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在尋根文學的創(chuàng)作中,作家跨越事實層面的文化面貌,從價值層面展開突圍,以修辭化的言說方式闡釋了屬于文學的尋根思想。韓少功《爸爸爸》創(chuàng)作于20世紀80年代,是作者在“文化尋根”熱潮中的個性書寫,以特定的文本建構方式顛覆性地解說了民族文化的“傳統(tǒng)”面貌:
(一)焦點人物“丙崽”修辭命名的語義重構:從話語層面解構“傳統(tǒng)”
(二)命名符號參與文本建構:“傳統(tǒng)”從熟悉到陌生
(三)命名符號參與價值建構:“傳統(tǒng)”反思
二、“丙崽”的修辭命名:從話語層面解構“傳統(tǒng)”
窮盡統(tǒng)計文本中“丙崽”的命名符號,并將其歸入主體性稱謂與附屬性稱謂兩個表述系統(tǒng),結(jié)合兩者所做出的語境和語用頻率,形成了下面兩組表格:
通過表格一中主體性稱謂的命名符號和表格二中附屬性稱謂的命名符號,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不同語境中命名符號所攜帶的豐富修辭信息:
其一,對同一焦點人物“丙崽”的修辭化命名呈現(xiàn)差異。
其二,命名符號之間的層次關系:遞進——轉(zhuǎn)折——遞進。
(丙崽→)小崽、奶崽、好崽→小老頭→小雜種→沒有用的廢物([(東西)V(人)]X-(有)K(使用價值))、瘦癟癟的祭品→丙相公、丙相爺、丙仙→畜生((禽獸)V(牲畜))(→丙崽)
透過文化的多棱鏡,我們可以離析出姓名在文學中所承擔的多方面的社會功能:代表個體群體;表明等級身分;彌補命運缺憾;指代特殊事物;體現(xiàn)社會評價;凝聚文明精華等等。而丙崽的不同命名符號正是雞頭寨村民們的社會價值觀投射,更是雞頭寨文化的放射式映照?!栋职职帧氛峭ㄟ^丙崽的不同命名符號對丙崽、丙崽周圍的人以及山寨生活的面貌進行描述,從而來揭示傳統(tǒng)文化中的痼疾。于是諸多丑陋因素被高度濃縮成“丙崽”這樣一個怪誕的形象。至此,文化的傳統(tǒng)隨著丙崽被分解成不同的命名符號,在話語層面被解構。
三、命名符號參與文本建構:傳統(tǒng)從熟悉走向陌生
文本的敘述起點是這樣的:
他生下來時,閉著眼睛睡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一個死人相,把親人們嚇壞了,直到第三天才哇地哭出一聲來。
到敘述結(jié)點,經(jīng)歷大難不死的丙崽又出現(xiàn)了:
“爸爸?!?/p>
他雖然瘦,肚臍眼倒足足有銅錢大,使旁邊幾個小娃崽很驚奇,很崇拜。他們瞥一瞥那個偉大的肚臍,友好地送給他幾塊石頭,學著他的樣,拍拍巴掌,紛紛喊起來:
“爸爸爸爸爸!”
一位婦女走過來,對另一位婦女說:“這個裝得潲水么?”于是,把丙崽面前那個半壇子旋轉(zhuǎn)的光流拿走了。
丙崽以敘述起點的命名符號“丙崽”到敘述結(jié)點的命名符號“丙崽”,暗示了人的生命無起點亦無終點的生命系統(tǒng),使文本的敘述結(jié)構在超時間超空間中形成一個循環(huán)的圓圈。
文本節(jié)一中介紹這個貫穿整部作品的人物是一個畸形且白癡的形象:他生下來就一副死人樣,直到第三天才哭出聲來,之后被稱為“丙崽”。這里文本只是很平淡地寫到“都需要一個名字,上紅帖或墓碑。于是他就成了‘丙崽’?!北虝抑粫删湓?,“爸爸”“×媽媽”,凡屬積極、肯定的意向和情緒就叫“爸爸”,反之則“×媽媽”,無法分辨刺激時就胡亂反應。他的思維混沌原始,沒有任何現(xiàn)代文明的烙印使得他無異于一具活化石,如同一個民族古老文化中負面元素的總和。
丙崽第一場驚心動魄的“受辱”,發(fā)生在節(jié)三中。村里的仁寶,是一個喜歡躲在林子里偷看女人洗澡和“小女崽撒尿”,一直沒有婚娶的老光棍,他因“丑行”被丙崽娘等一干婆娘背后議論而心生嫉恨,便私下在丙崽臉上狠狠刮耳光:
小老頭被打慣了,經(jīng)得打,嘴巴歪歪地扯了幾下,沒有痛苦的表情。
他再來幾下,手指有些痛。
“X媽媽,X媽媽……”小老頭這才感到形勢不妙,穩(wěn)穩(wěn)地逃跑。
仁寶追上去,捏緊他的后頸皮,讓他給自己磕了幾個響頭,前額上有幾顆陷進皮肉的沙粒。
他哭起來,哭沒有用,等那婆娘來了,他半個啞巴,說不清是誰打的。仁寶就這樣報復了一次又一次,婆娘欠下的債,讓小崽又一筆筆領回去,從無其他結(jié)果。
仁寶之所以肆無忌憚地“欺侮”丙崽,無非是因為與丙崽的“弱”相比他是一個“強者”,這是人性中最不堪的弱肉強食的極端表現(xiàn)。與“弱肉”相呼應,這里丙崽以“小老頭”的附屬性稱謂的命名符號出現(xiàn)。而這同時不難令人聯(lián)想起魯迅小說中所描述的落后閉塞鄉(xiāng)村里所審視和批判的國民劣根性,即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邏輯——“被虐待的兒媳做了婆婆,仍然虐待兒媳;嫌惡學生的官吏,每是先前痛罵官吏的學生”,“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而這一切,則由于“因為能忘卻,所以那樣地再犯前人的錯誤?!庇谑蔷陀辛恕蹲8!分邢榱稚┮驗閮纱渭奕硕ピ隰斕珷敿疫^年時上貢品的權利,她傾訴兒子之死的痛苦,在小鎮(zhèn)人的眼里也已變得一文不值;也有《阿Q正傳》中阿Q欺負吳嫂和小尼姑,但又為王胡、假洋鬼子所欺負,鄉(xiāng)村社會“強弱”關系的戲劇性的變化。這些“愚眾”“貧弱國民”身上的,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愚昧落后一面的深厚的積淀?!靶±项^”丙崽,同樣是其中之一。
在《爸爸爸》的故事講述中,我們不光發(fā)現(xiàn)《阿Q正傳》的“母體文本”如何被移植成另一個大同小異的文本故事,還發(fā)現(xiàn)后者對“文化傳統(tǒng)”的主題有更新的挖掘和發(fā)展,典型例證便是節(jié)五中娃崽們對丙崽的另一場“欺侮”。所謂“娃崽”,即指雞頭寨的下一代“庸眾”,在長幼秩序上,他們屬于丙崽的侄侄輩。然而,上一代人欺負丙崽的積習,照樣在他們身上延伸并有更惡意的發(fā)展,這是丙崽最悲慘的地方。小說寫道,這群孩子正在寨里玩耍,見打算去祠堂的丙崽路過,于是產(chǎn)生了戲弄他一下的念頭:
丙崽朝他們敲了一下鑼,舔舔鼻涕,興奮地招呼:“爸爸——”
“哪個是你爸爸?呸!矮下來!”
娃崽們圍上去,捏他的耳朵,讓他跪在一堆牛屎前,鼻尖就要觸到牛糞堆了。
丙崽的“悲劇”之所以沒有重新上演,是因為“一群熱熱鬧鬧”經(jīng)過的大人救了他。
在這個寨子里,丙崽這個啞巴和智障原來是唯一可以選擇的被欺負的對象!這正像王胡、假洋鬼子和閑人不約而同地欺負阿Q,辛亥革命讓他做驗證“革命”失敗的那個替死鬼一樣,丙崽的悲劇就在于,他生活在一個“超穩(wěn)定”的歷史結(jié)構之中。而這個黑格爾所說沒有時間鐘擺和“現(xiàn)代”進取意識的毫無希望的老中國,正是魯迅等現(xiàn)代維新人士所猛烈譴責與攻擊的對象,也正是韓少功等八十年代主張“新啟蒙”的作家要繼續(xù)完成的歷史任務。這里丙崽恢復自身主體性稱謂的命名符號,進一步深刻地照見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封建性、愚昧性的一面無聲的鏡子。如果說阿Q四肢發(fā)達而精神殘缺的話,那么丙崽則是四肢和精神上的雙重殘缺——這大概是經(jīng)歷了“文革”(當代的“封建性”)大悲劇——包括《爸爸爸》作者所擁有的比魯迅那一代知識分子也許更為真切和徹底的心靈毀滅的體驗。
對于一切的喜惡都用“爸爸”和“X媽媽”來表示,身體和思維上都始終保持著幼稚和原初狀態(tài),仿佛就是一個人類初級進化時期的遠古人類,因為弱智,因為畸形,因為丑陋,所以經(jīng)常遭受別人的欺負,但是每當大難臨頭的時候,丙崽又成為人們崇拜的神靈。
年年失利,連連賠頭,大家慌了,就亂想了,有個后生突然就想起了一些古怪的事。他說那天要殺丙崽祭谷神,突然天降霹靂。后來宰牛占卜勝敗,不靈;丙崽罵了句“X媽媽”,像是給了個壞兆頭,卻靈驗了……這不十分可疑嗎?
這一想,大家都覺得丙崽神秘,你看他只會說“爸爸”和“X媽媽”兩句話,莫非就是陰陽二卦?大家決定打一打這個活卦。于是連忙拆了張門板,把丙崽抬到祠堂前。
“丙相公。”
“丙相爺?!?/p>
“丙仙?!?/p>
漢子們伏拜在他面前,緊緊盯住他,一雙雙眼球頂?shù)妙~頭上皺紋疊著皺紋。
丙崽剛做過門板,很快活,臉上笑得皺紋舒展,把停下來的門板踩了好半天,發(fā)現(xiàn)它不再動了,便翻了個白眼。
實在不好理解。
四、命名符號參與價值建構:傳統(tǒng)反思
修辭話語的意義向主體經(jīng)驗世界投射,并在主體的經(jīng)驗世界中得到印證,參與主體的自我建構,而這正是廣義修辭學在價值構建的哲學層面上的主旨。因為人們在進行修辭表達的同時,說出了一種價值判斷;人們在接受修辭話語的同時,也接受了一種價值判斷;人們參與修辭活動的時候,同時在建立著價值觀、倫理觀、生命觀。如此,修辭話語既介入了人的現(xiàn)實生存,也介入了人的理性生存。
因此,文本中丙崽修辭性的命名符號,其意義并不僅僅在于話語層面及文本層面對“傳統(tǒng)”的解構,更重要的是它對于主題的精神建構產(chǎn)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從表達者即韓少功本身來說,這樣一種命名符號寄托了對文化傳統(tǒng)的生命關懷;從接受者即讀者的角度來說,接受文本的命名符號也即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韓少功對于“傳統(tǒng)”的顛覆性結(jié)構。
文本中韓少功的表述,指向的是有著精神生活雙重性的主人公丙崽。確切地說,丙崽這個核心形象,實際指向的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由魯迅和沈從文所代表的“現(xiàn)代”和“尋根”這兩種不同的“文學傳統(tǒng)”。如果說,魯迅以其特有的強烈不安的“現(xiàn)代性”焦慮,把批判鋒芒直指所謂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封建性”和“民族劣根性”,從而建立起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的“改造國民性”的主流性文學敘事的話,那么,沈從文則反其道而行之,他激烈批判“現(xiàn)代”文明對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的破壞、扭曲和改造,通過“尋根”的文學途徑重返那種精神意義上的湘西,在現(xiàn)代的廢墟重建帶有原始意味和烏托邦色彩的“古代文明”。而我們說丙崽精神生活具有雙重性,是因為他在作品中不斷穿梭往返于兩個不同的世界,兩個不同的文學舞臺。一方面,他承載著韓少功“批判國民性”的敘述功能,指出雞頭寨、雞尾寨乃是落后、愚昧和沒有希望的所在,另一方面又承載著楚文化的原始、神秘和美麗,通過對楚文化的重新發(fā)現(xiàn)、開掘和認識,來重組當代文學的“資源”,由此完成“尋根文學”對于當代中國的歷史使命。
五、結(jié)語
創(chuàng)作于20世紀80年代的文本《爸爸爸》,是韓少功在“文化尋根”熱潮中的個性書寫。上述分析以廣義修辭學的理論為基點,從小說的焦點人物“丙崽”的修辭命名切入,對文本的主題指向——“傳統(tǒng)”展開了思考,并進一步在命名符號參與精神價值建構的修辭哲學層面展開分析。
正如韓少功在《文學的“根”》一文中就曾明確指出過“尋根文學”有兩個文學使命:文化尋根和現(xiàn)代反省。他指出,所謂“尋根”并不是“一種廉價的戀舊情緒和地方觀念”,“而是一種對民族的重新認識,一種審美意識中潛在歷史因素的蘇醒。文本中丙崽的修辭化命名符號正是既介入了韓少功對文化之根的追尋,也介入了對于文化之根的反思與理想期盼。
(作者單位:福建晉江市華僑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