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光
(洛陽師范學院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河南 洛陽 471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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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道家“圣人”觀探略
——以老子、莊子為線索
王敏光
(洛陽師范學院 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河南洛陽471934)
圣人”在老子哲學中既是不同層次體道者所追求之理想境界,又是大道落實在人世間之體現(xiàn)之一。莊子所言之圣人多是指得道之人在精神層次上對大道的體悟境界,彰顯為以“自然”之態(tài),行“無為”之道,以達“逍遙”之境。老子之圣人觀開辟了先秦道家極富特色的關于宇宙、治國、人生等方面之諸多理念;莊子則在承繼老子圣人觀之上,把先秦道家圣人觀拓展的更為宏闊、超拔,為人的生存狀態(tài)開創(chuàng)出一個全新的視界。
先秦道家;圣人觀;老子;莊子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shb.2016.04.003
隨著一系列有關先秦道家*“道家”之名,并非首現(xiàn)于先秦時期,據(jù)現(xiàn)有文獻記載,(西漢)司馬談在其《論六家要旨》中最早提出儒、道、墨、名、法、陰陽六家之說。是出于研究上方便,遂把先秦諸子學說中主張相近者歸為一類,稱之為某一家,后人多承襲之。文獻的出土,為我們進一步研究老子*對于老子與莊子關系的討論為古往今來所論的激烈論題,對于老子與莊子關系的定位,筆者認同老子為春秋末期人及莊子為戰(zhàn)國中期人的說法。與莊子提供了更多佐證材料。本文認為從思想義理、傳世文獻與出土材料等方面綜合考辯老子、莊子及其“圣人”觀,當為可行。基于此,本文認為《老子》基本反映了老子的思想主張,《莊子》基本展現(xiàn)了莊子思想傾向及價值。
圣人*“圣”出現(xiàn)早于“圣人”,許慎《說文解字》釋為:“圣(圣),通也,從耳,呈聲?!崩钚⒍ā都坠俏淖旨尅吩疲骸笆?,象人上著大耳,從口,會意。”“圣”在殷商時期之內(nèi)涵主要與通達至上神意志的能力或技藝有關,主要不在與通達者自身的內(nèi)在品質(zhì);而周文化突出了對“德”的認識,出現(xiàn)了“圣人”概念,《尚書》、《詩經(jīng)》、《左傳》、《國語》中均有出現(xiàn),使得“圣人”內(nèi)涵變得日益豐富,具有高度智慧、美好品德、是人間生活規(guī)范與秩序的維護者,兼具德福統(tǒng)一等特征,故“圣人”自誕生起就是德才兼?zhèn)涞幕怼?成云雷:《先秦儒家圣人與社會秩序建構(gòu)》,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12頁。)是先秦諸子共同關注的重要話題之一,但呈現(xiàn)的面向同中有異。先秦道家的圣人觀為老子所首倡,后經(jīng)莊子深入闡釋,使得先秦道家圣人觀變得更為高蹈。故考究老子與莊之圣人觀須結(jié)合其所處時代背景與整體思想意涵基礎上,以多重向度加以深究,方能彰顯老子與莊子圣人觀的深意。
圣人在老子哲學中既是不同層次體道者所追求的理想境界,又是大道落實在人世間的化身之一。那么,圣人與道在老子哲學視野中有著什么樣的關聯(lián)呢?依據(jù)《老子》文本,可作如下厘析:“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1]56,此句帛書本為“是以圣人執(zhí)一,以為天下牧”[2]340,楚簡本無此句,“一”在此句中應當是指道,而河上公對此釋為:“抱,守法式也。圣人守一乃知萬事,故能為天下法式也?!盵3]36此說重在闡發(fā)圣人能守法則之意,而非指道,今人陳鼓應認為一指道,此說可榷。王弼則把一釋為“一,少之極也?!盵1]56王氏此解乃言圣人治理天下,最大限度減少外在因素對人的束縛,意在突出圣人與世無爭的品格,啟發(fā)世人同樣應該處下不爭,此解顯得牽強。今人高亨在解釋一時,認為:“一,指道。第三十九章:‘天得以以清,地得一以寧?!勺C?!盵4]44高先生此說指明了老子在此句中之意圖在于彰顯圣人與道的關聯(lián),圣人深諳宇宙變化之道,意在引導世人勘破此種隱含之規(guī)律與準則,此說可謂深得老子之旨。
高明依據(jù)帛書本《老子》認為抱一與執(zhí)一有著明顯區(qū)分,他認為執(zhí)一就是指執(zhí)道,意指圣人能體悟到一系列規(guī)律及準則,并引《文子·符言篇》《管子·心術篇》與《管子·內(nèi)業(yè)篇》《荀子·堯問篇》《韓非子·揚權(quán)篇》等加以佐證;而對抱一之內(nèi)涵,高先生引賈誼《新書·道術篇》言:“言行抱一謂之真,指言與行一致,并認為作為哲學概念,抱一與執(zhí)一有著明顯不同[2]340-341,高先生此番論證,具有較大啟發(fā)性。但筆者以為,執(zhí)一與抱一在老子思想中無質(zhì)的區(qū)別,執(zhí)一是指圣人把握到天地間的法則,并依此治理天下,意在突出圣人依規(guī)律治國的一面;抱一則是指圣人言行一致的另一面,圣人依此一原則“作為天下事理的范式”[5]162,觀此兩版本的解釋,均僅拘泥于圣人單一面向而致。其實我們在理解老子的圣人觀時,應當注意到圣人的多重面向,也就是說圣人在不同情境中可呈現(xiàn)為不同面目,因此,筆者以為這兩說都有其合理性。第二十三章明確闡述了圣人與道之關系,在老子看來,圣人所體現(xiàn)的人道是大道落實在每一個生命中真實之體現(xiàn),而非世俗意義上的人道??傊?,老子言圣人重在觀人事,故《老子》其余三十一處談圣人均圍繞治世而展開,老子期望由圣人此理想人格,通過“無為”等方式生發(fā)出對理想社會之向往。因此,圣人境界體現(xiàn)了道在域中所現(xiàn)之一切真、善、美。
圣人作為老子哲學體系中的最高理想人格,其突出特征一是在于善體道、悟道,是大道在人世間之至高境界的體現(xiàn);二是在特定語境中圣人與統(tǒng)治者合二為一,顯示為圣王之傾向。在《老子》八十一章中有二十六章談到圣人,多以積極形象出現(xiàn),而在《老子》第八章[6]3-4雖無圣人語詞出現(xiàn),但卻較為全面表達、展示了圣人之多重面向,曰: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1]20
王弼本、帛書本均有此章,但筆者認為以王本為優(yōu)。水有形,圣人兼具德與形,而道無形無體,故不可言說,老子以水喻上善之德,上善即上善之人,而上善之人即為圣人[7]83,圣人如水,能隨物流轉(zhuǎn),又不失卻自我本真。對此,今人張松如認為:“水德的寫狀,又是實指上善之人,亦即通過水的形象來表現(xiàn)‘圣人’乃是道的體現(xiàn)者?!盵8]50此說誠是,但對于圣人在現(xiàn)實層面如何體道,我們當作進一步深究?!独献印返诎苏率紫韧ㄟ^綜合展現(xiàn)水利萬物而不爭及處眾人之惡的特性來展現(xiàn)圣人的特征,接著具體分析圣人所具備之七德,即善地、善淵、善仁、善信、善治、善能、善時等,依此來彰顯圣人所備之面向的九個向度*高亨先生認為“上善之人”當有九個優(yōu)點,較有啟發(fā)性。,這也意味著圣人應時、應人、體道,面向異同相應。
圣人之治世方略落實到現(xiàn)實層面,具體關懷方式是無為,如:“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盵1]6此句王弼本、帛書本、楚簡本均有,且基本一致,重在言圣人治國之關鍵在于依無為等方式行事。對此,今人蔣錫昌認為:“圣人一面養(yǎng)成自完;一面以自完模范感化人民,讓人民自生自營,自作自息”[7]15,此論闡述了針對不同之層次的體道者,無為展現(xiàn)出的不同內(nèi)涵,但蔣先生進一步認為老子所言的圣人均為理想之人君,似不妥。筆者以為,理想人君自是圣人的一個面向,但不能僅僅僵固于此,圣人在老子思想體系中應有多重之顯示,此章與“故圣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1]150“是以圣人無為,故無?。粺o執(zhí),故無失?!盵1]166等章內(nèi)涵呼應且一致。
圣人在面對世俗中人時,采取之方式依然是無為,但就具體面向而言,乃是針對世俗社會對人之束縛而論。如“是以圣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1]8,王弼本與帛書本同,楚簡本無此句,此為圣人深察現(xiàn)實層面的人被世俗社會所窘惑時有感而發(fā)。春秋末季,世俗之人對名利、財貨之無盡追逐,導致欺詐偽作充斥世間,故此當是針對“民”而言,而非針對“侯王”而言,今人張舜徽認為“四‘其’字,皆指人君自己而言”[9]165,此論非是,原因在于上句明確談民在面對尚賢、財貨而喪失自我之情形,因此,“其”當指民而言。圣人之治在于使民生活在“無知無欲,甘食肚飽,健強體魄,而無憤無爭,安居樂俗”[2]237之狀態(tài)中,這才是老子思想中人真實生活情形之寫照,此方合乎老子思想義理?!独献印返谑?、第二十九章、第五十七章、第七十九章等與此章義理相合,均意在強調(diào)圣人如何引導世俗之人怎樣擺脫外在世俗之價值約束,以回歸自我、體認大道。
老子言圣人多以正面言之,但通行本《老子》第十九章卻有:“絕圣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1]45之論,此句王弼本與帛書本《老子》內(nèi)容基本相同,楚簡本亦有此句,但具體內(nèi)容與以上兩個版本差異較大。郭店楚簡本《老子》出土之前,有學者認為《老子》對圣、仁、義持否定態(tài)度,且據(jù)此認為老子晚于孔子,筆者以為依此而得出此結(jié)論有失偏頗,原因如下:第一,“仁”雖是孔子哲學之核心概念,但“仁”的思想出現(xiàn)并非始于孔子,今人劉翔從文字學視角出發(fā),從字形與字義兩方面對仁進行了詳細考證,認為“仁字初義是心思愛惜人的身體”[10]168,后來才發(fā)展為仁愛觀念,孔子從哲學高度對此給予了提升,遂成為儒家人本思想之核心根基;第二,老子哲學多是針對周文之蔽而發(fā),并非針對某單一學派而論。因此,即使依據(jù)通行本與帛書本,亦不能據(jù)此言老子晚于孔子,老子所批判的對象是對人形成禁錮、被異化了的世俗文化與體制,并非對圣、仁義本身之遺棄。楚簡本《老子》此句為:
“絕智棄辯,民利百倍。絕巧棄利,盜賊無有,絕偽棄詐(廖明春認為該處應為‘慮’),民復孝慈。”[11]5
有學者*聶中慶在《郭店楚簡<老子>研究》(中華書局,2004年,第187-188頁)中認為,老子不但不反對‘圣’,亦不反對‘仁義’,并認為古史辯派懷疑通行本《老子》激烈反對‘仁義’是有道理的,進而認為春秋晚期儒、道并非勢同水火;侯才著在《郭店楚墓竹簡<老子>校讀》(大連出版社,1999年,第6頁)中認為,孔、老關系并非后人所描述截然對立;金春峰在《<周易>經(jīng)傳梳理與郭店楚簡思想新釋》(中國言實出版社,2004年,第176-179頁)中認為,即使從楚簡本出發(fā)來看老子、道家與孔子、儒家的對立是根本性,我們并不能據(jù)局部之論而失整體義理。據(jù)此認為老子與孔子思想在初創(chuàng)時期相通之處應占據(jù)主導,主要依據(jù)即是此章。但我們?nèi)鎸徱暢啽尽独献印窌l(fā)現(xiàn),甲、乙、丙三組《老子》雖然不及通行本整體文字三分之一,但整體思想傾向與通行本、帛書本基本一致,故老子在“文教政治的各個領域,形成和儒家思想的根本性的對立”[12]181,當是可信之論。故老子及道家之圣人與孔子及儒家之圣人有著根本不同,儒家所指之圣人多側(cè)重倫理道德之楷模而論,而老子所言的圣人是“體任自然,拓展內(nèi)在的生命世界,揚棄一切影響身心自由活動的束縛”[5]82的理想人格,不可與儒家圣人觀混而視之。
老子在看待人時,采取的態(tài)度是首先樹立人在宇宙中的地位,然老子樹立人之地位并非處處以人為中心,而是站在道的立場上,采取自然與無為方式視之,并在此基礎上注重人與萬物生命的自化。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1]13-14大道對萬物無任何偏愛,萬物依順自然,依道而化,秉承大道之圣人在治理國家過程中,對待百姓亦復如是。
綜上觀之,老子對圣人之詮釋側(cè)重于政治哲學視角,落實與展現(xiàn)的重點在于現(xiàn)實世界,即使如此,老子開辟的此一向度對道家后學產(chǎn)生了莫大影響,尤其對莊子圣人觀影響甚深。莊子不但拓寬了圣人觀的內(nèi)涵,而且在凸顯萬物平等意識基礎上,把詮釋之重點落實在了精神領域,凸顯人精神性向度中超拔的傾向。
莊子高揚的圣人多是指得道之人在精神層次上對于大道之體悟,是達于“心”與“物”、“形”與“神”內(nèi)外合一境界之人,對此,莊子稱之為至德之人,具體展現(xiàn)為“天人”“至人”“神人”“圣人”“真人”*崔大華教授對此有細致區(qū)分,有“至人”“神人”“圣人”“德人”“大人”“天人”“全人”。(參見崔大華:《莊學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43、151-152頁)等,此五種理想人格在莊子哲學中并非在境界上有著高低層次之區(qū)分*清代學者宣穎在解釋四種得道之人時,認為天人是第一等人,神人為第二等人,至人為第三等人,圣人為第四等人。此四等人,皆原于一也,但推及其至,有此等殺耳。(參見(清)宣穎撰:《南華經(jīng)解》,曹礎基校點,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97頁。)郭象釋解為:凡此四名,一人耳,所自言之異也。成玄英闡釋為:以上四人,只是一耳,隨其功用,故有四名也。(參見(晉)郭象:《南華真經(jīng)注疏》(上、下冊),(唐)成玄英疏,曹礎基、黃蘭發(fā)點校,中華書局,1998年,第604頁),只不過是莊子在針對世俗社會中不同陋敝之見方便說法而已。此五種理想人格在融通基礎之上且兼具獨特性,他們共通之處在于,均能擺脫功名利祿之束縛,以自然之態(tài),行無為之道,以達“逍遙”之境。故此五種得道之人在莊子思想中,即是至高之人生境界、又是現(xiàn)實社會中獨立、理想人格之代表,讓我們一一展開給予分別爬梳。
對于天人之界定,莊子主要從天道與人道著眼區(qū)度,莊子曰:“夫復謵不饋而忘人,忘人,因以為天人矣。”[13]815此對天人之界定,顯然是從老子對“天之道”與“人之道”的區(qū)分而來,老子曾有言:“天之道,損有馀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盵1]186莊子所言之天人正是因順天道之人,人道是文明社會在推動自身行進過程中人為設立起來,約束人自身的種種外在藩籬,此人道使得人類陷入俗世社會禮、法、刑、名之中不可自拔。在莊子看來,從名、利之中超脫,返歸自我之本根,做到不偏離大道,只有具有此等境界之精神個體,方可謂之天人。
從字面意思上來理解至人,至人即是言世俗社會中,達精神極致而論,且能夠做到無所待,可謂是無己之人。對于至人,其超越于世俗之人及價值之處在于面對外物之誘惑而不為所動。在莊子看來,至人典型特征在于“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13]96,世俗之人的“有待”是有心為之,無形中對自我及萬物形成了傷害,而“至人之游”雖有所待,但均是以無心應之,是以一種與萬物協(xié)調(diào)共存之態(tài)度待之,看似有待實則無待。世俗之人往往喜生、惡死,但在至人看來,生、死乃自然之流轉(zhuǎn),生時自然生,死時順然而死,生、死之間不過是自然流變而已,至人在看透生、死中從而達到逍遙之境界。莊子對至人的這種看法,在《莊子》中有多處應之,如言至人養(yǎng)生之經(jīng)時,莊子曰:
“相與交食乎地而交樂乎天,不以人物利害相攖,不相與為怪,不相與為謀,不相與為事,翛然而往,侗然而來?!盵13]789
至人之境界與天地相往來,不會在實然狀態(tài)上與萬物產(chǎn)生沖突,但至人內(nèi)外一體,順乎自然,以無心應萬物。在談到至人之修養(yǎng)時,莊子曰:
“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yè),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13]663
莊子所言之至人對自身形體、世俗之智,采取一種“忘”的方式看待,至人之忘,并非世俗意義之忘卻,而是對世俗之人執(zhí)于自我形體,囿于“小知”的一種超越。唯其如此,至人方能悠然逍遙于世俗之中,此種境界層次上的至人,與老子所指圣人有著相似性,這也表明,莊子是懷著一顆赤誠之心對現(xiàn)實社會給予著持續(xù)的真切關懷,只不過此情結(jié)中飽含著無奈與隱晦??梢?,莊子對于至人之闡釋,歸于一點當為“無己”,而又不失其真,正是在無己境界中,人才能真正發(fā)現(xiàn)自我及自身之價值。
神人是莊子所談得道之人中相對言及較多的一個理想人格形象。有學者認為莊子所言之神人相較于至人而言,“至人還在‘流俗世界’(盡管他至于其他邊界),而神人則滑入另一個隔絕于世俗世界的莫測世界(借用宗教的概念可以稱之為彼岸世界)?!盵14]23筆者認為此說則是對神人內(nèi)涵的誤讀,觀莊子所言之神人之“神”在乎精神上對俗世之超拔,而不在于其是否具有人格意味上的神性,神人只是莊子針對俗世之蔽時,為闡述之方便而塑造的一種理想人格[15]264-265,神人并非超越于世俗之人的特殊存在,而是蕓蕓眾生中一員,只不過神人特異之處在于在精神境界上高于世俗之人。神人不但能做到自我逍遙,而且可與天地、萬物共逍遙。莊子對神人集中有著兩處描寫,一是著眼于對神人外在形象及行為之寫狀,此番之描寫使得神人近乎具有神性,但莊子之描寫落腳點在于神人能“游乎四海之外”,神人自身不但實現(xiàn)了自身之逍遙,而且使得天地自育,萬物自化;二是從神人自身之修為層面上來講,神人可做到:
“上神乘光,與形滅亡,此謂照曠。致命盡情,天地樂而萬物銷亡,萬物復情,此之謂混冥。”[13]443
神人雖有身,但從不執(zhí)念于身,而能使外物順自身本性而為,不受外物之累,而與道冥合于一。對于神人,宋代林希逸對此疏解為具有“出乎天地之外,……以天地之道自樂,而萬事無所累于我”[16]202-203之人,可謂精到,正是因為神人通過精微之方,達到一種混冥之境,所以莊子認為神人在無形中成就了萬物,神人把自身之功用消弭于無我之境界,但對大道之精微又體悟至深。
圣人是莊子所推尊的得道之人中,論述最多的理想人格形象與人生境界。在莊子視野中,其他諸家尤其儒家之圣人多為禮、義、刑、法制定者之典型代表,尤其在精神層面對人本然心靈上的桎梏,已至無以復加之地步,所以莊子批判儒家圣人著重突出在偽善、虛假一面,對儒家圣人觀批判的同時,莊子也著力展示承老子而來之圣人觀。從上文論述可知,老子所言之圣人,多是在治國、治世中實現(xiàn)對人的關懷,而莊子所論之圣人,多把關注目光轉(zhuǎn)移到了精神領域,落實到了對個體生命精神層面上的關懷之上。
莊子對圣人之定位在于其“無名”,在無名這一點上,老子與莊子所言之大道均是以無名為其主要特征,圣人在俗世中,不僅能潔身自好,能夠保持較高道德修養(yǎng),做到與大道為一,與萬物和諧相處,而且在順化萬物這一點上,與至人、神人等一樣采取春風化雨方式,協(xié)同萬物自我生長。
圣人身存俗世之中,而能游于塵世之外,莊子集中對道家圣人之論述體現(xiàn)如下:“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后應,迫而后動,不得已而后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惔,乃合天德?!盵13]539此段論述是莊子對道家圣人集中而又全面之展示,在莊子思想其它各處雖亦有較多論及圣人之處,但筆者以為以此段最為能夠反映莊子對圣人之高揚,其他各處對圣人之論述,皆可與此段論述相映照。我們從此段長論中可以看出,圣人對于生、死、陰陽、動靜、禍福、是非、形、神、天德等方面均有自身獨到之看法,依此莊子所樹立之圣人,對于人生于世可謂是給予了深度審視。莊子認為以圣人眼光視之,萬物應順乎大道,當視生死為“物化”,其實在這里莊子所言之物化,當是指人應從容面對自身之死,應把死看成與生同是順應大道之化的體現(xiàn),而不必起執(zhí)于生、死;對于俗世之中福禍、名利及言辭之爭,圣人獨到之處在于對于這些均齊同視之,這樣圣人才無所系、無所累,而這些皆可歸結(jié)于圣人以虛、靜之心看待天下萬物??梢姡f子所論之圣人是德、精、神合一的精神境界,圣人以不言之教行感化之功,與萬物順然相處,圣人之功澤被天下而不被知。依此來看,莊子所言圣人行事之方式完全超脫于世俗價值之外,在于其“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于變化?!盵13]1066
莊子思想視野中的另一得道之人是為真人,莊子認為真人有以下特異之處:第一,真人通達知與真知之分際,真人并非對所有知給予否定,對于大道運行之理,以及與大道運行軌跡相一致之理,莊子視之為真知,此真知與偏于一物之知、執(zhí)于一言之論,顯是有著質(zhì)的區(qū)別。對于真人與真知之關系,郭象注解為:“有真人而后有天下之知皆得其真而不可亂也”[17]136,郭象認為真人是獲得真知的前提與基礎,從這一點上來看,真人、真知與圣人一致之處在于與世俗世界之距離似乎更為接近,對此,成玄英進一步疏解為:“夫圣人者,誠能冥真合道,忘我遺物。懷茲圣德,然后有此真知,是以混一而無患累?!盵17]136真人與圣人共同之獨特性在于身處世俗世界中而無所執(zhí)系,把外在之知轉(zhuǎn)化為內(nèi)在之知(真知),從而實現(xiàn)真知與真人合二為一;第二,真人之獨特性在于能夠合理對待世俗中的事與物,在看待由此引發(fā)的一系列行為之時,皆能順應萬物本性而為。而真人對真的把握,是緣于對外在于自我世界的不執(zhí)著、不緣求,以平常心看世界,在于真人可以“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13]229,故能在認識世界時,能觀察到世界之本質(zhì)一面;第三,真人身處俗世之中,與萬物相處時,既能“適人之適”,又能“自適其適”,真人面對大千世界,以渾然之態(tài)審視世界,在莊子看來,萬物應然的生存狀態(tài)當為自然、虛靜、無為,這顯然超越了善、惡之分。面對世俗社會中是非、言辭之爭,真人視之,這些無端之爭皆是源于對事物本身之偏見所致,真人只是以自然之心應時而發(fā),視“天與人不相勝”。
從以上對老子圣人觀及莊子天人、真人、圣人、神人、至人之爬梳來看,他們雖身處俗世之中,但以上得道之人,從其所蘊含的本質(zhì)內(nèi)涵上來看,他們在不同情境中雖名不同但蘊含的內(nèi)在本質(zhì)卻相通,可謂是多位一體。老子與莊子所言的理想人格,向世人展現(xiàn)是一種至高境界與價值體現(xiàn),圣人及其他相通人格是特立獨行的、是具有明晰自我特征的精神境界與理想人格,他們悠然處于世界之中。尤其是莊子所論之圣人深諳天道,貫通人道,知天知人,深諳與道合一方是人生存之最高價值,進一步而言莊子視野中之真正逍遙,不僅僅是自我之逍遙,更是與天地萬物共通之逍遙。總之,老子的圣人觀開辟了先秦道家極富特色的關于宇宙、治國、人生等方面之諸多理念;莊子則在承繼老子圣人觀之上,把先秦道家之圣人觀拓展的更為宏闊、超拔,為人之生存開創(chuàng)出了一個全新的視界。
[1]〔魏〕王弼著,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高明.帛書老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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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方英敏)
2015-07-25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15FZX016);河南省高??萍紕?chuàng)新人才支持計劃項目(2017-cxrc-012);河南省高等學校青年骨干教師資助計劃項目(2014GGJS-117);河南省哲學社會規(guī)劃青年基金項目(2014CZX004);洛陽師范學院國家級培育基金項目(2014-PYJJ-012)。
王敏光(1978- ),男,河南虞城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先秦道家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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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5099(2016)04-001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