶后的窘境,仿佛都被蘇軾一一化解了。正是這種清冽的人生態(tài)度和不滯于物的價值觀念,讓蘇軾不畏顛沛流離,在窘境中仍能享煎茶之樂,仍能發(fā)出千古絕唱。
一個時代的經典詩人,總是充滿著傳奇主義、歷經創(chuàng)傷、奮力掙扎、回歸自由等等故事。他的作品一次又一次在時光的長河中被傳唱,被喚醒,因為我們就是這樣來回憶那些往昔歲月的。無論這樣的故事在后世被如何解讀,被貼上怎樣的標簽,也掩蓋不了那些從容而傳奇的人生。這不正中蘇軾的下懷了嗎:“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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