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鐘嶸之品謝靈運

摘 要：鐘嶸品盡漢魏晉宋齊梁百余詩人，而獨鐘情于曹植、靈運。其中對謝客的評論更是著墨最多。本文從三個方面來探析《詩品》中的謝靈運，一是《詩品序》，二是《宋臨川太守謝靈運》，三是由散見他人的只言片語。總之，《詩品》中的謝氏才高卓絕，而“逸蕩過之，頗以繁復所累”也敏銳看到謝氏的不足之處。雖多有溢美之詞，但不失中肯，后世承襲者頗多。

關(guān)鍵詞：謝靈運；《詩品》；鐘嶸

作者簡介：濮琦琳（1990-），女，漢族，浙江紹興人，華東師范大學碩士在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5）-14-0-02

錢鐘書先生在《談藝錄》里稱，鐘嶸“最尊陳思、士衡、謝客三人”1。而靈運更是其中著墨最多、寄情最深、意味最深長最長者。鐘氏評說全面細致，對后世影響深遠，須細細品讀，下文將從三個方面論述鐘嶸對謝靈運的評價。

一

“元嘉中，有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固已含跨劉（琨）、郭（璞），凌轢潘（岳）、左（思）?！辩妿V從才性的角度，高度贊揚謝康樂才華卓越，詩章崛起，風格富麗，遠超劉、郭、潘、左等人。而“故知陳思（曹植）為建安之杰，公干（劉楨）、仲宣（王粲）為輔；陸機為太康之英，安仁（潘岳）、景陽（張協(xié)）為輔；謝客為元嘉之雄，顏延年為輔。斯皆五言之冠冕、文詞之命世也?！眲t為鐘梳理文人五言詩的發(fā)展脈絡(luò)的結(jié)語，將曹植、陸機和謝靈運共同標舉為重要代表人物。在謝靈運出現(xiàn)前“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幸而“元嘉之雄”謝客出，詩壇為之一變。

在這兩條評論中共涉及詩人11人，但這十一位詩人地位不一，劉楨、王粲是曹植的輔弼，而潘岳、張協(xié)是陸機的伴隨。而謝靈運，不僅凌駕于中品詩人劉琨、郭璞、顏延之之人，甚至超越上品詩人潘岳、左思。由此《詩品》把曹植、陸機和謝靈運列為自五言詩產(chǎn)生以來的三個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并以此為軸心建構(gòu)起漢魏至南朝的詩歌發(fā)展史，他們分別標志著五言詩發(fā)展過程中建安、太康、元嘉三個不同的關(guān)鍵里程。

二

《詩品》中的“宋臨川太守謝靈運”將近150個字，是上品詩人中字數(shù)最多的，論述具體而豐富：“其源出于陳思，雜有景陽之體。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為累。嶸謂若人興多才高，寓目輒書，內(nèi)無乏思，外無遺物，其繁富宜哉！然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典新聲，絡(luò)繹奔會。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初，錢塘杜明師夜夢東南有人來入其館。是夕，即靈運生于會稽。旬日，而謝玄（安）亡。其家以子孫難得，送靈運于杜治養(yǎng)之。十五方還都，故名“客兒”。

仔細分析這段話，首先“其源出于陳思，雜有景陽之體”，即認為康樂的詩淵源自曹植，而雜有張協(xié)等諸家詩作的熏陶。在鐘嶸詩品全書中淵源自曹植的只有兩人即陸機和謝靈運?！对娖贰の宏愃纪醪苤病吩唬骸班岛酰￡愃贾谖恼乱?，譬人倫之有周、孔，鱗羽之有龍鳳，音樂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辩妼⒉苤驳脑姼璞扔鞒扇藗愔械闹芄?、孔子，鱗蟲羽蟲中的龍鳳，器樂中的琴笙，女工中的刺繡，又大贊其詩歌思想感情奇妙高超，文采華美豐富?！对娖贰分绮苤膊谎远?。他又認為謝詩源自曹植，謝詩在鐘心目中的地位也可見一斑。而從兩者關(guān)系來看曹植為“骨氣奇高，詞采華茂，情兼雅怨，體被文質(zhì)，粲溢今古，卓爾不群?！?《詩品·序》稱謝靈運“才高詞盛，富艷難蹤。”本條亦云康樂“興多才高……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曲新聲，絡(luò)繹奔會?！币布词钦f鐘嶸是從以下兩種意義上把謝靈運和曹植聯(lián)系到一起的：第一兩人都為才氣超群。第二，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詞彩豐茂，文采卓絕。

而“故尚巧似，而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為累。”這句話毋庸置疑并不是褒義之詞。“尚巧似”在《詩品·晉黃門郎張協(xié)》中為：“文體華靜，少病累，又巧構(gòu)形似之言?！笨梢婄娛琴潛P張協(xié)詩風華美干凈，巧妙組織寫景詞句，惟妙惟肖的。到了謝靈運處則 “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為累”。因此，如果說“尚巧似”的說法還帶有贊賞成分的話，那么“逸蕩過之，頗以繁蕪為累”則是直陳不足之處了。鐘嶸指出大謝詩的最明顯的缺點是“逸蕩”、“繁蕪”。齊高帝蕭道成說：“康樂放蕩作體，不辨首尾，安仁、士衡深可宗尚?！?梁簡文帝蕭綱也說：“謝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時有不拘，是其糟粕……是為學謝不屆其精華，但得其冗長?！?齊高帝所謂“放蕩作體”，梁簡文帝所謂“時有不拘”的“冗長”，均是此意。可見這一點在當時幾乎是公認的。后人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亦云：“謝靈運天資奇麗，運思精鑿，雖格體創(chuàng)變，是潘、陸之余法也，其縟雅乃過之。”4可見，鐘嶸雖然盛贊謝靈運，但還是客觀地看到了其不足之處。

“麗典新聲，絡(luò)繹奔會”其中典字當解為“典故”或本為“典曲”5，本文此處不再爭辯，取多數(shù)人贊同之用典意。從謝詩來看，大受前人精華滋養(yǎng)。他在詩歌里，大幅大量地引用前人，或賦予新意，或熔制出新的意境?，F(xiàn)存謝靈運詩作中幾乎沒有一首是不用典故的。謝氏用典不僅多，而且技巧上可以經(jīng)營，別出心裁得布置于詩中，遂成“富艷難蹤”的風格。王世懋《藝圃擷馀》云：“古詩，兩漢以來，曹子建出而始為宏肆，多生情態(tài)，此一變也。自此作者多入史語，然不能入經(jīng)語。謝靈運出而易辭、莊語，無所不為用矣。剪裁之妙，千古為宗，又一變也?！?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自注云：“曹子建善用史，謝康樂善用經(jīng)，杜少陵經(jīng)史并用?！?王、沈兩者皆述謝詩善用經(jīng)語之事，故謝氏用典誠為一大特色。

“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贝笾率侵x詩中的一二清俊佳句出現(xiàn)在他那繁富典麗的篇什里，正是鐘所謂“然名章迥句，處處間起。”

如《過始寧墅》：“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游南亭》：“密林含余清，遠峰隱半規(guī)。”這些詩句清俊可嘉，故沈德潛說他：“大約經(jīng)營慘灣，鉤深索隱，而一歸于自然?！?/p>

誠然在謝詩中，一個作品夾雜繁復和清俊頗為常見?！度肱眢豢凇啡c“春晚綠野秀，巖高白云屯”是如此，《初去郡》之全篇之與“野曠沙岸凈，天高秋月明”也是如此，《登江中孤嶼》全篇之與“云日相暉映，空水共呈鮮”仍然如此。此處鐘嶸因愛惜謝氏才華，評價與后人大不相同。后人看此現(xiàn)象，多批謝氏“有句無篇”。胡適之更深入得批判靈運的短處：“謝靈運……受辭賦的影響太深了，用駢偶的句子來描寫山水，故他的成績并不算好……只能把自然界的景物，硬裁割成駢儷的對子，遠不如陶潛真能欣賞自然的義。”

至于“高潔”一詞更是契合康樂一生。王通《中說》：“謝靈運小人哉，其文傲。君子則謹?！边@個評論無疑充滿貶義，但“傲”確實一個很突出的特點。謝氏承繼建安諸子任性肆情、恃才傲物的個性，加之出身謝氏一族才高位尊，從而影響了其人物品格和詩歌創(chuàng)作。梁簡文帝蕭綱《與湘東王書》曰：“謝客吐言天拔?！?《隋書》曰：“靈運高致之奇，延年錯綜之美。”9諸如此類的評語均直接或間接地提煉出了謝靈運詩歌超世絕俗特色的一面，這無疑是謝詩極突出，也極重要的一個藝術(shù)風貌。

三

以下為《詩品》中其他提到謝靈運之處，可輔證之。

《詩品·宋光祿大夫顏延之》：“湯惠休曰：“其他‘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彩鏤金。'顏終身病之?！薄赌鲜贰ゎ佈又畟鳌吩唬骸把又畤L問鮑照：己與謝靈運優(yōu)劣。照曰：‘謝公詩如出發(fā)芙蓉，自然可愛。君詩如鋪錦列繡，亦雕繢眼。延年終身病之?！?0謝靈運之所以能達到這種高妙的“自然”境界，關(guān)鍵在于“內(nèi)無乏思、外無遺物”，而不是“文章殆同書抄”；在于“興多才高博，寓目輒書”，而不是“句無虛語，語無虛字，拘攣補衲，蠹文已甚”。當然，這種“外無遺物”與“寓目輒書”的鋪陳寫法，如果運用不好，就可能形成“繁蕪之累”如蕭綱指出“學謝則不屆其精華，但得其冗長”。但鐘嶸并不覺得這是多么嚴重的問題，他認為“若但用賦體，患在意浮，意浮則文散，嬉成流移，文無止泊，有蕪漫之累矣”，主要是寫作技巧上未處理好賦、比、興“酌而用之”的問題；如果解決了此問題，是可以做到“繁富宜哉”的?！对娖贰に畏ú軈④娭x惠連》：“小謝才思富捷。恨其蘭玉夙凋，故長轡未騁?！肚飸选?、《搗衣》之作，雖復靈運銳思，亦何以加焉？又工為綺麗歌謠，風人第一?！吨x氏家錄》云：“康樂每對惠連，轍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 ‘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我語也?！边@個故事很能表現(xiàn)出靈運非同凡響的奇才，此后便有人以“有神行乎其間”11論謝詩，及時詩仙李白也大為嘆服。

總之，才高卓絕的謝客，上承魏晉，后開宋齊梁陳的“元嘉之雄”讓鐘嶸在《詩品》中大發(fā)贊美之詞。這些品讀眼光獨到精準，也并未因欣賞而忽略其不足之處，故結(jié)論中肯，后世多有沿襲之語。鐘嶸不可不謂靈運的知音。南朝人好文，大贊其文，不大理會其品行。到了后世儒者出于忠君原則，根據(jù)他的“異志”斷然否定其“文”，則太有失偏頗。

注釋：

[1]錢鐘書. 談藝錄[M]. 北京：中華書局， 1984年增訂版.P93

[2]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卷四十三

[3]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 卷四十九

[4]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Z] .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P994

[5]宋代何汶則在 《竹莊詩話》 改“麗典”為“麗曲”。徐復 《詩品校記》 中說：“《御覽》 引‘麗典作‘妙曲。蓋‘曲字訛為‘典，因并改‘妙為‘麗字耳。”高松亨明 《鐘嶸詩品?？薄?中認為“‘曲字似是?！痹诓苄竦摹对娖芳ⅰ?中認同并采納了“典”為“曲”字的觀點。認為此處“曲”字是可以入樂的韻文，此指五言詩。

[6]收入何文煥編《歷代詩話》[M]，P774

[7]收入丁福保編《清詩話》[M]，P524

[8]姚思廉.梁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卷四九《庚肩吾傳》

[9]魏征等.隋書·經(jīng)籍志[M]《二十五史》影印元大德刊本

[10]李延壽.南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 卷三十四

[11]劉子芬.民國本詩家正法眼藏[M].P20

參考文獻：

[1]趙仲邑. 鐘嶸詩品譯注[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1987年

[2]葛曉音編選.謝靈運研究論集[C].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

[3]宋紅編譯.日韓謝靈運研究譯文集[C]. 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

[4]李雁.謝靈運研究[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

[5]陳祖美編校.謝靈運年譜匯編[C].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