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兆平
新中國的文壇上有那么一批人物,既曾經(jīng)是才子作家,又是文壇領袖大咖掌門人。他們在歷史上不是老革命,就是左翼文人,逐漸聚集到延安,執(zhí)政以后,都是當然的文化官員,部級副部級的多得去,還有許多至少也是廳局級以上的文化官員。但他們在執(zhí)政以后的幾十年中工作生活的質量和幸福度如何呢?可以從這本由嚴平著的《潮起潮落:新中國文壇沉思錄》(人民文學出版社2015年11月出版)中感受一二。
此書是陳四益推薦我讀的,所以我讀得很認真仔細,但卻感覺越讀越沉重,有時,竟有點透不過氣來的感覺。半年多的時間里反復看了多遍,感覺書中內(nèi)容的信息含量太大太復雜,話竟無從說起,只好將書擱置一邊,雜讀其他各書消遣時日。
《潮》著一共寫了八位文壇領袖掌門人物:周揚、夏衍、沙汀、何其芳、荒煤、許覺民、馮牧和巴金。
作者嚴平在改革開放初曾在文化部擔任了多年的秘書工作,后又成為中國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的研究員,得以在時代大變革的背景下近距離地與那些文壇掌門人們接觸和交往,長期的感受、觀察、交往和了解(包括掌握大量的研究資料),甚至一起經(jīng)歷了某些人事的參與,使作者對有關這些大人物的人和事的了解與認識要比一般人知道得多。同時,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作者對這些人物個人的性格脾氣、品行及內(nèi)心精神世界的掌握和理解也要比一般人深入和透徹得多。
總的感覺,一是書中寫到的八位文壇掌門人大多在長期不斷地陷于為官和為文的矛盾與痛苦中糾結掙扎;二是這些文壇大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從未脫離過“左”與“右”的爭斗。當然這些大多也是那個時代比較表面呈現(xiàn)的現(xiàn)象和事實特點。
書中除了周揚這個文壇總班頭執(zhí)政后每年寫幾篇講話稿外基本上集中精力領會貫徹偉大領袖的指示和精神及不斷搞運動,似乎無暇去為官還是為文矛盾與糾結,其他袞袞諸公基本上都多少存在著這樣的矛盾和糾結。
沙汀與周揚相識于1930年,周揚擔任“左聯(lián)”黨的負責人時,沙汀曾擔任“左聯(lián)”常委秘書,在白色恐怖時期,可謂出生入死,生死與共,但1938年他到延安后完成了《賀龍將軍印象記》和《隨軍散記》等作品后,就提出離開延安返回家鄉(xiāng),提出的理由是妻子身體不適合,并不顧周揚的再三勸阻固執(zhí)回鄉(xiāng)。這次行為從此成為他的一塊政治上的心病。“他經(jīng)常陷于這種自責的痛苦中。那愧疚像一顆種子埋在他心靈的土壤里,隨著歲月的綿延,不但沒有消失,而且?guī)缀醢殡S了他一生?!?img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9/27/blqs201708blqs20170814-1-l.jpg" style=""/>
“皖南事變”后的1942年,他奉命前往重慶參加整風學習,周揚再次通過何其芳帶信給他,明確勸他重返延安。但學習了整風文件的沙汀本已很有些“羞慚”之感,讀信后心情更加復雜。幾天后,他還是在回信中說,反映落后生活諷刺和暴露,是不如歌頌黨和黨所領導的根據(jù)地重要,但自己不熟悉川北以外的生活,只能“退而求其次”。他再一次回到家鄉(xiāng),直到解放。
雖然在這期間他經(jīng)歷了躲藏追殺和逃避緝捕的危險,經(jīng)歷了貧病交困的潦倒,但他的大部分作品大都寫于這兩次回家鄉(xiāng)的時間段里。
1950年,組織上調他從成都到重慶籌備西南文聯(lián),卻被他以要搞創(chuàng)作的理由推辭了兩次,直到第三次調令到,他才不得不前往履職。在革命年代,高層領導始終強調的是,黨員作家,首先要你做好黨員,才能做好作家。一個革命作家,首先應該成為一個合格的革命家,然后才能做好革命作家??伤习炎骷曳旁谑滓匚?。為此,在各次政治運動中,他不知作了多少次檢查交待,也被批判了無數(shù)次,直到在“文革”中被徹底打倒。
到“四人幫”一倒臺,他又被調回北京擔任文化部下屬的文學研究所所長時,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還是不想管事,不想做行政工作,一天到晚想到自己已經(jīng)七十多歲,再不抓緊時間多創(chuàng)作些作品就來不及了,甚至為此產(chǎn)生了類似焦慮癥的狀況。老感覺在北京無法寫作,因此就千方百計想著法子要把比他小近10歲的副部長級老弟荒煤調去當他的文學研究所副所長,自己老想著回到四川老家去創(chuàng)作。
沙汀調到北京后,作者看他不斷地回四川,非常頻繁地往返于北京和成都之間,非常疑惑他當時為什么決定要調來北京,曾經(jīng)想當面問問他,但不知為什么雖然多次面談卻沒有提出這個一直都揣測的問題。
很多年后,作者才意識到,真正的理由或許就是他需要工作。和許多經(jīng)歷了十年磨難的老同志一樣,能夠重新為黨工作是一種榮耀和責任。然而,從事情一開始,沙汀或許就隱約地感覺到了這其中隱含著的深刻矛盾。他對自己的定位是作家,而作家重要的是作品,他知道自己內(nèi)心更看重的是什么,不過,一個老黨員多年培養(yǎng)出來的政治責任感讓他把矛盾的另一面暫時淡化了。
這種矛盾與糾結掙扎幾乎延續(xù)到他生命的最后,到自己完全喪失了寫作能力,這樣的想法和矛盾和糾結都沒有停止過。
同樣的情況在何其芳、荒煤、許覺民、馮牧、巴金身上也程度不同地存在和上演著。
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往往在擔任文壇重要職務時就掙扎于為官和寫作為文的矛盾與糾結之中,而一被打倒批判時,又處于不要說無法創(chuàng)作為文,甚至落到連起碼的人身安全和尊嚴都沒有的悲慘境地。
巴金是20世紀30年代就成名的大作家。作為一個無黨無派的自由主義者,他不屬于延安一派的革命作家,沒有去延安,卻有不少文化青年因為讀了他的文學作品而投奔延安。1950年他擔任全國作協(xié)副主席,上海文聯(lián)副主席和上海作協(xié)主席。在新政漫長的歲月中,各種政治運動的連綿不斷,到“文革”為最高峰,他被打入牛棚,受迫害到家破人亡的地步,所以長期以來根本沒有進行創(chuàng)作的條件和環(huán)境(1973年從干?;氐缴虾:螅呀?jīng)開始偷偷地躲在一個不足三平方米的小屋子開始翻譯外國名著)。而作為一個以文學創(chuàng)作為畢生追求的作家來講,還有什么比這更痛苦的事呢?endprint
1977年5月,《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35周年紀念大會在上海展覽館舉行,這是上海文藝界在粉碎“四人幫”后的第一次大聚會,也是巴金11年來首次公開露面,他也見到了不少多年來未見的熟人。
從1978年底起,他應朋友之邀開始為香港《大公報》寫隨筆專欄,這激發(fā)了多年來壓抑在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從第一篇《談〈望鄉(xiāng)〉》開始,到第四次文代會召開前夕,他已經(jīng)發(fā)表了三十多篇文章,從批判“四人幫”罪行,到批判封建專制和官僚主義,到對自己“奴在心”的深刻反省,稱過去的十年是“可恥的十年”,呼喚創(chuàng)作自由,呼喚“講真話”。
在1979年召開的第四次文代會和全國作協(xié)會議上,巴金以高票當選為作協(xié)第一副主席,1983年又被選為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和中國作協(xié)主席。
從上個世紀70年代末,巴金已經(jīng)進入了能夠自由寫作的境地,并漸入佳境,《隨想錄》的寫作,是他進入晚年創(chuàng)作的一個高峰,但他的年齡已經(jīng)進入“80后”了,他非常清楚時間對于他的珍貴,心里充滿了緊迫感。進入80年代后,他許多次在各種場合表示,最重要的除了寫作,還想促成現(xiàn)代文學館的創(chuàng)辦。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他寫道:“……但我更感覺到我必須退休了。不能再混下去。必須把該譯的書譯出,該寫的寫出然后死去,那有多好!”
此后,他多次通過不同的渠道向有關方面表述了自己這樣的意思:1.辭掉作協(xié)主席,繼續(xù)努力寫作。2.希望作協(xié)抓一抓文學資料館的工作。
同時,隨著“文革”結束,復出后新生活的開始,文山會海也再次向他涌來,這讓他倍感厭煩和焦慮,他不想這樣度過最后的時光。他在給曹禺的信中說:“這半年來我一直在為多活、多寫奮斗……現(xiàn)在我許多會都不參加了……今年起,我要為自己的最后的計劃活下去?!边@最后的計劃就是除了已經(jīng)完成的《隨想錄》等兩部著作,還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等11部作品要去努力完成。
但他的作協(xié)主席的職務辭不掉,盡管已經(jīng)是帶有榮譽性質的。不僅作協(xié)主席辭不掉,茅盾辭世后的政協(xié)副主席一職也由他補上。直到最后,當他頭腦還清醒時,曾多次表示不再擔任政協(xié)和作協(xié)的職務,但已經(jīng)沒有任何作用。到他已經(jīng)沒有能力表達自己愿望的時候,兒女們也多次明確提出父親不再擔任重要職務的意愿 ,但依舊沒人理會,直到最終。
再說這些文壇大人物基本上終身陷于“左”和“右”的斗爭漩渦難以擺脫。這里不說周揚、丁玲、胡風、馮雪峰之間的斗爭故事,只舉荒煤和林默涵之間持續(xù)了許多年的爭執(zhí)事例吧。
1981年9月,文藝界隆重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這次會議的籌備工作很不一般。起初,總報告的起草工作由荒煤主抓,周揚親自擬定了題目“學習魯迅的懷疑精神”,并多次和起草人進行了詳細的交談,強調魯迅科學民主大眾的文化精神。報告寫成后,幾經(jīng)修改送領導審閱,時任中宣部部長的王任重認為沒有戰(zhàn)斗性,沒有批判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報告中提到的作家良知是資產(chǎn)階級人性論的表現(xiàn),應該重寫,并指定由林默涵掛帥。此時離大會召開只有十幾天時間,原撰稿人退出,新的起草班子在林默涵的領導下執(zhí)筆奮戰(zhàn)。
憤怒的荒煤立即給紀念委員會主任鄧穎超寫信并轉胡耀邦、習仲勛。
鄧穎超的回復很快來了,認為報告寫得很好,沒有什么意見。胡耀邦、習仲勛也表示同意荒煤的意見。荒煤感覺,可能最終還要采用原來報告,當天就在日記中寫道:“晚得通知仍修改周揚稿?!辈⒘⒖虇釉嗳笋R對原報告稿作文字上的推敲修改。同時,林默涵雖情緒不好,但也堅持指揮他的班子日夜奮戰(zhàn)。
大會開幕前,王任重召開緊急會議說,現(xiàn)在有兩個大會報告,大家討論一下到底應該用哪個。經(jīng)過爭論,結果是王任重表示還是用原稿好,只要加上一段反對自由化的內(nèi)容就行了。林默涵心存不甘,打電話給鄧穎超陳述觀點,還想爭取自己重起一稿。而此時,離開會只有兩天了。
書中寫道:一直以來,在文藝界高層人士的分歧中,荒煤和林默涵之間的爭論似乎格外針鋒相對?;拿鹤钤绨l(fā)表(指“文革”結束后)的《阿詩瑪,你在哪里》受到了文化部的一再責難;后來荒煤那些支持年輕人的文章被林默涵看作是跟在年輕人后面跑;荒煤對趙丹遺言的呼應被林默涵指責為沒有立場;對《太陽和人》的意見被認為是錯誤觀點,還有許多理論問題,以及用什么人的問題……荒煤絕不示弱,他最早指名道姓地批評林默涵,在文藝界公開他們之間的“分歧”;他在人性、人道主義以及如何看待新時期文藝等問題上一再和林默涵展開爭論。
兩人都堅持自己的立場,你來我往,絕不妥協(xié)。但1992年文藝界舉辦荒煤文藝生涯六十周年研討會,林默涵出席會議,他在發(fā)言中說:“當然,我和荒煤之間對某些問題也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見,但我們都是當面說,說過就算,并不影響在工作上的合作?!被拿涸诖鹬x辭中回應了他的講話,也算一笑泯恩仇了。
作者在這里又寫道:“多年后再度回想他們的爭論,讓人清晰地看到改革開放之初走過的艱難道路。”
再舉個馮牧和賀敬之的事例。
馮牧和賀敬之有著幾十年兄弟般的情誼。在延安,他們吃一鍋飯,睡一個炕頭,一起在魯藝讀書、一起開荒種地、一起散步在延河邊。新中國成立后,他們共同工作在文藝戰(zhàn)線,不僅個人關系甚好,兩家人也交往密切,馮牧有件料子不錯的大衣還是賀敬之夫人柯巖拿到稿費后給他做的。
“文革”中,馮牧和賀敬之彼此支持,冒著風險傳遞情報信息;“文革”剛過,他們也曾一起領導“文化理論政策研究室”,帶領一批驍勇的理論家,為撥亂反正勇敢出擊……遺憾的是,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他們卻終因觀點上的分歧不斷產(chǎn)生芥蒂、隔閡、齟齬而至分道揚鑣。
昔日老友在前進路上各自左右。他們不再有朋友間的串門,私人的往來,即便在同一個會議上碰面,也不愿坐在一起。一次,賀敬之在餐桌上遇到馮牧當著眾人的面掉頭而去。還有一次,一些人要編輯一套當代評論家叢書,有人提議應有賀敬之一本,馮牧欣然同意,卻遭到賀敬之的斷然拒絕。
他們就這樣成了老死不相往來的陌路人,甚至揚言一方死了另一方絕不參加追悼會??傻?995年馮牧患白血病入院,當生死離別真的擺在面前的時候,賀敬之夫婦還是從天津找來名醫(yī)為老友治病。事后,從小一直陪伴在馮牧身邊的外甥女程小玲把情況告訴馮牧,身在病床上的馮牧沉默良久,嘆息道:“我的這個老朋友!”盡管如此,直到離世,他也沒有再見到自己這個老朋友。
馮牧去世后,小玲曾去探望手術中的柯巖,一見面,柯巖就把小玲抱住了。雖然身體虛弱但個性強悍的她嘴上仍舊不饒人,最后一次見到小玲時還埋怨說:“馮牧就是個傻瓜蛋!”
馮牧真是個傻瓜,一輩子書生氣,不懂為官之道,俠義、率真、善良,不會計算得失利害,不多一兩一錢也還要那么執(zhí)著地,那么費心費力費精神地去爭論去斗爭,按某些人的聰明,那不是傻到了根上?
寫到這里,我又想起王蒙著《一輩子的活法》引用的一段話中的最后一句:“最后兩邊……誰也沒比誰多斗出個一兩一錢來……”真是感慨良多。
是啊,那都是那個時代的人和事了,且都往日是非已惘然。我想知道的是,現(xiàn)在還有誰如此真心真意、費心費勁地去爭論,去斗爭,為了一個觀點,一種觀念,一種理論,一種主義,一種責任,一種信仰,一種追求?
我想知道。
(作者系資深報人,評論家、藏書家、作家,曾獲中國新聞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