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婧
內容摘要:本文從人物形象分析的角度入手,對賈平凹的小說《極花》中“老老爺”的形象進行全方位的解讀,指出他是鄉(xiāng)村道德的承擔者和文化的傳遞者,傳統(tǒng)舊秩序的維護者和社會轉型期的淘汰者。對于這個人物形象的分析可以作為我們解讀《極花》、解讀中國農村傳統(tǒng)的一把鑰匙。
關鍵詞:賈平凹 《極花》 老老爺
《極花》是賈平凹2016年的最新作品,講述了一件發(fā)生在中國西北的婦女拐賣事件。小說以女主人公胡蝶的所見所聞所想,為讀者展現了一幅中國舊鄉(xiāng)村的真實圖景:那里善良交織著愚昧,仁義混雜著冷漠,樸實又夾帶著狡猾。小說精心塑造的幾十個村民形象,更是把當代農村人的生活方式、生存境況和生命狀態(tài)刻畫得入木三分。在這一群平凡的村民之中有一個頗為神秘的“老老爺”,他仙風道骨,身上既有傳統(tǒng)士大夫的色彩,又有古中國“智慧老人”的影子;他德高望重,既肩負著鄉(xiāng)村道德承擔者的使命,又自覺履行著文化傳遞者的職責。老老爺這個人物形象的文化意蘊,可以作為我們解讀《極花》、解讀中國農村傳統(tǒng)的一把鑰匙。
一、神一般的老老爺:鄉(xiāng)村道德的承擔者和文化的傳遞者
在賈平凹的小說《極花》[1]中,老老爺是個神一般的存在。他知識淵博,知天文,通古字,懂人情,“渾拙又精明,普通又神秘”。他白日寫字編繩、夜觀天宇星象,他種植葫蘆不為食用而是題字,他下河捉蝎子是為了泡制藥酒,總之做得都是些很風雅的事情。而全村人對他的尊敬甚至到了崇拜的地步:誰家里鬧了別扭糾紛,要讓老老爺來評理;誰家添了娃娃,要請老老爺來取名;誰有個頭疼腦熱、邪氣入侵,要找老老爺出主意;每年的二月初二,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要排著隊來老老爺家“拴彩花繩兒”;每年到了老老爺的壽辰,全村人都提著糧食來給老老爺拜壽,“所有人都高興地喊:萬壽無疆!向老老爺的窯涌去?!?/p>
王斯福認為中國當代村落的領導制度存在兩種基本類型:“其中一種類型的制度只是基層政府的行政,另一種是由下而上的‘傳統(tǒng)權威以及他們在文化知識與地位上的聲望等級?!比绻f圪梁村村長是前者的代表的話,那么老老爺就是后者的化身??梢哉f,老老爺是全村共同信奉的傳統(tǒng)權威,還有研究者認為老老爺“是一個兼具家族長老、鄉(xiāng)紳和巫等多重身份的權威和偶像”。老老爺輩分高、地位尊、知識多、年齡大,他自然而然地就擔負起村里“傳統(tǒng)權威”的使命。對天地,他看歷頭,算年景;對人間,他取名、贈字、敬極花;對鬼神,他解夢問征兆。可以說,老老爺作為地方權威,他可以平衡著鄉(xiāng)村的天地人鬼神秩序。
作為村里唯一的文化人,老老爺自然而然地承擔了為全村人起大名的任務。從老老爺起的名字來看,總離不開“仁”、“義”、“理”、“智”、“信”等字?!叭柿x禮智信”即五常之道,這是儒家思想的精神核心——以五常為倫理原則,用以處理與諧和作為個體存在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組建社會。這就是老老爺所信奉和弘揚的為人處事之道,他認為恪守五常之道才是保證村子正常運轉的基本條件。一個村莊的延續(xù),還在于它有著生生不息綿延的地方性傳統(tǒng)和信仰。老老爺帶領全村人拴彩花繩兒過二月二就是一個民俗儀式,這個老人已經通過年復一年的儀式將自己與全村人的福祉聯(lián)系在一起。由此看來,老老爺相信自己在圪梁村的權威和聲望,也自覺地承擔著他的責任。
老老爺所推崇的種種美德無一不是農耕文化的道德意識,這種道德理想及其蘊含的人性力量,正是“老老爺”這一形象的文化意味,堅守傳統(tǒng)的道德理想也是賈平凹最基本的文化立場。
二、不可依賴的神:傳統(tǒng)舊秩序的維護者
《極花》一書是以被拐賣女性胡蝶的命運遭際為主要敘述線索的,而本書中胡蝶與老老爺之間的關系也成為我們解讀老老爺形象的一個重要因素。
胡蝶被拐賣到圪梁村之后,就關在老老爺隔壁的窯洞里。老老爺德高望重、見多識廣,從表面看來不具有攻擊性和威脅力,所以他就成為胡蝶放下心理戒備的第一人,胡蝶甚至視他為同情者甚至救星。但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老老爺真實的一面表露出來——當胡蝶被黑亮施以強暴后求助于老老爺,他只是給她看葫蘆上面寫的一個“德”字——“德”是舊社會對于婦女的要求,“女子無才便是德”認為婦女無須有才能,只需順從丈夫就行。老老爺給予胡蝶的便是“順從”、“賢德”的暗示。胡蝶在得知懷孕后絕望無比,向老老爺求助,他卻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這孩子或許也是你的藥。”就轉身離開——再次勸說胡蝶“順從”、“認命”,不僅如此,他還暗中捍衛(wèi)胎兒的安全,當發(fā)現胡蝶喝苦楝子水墮胎時,老老爺便不顧一切地跳出來揭發(fā),甚至導致幫助胡蝶的麻子嫂被“打斷了骨頭”。我們以此斷定老老爺的立場:他可以對胡蝶充滿關切和寵愛,但首先胡蝶必須接受和順從自己被賣到圪梁村的命運。閑來無事的時候,老老爺讓胡蝶看星空,通過星象暗示她的命運,胡蝶在他的指引下看到一大一下兩顆星,“這么說,我是這個村子的人了……命里屬于這村子的人,以后永遠也屬于這村子的人?”從“看星”到“認星”的這一系列過程中,胡蝶完成了對于被拐命運從“抗拒”到“認同”的最終轉變。而也是那一刻,胡蝶終于認識到“是他讓我看星的,……他是在沼澤上鋪了綠草和鮮花騙我走進去,他是把我當青蛙一樣丟進冷水鍋里慢慢加溫!”從而開始對老老爺的“善意”提出質疑。
在村人眼里,這位半神半人的老人使正義、公理、秩序的象征。但他真的堪當拯救者的角色嗎?深入分析發(fā)現,他所堅守的傳統(tǒng)文化中除了彰顯善,也充斥著惡——混沌的善惡渾融一體,維系著鄉(xiāng)村表面的和諧。在老老爺的生命哲學里,可以有一桿明稱去辨別村民的是非。但是當圪梁村人延續(xù)后代的行為與胡蝶的個體自由訴求發(fā)生沖突時,他選擇了維護前者,不僅毫無仁慈之心,甚至還助紂為虐。由此得知,老老爺所維護的就是圪梁村的秩序,他并不在乎這秩序是否規(guī)范是否合法;他所爭取的就是圪梁村村民的利益,他也并不在意這利益是否合理是否人道。
三、被逼下神壇的老老爺:社會轉型期的淘汰者
《極花》的作者賈平凹也說,他“不想把它寫成一個純粹的拐賣婦女兒童的故事”,關注重點在于“城市在怎樣地肥大了而農村在怎樣地凋敝著”。作者也在痛惜農村不可挽回的凋敝,而他筆下的老老爺本身就是一曲時代的挽歌。
小說中的農村并存著三大系統(tǒng):老老爺代表的儒家文化系統(tǒng)、村長代表的基層行政系統(tǒng)和立春、臘八代表的新興經濟系統(tǒng)。在改革時代以來,鄉(xiāng)村受到了城市的文化沖擊,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系統(tǒng)逐漸衰微,取而代之的是經濟系統(tǒng)的需求與發(fā)展。《極花》中有一個細節(jié)值得玩味,毛蟲去鎮(zhèn)上兩天,把癱瘓在床的老爹扔在家里沒吃沒喝。三朵伸張正義扯著毛蟲來見老老爺,讓毛蟲認罪。毛蟲說:“他又不是廟里的神?!比湔f:“他不是廟里的神,但他是老老爺!”毛蟲說:“他能給我一碗飯還是給我一分錢?我認他了他是老老爺,不認他了就是狗屁!”老老爺講求儒家的道德教育,而村里人卻在追求物質生活,正如小說中本來拿來寫字贈人傳播文化的葫蘆被人偷走食用的情節(jié)。從鄉(xiāng)村道德與物質的沖突中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儒家已經沒有能力在農村建構完整的符號系統(tǒng)和統(tǒng)一的共同體了。在這個中國農村從傳統(tǒng)的禮俗性的鄉(xiāng)土社會向現代的法理性的鄉(xiāng)土社會轉變的過程中,僅僅靠傳統(tǒng)的文化權威是無法改變鄉(xiāng)村的“利益化”進程的——傳統(tǒng)的道德理想在現實的變革中受到了空前的挑戰(zhàn),展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禮樂崩潰、道德瓦解的鄉(xiāng)村社會。
而那些恪守傳統(tǒng)道德理想的老一代農民與現代鄉(xiāng)土社會的沖突也在不斷加大,他們雖然擁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和人生哲學,也在竭盡所能去保全傳統(tǒng)文化,保全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生活規(guī)范,但是隨著社會現代化進程的推進,他們有時顯得與時代格格不入,自身舊有的一套生活法則已經不能去適應新興的現代社會。因此他們的地位也發(fā)生了變化,原有的威望也失去了效力。最后,他們終將會在歷史洪潮的裹挾下被逼下“神壇”。
四、結語
就像賈平凹過去的作品中往往都有一些負載著傳統(tǒng)文化的人物一樣,老老爺身上顯然也投射著古老的儒家文化,他既是古老而貧窮的圪梁村的“精神導師”,也是呈加速度潰敗的鄉(xiāng)村中傳統(tǒng)文化守護者的象征。
毫無疑問,老老爺或者說諸如老老爺此類的人物的生成,乃是依靠了深厚的鄉(xiāng)土文化長時間的浸泡與熏染,更是中國鄉(xiāng)土文化的代言人和傳承者。但是,面著現代化的強勁沖擊,鄉(xiāng)村世界的衰微與潰敗或者說最后的消亡恐怕也都是無可逃脫的命定之事。伴隨著鄉(xiāng)村世界的不復存在,老老爺們恐怕也就只能成為舊時代里一聲遙遠的嘆息。
參考文獻:
[1] 賈平凹.《極花》 [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文中所有引文均參照本書.
[2] 王斯福.《帝國的隱喻》[M].趙旭東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5頁.
[3] 何平.《中國最后的農村——<極花>論》.載《文學評論》[J].2016年第3期.
[4] 賈平凹.《極花后記》,載《極花》 [M].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
(作者單位:濟南護理職業(yè)學院公共基礎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