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三東
康德“理性建筑術”的兩種模型
丁三東
雖然研究者們對康德“理性建筑術”的構想多有批評或者干脆忽視,但康德本人卻非??粗厮?,把它視為人類理性的本性。深入康德文本,具體分析“理性建筑術”的理念、圖型和喻像,可以厘清康德這一構想中蘊含的“先天劃分”(按照確定的原則對“全體的輪廓”進行不多不少的劃分)和“內(nèi)在生長”(從初始的元素或狀態(tài)發(fā)展出其后的元素或狀態(tài))兩種模型,以及它們各自的哲學史脈絡。而基于當代哲學的有關立場,也可以發(fā)現(xiàn)康德這一構想的限度。理性建筑術要求體系的封閉性和內(nèi)在目的性,它并不適用于充滿偶然性的開放體系。
康德;理性建筑術;先天劃分;內(nèi)在生長
“純粹理性的建筑術”位于《純粹理性批判》的“先驗方法論”部分。在“先驗要素論”部分,康德對純粹理性的先驗諸要素(感性形式、知性范疇和理性理念)的來源、功能和界限進行了批判??档绿寡裕涔ぷ髦饕恰胺穸ㄐ缘摹?,它“不是用來擴展我們的理性,而只是用來澄清我們的理性,并使它避免犯錯”(A11/B25)。*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楊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本文所引該著文本,皆為此版??档略凇跋闰灧椒ㄕ摗遍_篇便從另一個角度表述了這一工作:“我們在先驗要素論中粗略估計了這座建筑(按:指純粹理性的知識大廈)的材料,并規(guī)定了這些材料足夠建一棟什么樣的大廈及它具有何種高度和強度?!?A707/B735)這是因為,康德把《純粹理性批判》定位為“純粹理性體系”的“入門”,而非一門“學理”。到了純批的“先驗方法論”部分,康德對于“純粹理性體系”作出了更多肯定性的展望。但這種展望也主要是從一般的方法論角度作出的。在這一部分的前兩章,康德分別探討了純粹理性正確運用的消極規(guī)則(“訓練”)和積極規(guī)則(“法規(guī)”)。而在接下來的第三章,康德則討論了純粹理性體系的一般構造方法,即“純粹理性的建筑術”。
對康德的哲學構想來說,“理性建筑術”非常重要,因為他認為,這是人類理性的本性:“人類理性按照其本性(筆者加粗,以下同)來說是建筑術式的(DiemenschlicheVernunftistihrerNaturnacharchitektonisch),即它把一切知識都看做屬于一個可能的系統(tǒng),因此也只承認這樣些原則,它們使得現(xiàn)有的知識至少不是沒有可能和別的知識一起集合在某一個系統(tǒng)之下。”(A474/B502)更具體地說,“理性建筑術”使得由它形成的“純粹理性體系”區(qū)別于普通的知識堆積,從而造成了哲學與普通知識的區(qū)別,
因為系統(tǒng)的統(tǒng)一性就是使普通的知識首次成為科學、亦即使知識的一個單純聚集成為一個系統(tǒng)的東西……(A832/B860)
然而,盡管“理性建筑術”有著上述的重要地位,但康德本人對它的討論卻有諸多晦澀不詳之處。例如,作為一種“系統(tǒng)的(構造)藝術”(dieKunstderSysteme),它究竟是如何運作的?諸多的知識系統(tǒng)是否只有一種具體的構造模式?康德的語焉不詳部分地導致了后來的研究者們對理性建筑術有意無意的忽視。一個有趣的證據(jù)是,絕大多數(shù)有關純批的導論性作品中,“architectonic”這個術語要么只出現(xiàn)一兩次,被一筆帶過,要么壓根就沒出現(xiàn)。更有甚者,還有一些研究者對“理性建筑術”給出了完全否定性的評價,康蒲·斯密就是這方面的代表。在他看來,
《純粹理性批判》一書之各部分的安排是煞費推敲極端矯揉的,所以能充分地隱蔽了它的混合性。這一般性的計劃,表面上說是以邏輯的原理為其根據(jù)的,康德自己稱之為建筑術;他竭力執(zhí)行這計劃而不顧一切,即有時犧牲合理的論證也在所不惜。其實他是那樣地偏愛這計劃而絲毫不肯讓步,這種情形惟有人們賣弄其拿手好戲時才常常碰見的。他酷愛這計劃,甚至把它的每一小節(jié)都做到精確,其結果就是一個極其繁復的結構,其中絕不同類的內(nèi)容都煩瑣地并列起來各從其格局。這結構從表面上看來是整齊劃一組織嚴密的,實際上每每沒有什么組織可言。*康蒲·斯密:《康德〈純粹理性批判〉解義》,韋卓民譯,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4頁。
在此書中,我們還可以讀到如下詞句:“無用的”建筑術(第224頁),建筑術“顛倒黑白的影響”(第415頁),建筑術的“矯揉造作的要求”(第417頁),建筑術作為“康德許多古怪表現(xiàn)永遠存在的根源”(第439頁),建筑術“起著有害的作用”(第474頁)。
從解釋學的角度說,研究者當然可以基于自己的立場,批評康德的種種疏漏或謬誤。但在下文中,筆者將采取一種內(nèi)在批評的策略,認真地對待康德本人對“理性建筑術”的重視,深入地考察他對這門“藝術”的構想,以及它在康德作品中的體現(xiàn),并在此基礎上再討論康德此一構想的限度。
由于康德在“純粹理性的建筑術”這一章中對自己工作的預期僅僅是,
只把一切知識的建筑術從純粹理性中構想出來,并且只從我們知識能力的普遍根基中分杈而生發(fā)出兩條枝干的那一點(按:指理性)開始……(A835/B863)
因此,“理性建筑術”作為一個理性概念(Vernunftbegriff),也僅僅是一個理念?!袄砟睢币辉~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有多種含義,例如在先驗辯證論部分,它主要是指超出經(jīng)驗可能性的概念。但在這里,它的含義則是:我們尚不能厘清其全部細節(jié)時,對一個東西的大致的構想??档乱舱窃谕瑯拥囊饬x上把“先驗-哲學”稱為“理念”的(A13/B27-A14/B28)。
對“理性建筑術”這一理念的構想可以從兩個角度著手:一是考察這一理念指引下的系統(tǒng)構造活動,二是考察這一理念指引下的系統(tǒng)構造活動的產(chǎn)物。在這里,一如在《純粹理性批判》的絕大多數(shù)地方,康德主要是通過“理性建筑術”所構造出來的產(chǎn)物——系統(tǒng)——的特性來分析它的。這樣的系統(tǒng)“包含有目的和與這目的相一致的整體的形式。一切部分都與之相聯(lián)系、并且在目的的理念中它們也相互聯(lián)系的那個目的的統(tǒng)一性,使得每個部分都能夠在其他部分的知識那里被想起來,也使得沒有任何偶然的增加,或是在完善性上不具有自己先天規(guī)定界限的任何不確定量發(fā)生(A832/B860-A833/B861)。”概言之,(1)系統(tǒng)的構成部分在數(shù)量上是必然地確定的,不可能多,也不可能少;(2)這些構成部分是“節(jié)節(jié)相連(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它們之間有著一種“親緣關系”。
進而,康德引入了這樣的系統(tǒng)的圖型?!皥D型”概念在康德對純粹知性概念的討論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它使得純粹知性概念獲得了某種直觀性。這里,康德之所以要在對“理性建筑術”的討論中引入圖型,同樣是出于對這一理念之“實現(xiàn)”的考慮?!袄硇越ㄖg”的圖型乃是“一個從目的原則中先天得到規(guī)定的本質性的雜多和各部分的秩序”(A833/B861)。這個刻畫中的“本質性的雜多”和“各部分的秩序”正對應于上面的兩點。此外,康德還從另一個角度對圖型作出了刻畫。他說,這樣的圖型
合乎理念地、即先天地包含著整體輪廓,以及一種對整體各環(huán)節(jié)的劃分(A834/B862)。
這個刻畫同樣包含著兩點:(1)系統(tǒng)的整體輪廓先天地就確定了;(2)對整體各環(huán)節(jié)的劃分同樣是先天地確定的。
為了更進一步地闡明“理性建筑術”,康德在這里還引入了有關它的兩個喻像??档孪仁前选袄硇越ㄖg”憑借理念所構造出來的系統(tǒng)比喻為“一個動物的身體”,“它的生長并不能增添任何肢體,而是不改變比例地使每個肢體都更強更得力地適合于它的目的”(A833/B861)。后面,康德又把“理性建筑術”構造出來的系統(tǒng)比喻為“一個胚胎”,“一切部分都還被緊緊包裹著隱藏在胚胎里,就連用顯微鏡觀察也幾乎看不出來”(A834/B862)。這里,“看不出來”的意思是,我們雖然可以看到胚胎的大體輪廓,但很難區(qū)分出其具體的構成部分。
如果我們仔細地分辨,康德對上述兩個隱喻——“動物身體”“胚胎”——的刻畫角度有微妙的區(qū)別,前者著眼的是“生長”(Wachstum),后者著眼的則是“劃分”(Einteilung)。而這一微妙的區(qū)別則暗示了,康德對“理性建筑術”作為“體系的(構造)藝術”的構想實際上隱含著兩條道路。
如前所述,由于康德對“理性建筑術”的考察是從其活動的產(chǎn)物——“系統(tǒng)”著手的。換言之,康德是從已經(jīng)完成了的、現(xiàn)成在手的東西出發(fā),反推使這樣的東西得以可能的先驗條件。這是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中普遍采用的考察方法,在《未來形而上學導論》中,他特地把它稱為“分析的方法”。雖然純批還只是“先驗-哲學”的入門,但它所考察的正是“純粹理性體系”的基礎性概念,因此,“理性建筑術”作為“體系的(構造)藝術”,也體現(xiàn)在了《純粹理性批判》這部作品里??档路謩e從現(xiàn)有的經(jīng)驗性直觀、現(xiàn)有的諸種邏輯判斷、現(xiàn)有的諸種三段論推理出發(fā),分析出了先驗的諸要素。在這里,康德更加特別地把“系統(tǒng)的(構造)藝術”與劃分關聯(lián)了起來。
劃分作為概念系統(tǒng)的構造方式,可以追溯到柏拉圖。在《斐德若篇》《智者篇》和《政治家篇》等作品中,柏拉圖都論及了劃分的方法,并將之具體確定為二分法的模式。*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二卷、第三卷,王曉朝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特別是在后兩部作品中,柏拉圖用不同的例子展示了這種劃分方法的具體操作過程。泰勒將之概括為“精確地合乎邏輯地把類劃分為組成它的種的方法”。*A·E·泰勒:《柏拉圖:生平及其著作》,謝隨知等譯,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536頁,。然而,雖然柏拉圖本人強調(diào),劃分要依據(jù)事物的本性,但研究者們普遍認為,他的劃分標準不斷變化,有著很大的隨意性。*參見汪子嵩等:《希臘哲學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958頁。
在柏拉圖那里,“劃分的方法”主要體現(xiàn)為對一個特定概念內(nèi)涵的分析;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它則被進一步發(fā)展為定義的規(guī)則。但亞里士多德對這種“根據(jù)種而劃分”的方法評價并不高:“劃分好比是一種弱的三段論,因為它預定了所要證明的東西,并且總是推出比所討論的屬性更廣泛的東西”(46a31)。*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苗立田主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160頁。不過,亞里士多德從另一個角度繼承了這種“劃分的方法”,并賦予了它在構造概念系統(tǒng)時根本的地位。布倫塔諾對亞里士多德諸范疇的系統(tǒng)性作出了強辯護。根據(jù)他的闡釋:亞里士多德的范疇系統(tǒng)絕不是偶然的產(chǎn)物或任意的列舉,而是有著嚴格的必然性,這既體現(xiàn)在范疇的數(shù)量上,也體現(xiàn)在范疇的相互關系上;諸范疇作為“是”的諸基本含義,是最高的單義普遍概念、最高的屬;它們是第一性“所是”的最高謂詞,根據(jù)與第一性“所是”的不同關系而彼此區(qū)分。因此,“亞里士多德……能夠獲得關于范疇劃分之完備性的一定方式上的先天證明,獲得一種通過‘演繹而來的論證’”。*弗朗茨·布倫塔諾:《根據(jù)亞里士多德論“是者”的多重含義》,溥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223頁。
當然,眾所周知,康德對于亞里士多德的范疇“系統(tǒng)”是頗有微詞的。在他看來,亞里士多德范疇“系統(tǒng)”的構成部分在數(shù)量上既不是必然地確定的,其相互之間也沒有任何的親緣關系??档抡J為,這都是因為亞里士多德對范疇系統(tǒng)的發(fā)現(xiàn)是“碰運氣地從事尋求純粹概念的活動而產(chǎn)生的”,“僅僅靠歸納法來完備化”;而他自己的范疇系統(tǒng)則是通過劃分得出的,“這一劃分是系統(tǒng)地從一個原則中……產(chǎn)生出來的”(A81/B107)。
我們知道,“先天”這個概念在康德那里有兩層含義,一是經(jīng)驗意義上的普遍性,二是邏輯意義上的必然性。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康德把自己對范疇的先天劃分與亞里士多德對范疇的偶然列舉區(qū)別開來。然而,如果我們接受布倫塔諾的闡釋,則亞里士多德構造范疇系統(tǒng)的方法并非康德所以為的歸納法,而是與后者所運用的一樣的劃分方法。更進一步地,按照布倫塔諾的闡釋,亞里士多德劃分范疇的根據(jù)不是任何經(jīng)驗性的東西,因而,這種劃分同樣是一種先天的劃分。就此而言,康德與亞里士多德實際上共享了“先天劃分”的方法。
通過區(qū)分“歷史的知識”與“合理的知識”,康德進一步凸顯了劃分的先天性。前者僅僅是事實的知識,其完備性僅僅依賴于經(jīng)驗性的來源;真正理性的知識乃是出于理性的,是“從理性的普遍源泉中即從原則中汲取”的。康德以沃爾夫哲學體系為例闡明了這一區(qū)分:作為歷史上出現(xiàn)的學派(萊布尼茨-沃爾夫學派),該學派的一個門徒完全可以對它的全部細節(jié)如數(shù)家珍,但他擁有的知識不會超過這個體系本身,當他身陷爭執(zhí)之中時,他也只能固執(zhí)于本學派的主張。然而,真正的哲學——它不同于數(shù)學——是決不能通過學習得來的,我們最多只能學習做哲學研究,“即按照理性的普遍原則憑借某些正在著手的嘗試來鍛煉理性的才能,但卻總是保留著理性對那些原則本身在其來源上進行調(diào)查、認可和抵制的權利”(A838/B866)。
先天劃分的方法在《純粹理性批判》的很多地方都有運用,其活動產(chǎn)物就是我們看到的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系統(tǒng)”??档掳颜軐W理解為“一切哲學知識的系統(tǒng)”,并對之進行了先天的劃分(具體參見A840/B868-A847/B850)。在康德看來,“純粹理性對一種哲學的本源的理念預先規(guī)定了這種劃分本身;所以這種劃分就是按照其根本的目的而建筑術地進行的”(A847/B875)。
《純粹理性批判》中典型地體現(xiàn)了作為先天劃分方法的系統(tǒng)構造藝術的另一處地方,就是康德對知性諸范疇的劃分。前面,筆者已經(jīng)主張,康德獲得知性諸范疇——對范疇的“形而上學演繹”——的方法與亞里士多德厘定諸范疇的方法是一樣的,即先天劃分的方法。知性諸范疇被劃分為特定的部門、門類,絕不是任意的,而是“按照確定的原則來劃分”的(B109)。在具體操作時,康德并沒有像亞里士多德那樣通過先天劃分直接從“是”得出一系列范疇,而是借助于知性范疇活動的產(chǎn)物——諸判斷——所體現(xiàn)出來的邏輯機能的劃分來進行的?;凇昂侠淼闹R”與“歷史的知識”的區(qū)分,康德對邏輯判斷機能的劃分“在某些地方、雖然不是在本質的方面顯得與邏輯學家們慣常的劃分法有所偏離”(A71/B96)。而從另一個角度看,由于康德把諸范疇理解為同一個本源的綜合統(tǒng)一機能——統(tǒng)覺——的諸種具體的綜合統(tǒng)一方式,而邏輯判斷諸機能的劃分同樣也是基于對本源的統(tǒng)覺的具體綜合統(tǒng)一方式的劃分。就此而言,與亞里士多德相對應,康德從統(tǒng)覺出發(fā),通過先天劃分的方法厘定了諸范疇。
筆者在上一節(jié)分析了,通過先天劃分的方法,我們可以從一個包含著全體之輪廓的東西出發(fā),構建起一個知識系統(tǒng)來。典型體現(xiàn)這一方法的是康德對知性范疇系統(tǒng)的厘定。然而,康德在討論該問題時,又提出了一個特別的、與先天劃分不一樣的構想:
每一個門類的范疇處處都是同一個數(shù)目,即三個,這同樣令人深思,因為通常憑借概念所作的一切先天劃分都必須是二分法的。此外還可注意,第三個范疇到處都是由該門類的第二個范疇和第一個范疇的結合中產(chǎn)生出來的。(B110)
這段話有兩點值得注意:(1)通常憑借概念所作的一切先天劃分都必須是二分法的。這一點在康德對哲學系統(tǒng)的先天劃分那里體現(xiàn)得非常明顯。當他把諸范疇分為數(shù)學的部門和力學的部門這兩個門類時,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然而,(2)在諸范疇的產(chǎn)生并不完全是二分的先天劃分方法的產(chǎn)物,每一個門類的第三個范疇是通過新的方法得出的,即通過該門類的第一個范疇和第二個范疇相結合而產(chǎn)生的(entspringen)。換言之,第三個范疇是從第一個范疇和第二個范疇——這兩個先前范疇——的結合中“生長”出來的。
如前所述,“理性建筑術”的喻像之一就是動物的生長。通過“生長”的方式,也可以構成一個“系統(tǒng)”。并且,這種生長具有內(nèi)在性的特征。舉一個植物學領域的例子,生長不是嫁接。嫁接總是要引入別的東西,然后才能產(chǎn)生出結果,這結果并不是嫁接前原有植物種株本身生長出來的。真正的生長,乃是初始的元素或狀態(tài)自身發(fā)展變化,僅憑自身而造就其后的元素或狀態(tài),最終生成一個完備的系統(tǒng)。
作為內(nèi)在生長方法的“理性建筑術”在思想史上同樣可以追溯到古希臘。歐幾里德的幾何系統(tǒng)正是這一方法的典范成就:從最初始的定義、公設、公理出發(fā),不引入任何新的設定,而必然地得出其后的一系列定理。這一構想也決定性地影響了黑格爾對“邏輯學”的構想,后者試圖從初始的概念“是”出發(fā),用單純內(nèi)在生長的方法構造整個純粹概念體系。
不過,康德雖然構想了作為內(nèi)在生長方法的“理性建筑術”,但具體地用它來構造系統(tǒng)時,他的實際操作卻更像是嫁接式的,而非生長式的。讓我們再來審視下康德對每一個門類中三個范疇之間關系的構想。雖然第三個范疇是由前兩個范疇的結合而內(nèi)在地生長出來的,但第一個范疇和第二個范疇之間的關系卻不是內(nèi)在生長的關系,而依然是由先天劃分的方法而來。借助于我們熟悉的哲學闡釋術語,康德對每個門類中三個范疇之間關系的構想是一種標準的正-反-合的關系。就此而言,范疇系統(tǒng)實質上并不是作為內(nèi)在生長方法的“理性建筑術”的恰切例子。
格雷·哈特菲爾德(Gray Hatfield)主張,真正充分體現(xiàn)出這種類型“理性建筑術”的是康德的另一部作品:
這一學說在其中真正得到實現(xiàn)的作品是《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初始根據(jù)》。在這里,康德把源自(《純粹理性批判》)“原理分析論”的諸原則運用于(經(jīng)驗性地推導出)運動概念,進而以一種先天的方式推導出牛頓的兩條運動定律。*Gray Hatfield, “Empirical, Rational, and Transcendental Psychology: Psychology as Science and as Philosophy,” in P. Guyer, e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Kan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218.
然而,即便我們接受哈特菲爾德的解釋,這意味著,雖然康德已經(jīng)提出——至少指向——了作為內(nèi)在生長的方法的“理性建筑術”,但他對之的主要構想還是從作為先天劃分的方法著手的。這一點,我們從寫于《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初始根據(jù)》之后的《判斷力批判》中可以看得更清楚:
有人曾對我的純粹哲學的劃分幾乎總是得出三分的結果感到困惑。但這是植根于事物的本性中的。如果一個劃分要先天地進行, 那么它要么是按照矛盾律而是分析的;而這時它總是兩分的(quodlibetensestautAautnonA,任何一個存在要么是A要么是非A),要么它就是綜合的;而如果它在這種情況下要從先天的概念(而不像在數(shù)學中那樣從與概念相應的先天直觀中)引出來,那么這一劃分就必須按照一般綜合統(tǒng)一所要求的, 而必然是三分法的,這就是:(1)條件,(2)一個有條件者,(3)從有條件者和它的條件的結合中產(chǎn)生的那個概念。*康德:《判斷力批判》,鄧曉芒譯,楊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3頁。
最主要地,三分法本質上仍是先天劃分的方法。只不過這種劃分不是分析的劃分,而是綜合的劃分,這綜合體現(xiàn)在,第三個概念由前兩個概念的結合而產(chǎn)生。《判斷力批判》與《純粹理性批判》在這一點上的想法是一樣的。
前面的分析得出的結論是:“理性建筑術”作為構造系統(tǒng)的藝術,存在著先天劃分和內(nèi)在生長這兩種基本模式,但康德的構想最終還是偏向前者。在本文最后,筆者想簡單討論的問題是:理性建筑術的這兩種模式真地能夠構造出康德所期望的系統(tǒng)么?或者,換一個問法,由這兩種模式構造出來的系統(tǒng)具有怎樣的特征?
先來看先天劃分的方法。根據(jù)前面的分析,這種方法從最初已經(jīng)具備了“整體輪廓”的東西出發(fā),通過一系列劃分而達到系統(tǒng)具體的構成部分。這意味著,先天劃分的方法所運用于的那個系統(tǒng)在總體上是已經(jīng)完成了的,由此那“整體的輪廓”才能夠被先天地包含。但這進一步地也就意味著,先天劃分的方法只能適用于一個封閉的、已經(jīng)完成的系統(tǒng)。如果一個系統(tǒng)是開放的、尚未完成的,那我們對它的劃分也就成了暫時的、偶然的,完全可能隨著后來的情況而發(fā)生改變,這樣一來,劃分就無法保證其先天性和普遍必然性。一個經(jīng)驗性的例子就是生物學中的分類學??茖W家們并不能先天地擬定物種分類的完備系統(tǒng),而是會隨著經(jīng)驗的發(fā)現(xiàn)不斷調(diào)整分類表。同樣,當代科學哲學揭示出,我們用以理解經(jīng)驗世界的概念框架呈現(xiàn)出某種程度的工具主義特性,與經(jīng)驗有著復雜的交互作用。*參見蘇珊·哈克:《證據(jù)與探究:走向認識論的重構》,陳波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因而,康德式的先天劃分就不適用于對此概念框架的討論。
此外,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里,先天劃分的方法從根本上說并非在生成意義上構造系統(tǒng)的方法,它更多地是在反思意義上理解系統(tǒng)的方法。黑格爾對于劃分方法的反思實質和偶然本性早有清楚的認識:在劃分中,“認識的事情只可能部分在于有序地安排在經(jīng)驗質料中已發(fā)現(xiàn)的特殊東西,部分在于通過比較去發(fā)現(xiàn)經(jīng)驗質料的普遍規(guī)定。這些規(guī)定進而被當作了劃分的根據(jù),劃分的根據(jù)可以是多種多樣的,正如劃分同樣也可以是多種多樣的”。*Hegel, Werke, Band VI, Frankfurt: Suhrkamp Verlag, 1970, p.523.
再看內(nèi)在生長的方法。在康德的構想中,內(nèi)在生長之所以能夠保證系統(tǒng)的構成部分在數(shù)量上的必然的確定性、在其間關系上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親緣性,最終是因為該生長是由一種內(nèi)在的目的統(tǒng)一性支配著的。內(nèi)在目的性以及由它造成的統(tǒng)一性這個觀念在18世紀是非常普遍的,具體到康德所舉的動物生長的例子,借用恩斯特·邁爾的區(qū)分,這是一種“程序目的性的活動”。*Ernst Mayr, The Growth of Biological Thought, 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2, p.48.但當今基于遺傳學的標準觀點是,對這種目的性現(xiàn)象完全可以給出機械論的解釋:一方面,個體的發(fā)育在不可避免的隨機性中運行著特定的遺傳程序;但另一方面,那特定的遺傳程序又是通過選擇壓力而歷史性地形成,并在選擇壓力的作用下持續(xù)地修飾著。由此可見,當今的標準觀點與康德的構想有最根本的區(qū)別:康德所理解的由目的統(tǒng)一性支配著的內(nèi)在的生長所構造出來的系統(tǒng)具有必然性的根本特征;而支配著個體發(fā)育的這套遺傳程序的實際運作則始終具有不可避免的偶然性。這種偶然性一方面是由于遺傳表達過程中的隨機變異,另一方面也是由于遺傳表達環(huán)境的重要影響??偟恼f來,雖然可以“生長”而形成一個系統(tǒng),但它絕非是康德意義上內(nèi)在的。
至此,可以看出,康德對“理性建筑術”的構想的界限,乃是他所處的18世紀對系統(tǒng)的構想的界限:在這個世紀,系統(tǒng)僅僅被理解為一種封閉的、必然的系統(tǒng)。而一旦我們對系統(tǒng)的構想改變了,構成系統(tǒng)的方法也就發(fā)生了變化。
(責任編輯:曹玉華)
Two Patterns in Kant's Conception of “Architectonic of Pure Reason”
Ding Sandong
While scholars either criticize Kant's conception of “architectonic of pure reason” or totally neglect it, Kant himself regards it as an important idea, for human reason is by nature architectonic. This paper, based on a detailed reading of Kant's original text, discusses the idea, the schema, and the images of “architectonic of pure reason”, distinguishes two patterns in Kant's conception of “architectonic” and their respective philosophical context. In the end, this paper, based on certain contemporary perspectives, discusses the limitation of Kant's conception.
Kant, architectonic of pure reason, a priori division, internal growth
丁三東,四川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哲學系副教授(成都 610064)
四川大學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研究專項(skqy201756)
B516.33
A
1006-0766(2017)03-0060-06
§外國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