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近代閩中詞學

袁曉聰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南京 210097）

論近代閩中詞學

袁曉聰*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南京 210097）

近代閩中詞人論詞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重視詞調音律；二是推尊詞體；三是推揚蘇、辛詞風；四是建構地域詞學；體現(xiàn)出較強的詞學批評意識。在詞學史上具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近代；閩中詞學；特點；詞史意義

DOI：10.14096/j.cnki.cn34-1044/c.2016.04.12

一、問題的提出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堪稱近代福建詞學理論的集大成之作，“若以理論的建設來說，晚清重要的詞學論著中，謝章鋌的《賭棋山莊詞話》可說是最不標榜特定宗旨、最不具備流派色彩、也是最難以把握其思想風格者之一”［1］182。也因此前人關于近代閩中詞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上，而對閩中詞學所呈現(xiàn)出的整體理論思想缺乏應有的重視，故本文擬對近代福建詞壇作整體觀照，并試著闡述其詞學理論思想。

二、閩中詞學的特點

近代閩中詞學有其自身的特點：

首先表現(xiàn)為對詞調音律的重視。以詞的歷史發(fā)展而論，嘉道之際，詞學式微，“浙西詞派日趨衰微，郭麐雖有新變之努力，但卻無法扭轉浙西的頹勢；常州詞派雖已登上詞壇，但并未產生很大的影響，一變詞壇之風氣”［2］95。而且浙派所標榜的清空騷雅的審美理想，并沒有隨著浙派的式微而為人們所淡忘，相反倒是經過近百年的傳播，已積淀成為人們認識詞的基本觀念。作為開近代福建詞學復興之先的許賡皞論詞承接的是浙派謹守音律的創(chuàng)作主張［3］172，推尊姜、張，認為“填詞宜審音，審音宜認字。先講反切則字清，遍習樂器則音熟。然其得心應手、出口合耳、神明要妙之致非可以言傳，亦非可以人強也”［4］433。這種觀點對初入詞壇的謝章鋌影響甚深，“因是不敢為詞者數(shù)年”，之后謝章鋌在讀古人詞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宋人之詞亦不盡可歌”，對許賡皞之說提出了質疑，并認為許氏之說“可從而不可泥”。他對許賡皞謹守音律的創(chuàng)作觀念的異議，在其《賭棋山莊詞話》中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葉申薌是許賡皞的詞友，論詞亦非常重視音律?！短旎[軒詞譜·跋》云：“薌素不諳音律而酷好填詞，自束發(fā)受書，竊相摹擬，茲遠宦萬里，行篋無書，暇時取《詞律》親為編次，乃竟裒然成帙，雖未足為枕中之秘，亦便于取攜耳。其以天籟名軒者，惟不諳音律故也。”［5］《天籟軒詞譜》雖以萬樹《詞律》為參考，但在編纂體例及選詞方面兩者有很大不同。首先，萬樹《詞律》堅持無論雅俗，有調必選的原則，而《天籟軒詞譜》則嚴辨詞調源流，注意原調與別格的前后順序不同，注意甄別曲調之雅俗，取雅去俗。在選詞方面，萬樹以是否嚴守格律為選詞的唯一標準，而葉申薌注重格律但又不泥于格律，以原制之詞和名人佳作為選詞的首要標準。如果同一個詞調有比較多的佳作，葉薌申一般會選錄時間較早的作品，表現(xiàn)出重源流之作、原創(chuàng)之作的特點。詹安泰云：“自后若葉小庚申薌之《天籟軒詞譜》、謝默卿元淮之《碎金詞譜》，其考明音律，視萬樹尤精；注明旁譜處，尤為萬書所不及。顧采取有限，故仍不若萬書之流行?！保?］166簡要地指明了萬樹《詞律》與葉申薌《天籟軒詞譜》的優(yōu)劣及特點。在創(chuàng)作實踐方面，葉氏雖屢次言及自己填詞不諳音律，“笑余迂拙，渾不辨絲簧” “隨意譜宮商”“縱未盡諧音律，半生也、曾費吟腸”等，但這恰好說明了他本人對音律的重視。謝章鋌對萬樹《詞律》也非常重視，說：“紅友《詞律》倚聲家長明燈也。然體調時有脫略，平仄亦多未備。”［7］卷一3325其《賭棋山莊詞話》中談論詞調、格律、押韻、平仄、句法等作詞之法頗多，如“填詞宜選調”條云：“ 填詞亦宜選調，能為作者增色，如詠物宜《沁園春》，敘事宜《賀新郎》，懷古宜《望海潮》，言情宜《摸魚兒》《長亭怨》等類，各取其與題相稱，輒覺辭筆兼美，雖難拘以一律，然此亦倚聲家一作巧處也。其它《西江月》《如夢令》之甜庸，《河傳》《十六字令》之短促，《江城梅花引》之糾纏，《哨遍》《鶯啼序》之繁重，儻非興至，當勿強填，以其多拗、多俗、多冗也。然俗調比拗調，涉筆尤須斟酌?！保?］卷三3360又如“調名宜從朔”條云：“古人調法，始皆獨創(chuàng)。調有數(shù)名，宜從其朔。如《日湖漁唱》既曰《酹江月》，又曰《百字令》，前后異稱。至電發(fā)《菊莊詞》，《蝶戀花》與《鳳棲梧》分載；心余《銅弦詞》，《賀新涼》與《金縷曲》雜書。又若調本先傳，而題開新號，如《納蘭詞》之改《憶王孫》為《秋千索》，雖曰信筆，頗近炫奇?！保?］卷二3346第一，謝章鋌注意到詞調選擇與詞作聲情表達之間的重要關系，詞調選的好不但有利于作者情感的表達，而且還可以為詞作增色；第二，在填詞選調時，要注意辨別雅俗，盡量做到取雅去俗。第三，謝章鋌注意到詞調的源流之變，特別重視原創(chuàng)之調。此外，謝章鋌還認為詞之長調與短調應該有不同的藝術表現(xiàn)，“長調要轉折矯變，短調要詞意倘怳”。從謝氏現(xiàn)存的《酒邊詞》來看，他確實對選調填詞頗多領悟與實踐。但謝章鋌并不過分追求音律，相比之下，他更注重詞的立意與真情的抒發(fā)：“聲音既變，文字隨之，正不得軒輊太甚，至今日，詞學所誤在局于姜、史，斤斤字句、氣體之間，不敢拈大題目，出大意義，一若詞之分量不得不如是者，其立意蓋已卑矣，而奚暇論及聲調哉？”［7］卷八3423謝章鋌從聲音的發(fā)展變化及當時詞壇的弊病出發(fā)，對詞之音律作出了合理的定位。他甚至倡言：“與其精工尺而少性情，不若得性情而少公尺?！痹谝袈珊托郧橹g，他寧愿選擇后者。謝章鋌在《詞后自跋》《與黃子壽論詞書》等文中反復申述了作詞不能被音律束縛的道理。綜上，近代福建詞壇對詞體音律的認識過程，其實就是對浙派嚴守音律思想的再認識以至撥亂反正的過程，從而廓清迷霧達到對詞體音律充分認識的目的。

其次，推尊詞體。近代福建詞學推尊詞體的努力是從兩方面展開的。第一，崇雅去俗，抬高詞體地位。許賡皞論詞偏于浙派，其在創(chuàng)作上亦頗宗法此派，追求清空雅正的詞風。其“所著《蘿月詞》二卷清思麗藻，鏤月雕云，即景妍情，體物盡態(tài)，品高詣粹，瓣香在邦卿、白石間”［8］。如前所說，葉申薌《天籟軒詞譜》在填詞選調上“雅者錄俗者棄”，不僅如此，他在許多地方都表明了推崇醇雅的詞學思想。如葉申薌《浪淘沙·再題詞存》云：“迂拙百無成。莫問浮名。曉風楊柳柳耆卿。陶寫奚須絲與竹，減字偷聲。宮調易分明。深在言情。夜窗細校復微吟。且喜拈來無綺語，差慰平生?！保?］從這首詞里可以看出：第一，葉申薌比較重視詞的音律。第二，重視情感的抒發(fā)，重情語而棄綺語。第三，不應該以綺語入詞。謝章鋌亦云：“純寫閨襜，不獨詞格之卑，抑亦靡薄無味，可厭之甚也。然其中卻有毫厘之辨。作情語勿作綺語，綺語設為淫思，壞人心術。情語則熱血所鐘，纏綿惻悱，而即近知遠，即微知著，其人一生大節(jié)，可于此得其端倪（略）?！保?］卷四3366雖然謝章鋌不太認可純寫閨襜的艷詞之作，但是卻主張將情語和綺語分開，認為綺語尤不可作。謝章鋌《金縷曲·談藝視芑川》和葉申薌《金縷曲·謝周稚圭撫軍寄示詞稿》也表達了同樣的思想，即作詞切勿涉綺語。其實，重情語棄綺語只是現(xiàn)象，從本質上來看，他們的目的是追求雅正，從而推尊詞體。在處理雅俗關系時，謝章鋌明顯地重雅輕俗，云：“乃近日詞壇哲匠，亦復不嫌鄙，倍唱《道情》《鼓子詞》之類，張皇楮墨。夫古人樂府，專重典雅，竹垞操選，以此為準。”［7］卷二3346可見，謝章鋌認為詞宜典雅，不應鄙俗。他甚至進一步提出：“詞亦雅矣，而尤貴得趣。雅而不趣，是古樂府；趣而不雅，是南北曲。李唐、五代多雅趣并擅之作，雅如美人之貌，趣是美人之態(tài)。有貌無態(tài)，如皋不笑，終覺寡情。有態(tài)無貌，東施效顰，亦將卻步?！保?］卷十一3461謝章鋌從“雅”和“趣”兩個方面來界定古樂府、南北曲及唐五代詞的區(qū)別，并且認為古樂府雖然格調雅正但是缺少意趣，南北曲雖趣味有余但卻格調欠雅，只有唐五代詞是雅、趣兼擅并融。謝章鋌步入詞壇的時候正是常州詞派正盛之際，他接受了張惠言“意內言外”思想的影響，主張詞以立意為本，協(xié)律為末，故其所論之“雅”雖然吸取了浙派的尚雅思想，實際上是以重意為前提的，而不像浙派末流一樣僅僅局限于形式，是流于空疏的“清雅”。

其三，詩詞異體同源。在詞學史上，在與詩的對比中推尊詞體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謝章鋌云：“詞雖與詩異體，其源則一，漫無寄托，夸多斗靡，無當也。”又云：“夫詞之于詩，不過體制稍殊，宗旨亦復何異？”謝章鋌認為詩詞不僅淵源相同，而且宗旨也相同，詞與詩的功能作用沒什么區(qū)別。他還認為詞之所以被視為小道，乃是因為詞的題材局限于“尊前惜別，花低談心”，故應該擴大詞的表現(xiàn)范圍。這一點卻是與近代湖湘詞壇的王闿運觀點頗為相異。王闿運認為詞是“靡靡之音，自能開發(fā)心思，為學者所不廢也?！辈⑶彝跏线€列舉《周官》《教禮》不摒棄“野舞縵樂”以證其觀點。他認為詞與詩不同，是別具情趣的一種文體，其獨特之處在于“不言理，不事流，邊風月，俯仰身世”。詞體的內質是在風花雪月的同時寓身世之感，從而達到有情有韻而自樂、自足［10］69。謝章鋌認為詞和詩除了體格不同之外，功能作用完全一樣；而王闿運則認為詞和詩不但體格不一樣，而且功能作用亦不一樣，詞的作用是愉悅人的身心，啟發(fā)人的心智。這在詞體不斷詩化的大潮中，“不可不謂是一種‘逆反’態(tài)度”［11］。推尊詞體是清代詞學的重要成就，顯然在尊體的方法上各有差異，謝章鋌可說是尊體的“正統(tǒng)派”，而王闿運應該說是一種“另類”尊體。

其四，蘇、辛詞風的高揚。對蘇、辛詞風的推崇是近代閩中詞學的標幟。謝章鋌生活的時代“孤枕聞雞，遙空唳鶴，兵氣長乎云霄，刀瘢留于草木”，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促使他樹立了詞要參與時代、反映時代的“詞史”觀：

余嘗謂詞與詩同體，粵亂以來，作詩者多，而詞頗少見。是當以杜之《北征》、《諸將》、《陳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運入減偷，則詩史之外，蔚為詞史，不亦詞場之大觀與？惜填詞家 衹知流連光景，剖析宮調，鴻題巨制，不敢措手，一若詞之量止宜于靡靡者，是不獨自誣自隘，而于派別亦未深講矣。夫詞之源為樂府，樂府正多紀事之篇。詞之流為曲子，曲子亦有傳奇之作。誰謂長短句之中，不足以抑揚時局哉。［7］卷三3529

謝章鋌認為詞可以和詩一樣反映社會時事，時代需要創(chuàng)作出如杜甫“詩史”一樣的“詞史”。謝章鋌在《與黃子壽論詞書》《眠琴小筑詞序》等文中一再強調詞應擴大題材范圍，反映社會重大問題，以詞陳史。謝章鋌是繼陳維崧、周濟之后，不僅在理論上對“詞史”觀念進一步發(fā)揮，而且在創(chuàng)作上也表現(xiàn)出強烈的“詞史”意識，具有重要的詞學史意義。謝章鋌及他領導的“聚紅”榭詞人在近代福建詞壇高舉蘇、辛大旗，寫下了不少反映當時歷史狀態(tài)的詞作。咸豐七年（1857）三月太平軍之戰(zhàn)火燒到了福建，“聚紅”詞人作“聞警”一題，他們從不同角度展現(xiàn)了福建被攻破的復雜心情，以及對當權者的憤恨，并抒發(fā)了文人末路的悲慨，具有較高的審美價值和認識價值。風云突變的社會現(xiàn)實更容易使詞人“不得已而為詞，其殆宜導揚盛烈，續(xù)《鐃歌》鼓吹之音。抑將慨嘆時艱，本小雅怨誹之義”。其實，不光福建詞人“拈大題目，出大意義”，譜寫了反映時事的“詞史”之章，同時期的蔣春霖、文廷式、王鵬運等亦寫了不少反映動亂現(xiàn)實的“詞史”之作。他們通過創(chuàng)作實踐證明詞不僅不是“小道”，而且是可與天地同輝的“文章事業(yè)”。這正是蘇、辛言志之風在新時代的創(chuàng)新與推進。

作詞追求聲律諧美和注重性情的抒發(fā)，是兩種不同的創(chuàng)作主張。推重蘇、辛詞風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便是重視性情的抒發(fā)。謝章鋌曾說自己撰《詞話》十二卷，頗有會心之語：“然有其要焉：則歸于養(yǎng)性情。宅之以忠愛，出之于溫厚；意旨隱約，寄托遙深；猶是作詩作文之根底也，特其體格不同耳?！保?2］這里謝章鋌強調“性情”是作詩作文之根柢。他還認為，詩和詞只是體調不同，在抒寫性情上沒有任何差別，只不過詞較詩更宜于抒情，“言情之作，詩不如詞”。謝章鋌認為這種真性情的抒發(fā)是一種“不得已”的精神活動，“蓋有不期然而然者，情之纏綿曲折而可歌可泣。意發(fā)于此，而振動及于天下后世，非至誠而若是夫。”可見，謝章鋌所謂的性情，是真摯而至誠的性情。在“近人學稼軒，只學得莽字、粗字，無怪闌入打油惡道”的現(xiàn)實情況下，他說：“稼軒是極有性情人。學稼軒者，胸中須先具一段真氣、奇氣，否則雖紙上奔騰，其中俄空焉，亦蕭蕭索索如牖下風耳?！保?］卷一3330顯然，這是對浙派末流忽視性情，專重聲律的形式主義傾向的反駁。其實早在葉申薌編選《天籟軒詞選》時對蘇、辛情懷已經有所突出，并重視情感的抒發(fā)。謝章鋌身處風云激蕩的亂世，對時勢民生多有了解，他之所以會高揚蘇、辛詞風，既是詞體發(fā)展的需要，也是時代的玉成。

最后，地域詞學的建構。近代福建詞學的發(fā)展，葉申薌、謝章鋌與林葆恒分別代表了不同時期的詞學成就。葉申薌《閩詞鈔》真正開詞學鄉(xiāng)邦文獻整理風氣，由此地方詞征體詞集的編選逐步成熟臻至鼎盛。［13］25《閩詞鈔》的存詞意識對謝章鋌多有啟發(fā)。謝氏雖沒有刻意編選閩人詞選，但在《賭棋山莊詞話》里存錄了相當多的閩人詞作及軼事，如“閩詞家”“閩中方言”“許賡皞詞”“葉小庚詞”“劉家謀詞”“閩中三社”等，體現(xiàn)出強烈的文獻存錄思想，可以說《賭棋山莊詞話》突顯了謝章鋌地域詞學的建構意識，在近代詞壇是唯一一部“存史型詞話”。面對外界對閩人填詞的非議，謝章鋌云：

閩中宋元詞學最盛，近日殆欲絕響，而議者輒曰，閩人蠻音 舌，不能協(xié)律呂。試問曉風殘月，何以有井水處皆擅名乎。而張元干、趙以夫、陳德武、葛長庚諸家，皆府治以內之人，其詞莫不價重雞林，即林豈塵以鎖韻掃，此乃用古韻通轉，不得以聞見錄之言而譏誚之也。且今之作詞者，將協(xié)古樂乎，將協(xié)俗樂乎。若協(xié)古樂，則吾誠不敢知，若協(xié)俗樂，則今日樂部所演習者，大抵老伶伎師隨口胡謅之言，何以抑揚頓挫皆可入聽乎？古人詞不盡皆可歌，然當其興至，敲案擊缶，未嘗不成天籟。東坡鐵板銅琶，即是此境。作者不與古人共性情，徒與伶工競工尺，遂令長短句一道，畏難若登天，不知皆自畫之為病也。［7］卷五3388

謝章鋌列舉閩詞發(fā)展史上的柳永、張元干等人，駁斥外界對閩人填詞不協(xié)律呂的譏笑，并說明詞要以抒發(fā)性情為重，而不應該斤斤計較于音律。林葆恒雖稱八閩詞壇之后勁，但在福建古典詞學向現(xiàn)代詞學的轉變過程中，應該說建樹不多。但他編選的《閩詞征》對維護福建地域詞學，提高閩人治詞信心起到了重要作用。他在《閩詞征·緒言》云：

曩見無錫丁紹儀《聽秋聲館詞話》載閩語多鼻音，漳、泉二郡尤甚，往往一東與八庚，六麻與七陽互葉，即去聲字亦多作平，故詞家絕少?！煜路揭粑逡粝虃?，獨闕純鼻之音，惟吾閩尚存，乃千古一線元音之僅存于偏隅者，漳、泉人度曲，純行鼻音，則尤得音韻之元矣。而丁氏以此相譏毋乃真乎，且閩音去聲與平聲尤界限分明，不相淆混，僅上聲不分陰陽而已。然……是上聲本無陰陽，非閩音獨異。即以詞論如柳耆卿、康伯可皆以詞受知供奉內廷，為詞家有數(shù)人物，即陳了齋、李梁溪、黃勉仲、蔡友古、趙虛齋、劉后村、張?zhí)J川、吳彥高等亦各有專集風行一世。［14］431

林葆恒不僅編集閩人詞選以堵外人之口實，而且在理論上為閩音填詞尋找可靠的依據(jù)。他認為閩人填詞不僅可以協(xié)律，而且還有獨特的優(yōu)勢?？傊?，葉申薌、謝章鋌及林葆恒等人以自己的實際行動維護閩中詞學，既傳承了福建詞學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又喚起了閩人治詞的信心，推動了福建地域詞學的進一步發(fā)展。

三、閩中詞學的詞史價值

近代福建詞學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有其重要的詞史價值。首先，對詞壇現(xiàn)象能夠給予較為客觀的認識。如對詞體音律的認識。浙派提倡嚴守音律的詞學思想經過近百年的發(fā)展，已經成為人們認識詞體的一種既定觀念。而謝章鋌卻能從詞史發(fā)展及創(chuàng)作實踐中對謹守音律的思想提出異議，并突出立意的重要性。事實上，晚近詞壇受浙派影響，作詞嚴守音律的大有人在，比如杜文瀾，他在《憩園詞話》中就主張詞應協(xié)聲律，守詞譜。他說：“故今之為詞者，必依譜律所定字句，辨其平仄，更與平聲中分入聲所代，上聲所代，于平仄聲中分為宜上、宜去、宜入，聲音允洽，始為完詞。今錄友人近詞，專以協(xié)律為主。稍一背馳，雖有佳詞，亦從割愛?！脔野辞贿\詞，兢兢尺寸，不易之道也。”［15］2850再如，湖湘詞壇的陳銳，著有《袌碧齋詞話》，論詞亦嚴守音律，對萬樹《詞律》非常推崇。其實，葉申薌、謝章鋌對萬樹《詞律》也非常重視，只不過他們能夠掙脫死守詞律的牢籠，從詞體和社會的發(fā)展出發(fā)給詞體音律以恰當?shù)亩ㄎ?，從而體現(xiàn)了閩中詞人“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的文學發(fā)展史觀。除此之外，對浙、常兩派的評價，對詞史上南、北宋之爭的分析等，都表現(xiàn)出較強的理性色彩，這些對詞學批評史的構建有一定的作用。

其次，推崇“稼軒風”，提高“詞史”意識。其一，謝章鋌對稼軒詞客觀而精彩的評價，有利于人們對稼軒詞的審美價值的重新認識。其二，“稼軒詞”在詞史上經常被稱為“英雄之詞”，它抒發(fā)了一代英雄人物面對國土淪喪、山河破敗及黑暗政治的憤懣情懷和復雜心緒。近代社會亦是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它呼喚著拯救它的英雄，但是黑暗的統(tǒng)治讓英雄無用武之地，故“稼軒風”的弘揚，更容易引起文人士子的共鳴，從而影響詞壇風氣?！凹谲幵~”一個重要歷史意義就是它的愛國主義，因此“稼軒風”的提倡，有利于喚醒大多數(shù)人的家國情懷，提高人們的歷史責任感。其三，增強人們的“詞史”意識。在情勢混亂，民生多艱的時代，以詞記錄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并不鮮見，如粵東詞壇的葉衍蘭與梁鼎芬就寫有二十闋甲午感事唱和之作《菩薩蠻》［16］100，但是閩中詞壇卻是以大規(guī)模地群體唱和反映社會歷史現(xiàn)實，他們不僅在理論上肯定蘇、辛詞風，而且在創(chuàng)作中實踐蘇、辛詞風。這樣做既擴大了詞體的表現(xiàn)功能，又深化了人們的“詞史”意識。

第三，對詞學文獻的整理。詞話方面，葉申薌《本事詞》兩卷，上卷輯錄唐代至北宋的詞人，下卷輯錄南宋至遼金元的詞人。其內容大多屬于創(chuàng)作本事或軼聞趣事，間附詞人評述。其所采錄的逸事紀聞，大都是依據(jù)宋人詞話筆記，然不盡依宋人原文，也不注明出處，在輯錄資料中間有辨正。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不僅有較強的理論色彩，而且也保存了大量的文人軼事，尤其對閩籍文士資料的存錄，可說是此書的一大特色。然《賭棋山莊詞話》的引證資料也較多異文，并且也較少注明出處。詞選方面，葉申薌《天籟軒詞選》針對當時詞壇選詞之弊病，以明毛晉《宋名家詞》為選源，對宋元名家詞人詞作進行較全面的搜索，兼收并蓄，以存史為主，且崇尚風雅，注重真情，不拘格律?！斑x本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17］123，《天籟軒詞選》深刻地體現(xiàn)了葉申薌的詞學思想：“意在調停柳、周、蘇、辛之間，尚近雅正?！保?8］277《天籟軒詞譜》選詞側重于音律，但也存錄了不少詞人詞作。林葆恒《詞綜補遺》網(wǎng)羅浩博，蔚為大觀，表現(xiàn)了以詞存人，以詞存史；博采眾家，推尊女性詞作的詞學傾向［19］238。此外，葉申薌《閩詞鈔》、林葆恒《閩詞征》等詞選亦保存了豐富的文獻資料。文獻資料是文學研究的基石。福建詞人編纂詞話、詞譜、詞選等，不僅展現(xiàn)了他們的詞學思想，也有助于構建福建地域詞學史。

第四，推動地域詞學發(fā)展。近代閩中詞人有很強的地域詞史構建意識。葉申薌、謝章鋌、黃宗彝及林葆恒等福建詞人或以詞選的方式保存閩詞文獻，或以詞話的方式對閩詞分析評價，其結果不僅提高了閩人治詞的信心，而且還擴大了閩中詞學在近代詞史的影響。尤其是葉申薌的《閩詞鈔》在鄉(xiāng)邦詞學文獻整理方面有開風氣之先的重要詞史意義。此后地方詞選不斷涌現(xiàn)，如沈世良、許玉彬輯《粵東詞鈔》，況周頤輯《粵西詞見》，繆荃孫《國朝常州詞錄》，徐乃昌輯《皖詞紀勝》，朱祖謀輯《湖州詞征》等。與近代湖湘、廣東等詞壇相比，福建詞壇更具有明顯地建構地域詞史的意識。

總的來說，近代福建詞學既吸收了浙派、常州詞派等的詞學思想，又能擺脫其牢籠而自成一家，并且提出了一系列較為公允的詞學批評理論，在當時和后世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具有不可替代的詞學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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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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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4310（2016）04-0050-04

2016-04-02

袁曉聰（1983- ）女，陜西岐山人，南京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詩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