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方言程度副詞“齁”的若干考察

李金平

（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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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方言程度副詞“齁”的若干考察

李金平

（哈爾濱師范大學文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摘要：本文對北方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齁”的語法及語義特征進行考察，并從共時層面上對其來源及衍生機制進行探究。文章對北方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齁”衍生的句法及語義條件進行了分析，認為北方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齁”是在隱喻促動的作用下由動詞“齁”衍生而來的。

關(guān)鍵詞：北方方言；程度副詞“齁”；衍生；隱喻促動

一、引言

北方方言的程度副詞豐富多彩，其中一些程度副詞是其他方言所沒有或不普遍使用的，如“精、稀、溜、焦、齁”等，這些副詞不僅在程度上比普通話中的副詞表達的程度更深一些，而且也更富有生動性和表現(xiàn)力。［1］其中，程度副詞“齁”普遍使用于東北方言中，在北方的京津地區(qū)也有所使用。依據(jù)張誼生（2004）的分類，我們將北方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齁”歸為高量級程度副詞，相當于普通話中的程度副詞“很、非常、特別、十分”，表示對后面所修飾的形容詞的程度加深義。［2］例如①：

（1）“針眼蟹”煮熟后身飄輕肉齁咸。（遼寧晚報2011-12-17）

（2）山上的人齁多，花燈的顏色也齁多。（新浪微博@花生味奧利奧很難吃）

（3）那個什么“歐朗”，不但車型賊小，外型齁難看，連內(nèi)飾也特山寨。（汽車之家論壇）

（4）黃桐天生的破鑼嗓子，又打不遠，還齁兒難聽。（當代相聲小品中國傳統(tǒng)相聲大全）

（5）想當初有這么一傳說，哪吒鬧海打死巡海夜叉，為什么打死他？長得齁寒磣，比那齁還寒磣！難看，就可見夜叉有多難看了。（當代相聲小品郭德綱 相聲集）

（6）那骨里香齁埋汰的，別吃了。（百度貼吧-雙城吧）

（7）與此同時，他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在耳旁說道：“傻小子，還不把刀扔下快跑。齁老沉的，拿著也是累贅！”（酒徒《開國功賊》）

（8）“別廢話！齁疼的這個！哎呦我的嗎呦！這是什么玩意兒啊這是！”（當代相聲小品郭德綱 相聲集）

（9）嫁中國這旮瘩來吧，別在那日本呆著了，齁憋屈噠～（新浪微博#今日頭條#【福原愛東北話大全】）

（10）這次降溫的節(jié)奏是這樣：冷雨、大風、轉(zhuǎn)晴、天氣齁齁冷?。ㄉ蜿柾韴?數(shù)字報紙2013-10-14）

（11）“哎，齁老貴的圍巾，真是齁貴齁貴的?！保娨晞　独掀糯笕耸?0后》）

（12）真是齁煩齁煩的～（“八卦來了”豆瓣小組）

（13）你，累嗎？齁累齁累?。。ㄐ吕瞬┛汀緃yper的博客】）

“齁”除了以上程度副詞的用法，還有其它用法?！稘h語大辭典》列出的“齁”的義項及用法如下。一是狀聲詞，指鼻息聲或痰齁、寒齁、齁齁聲。二是名詞，指哮喘病，如：齁齁齁齁（喘急的樣子）。三是形容詞，形容食物過咸或過甜以致口如火灼的感覺，如：齁得難受。四是動詞，指吃太咸或太甜的東西后使喉嚨不舒服：這咸菜真齁人。五是我們上面提到的副詞，用于方言，表示過甚，非常，如齁苦；天氣齁冷。這種用法常見于京津、東北等地區(qū)。我們認為，北方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齁”是由義項四的動詞“齁”衍生而來的。下面本文擬從共時角度，對北方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齁”的語法特征、語義特征及其衍生來源、句法語義條件和衍生機制進行探討和研究。

二、 程度副詞“齁”的語法特征考察

北方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齁”的使用頻率較高，主要用作狀語修飾形容詞性成分，除此之外，程度副詞“齁”還可以修飾某些動詞性成分，可以重疊表示程度的進一步加深。

（一）修飾形容詞成分

這種用法是最為廣泛和常見的，如上面的例（1）～例（7）?！褒J”一般用來修飾的形容詞大多是單音節(jié)性質(zhì)形容詞和少數(shù)雙音節(jié)的非絕對性質(zhì)形容詞?！褒J”用于的修飾形容詞性成分及其特點如下：

用于修飾表示人或事物屬性的一般形容詞，且大多為帶有貶義的形容詞成分。如：沉、貴、寒磣〈方〉、砢磣〈方〉、難看、難聽、埋汰〈方〉等。在使用時，有時在程度副詞“齁”后面加副詞“老”與被修飾的中心詞組合，形成如上述例（7）和例（11）中的“齁老沉”、“齁老貴”的格式，表達的語義程度更深。

用于修飾表示味覺或觸覺的形容詞，如：酸、甜、苦、辣、咸、冷、燙等。這類用法最為常見，使用范圍最廣。

用于修飾少數(shù)表示心理狀態(tài)的形容詞，且通常為表示消極的心理狀態(tài)的形容詞。如：煩、難受、鬧挺〈方〉、憋屈〈方〉等。

（二）修飾動詞性成分

北方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齁”只能修飾極少數(shù)的表示身體感受的光桿動詞，表示程度的加深，且后面不能帶“了”。如上述例（8）中的“齁疼”和例（13）的“齁累”。

（三）重疊

程度副詞“齁”在修飾中心詞作狀語時可以重疊，可以自身重疊形成AA式再修飾中心詞，表示程度加深，如“齁齁咸（的）、齁齁冷（的）”；也可以同它修飾的中心詞一起重疊，形成ABAB式再修飾中心詞，表示程度有所加重，如“齁苦齁苦（的）、齁貴齁貴（的）、齁煩齁煩（的）”?！褒J”進行重疊以后一般要加語氣助詞“的”以表示確定。

三、程度副詞“齁”的語義特點考察

程度副詞“齁”用于修飾中心語表示客觀程度的同時，還有以下顯著特點。

（一）程度副詞“齁”的主觀情態(tài)

從語義情態(tài)上看，副詞“齁”所表示的程度帶有說話人強烈的情感色彩和主觀評價特征。跟“很、極”相比，程度副詞“齁”還保留著些許動詞“齁”的語義積淀，原動詞詞義表示的“味道過重以致喉嚨不舒服”本身就帶有對語境中某事物的主觀評價及態(tài)度，因而“齁”蘊涵的這種主觀情態(tài)義被保留、積淀下來，使得衍生而來的程度副詞“齁”在使用中也附帶表示強烈的主觀情態(tài)。［3］試比較：

極辣—齁辣 極冷—齁冷 很難聽—齁難聽很寒磣—齁寒磣

顯然，副詞“很、極”表示的是一種相對客觀的程度，而“齁”在表示程度的同時，還附帶表露出原動詞“齁”的語義積淀，即“吃太咸或太甜的東西后使喉嚨不舒服”——味道過重以致于喉嚨不舒服。動詞“齁”表示的這種味覺程度之深的形象色彩被保留、積淀下來，使程度副詞“齁”也帶有強烈的主觀情態(tài)和傾向。程度副詞“齁”表示的是一種主觀上高量級的程度，并對其程度之高給予強烈的肯定。如上述例（5）中，說話人形容夜叉的外貌“長得齁寒磣，比那齁還寒磣”，顯而易見，這里的“齁寒磣”并沒有一個客觀的尺度，而依據(jù)的僅僅是說話人的主觀經(jīng)驗判斷，帶有明顯的夸張意味，是說話人有意強調(diào)“寒磣”的程度之高。

（二）程度副詞“齁”的貶義色彩

從語義色彩上看，北方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齁”帶有貶義色彩。其實這也與原動詞“齁”的語義積淀有關(guān)，原動詞詞義表示的“味道過重以致喉嚨不舒服”本身就帶有對語境中某事物的否定意味，因而“齁”的這種否定、貶損義被保留、積淀下來，使程度副詞“齁”也附帶貶義。通過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程度副詞“齁”修飾的中心詞大多表示貶義或帶有負面、消極意義，或是“齁”與中心詞組合之后共同表示貶義，表示說話人對語境中的某一事物的不滿或厭惡，而中心詞在與本身帶有貶義的“齁”組合之后，更加重了語境中的貶損義。如上述例（1）含有說話人對“螃蟹過于咸”的不滿，例（4）表示的是對“嗓子過于難聽”的嫌惡，這里的程度副詞“齁”都明顯體現(xiàn)了說話人主觀貶損的意圖。

四、程度副詞“齁”衍生的句法語義條件及認知機制

張誼生（2000）曾指出，與副詞有關(guān)的虛化現(xiàn)象共分為三個階段，其中的第一階段即：名動形實詞向副詞的轉(zhuǎn)化。從對語料的分析可以推知，北方方言中的程度副詞“齁”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個階段的轉(zhuǎn)化，即：由表示某種感官知覺的動詞虛化為表示事物性狀的高量級程度的副詞。下面我們將對程度副詞“齁”衍生的句法語義條件及其衍生機制進行探討。［4］

（一）程度副詞“齁”衍生的句法語義條件

結(jié)構(gòu)形式的變化是實詞虛化的基礎(chǔ)，由于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和句法位置的改變，實詞由表核心功能轉(zhuǎn)變?yōu)楸磔o助性功能，詞義也隨之變得抽象空靈，從而導(dǎo)致了副詞的產(chǎn)生。（張誼生，2000）就名、動、形三類實詞虛化成副詞的句法位置而言，充當狀語——或者說進入狀位，無疑是一條極為重要的途徑。據(jù)此，我們可以對動詞“齁”發(fā)生虛化的形式進行判定，即由作謂語到作狀語的變化。“齁”作為動詞，出現(xiàn)在謂語位置上，表示“吃太咸或太甜的東西后使喉嚨不舒服”，例如：

（14）這幾天看天香二樓那小桶飯挺火的，今天第一次吃，愣是把我和哥們齁得夠嗆，不懂為啥還有那么多哥們前仆后繼的排隊。（百度貼吧-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吧）

與此類句位不同的是，在使用中，“齁”開始出現(xiàn)在狀語位置上，修飾AP和VP。如上述例（1）～例（13）。于是，一個表示“極度、非?！绷x的高量級程度副詞就在狀語位置上形成了。

意義和形式是同一個問題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在動詞“齁”的虛化過程中，句法移位的同時也伴隨著語義的變化，主要表現(xiàn)為“齁”語義的泛化。泛化指的是實詞語義的抽象化、一般化和擴大化，它是以實詞的部分具體義素的脫離和詞義的適用范圍擴大為前提的。詞義的抽象泛化會引起詞語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的變化，從而導(dǎo)致副詞的產(chǎn)生。（張誼生，2000）我們可以將動詞“齁”表述的感官知覺概括為“味道過重以致喉嚨不舒服”，進而可以發(fā)現(xiàn)動詞“齁”主要用于“味覺”領(lǐng)域。程度副詞“齁”表示事物的某種性狀的程度極深，不僅可以用來形容“味覺”的強度，如“齁咸、齁甜”等，還可以用于表示其它事物的屬性、狀態(tài)、數(shù)量等的高量級程度，如上述例（1）～例（13）?？梢?，“齁”從表示具體可感的、強烈的感官知覺到表示抽象的、事物性狀的高量級程度，其語義已泛化。通過分析可以推知，“齁”的語義是在隱喻機制的作用下逐漸抽象和泛化的，抽象和泛化后的程度副詞“齁”表義的轄域不再僅僅局限于“味覺”領(lǐng)域，詞義的適用范圍進一步擴大。

（二）程度副詞“齁”衍生的認知機制

程度副詞“齁”的衍生是隱喻促動導(dǎo)致的。我們知道，含有“超過一定常規(guī)量，達到某種較高狀態(tài)”的詞都有演變成高量級程度副詞的語義基礎(chǔ)。“齁”也是如此，動詞“齁”表示的是感官知覺（味覺）的“極致”，是身體感受的高量級程度；程度副詞“齁”表示事物性狀的“極致”，是性狀特征的高量級程度。二者在性質(zhì)上具有相似性。從認知背景來看，“身體感受”必然有主體，有過程和結(jié)果，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結(jié)果即“感官知覺（味覺）達到極致”。“事物性狀”也有主體，有屬性，其屬性可以是靜態(tài)的存在，也可以是動態(tài)的過程，屬性特征的量級達到很高的程度，類似于“感官知覺”的極致狀態(tài)。這樣，在兩個不同的認知域中就建立起一種隱喻關(guān)系：“事物性狀的極致”是“身體感受的極致”的隱喻。比如，例（14）中的動詞“齁”和例（11）的副詞“齁”，前者主體是“小桶飯”，過程是“吃”，“食物過于咸以致喉嚨難受”即是“味覺的極致”；后者主體是“圍巾”，屬性是“貴”，“貴”可以是靜態(tài)的存在，也可以看作是動態(tài)的過程，如果將“貴”看作是一個由不同的量點構(gòu)成的階段性過程，即“不貴”→“較貴”→“很貴”→“齁貴”，“齁貴”在這個過程中則是“極致”。［5］前者是身體感受的“高量級程度”，后者是事物屬性的“高量級程度”，二者的隱喻關(guān)系顯而易見。因此，動詞“齁”向程度副詞“齁”的衍變是隱喻促動造成的。

五、結(jié)論

綜上，本文對北方方言程度副詞“齁”的語法特征、語義特征進行了考察，主要從共時層面探討了程度副詞“齁”衍生的句法語義條件，并進一步探討了促動其衍生的隱喻認知機制。我們認為，從感官知覺的極致義到事物性狀的極致義，是“齁”由動詞衍變?yōu)槌潭雀痹~的語義條件，其句法條件是“齁”常常出現(xiàn)在狀語的位置上，從而使“齁”衍生出程度副詞的用法。

注釋：

①本文所采用的語料主要是從網(wǎng)絡(luò)上收集到的，另外也有少量例句來自北京大學漢語語言學研究中心現(xiàn)代漢語語料庫（CCL）以及北京語言大學漢語語料庫（BCC）。

參考文獻：

［1］續(xù)文嘉.東北方言程度副詞“焦、稀、惡、齁”類詞性探析［J］.現(xiàn)代語文，2014（6）.

［2］常純民.試論東北方言程度副詞［J］.齊齊哈爾師范學院學報，1983（3）.

［3］楊松檸.黑龍江站話中程度副詞“誠”的語義考察及用法探源［J］.學術(shù)交流，2011（9）.

［4］張誼生.論與漢語副詞相關(guān)的虛化機制［J］.中國語文，2000（1）.

［5］宗守云.從“到家”的演變看終點義到極致義的語義發(fā)展路徑［J］.世界漢語教學，2014（3）.

中圖分類號：H1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0385（2016）03-0075-03

收稿日期：2016-5-18

作者簡介：李金平，女，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現(xiàn)代漢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