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勇
制度強于個人
——兼讀黃仁宇《萬歷十五年》有感
盧 勇
中央集權下的封建文官制度,乃是一個巨大的磁場,處于其中的庶民乃是天子都無法置身事外,最終淪為制度的犧牲品。《萬歷十五年》中敘及的人物中,最為典型的示例如首相張居正,清官海瑞,以及名士李贄等。從明清歷史來看,無論經(jīng)由何種途徑來促進社會歷史的向前發(fā)展,總得有人或集團來承受或擔當歷史的點滴進步所相應的“懲罰”與代價,通過無數(shù)仁人志士的犧牲,以量變促進質變,不斷推進歷史向前發(fā)展,最終在推翻守舊制度的廢墟上,重建新的制度,竭力避免歷史悲劇的重演。
封建 文官制度 歷史人物 命運
舊讀黃仁宇先生大作《萬歷十五年》,頗多感慨,“想要說些什么,卻又不知說什么才好”,如鯁在喉,想吐為快,卻吐不出來。近于舊書市場閑逛,偶見一冊泛黃的《讀書》雜志,信手翻翻,見一篇題為《制度變遷的尷尬》文章,作者已然不記,但文中“制度強于個人”之論,卻如鐘撞,縈繞腦際。再閱《萬歷十五年》,覺著此書中敘及的種種人物之際遇,“制度強于個人”的論語乃是最好的批注。舊日讀此書的在喉之鯁,竟然蕩然不存。真是“得來卻不費功夫”。
正如黃仁宇先生在該書自序中所說:“書中所敘,不妨稱為一個大失敗的總記錄。其中敘及的主要人物,有萬歷皇帝朱翊鈞,大學士張居正、申時行,南京督察御史海瑞,薊州總兵官戚繼光,以知府身份掛冠而去的名士李贄,他們或身敗,或名裂,沒有一個人功德圓滿。即便是側面提及的人物,如馮寶、高拱、張鯨、鄭貴妃、福王常洵、俞大猷、盧鏜、劉綎,也統(tǒng)統(tǒng)沒有好結果。這種情形,斷非個人的原因得以解釋,而是當日的制度已至山窮水盡,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無不成為犧牲品而遭殃受禍?!北M管對黃仁宇先生所言“當日的制度已至山窮水盡持保留態(tài)度”,但對其將書中敘及人物之際運與其時的制度勾連,對我對書中敘及人物之際運的思考,卻良多啟迪與教益。但將各色人物的命運籠統(tǒng)歸結為“制度”,似乎過于宏大,黃仁宇先生并未進一步根究是何種具體的“制度”,致使“上至天子,下至庶民,無不成為犧牲品而遭殃受禍”。
具體而言,“當日的制度”中最主要的乃是由來已久的根深蒂固的難以撼動的中央集權下的封建文官制度,這一官僚體制猶如德國社會學家卡爾?曼海姆所形容的那樣,乃是一個巨大的磁場。這一巨大的磁場的存在,使處于其中的庶民乃是天子都無法置身事外,最終淪為制度的犧牲品。這其中,有位居九鼎之尊的由先期的勵精圖治到最終不得不以消極怠工方式與整個文官體系消極對立(也可說是無奈的屈服)的萬歷皇帝朱翊鈞,有在此體系中游刃有余但最終身敗名裂的首輔張居正、申時行等。其中之典型當推張居正 ,其試圖對縝密龐大低效頑強的文官體制進行革新,但結果卻是身故法廢,十年心血付諸東流。也許在有生之年的張居正,由于熟諳這一體制其中之各種潛規(guī)則與顯規(guī)則,尚能以一己之力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張,但個人面對制度時的軟肋,從他死后不到兩年即被抄家一事中,大略也可窺見一二。至于海瑞,特立獨行的海瑞,另類的海瑞,從本質上,與張居正是一類人,他們都試圖以一己之力來拯救中道衰落的明王朝,只不過方式不同而已。其中,張居正以強權與權術,海瑞以榜樣與無謂。殊途同歸的不僅是他們自覺與不自覺的“為萬世開太平”的抱負,而且也包括他們最終的命運。一正一反向當時整個文官體制叫板的兩個典型,或許是“制度強于個人”的最佳的也是最令人噓唏的注腳。但在黃仁宇先生提及的種種人物中,不得不提到黃仁宇先生所說的“自相沖突的哲學家”—李贄。這是除張居正與海瑞外的另一個典型。
應該說,以知府身份掛冠而隱的李贄,其言其行其著作,皆表明其與整個文官體制的決裂,也可看出其于張居正與海瑞之外,欲以自己的言行殺出一條血路,沖破重圍。所以,李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絕仕為僧,欲在無路之野開拓出新路。應該說,李贄與海瑞一樣,并不缺乏勇氣,但其著作被視為“洪水猛獸”,在當時的制度下,只能是“似已跳出三界,終難離五行”。且不說他時常接受做官的朋友的周濟,就是他自己也懷疑自己用佛門的袈裟遮掩了“商賈之行之心”,“以欺世盜名”??梢姏Q裂如李贄,亦未在身心兩方面徹底地擺脫這個巨大的磁場。其自裁氣絕前,曾用手指書寫王維之詩句以解釋他的死因:“七十老翁何所求”。哀莫大于心死,消極悲觀的情緒顯然可見。亦表明其沖決網(wǎng)羅,與整個文官體制決裂的行動,以其“犧牲自我”而告失敗與結束。黃仁宇先生如此評價李贄:“在同輩的人物中,李贄雖然享有比別人更多的自由,但是他終究沒有找到他最企盼的獨立地位。這種困難和沖突迫使他繼續(xù)寫作,筆下內容仍然不能越出這一問題的范疇。”這種境況,連同情李贄的袁中道也為之不解:既然由于對官僚政治不滿而絕意仕進,那就理當息機忘世,以文墨自娛;可是,寫來寫去,還總是和官僚政治有關,加之名望越來越大,“禍逐名起”,這就無怪乎招致殺身之禍了。
最后,黃仁宇先生總結道:“李贄和他同時代的人物所遇到的困難,則是當時政府的施政方針和個人的行動完全憑借道德的指導,而它的標準又過于僵化,過于保守,過于簡單,過于膚淺,和社會的實際發(fā)展不能適應。”確實,以傳統(tǒng)中央集權下的中國封建社會而言,維系整個文官制度整體運行的力量,正是彌漫于滲透于整個社會肌體中的以儒家學說為核心的倫理道德。依靠道德來制馭社會是傳統(tǒng)中國的顯著特征。而其時的明王朝,更加極力推行道德教化的力量。在此基礎上的整個文官制度及其運行,對個人及各利益集團制御的力量不是減弱了,而是空前的加強了。當然,正因為如此,個人或集團想要擺脫這一巨大磁場的趨勢與傾向也明顯加強;也正因為如此,個人或集團想要擺脫這一巨大磁場的制馭也更為艱難。黃仁宇先生認為:“本朝開國二百年,始終以四書所確定的道德規(guī)范作為法律裁判的根據(jù),而沒有使用立法的手段,在倫理道德和日常生活中之間建立一個‘合法’的緩沖地帶,惟有這種緩沖地帶,才能為整個社會帶來開放的機能,使政府的整治措施得以適合時代的需要,個人獨創(chuàng)精神也得以發(fā)揮?!辈贿^,是否藉此“立法的手段”即可避免上述提及人物之宿命,是值得懷疑與商榷的。回到當日之時代,回到中央集權下文官體制空前強化的有明一代,若欲代以不同的組織和原則,從“人治”、“德治”走向“法制”,恐怕殊非易事。其難不下于在太平天國內施行發(fā)展資本主義方案的《資政新篇》。原因很簡單,一是缺乏施行的必要的社會條件;二是整個文官制度及其運行的力量對來自其內外的異己,尤其是來自其內部的異己的新生力量及事物的排斥與扼殺是毫不含糊的、殘酷的,也是最為致命的。這是張居正、海瑞、李贄之流遭殃受禍的根源,重要根源,也是晚清人物林則徐、康有為等遭殃受禍的根源。欲要破除封印與魔咒,在當日之時代,似乎并無良策。
俗語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何況處于強化階段的整個文官制度,不僵不死,反倒在扼殺新生事物與新生力量方面顯得更加虎虎生風。也許,對于處于其中的個人或集團來說,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在既有現(xiàn)存的文官制度的框架下,清晰地意識到自己充當?shù)臍v史角色,并進行恰當?shù)亩ㄎ?,通過與該體制的“合作”,以一種潛在的、漸進的方式來達到一定的政治目的,猶如“駱駝進帳篷”,得寸進尺,最終得償所愿。“政治家除非代之以不同的組織和不同的原則,否則他就必須承認現(xiàn)存的文官制度,通過和文官合作,通過一種潛在的、同時也是緩慢的、最后也許還是不可終的形式來導向自己的政治目標”。不過,這并不意味著風險與代價的必然低廉。從長時段的歷史來看,這種無聲無息的“修正”與快刀斬亂麻的“革命”相比,給歷史所帶來的傷害與痛楚之深重程度,很難得出一個令人信服的斷論,人們就此亦很難達成一定的共識。不過,從明清歷史演繹的軌跡來看,有一點卻是至為確定的,那就是無論經(jīng)由何種途徑來促進社會歷史的向前發(fā)展,總得有人或集團來承受或擔當歷史的點滴進步所相應的“懲罰”與代價,通過無數(shù)仁人志士及普羅大眾(或謂精英與草根、或先覺醒的多數(shù)與蒙昧的多數(shù))的犧牲,契合有利的時機,以量變促進質變,終致積重難返的整個文官制度瓦解土崩。然后,在這歷史的廢墟上,重建新的制度,竭力避免有著驚人相似的歷史悲劇的不斷重演。
黃仁宇先生在《萬歷十五年》一書“自序”里指出,“中國二千年以來,以道德代替法制,至明代而極,這就是一切問題的癥結?!睋?jù)此,是不是可以開出根治癥結的方子,即以法制代替道德,或者如何在兩者之間找到一個恰當而艱難的均衡,然而,由于“制度的變遷是一個長遠漸進的過程,答案也可能并不如此簡單?!?/p>
行文至此,竟覺不甚沉重。遂止。
注釋:
①后查閱知網(wǎng),作者系王華偉,該文載于〈讀書〉,1997(3):74~76.
②黃仁宇.萬歷十五年》(自序),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4).
③其一,萬歷十五年后,明之國祚仍賡續(xù)七十年之久.其二,承襲明制的清朝有歷時二百六十余載.其三,若“當日的制度已至山窮水盡”,入關的清該是“柳暗花明”,然歷史的發(fā)展并非如此.
④參見黃仁宇.萬歷十五年[M].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189~219.
⑤參見黃仁宇.萬歷十五年[M].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190).
⑥黃仁宇.萬歷十五年[M].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199.
⑦參見黃仁宇.萬歷十五年[M].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199.
⑧黃仁宇.萬歷十五年[M].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211).
⑨黃仁宇.萬歷十五年[M].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211).
⑩王華偉.制度變遷的尷尬[J].〈讀書〉1997(3):74~75.
11黃仁宇.萬歷十五年(自序),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4).
12王華偉.〈制度變遷的尷尬〉〈讀書〉1997(3):76.
[1]黃仁宇.萬歷十五年[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07.
[2]王華偉.制度變遷的尷尬[J].讀書,1997(03).
(作者單位:貴州師范學院)
盧勇(1977- ),男,貴州納雍人,穿青人,同濟大學法學院法理學專業(yè)博士生,貴州師范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