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文學視野：學科邊界的相對性與文學系統(tǒng)的多元譜系

宋 炳 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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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文學視野：學科邊界的相對性與文學系統(tǒng)的多元譜系

宋 炳 輝

在中國現(xiàn)有的學術分科格局中，和其他人文學科或與文學門類下的其他二級學科相比，“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此中文名稱的實際內涵相當于國際通行的“comparative literature”，在比較文學學科定義下，同與其含義相交叉的world literature并列組成新詞，幾乎是一種同義反復)的特殊性在于：它并非以國別、時代或者類型意義上的特定文學對象作為學科的本體設定，而是立足于對民族、文化、語言和學科“邊界”的跨越和溝通，且總是對既有“邊界”的問題化和歷史化，以其作為對文學、文化現(xiàn)象和文本闡釋的理論前提。

因此，比較文學既包容了多元文化(文學)系統(tǒng)中的詩學理論，文學的發(fā)生、傳播、影響、演變等文學史現(xiàn)象和經典文本的闡釋等研究領域，因而與其他文學學科共享著許多研究的直接對象和基本學術規(guī)范；同時在整體上又不被某一特定對象所限定，所以在研究展開時，既可以談“中”，也可以說“外”，更可以(也應該)討論中外文化與文學在歷史的展開或經分析闡釋之后，從觀念到文本所呈現(xiàn)的種種“關系”。這樣，在整個人文學術的系統(tǒng)演進中，比較文學總是扮演著激發(fā)既有的學科、視域和問題之間詰問、刺激、互動的“鯰魚”角色，它的顛覆性、能動性和溝通協(xié)調性也都包含在這一學科身份當中。在這個意義上，比較文學當然具有天然的“涉外”特性。

不過，對文學研究做是否“涉外”的歸類區(qū)分，本身也是頗有意味并值得討論的。它至少意味著不同文學研究間有著“內外”之別。而這個“內外”所指分別為何？之間的界限又是什么呢？是以國族、語言、文化為“界”還是三者的疊加？若再進一步追問，之所以有這種“內外”之分的表述，在指示其研究對象的同時，所隱含的邏輯前提應該是對觀察主體“他/我”之立場的區(qū)分，也即從“我”(我族、我文化和我語言)的立場和視角出發(fā)，來看待自身以及“他者”的文學，由此才有所謂的“內”與“外”之別。而這種對國族、文化、語言等界限的跨越式文學研究，恰恰是比較文學學科的本體設定和學科意識中所特別關注的一點。

在這個意義上，所有被賦予國別性質的“外國文學”，以及出于語言、作者身份等問題意識考量，對人類文學加以分割研究的諸如“流散文學”、“移民文學”、“海外華語文學”、“海外華人文學”等文學分支學科或者研究領域，其實都帶有邊界跨越的意味。只要某種具體的文學研究，在其作為對象的作者身份、文學發(fā)生、文本內涵或文本闡釋等層面上，處理種種國族、文化、語言等跨界和多元現(xiàn)象，并且將這種跨界多元作為問題(而不是先驗的、無需討論的前提)在研究中加以呈現(xiàn)，不論它的具體對象為何，也不論它在傳統(tǒng)學科分類中歸于何處，它在性質上就是比較文學的。

這么說，并不是要以比較文學吞并其他國別文學等學科，而恰恰是對其學科自身核心理念的限定和標識。比較文學學科自其創(chuàng)始起，就不斷經受來自學科內外的質疑和追問，它的本體設定、核心理念和分科依據也正是在這種逼迫中逐步顯現(xiàn)、明確，并隨著研究理論與方法的豐富完善，隨著各種不同的文化、思想、文學資源和學術傳統(tǒng)的匯入，隨著社會與文化的現(xiàn)代化和全球化進程的演進而得以不斷的調整。這樣的情形無論中外，在比較文學學術史上從未間斷過，爭議、事件更是隨處可見。這一學術史上的事實，常常被來自其他學科的質疑者作為否定、取消比較文學學科的重要證據：人文學術中有哪個學科像比較文學這樣，百多年來不斷為自己的存在而申訴、辯解、尋找理由和自我證明的？但是在比較文學看來，這一點不僅不足為怪，恰恰是這一學科存在的獨特價值在人文學術系統(tǒng)中的體現(xiàn)。如果說沖破苑囿，跨越界限，溝通中外(國別)文化與文學本就是它與生俱來的特征和使命，是它生成的動力和存在的理由，那么，依據不同時代的學術進程和不同文化、國族、語言與學科之溝通、對話與交往的程度和狀態(tài)，時時反省學科自身存在的理由，在具體的歷史時空中追問既有學科界限和相關前提的合理性、必要性和相對性、有限性，不正是它得以立于人文學科之林，并繼續(xù)發(fā)揮其學術能量的表現(xiàn)嗎？

如若進一步考察人文學術的分科問題，在比較文學視野下，學科邊界的相對性似乎還可以得以進一步的凸顯。

中國的學術系統(tǒng)有著深厚的歷史累積，但自近代以來又有著重大的變遷?，F(xiàn)代通行的學術分科方式濫觴于晚清時期，其時開始的從傳統(tǒng)經史子集的“四部之學”向文、理、法、農、工、商、醫(yī)等現(xiàn)代“七科之學”的轉變，是中國傳統(tǒng)學術門類向現(xiàn)代意義上的學術門類轉變的一個重要標志。這一劇烈變動與當時經世學風的興起、西學在中國的傳播密切相關，傳統(tǒng)學術的衰落轉型與西學的引入互為聯(lián)動，最后達成了這一轉型，奠定了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基本框架。具體而言，這種轉型整體上大約從19世紀60年代開始，20世紀初大致成形，到“五四”時期基本確立，30年代最終完成。而比較文學這一西方新興學科在20世紀30年代進入中國學術界時，正趕上這一學術轉型的尾聲，并且只有吳宓、錢鐘書、范存忠等少數學者真正參與，像吳宓那樣將其引入大學課堂的更是鳳毛麟角，真正完成其學科建制要到半個多世紀之后的80年代中期。中國比較文學的這一前世今生，也是它在整個人文學術體系中始終難以擺脫受質疑處境的一個重要因素。因此，與其他人文基礎學科相比，比較文學在其西方的前世本來就具有時間短，理念和樣態(tài)新的特點，而它在西方的發(fā)生條件——即隨著近代以來經典人文社會學科的進一步發(fā)展，對文化、語言、民族等跨越性研究的需要被日漸感知和不斷嘗試——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現(xiàn)代學術轉型中還沒有達到廣泛而明確的共識，40年代起戰(zhàn)爭文化背景下的主流學術文化又偏重于本土和民族性，乃至“文革”期間的趨于極端封閉，直到新時期開始重啟中外文化全面交流之門，才使人文學術界對旨在從跨文化、跨國族、跨語言角度考察文學發(fā)生演變的觀念與方式呈一時之盛。盡管如此，本來根基不深的這一學術觀念和學科意識，在近30年來西方比較文學學科遭遇一輪又一輪新的挑戰(zhàn)之時，在中國經受更多、更重的質疑也是可以理解的。這種質疑當然也體現(xiàn)在按經典學科的確立與區(qū)分方式來衡量比較文學這一新興的、跨越性學科這一分析與批評的思維方式上。

所以，學科區(qū)分的角度和依據，不僅單純是一個學術方法和技術問題，在方法背后，實際上相應地隱含了從不同學科立場對學科理念和本體的設定。由此切入，也可以進一步顯示比較文學的核心理念，明確比較文學不同于其他以經典分科方式所界定的文學學科。也可以在一定意義上，考量當代中國比較文學的使命。

在中國學術文化中的諸多人文研究領域，大部分學科或研究領域的區(qū)分其實是基于兩個原則：一是按照相對明確的研究對象的類別、發(fā)生年代來規(guī)定和區(qū)分具體的二、三級學科，如文藝學、先秦文學；二是在其基礎上以研究觀察者的視野和立場來規(guī)定這一學科的“中外”之別，如外國文學、西方文學、中國敘事學，等等。無論是哪一種分科依據與方式，都是現(xiàn)代學科展開進程中必要的但同時又是權宜的策略，而這兩個原則及其背后所隱含的相對性與有限性，都值得進一步分析，并在研究的展開中保持學術上的敏感。概而言之，這種相對性和有限性的分科方式的實質在于，將前述的“他/我”之別作為界限，把原本處于一個多元系統(tǒng)內的世界多元文學體系做了人為的區(qū)隔，然后再“分而治之”，這里稍作分述如下。

先說文學研究分科中的“內/外”、“他/我”之別。

如上所述，“他/我”本來不過是立場與視角的差別，但在經典的學科體系中卻成為學科邊界，而一旦“邊界”既定，具體的研究實踐就不一定將這一邊界本身同時作為有待研究的問題并貫穿其間了。這典型地表現(xiàn)在學界有關“外國文學”研究的認知中所存在的兩種表述里：一是傾向于將研究做客觀化表述。認為研究就是弄清對象事實，外國文學、作家和作品是什么樣就什么樣，并不以研究者是否為“外國”人而有別；另一種表述是研究者針對比較文學的本體設定而說的：作為一個中國人來研究英國文學，研究莎士比亞，不是跨越了國族、文化與語言的界限了嗎？所以這種研究當然就是比較文學。由此引申出，在多元文化的時代，所有的文學研究都是比較文學了，換言之，比較文學因為是普遍的，所以已經并無存在的必要。

乍看起來兩者的態(tài)度不一，甚至完全相反。首先，兩者對比較文學學科的直接評價和其價值本體設定的態(tài)度不同，前者傾向于認為“外國文學”研究與比較文學無關，后者則是從肯定比較文學跨越性研究意義的角度，否認當代比較文學在學科意義上繼續(xù)存在的必要性。其次，在這兩種表述中，研究者的身份一是隱身了，一是凸顯了。前者以為觀察者身份可以獨立于研究對象，研究就應該盡可能做到客觀；后者表面上是突出了研究主體身份，實際上是把這種身份認作先在的、不容或不值得討論的前提。兩者似乎都有各自的道理，但其實都有違比較文學的核心理念。換句話說，站在比較文學立場上看，兩者看似對立，實際上具有一致的內在邏輯，即都沒有把這種“跨越性”的身份作為需要考辯的前提，或者作為問題的一部分加以研究。其實，作為人文學術的文學研究，除了弄清文學歷史發(fā)生的事實外(這一部分當然可以也應該盡可能做到客觀)，更需要對這些事實給予闡釋與評價，而闡釋與評價本身是無法完全擺脫主體立場與文化取向的。就既有的學科分野而論，如果說把文化、語言、國族的“跨界”作為問題納入研究，對于國別文學來說也許并非必須，但對比較文學而言則是不可或缺的。

再說現(xiàn)代分科系統(tǒng)下以研究對象的國別、語言、文化作為學科的“邊界”。如果說分析方法是認識和研究事物不可回避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的話，那么現(xiàn)代學術分科、研究對象的區(qū)分當然是必要的，但同時也不過是認識與研究的方法與手段，甚至是其中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而已。因此，若將認識手段與方法當作研究對象本身的固有特性，是有問題的。進一步說，如果眾多被現(xiàn)代學科體系所分割的研究對象本來是一體的，是一個系統(tǒng)的不同部分、不同層次和不同面向的話，那么，分而治之只不過是一種權宜之計。即使那些區(qū)分的依據固然存在，因為這本來是事物復雜性、差異性的表現(xiàn)，但也應該清醒地意識到那些“邊界”的相對性。

具體到文學研究中的學科區(qū)分，更具體到中國學術語境中的文學學科，無論“內/外”(中國文學與外國文學)，無論“他/我”(以哪一國別、文化與語言為觀察立足點)，作為對象的文學本身，即世界文學本身是一個多元系統(tǒng)，這個系統(tǒng)正越來越為各個學科的視野拓展和研究深入而逐步呈現(xiàn)，這個系統(tǒng)是由若干層級和單元的子系統(tǒng)構成，它是多元復雜的，又是歷史變動的，在歷時的展開中，在不同觀察視野下，各層次的子系統(tǒng)之間相互作用、相互轉化，其相互之間的“邊界”并不清晰，也非固定不變。從研究對象的角度看，無論是“他”(外國文學)還是“我”(本土文學)，即中國學術視野中的世界文學，都既不是“均質”的，也不是純然客觀的。文學既然是現(xiàn)實、情感與想象的語言符號式的審美呈現(xiàn)，本來就帶有強烈的主觀性。無論這種主觀性的藝術是由誰來完成，是在何種文化生活中存在并發(fā)揮作用。關于人文學科的主體性因素的參與及其所體現(xiàn)的與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的分野，從韋伯、曼海姆等都有相應的論述，我也曾就其在比較文學和中外文學關系研究中的體現(xiàn)做過分析(《論中外文學關系研究的立場與方法》，山東社會科學，2014年5期)。這里只就作為研究對象的世界文學系統(tǒng)(中、外文學是基于某種觀察角度對它的分類表述)的“非均質”性，以筆談文章的方式，稍作申述。

所謂“非均質性”，其實是多元系統(tǒng)特性的另一種表述。概而言之，中外文學系統(tǒng)的“內外”都呈現(xiàn)著非均質性的特點。“外國文學”是非均質的，它是各種國族、語言、文化系統(tǒng)相互交叉、重疊之下的文學系統(tǒng)，文學發(fā)生與接收的各種民族、國別和文化的交叉、文本各種語言的交叉都呈現(xiàn)復雜的組合。世界各大語系之內的文學都呈現(xiàn)為多層級的復雜的譜系，如英語文學在歷史和當代的呈現(xiàn)，就由英國本土、美、澳、新及各地其他英語使用者的文學多元系統(tǒng)疊加而成，系統(tǒng)內包含著復雜的關系，因此在研究的展開中無法視其為“均質”存在。其他如法、德、西、俄、阿等語言系統(tǒng)之中的文學呈現(xiàn)，同樣如此。在此意義上，近年國際學界流行的“流散文學”研究，也可以看做對經典學科分野所導致的“余數”現(xiàn)象的一種彌補。這是上述文學視野中的“他/我”之“他”。

作為“他/我”之“我”的“中國文學”又何嘗不是呢？在學術界的習慣表述中，以國別為依據所指稱的中國文學，到底有沒有確切的對象所指？它的邊界是不是如想象的那樣清晰？許多表述其實在不經意間都指向“漢文學”(多少大學的中國語言文學系只教漢語言文學？)，那么其他55個民族的文學將如何處置？事實上現(xiàn)代漢語只覆蓋漢、回、滿等民族的文化生活(日常溝通與書寫)，但對中國其他50多個民族，尤其至今仍有自己的語言、文字和文學寫作的蒙古、藏、維吾爾、哈薩克、錫伯、朝鮮、俄羅斯等民族而言，漢語是他們生活中的一種通用語言，漢語文學只是他們文學生活中的一種重要方式和資源，但不是其唯一更非全部。今天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民族文學》雜志就有漢、蒙、藏、維、哈、朝六種文字的版本。但我們當下的中國文學研究(最突出的敘述方式是文學史)，能否真正做到在多民族多語言多文化的意義上的整體考察？(這里需要區(qū)分“中華民族”與“少數民族”兩個概念中的“民族”意涵在“國族”的政體意義和通常的民族/種族意義上的不同)另一方面，即便只就漢語言文學而言，它也并不囿于國家、民族的界限，當其逸出(跨越)國族邊界之后，就是我們現(xiàn)在所指的海外華語文學；當其逸出(跨越)語言或/和文化邊界之后，就是學界所指的世界華人文學了。

由此可見，在既有文學研究的學科分野中，無論居于觀察者的立足點還是居于文學對象在國族、文化和語言中的所屬，這兩種經典的現(xiàn)代分科依據及其方法自有其相對性，它們都是文化(文學)多元系統(tǒng)下展開人文(文學)研究的廣義意義上的方法和途徑。比較文學正是基于對多元系統(tǒng)的復雜性的顯現(xiàn)而逐步建立的新興學科，是對于既有分科方式的反思與補救。尤其是在當下全球化語境的文化、文學的溝通交流日益廣泛深入的語境下，這種相對性日益明顯。今天的文學研究必須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其面對的是世界文學多元系統(tǒng)的復雜性和變動性，以及相應的研究對象與問題的變動性，所有的研究都無可避免地帶有主體立場和傳統(tǒng)延續(xù)等因素的參與，必須充分意識到主體性的參與并將其作為問題的重要組成部分加以研究，必須在對象的系統(tǒng)及其變動中展開研究與觀察。相對于中國文學學術而言，隨著全球化新時代的到來，尤其是在中國的崛起改變了百年來中西(中外)文化關系格局的情況下，立足于中國學術語境的中外(包括“涉外”)文學學術，在面臨挑戰(zhàn)的同時也遭遇更多新的變動中的“觀察窗口”，借此，我們可以考察中外文化與文學的關系，可以從新的角度觀察、研究世界文學的譜系以及包含其中的中華文學文化的多元譜系，闡釋其各自的意義及其相互生成、相互映照的歷史文化功能。

[責任編輯：張樹武]

2016-08-12

上海外國語大學重大科研項目(KX161073)。

宋炳輝(1964-)，男，江蘇啟東人，上海外國語大學“211”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研究院研究員，中國比較文學學會副會長，上海市比較文學研究會會長。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6.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