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念東
黃宗羲“以詩補史之闕”說的另類解讀*
——中國文論教學手記
□項念東
“以詩補史之闕”是黃宗羲對傳統(tǒng)“詩史”說的重要發(fā)展。這個命題不僅指向裨補史闕,更可見古代中國知識人一份自覺的使命意識和著力人文重建的思想關懷。
以詩補史之闕;黃宗羲;詩史;見證文學;人文重建
自唐人孟棨用“詩史”來指稱杜詩(尤其是其安史亂后所作),后世代有闡發(fā)。至清初黃宗羲,則明確提出一“以詩補史之闕”說(《萬履安先生詩序》)[1],可謂“詩史”說的重要補充。嚴迪昌先生即指出:“易代之后,新朝為‘勝國’修史,必有刪芟,必有其自持自定的繩衡取舍標準,于是脫漏、曲隱、篡改、瞞騙,種種手段不一而足。亡國人氏‘野制遙傳,苦語難銷’則正是足可補其缺漏,燭其曲隱,戳穿瞞騙,敗露篡改?!盵2]亦即是說,詩文乃至小說物語中?!皧A帶”有某些為史書所有意無意“闕失”的歷史信息,故可補其闕、正其訛、彌縫其鏬隙、揭露其真相?!巴鰢蠓蛘l為傳,只饒野史與人看?!保ㄎ奶煜椤都好乱蝗罩裂?,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賦》)可謂此種解釋的一個腳注。然而,其義尚不止于此。
其一,借用徐賁提出的“見證文學”的概念,“以詩補史之闕”亦可謂一種“見證文學”,不僅可以見證現實的黑暗與痛苦,更體現了“受難幸存者站出來,向世界‘作見證’的道德勇氣和社會行動”。[3]
明人邢昉詩云:“雖然怵羅網,慎勿罷記載?!保ā蹲x祖心再變紀,漫述五十韻》)面對黑白顛倒、是非混淆、舉世噤聲的時代,“以詩補史之闕”體現了真正以儒家風教精神為生命旨歸的古代中國知識人的一種膽魄,其中凝聚著一份自覺的人生使命。文天祥、鄭思肖皆是黃宗羲提到的“以詩補史之闕”的重要案例。文天祥在談及其《集杜詩》時就提到,“昔人評杜詩為詩史……雖謂之史可也。予所集杜詩,自予顛沛以來,世變人事,概見于此矣。是非有意于為詩者也,后之良史尚庶幾有考焉。”(《文信國集杜詩序》)顯然,文天祥所強調的,正是要用詩(集杜詩)來保存顛沛流離之中的 “世變人事”,以備后世良史查察。而《心史》作者鄭思肖,不僅明言“托詩為史筆傳聞”(《哀劉將軍》),且表示“非歌詩,無以雪其憤……澤畔孤吟,塊然其形,心乎一脈之生,眇然千冰萬雪之下,微微綿綿,不絕如縷,窮陰戮力殺之,終不可得而殺”(《中興集·自序》)??梢姡嫱鼋^續(xù)之際,自覺的保存遺逸、見證歷史、燭照現實,成為詩人生命意識的一份寓托,“其心意中有一共同觀念,國可亡,而史不可滅?!保愐 段釃鴮W術之現狀及清華之職責》)[4]
其二,“以詩補史之闕”不僅意味著一種勇于見證現實苦難的思想自覺,更是直面當下生活實際的人文重建。
黃宗羲講,易代之際,“血心流注,朝露同晞,史于是而亡矣”(《萬履安先生詩序》)。此所謂 “史之亡”,固然是指新朝為“勝國”修史必然的那些“脫漏、曲隱、篡改、瞞騙”,但天綱解紐所帶來的更可怕的,還在于彌漫于整個時代的士人精神的失落:
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末世人情彌巧?!?/p>
尤侗《金孝章詩序》:“鼎革之際,競言高尚,久而饑寒驅迫,改柯易葉者比比?!?/p>
黃宗羲《壽徐掖青六十序》:“年運而往,突兀不平之氣,已為饑火之所銷鑠?!渎溴居睿仄洚惾罩婺空?,復有幾人?”
黃宗羲 《范熊巖先生文集序》:“今之所謂名士者,平居酒食游戲相征逐,名謂交友。于其緩急生死,截然不置盼睞于其間?!?/p>
相較暴政集權對正義的扼殺,士人自身的退縮、遺忘乃至背叛才是更具彌漫性的精神生活的災難。就像陳寅恪所說:“值此道德標準社會風習紛亂變易之時,此轉移升降之士大夫階級之人,有賢不肖拙巧之分別,而其賢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終于消滅而后已。”[5]從這個角度來看,黃宗羲之所說就有了更值得關注的內容:
嗟乎!顧安得事功節(jié)義之士,而與之一障江河之下乎?(黃宗羲《明名臣言行錄序》)
是故景炎、祥興,宋史且不為之立本紀,非指南、集杜,何由知閩廣之興廢;非水云之詩,何由知亡國之慘;非白石、晞發(fā),何由知竺國之雙經,陳宜中之契闊;心史亮其苦心,黃東發(fā)之野死,寶幢志其處所,可不謂之詩史乎?元之亡也,渡海乞援之事,見于九靈之詩,而鐵崖之樂府,鶴年、席帽之痛哭,猶然金版之出地也,皆非史之所能盡矣。明室之亡,分國鮫人,紀年鬼窟,較之前代干戈,久無條序,其從亡之士,章皇草澤之民,不無??嘀~。以余所見者,石齋、次野、介子、霞舟、希聲、蒼水、密之十余家,無關受命之筆,然故國之鏗爾,不可不謂之史也。(黃宗羲《萬履安先生詩序》)
兩相對照,文天祥、汪水云以下諸多詩人飽含“詩史”精神的寫作,就不僅可以見證黑暗,為現實思想界解毒、祛昧,更成為“一障江河之下”最后的思想陣地。這些作品是詩,更是史——“史外傳心之史”,是“事功節(jié)義之士”最后的思想遺言。其中有歷史真相,有對暴政橫逆永恒的抵抗,更有古代中國知識人世代相守、歌哭以隨的一份精神關懷?!吨芏Y·春官·女巫》曰:“凡邦之大烖,歌哭而請?!编嵭ⅲ骸坝懈枵?,有哭者,冀以悲哀感神靈也?!鼻迥┳T嗣同《和仙槎除夕感懷》詩曰:“無端歌哭因長夜,婪尾陰陽剩此時。”詩不茍作。越是艱難時世,真正的詩人越會用其手中的筆去展現知識人應有的一份良知與責任,從而讓這些文字“有益于天下,有益于將來”(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
因此,“以詩補史之闕”既是一個文論命題,更是一個思想命題,其中深蘊著一種直面現實危亡與時代之痛的人文關懷與批判精神。這是文學的使命,也是文學事業(yè)永不可磨滅的價值之所在。
[1]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增訂版)第十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9-50頁。
[2]嚴迪昌:《清詩史》上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17頁。
[3]徐賁:《為黑夜作見證:維賽爾和他的〈夜〉》,《人以什么理由來記憶》,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8年,第212頁。
[4]陳寅?。骸蛾愐〖そ鹈黟^叢稿二編》,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362頁。
[5]陳寅?。骸蛾愐〖ぴ自姽{證稿》,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85頁。
(作者單位: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編 李平]
★本文為“安徽師范大學文藝學省級教學團隊(2015jxtd005)”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