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之誠信思想及對先秦儒家的影響

■ 孫亞麗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 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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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之誠信思想及對先秦儒家的影響

■ 孫亞麗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 中國語言文學系，北京100089)

《周易》十分推崇誠信思想，專門設立《中孚》卦，且在其他卦爻辭中多論誠信之道。《周易》奠定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哲學基礎，推天道以明人事，其誠信思想正是遵循這一邏輯展開，由天道內(nèi)化為人性，進而落實到人心，成為人之內(nèi)在追求，并由內(nèi)在轉(zhuǎn)化為外在功用。認為誠信是決定人事吉兇成敗之重要因素是《周易》誠信思想的突出表現(xiàn)，其中已孕育著對自我主體負責的精神?！吨芤住分械恼\信思想，對先秦儒家思想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誠信的內(nèi)涵也不斷生發(fā)出新的意義。誠信發(fā)生的基礎源于真實、謙慎，小到個人，大至國家，無信不立。在儒家思想中，誠是求仁為仁的工夫，真實無妄、知行合一的人，才能有真正的責任感。正是建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厚基礎上，誠信思想才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周易》 誠信 先秦儒家 卦爻辭 《中孚》

一

《周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淵藪，被譽為“群經(jīng)之首，大道之源”，且“《易》道廣大，無所不包”。瑞士學者榮格高度評價《周易》，稱其為“世界人類唯一的智慧寶典”。《周易》興于上古時期，成書可能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大約始創(chuàng)于夏商，定本于西周。《周易》文本由《易經(jīng)》和《易傳》兩部分構成，《易傳》是對《易經(jīng)》的理解和闡釋?！兑捉?jīng)》本是預測吉兇的占筮書，以象數(shù)為主；《易傳》則在象數(shù)的基礎上闡發(fā)義理，使《周易》由占筮之書向哲理之書轉(zhuǎn)化。從《周易》發(fā)生的歷史文化背景來看，最初的占筮主要用于廟堂，目的是為國之大人、國之大事而謀。與經(jīng)文相差五百年的《易傳》，涉及的對象則由君王擴展至普通民眾。

《周易》是符號與文字的結合體，基本符號有兩種：陰爻(--)，陽爻(—)，以陰陽表示天地萬物的變化，即所謂“一陰一陽謂之道”。陰陽觀念是《周易》象數(shù)思維的核心觀念，將天人連接為一個整體，并認為天人同構同理。陰陽符號構成八卦，代表著八種天象，八卦兩兩相重，形成六十四卦。每一卦由六爻構成，解說每一爻含義的文字即為爻辭，卦辭為總說一卦之含義?！断缔o》：“易之為書也，廣大悉備，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每一卦都包含天道、地道與人道。六十四卦的卦爻辭配合卦形闡明象旨，形成符號—天象—天意的模式?！吨芤住妨呢裕煽醋魃鐣松鷨栴}的六十四個專題，三百八十六爻，可視為三百八十六種處境中可能發(fā)生的情況和對策。《周易》的智慧包含多方面的內(nèi)容，其中最突出的是天人合德，即借助天的神威引人向善，激發(fā)人的主觀能動性，誠信思想的闡釋正是遵循這一邏輯展開。

《說文解字》中“誠信”二字互釋：誠，信也；信，誠也。實際上，誠偏重于內(nèi)在的品性，信側重于外在的表現(xiàn)。真實無妄乃為誠，主要指主體的內(nèi)在品質(zhì)；言行合一即為信，側重于外信于人，即內(nèi)在品質(zhì)的外在展現(xiàn)。所謂“誠信”，應為“誠”“信”合一?！吨芤住贩浅Ｖ匾曊\信之德，專門設立《中孚》卦，且在六十四卦卦爻辭中論及誠信之道多達四十四次，涉及二十六卦?！吨芤住分姓\信之意多以“孚”來表述，“孚”不僅表現(xiàn)為內(nèi)在心境的虔誠，而且注重結果?！墩f文解字》：“孚，卵孚也。從爪子。一曰信也?！毙戾|進一步解釋：“鳥抱恒以爪反覆其卵也?！盵1]從字形上解釋，孚與鳥孵卵相關，大鳥盡心力孵化，鳥卵經(jīng)過一定時間的孕育和等待后如期出生。朱熹曾經(jīng)辨析“孚”與“信”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伊川云：存于中為‘孚’，見于事為‘信’，說得極好?！薄啊蹲终f》：‘孚’字從爪從子，如鳥抱子之象。今之‘乳’字，一邊從‘孚’，蓋中所抱者，實有物也。中間實有物，所以人自信之。”[2]主體誠心誠意，人們感其誠而信之，即為“孚”。

《周易》奠定了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哲學基礎，其論證方式及其內(nèi)在邏輯講求推天道以明人事，天道是人道的根據(jù)，人間的價值和秩序來自于天道。上古時期，人們面臨疑難問題無法解決時，往往傾向于卜筮，以通神明之德，祈求天的幫助。“《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 (《系辭》)這揭示了《周易》對人事的憂患意識和擔當精神。“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系辭》)，天通過物象來預兆人事的吉兇變化，圣人根據(jù)天道來提示和規(guī)范人的行為。《乾·彖傳》：“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鼻刺欤斓律B(yǎng)萬物，圣人統(tǒng)領萬物，依照天道的運行變化，闡明人事的盛衰終始之理，使萬物皆得其性命之正。

《周易》的思想內(nèi)容與精神氣質(zhì)是儒家思想得以形成和發(fā)展的重要淵藪。先秦儒家繼承和發(fā)展《周易》的誠信思想，從天道內(nèi)化到人性，從人性落實到人心，成為人心之德，成為人之內(nèi)在的精神追求。正是建立在傳統(tǒng)文化的深厚基礎上，誠信才具有強大的生命力。

二

(一)卦爻辭中突出誠信的重要性，遵守誠信結果為吉

《中孚》卦辭之象為“豚魚”，占斷結果為“吉。利涉大川，利貞”。王弼曰：“魚者，蟲之幽隱也。豚者，獸之微賤?！盵3]程頤進一步談豚魚的特點：“豚躁魚冥，物之難感者也”[4]，也就是說這兩種動物不易馴化?！跺鑲鳌方忉尀椤半圄~吉，信及豚魚”，即誠信把豚魚都感動了，還有什么不能訓教的呢？君王內(nèi)心懷有誠信，施用范圍無所不在，結果自然吉祥。

《周易》中屢次出現(xiàn)“孚”，并踐行在治國理政的各種關系中?！兑尕浴肪盼遑侈o曰：“有孚，惠心勿問，元吉：有孚惠我德”，意為只要君王心懷誠信，以誠信施惠天下，不必問天必有大吉。原因在于君王能夠以損己益物為念，真誠信實益于天下，天下自然會感其恩德。《坎》卦辭強調(diào)君王懷誠的重要性，“有孚，維心亨，行有尚”，雖面臨多重險難，如處險而不失其信，則可化險為夷。

誠信之德體現(xiàn)在執(zhí)政者與民眾相互協(xié)調(diào)的關系中，如《中孚》九五爻辭：“有孚攣如，無咎”，九五爻為君位，以誠信結天下之心，則民眾愿意跟隨，“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侗取烦趿侈o“有孚比之，無咎。有孚盈缶，終來有它吉?！薄侗取坟躁庩栘潮壤秊橐槐任澹尻幗杂容o于九五之陽，九五為君位?！氨戎趿?，有它吉”，初六距離九五爻最遠，從絕遠的地域來親比九五之君，歸順宗國，對安定大局有重要意義?！峨S》九四爻辭“隨有獲，貞兇；有孚在道以明，何咎！”九四陽爻居陰位，不當位，加之是多兇之位，如何防兇？“有孚在道以明，何咎！”九四爻非君位行君道，六三追隨之，雖違背常理，但若心懷誠信，合乎正道，亦能夠成就一番功業(yè)，結果自然無咎。

《革》卦辭、九三、九四及九五爻辭中都提到“孚”，即革新政治的過程中需要誠信，凝聚民心。《訟》卦辭：“有孚窒惕，中吉，終兇。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爭訟是由毫無誠信所致, 若能謹慎為之，中途退出，結果吉祥；若終始爭訟不息則有兇險。若有大人從中協(xié)調(diào)矛盾，加之主體心懷誠信，結果就可能雙贏。同時，也說明誠信中含有寬容退讓之意。

《周易》中論及誠信雖多從治國理政出發(fā)，但君王的德行具有垂范和引導的作用，因此，誠信從君王應具有的道德品格擴展為整個社會普遍遵循的行為準則和價值追求。《中孚·彖傳》曰：“孚乃化邦”，意為君王的誠信能夠感化邦國，整個社會都易喜悅而隨順?！爸墟谝岳?，乃應乎天也”，天地萬物不會因為任何原因而停止，天地守信，人們也應信守天道，君王是人間至高無上的管理者，也應信守天道，遵守信義。這樣，信用無所不在，有利于社會整體道德水平的提升。

(二)由誠意到踐諾需要主體具備一定的條件

《中孚》六四爻辭“月既望，馬匹亡，無咎?！薄霸录韧迸c“馬匹亡”皆非吉象，象征艱難坎坷，可結果卻是無咎。一方面表明在非常困難的情況下，只要有誠信，就能幫人們渡過險難。另一方面提出了踐行承諾非常重要的條件，即合乎自然的客觀規(guī)律。若主體有誠意，但所行之事不符合客觀規(guī)律，那么也就不具備實現(xiàn)的可能性，正如孔子所言“信近于義”。“望”即滿月之時，“月既望”，月亮過了滿月之后，開始由圓滿走向消殘，從中感悟出主體需依天道行事。

《中孚》初九爻辭“虞吉，有它不燕”，“虞吉”即心中安定，結果吉祥?！坝兴谎唷?，若心有雜念，虛妄不定，結果則不安定。六三爻辭“得敵，或鼓或罷，或泣或歌”，遭遇敵人有不同的表現(xiàn)，或擂響戰(zhàn)鼓，與敵人征戰(zhàn)到底；或疲敗后退，不敢與之相爭。由此造成兩種不同的結局，或為敗而哭泣，或為勝而高歌。遇敵過分注重結果，反映到心理層面則是遲疑不定，內(nèi)心虛妄不誠。

(三)誠信之德是主體不斷提升的過程

誠信體現(xiàn)的是內(nèi)心原則與具體實際相結合的一個過程，并非易事。這一過程需要主體不斷提升學習能力，好學善學?！吨墟凇肪哦侈o“鳴鶴在陰，其子和之”，從自然景象感悟天道，雛鳥隨鶴鳥互鳴源于血緣本能的學習，并按照自然習性來鳴叫，之間形成一種至真至純的信任?！拔矣泻镁?，吾與爾靡之”，則是由自然天象推測人事，我有美酒，與你共享，能得人和之，可見誠信具有超常的感染力。

《中孚》六四爻象不吉，結果卻是無咎，卦辭指明影響結果的因素是誠信。在《周易》卦爻辭中類似情況很多，若有誠信，兇象便可化解。誠信之德是決定人事吉兇成敗的一個重要因素。那么，誠信與吉兇的這種關系有何意義呢？

第一，誠信德治觀念的提出是為了約束君王的權力，不斷提升君王的道德修養(yǎng)。在中國古代思想史中，西周初期實現(xiàn)了由唯天為尊的天命觀到德治觀的飛躍，政治家為了論證周代商的合法性，提出了“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的觀念。在天命觀念里加入道德的因素，有德之人才能獲得上天的佑助，以天為師的道德觀引申出借助上天的權威來引導君王向善。君王受命于天，一人之德便能決定天下興亡，為了構建和諧社會，古人便寄希望于君王不斷提升自我的道德修養(yǎng)。

第二，與當時人們的心理崇拜有關，是古人實行神權政治的手段?！吨芤住返臅r代，帝或巫是溝通上天和民眾的渠道，占筮的過程就是使其決策獲得合法性和權威性的過程。正如吉德煒所說：“商王通過占卜獲得統(tǒng)治的權力，通過祭祀、祈禱產(chǎn)生影響；王族祖先的意志使得政治權力集中到王者身上變得合理合法?！盵6]人們之所以聽從君王，是因其擁有祭祀、占筮的權力。君王御國需要給民眾構建一些道德規(guī)約，民眾誠心信奉神靈的旨意，神靈也會誠意善待民眾。所以誠信德治背后蘊含的是君王御國之術。

第三，誠信成為決定吉兇的因素說明《周易》時代已經(jīng)孕育著自我主體意識。在森嚴的宗教氣氛下，《周易》時代的人們往往傾向于問天，實際上是把一切問題和責任都拋給了上天，認為決定吉兇結果的是個體不能掌控的因素，比如天道、天時等，這些因素是人力所無法改變的，只能遵循，不能違背。誠信可以改變結果，可見《周易》時代的人們已經(jīng)由對神靈的依賴逐漸轉(zhuǎn)向?qū)ψ晕抑黧w的肯定，此時的信心不僅是對神靈，更是對自我的一種信仰。這種信心蘊含著一種堅強的意志和奮發(fā)的精神，也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

《周易》中決定吉兇的因素很多，既有個體所無法掌控的客觀因素，也有個體可以掌控的主觀因素。面對不利的客觀因素，借助主體的德行和才能，按照客觀規(guī)律，盡力改變，若無法改變，則順應天道?？鬃訉W易，悟出了《周易》智慧，吉兇不同，主觀內(nèi)因是關鍵。他明確指出個人德行決定吉兇禍福：“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途而殊歸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義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7]而能否做到順應天道，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人的道德修養(yǎng)。

三

“六經(jīng)”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積累和總結，代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知識和價值。就儒家而言，“六經(jīng)”是其基本典籍，孔子整理“六經(jīng)”，在繼承其基本價值觀念的基礎上賦予新義，展開了“哲學的突破”，而《周易》是“六經(jīng)”之首?！稘h書·律歷志上》謂“《易》與《春秋》，天、人之道也”，天道是人道的根據(jù)與基礎?？鬃油砟甓病兑住罚白x《易》，韋編三絕”，且為之作《彖》、《系辭》、《象》等傳。因此，《周易》的思想內(nèi)容與精神氣質(zhì)，是儒家思想得以形成和發(fā)展的重要淵藪和基體。

《論語》中多次論及“誠”、“信”，提到“信”字有三十八次，“誠”字有兩次。孔子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小車無，其何以行之哉？”(《論語·為政》)“信近于義，言可復也”(《論語·學而》)，信是信守諾言，有大信和小信，只有近于義的信才是大信，必須踐行，亦即“言必信，行必果”(《論語·子路》)?？鬃右哉\信教育弟子，強調(diào)誠信人格的重要性。“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論語·述而》)“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論語·衛(wèi)靈公》)“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論語·學而》)誠信是士人的節(jié)操品格，也是修身的重要內(nèi)容。

在政治層面，孔子認為統(tǒng)治者要誠信，取信于民?？鬃釉唬骸暗狼С酥畤壕词露牛?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論語·學而》)治理千乘之國，統(tǒng)治者要敬事而信，即敬其事而信于民。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信而后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論語·子張》)統(tǒng)治者唯有誠信，民眾才會信之。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論語·顏淵》)

民信是治理國家最重要的條件。古人多誤解民信是對民眾本身來說的，實際上，孔子的本意是，統(tǒng)治者必須做到誠信，以使民眾能相信他們。這種“信”是對統(tǒng)治者而非民眾提出的要求。正如徐復觀先生所說：“先秦儒家，凡是在政治上所提出的要求，都是對統(tǒng)治者而言，都是責備統(tǒng)治者，而不是責備人民，這可以說是一個‘通義’，此即‘德治’的本質(zhì)?！盵8]

《大學》曰：“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倍奚碇灸耸恰罢\意”?！抖Y記正義·大學》曰：“此《大學》之篇，論學成之事，能治其國，彰明其德于天下，卻本明德所由，先從誠意為始?！币?，是心之所發(fā)；誠，即真實無妄。誠意，即實其心之所發(fā)。具體言之，誠意是把心之所發(fā)之意，真實地堅持下來，使其不至于若存若亡，成為生命中的真實存在，以支配自己的言行。人與物相接時，直心而發(fā)之意，如與由耳目等生理欲望受外物引誘、乘時而起的某些念頭混在一起，心難以發(fā)生主導作用。生理欲望又可能驅(qū)使心的知性一面編造出一套原諒自己的理由，以求得良心的寬假，這是自欺，意不誠。誠意即去除各種雜念，保持心之所發(fā)的本來面目。意之所在，即心之所在，《大學》之謂“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

《中庸》的誠信思想以誠為中心展開，所講的天道、人道和成人、成己等，都歸結為誠，既是溝通天人之際的橋梁，又是成仁的途徑，“不誠無物”?！罢\者，天之道也。誠也者，人之道也?！闭\是天道之本然，這是繼承《周易》的天道觀。同時，《中庸》認為，天命之謂性，人性中有誠，則追求誠信乃是人性之要求，人事之當然，實現(xiàn)了從天道到人性的過渡?！罢\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薄罢\”與“道”是萬物生成的內(nèi)在根源，沒有“誠”，則一切處于荒蕪狀態(tài)。因此，“誠”連接天道和人道，人必須經(jīng)過一番修養(yǎng)才能達到天人合一的“誠”?！拔ㄌ煜轮琳\，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主體求誠，不僅是內(nèi)在修養(yǎng)需要，而且還具有外在功用。君子至誠，則具有楷模典范的作用，可以啟發(fā)和引導民眾，從而使他們皆能成為誠信之人。

《中庸》不僅論證了人與“誠”之間的關系，還指出了誠信由內(nèi)在轉(zhuǎn)化為外在功用的途徑。“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弊鳛榫?，內(nèi)心與外在行為要時刻保持誠心誠意，慎獨之時，也要有理性地自我省察。內(nèi)省是以外在的道德規(guī)范進行反思，而慎獨則要以內(nèi)省的功力來指導和支配自我外在行為，是一種道德修養(yǎng)的方法，更是一種道德境界。內(nèi)省和慎獨的道德標準便是誠，“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要做到誠身，又需明善。明善實際上是道德主體具有明辨道德是非的能力，而要明善又要“博學之”。這些都源自《周易》中主體求誠的內(nèi)在邏輯。

《孟子》的誠信思想是在《中庸》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孟子曰：“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孟子·離婁上》)天道之誠內(nèi)在于人的心性之中，而成為人道。思誠是個體的修身之本和重要德性，展現(xiàn)為外在的道德行為。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上》)而“萬物皆備于我”正是《論語》中所講的“天下歸仁”，只有仁才能達到這一境界。而這一境界并非虛無縹緲，是可以求得的?！胺瓷矶\”，反之于自身，真實無妄。具體怎么做呢？“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在自我完成的基礎上，還能夠幫助他人完成自我，這就是“仁”。孟子所講的誠，實是講仁，《中庸》全篇所說的誠，實際也是講仁。只有仁者才能盡己、盡人、盡物之性，贊天地之化育。誠的觀念是由忠信發(fā)展而來，誠也是為仁求仁的工夫。

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孟子以仁義禮智為心之四端，未提到信。對此，朱熹說：“四端之信，猶五行之土。無定位，無成名，無專氣。而水、火、金、木，無不待是以生者。故土于四行無不在，于四時則寄王焉，其理亦猶是也?！盵9]朱熹根據(jù)同類相應的原則，以五行之土配合“信”，金木水火四行的發(fā)展都離不開土；同樣，仁義禮智的四端之心皆不能離開誠信，離開誠信，則仁義禮智皆具有虛偽性。這是繼承西漢大儒董仲舒的思想：“土者，五行最貴者也，其義不可以加矣。五聲莫貴于宮，五味莫美于甘，五色莫盛于黃?！?《春秋繁露·五行對》)五行之中，土最為貴，則與土相配的事物最為貴。四端之心未提到的信，猶如五行中的土，仁義禮智四端之心的培養(yǎng)擴充都需要誠信。

西漢“儒者首”董仲舒把儒家的核心價值觀念概括為“五?！薄！拔宄！彼鞆V為宣揚，且與“三綱”結合為“三綱五?！?，成為兩千多年來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倫理綱常，對中華民族的思想意識以及社會心理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董仲舒為“五常”建立了天道的神圣根據(jù)，天之五行與人之五常相配合，即仁配木，義配金，禮配水，智配水，信配土，以信為五常之一，這加強了人們踐行五常之道的堅強責任感。

綜上所述，誠信是所有人修身的標準，自天子以至于庶人皆要以誠信為本，誠信決定著人事之吉兇成敗的命運。誠信不僅是統(tǒng)治者治國理政的重要條件，也是社會形成良好風尚的必要條件，更是個體走出人生困境的道德金規(guī)則之一?！吨芤住坟载侈o多次論及誠信，形成了基本完整的原初誠信思想，先秦儒家繼承和發(fā)展了《周易》的誠信思想，誠信的內(nèi)涵不斷生發(fā)出新的意義。從天道內(nèi)化到人性，從人性落實到人心，成為心之德，成為人之內(nèi)在的追求。在儒家思想中，誠也是求仁為仁的工夫，真實無妄，知行合一的人，才能有真正的責任感，才會產(chǎn)生無限向上之心。從《周易》的原初誠信思想，到先秦儒家就如何踐行誠信之德進行的闡發(fā)，為現(xiàn)代社會建立誠信道德倫理體系、重構誠信主體提供了豐富的思想資源和基礎。

[1]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22頁。

[2]黎靖德：《朱子語類》，《朱子全書》第1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486頁。

[3]孔穎達：《周易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十三經(jīng)注疏》本，第71頁。

[4]程 頤：《伊川易傳》，《文淵閣四庫全書》(經(jīng)部·易類)，第九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388頁。

[5]黃壽祺 張善文：《周易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352頁。

[6]王愛和：《中國古代宇宙觀與政治文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0頁。

[7]丁四新：《楚竹書與漢帛書〈周易〉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529頁。

[8]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續(xù)篇》，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445頁。

[9]朱 熹：《四書章句集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86頁。

(責任編輯：張宇慧)

2016-09-01

孫亞麗，中國青年政治學院中國語言文學系講師，文學博士，主要研究中國古代文學、哲學。

本文系中國青年政治學院青年教師學術創(chuàng)新支持計劃項目“論《周易》卦爻辭中的誠信觀”(課題編號：18910014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