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夢 柯
(淮北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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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詩中的剪紙藝術(shù)
周 夢 柯
(淮北師范大學 歷史與社會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唐詩對剪紙藝術(shù)有較多描述,有關(guān)詩句表明,唐代剪紙藝術(shù)已趨于成熟,且用途廣泛。唐詩中的剪紙題材較多,常見有植物、動物、人物、文字等。唐詩所描述的剪紙藝術(shù),在色彩和技藝方面已經(jīng)取得了較大發(fā)展。通過唐詩的“以詩證史”,有助于我們對唐代剪紙藝術(shù)有更加深入透徹的認識。
唐詩;剪紙;題材;色彩;技藝
唐詩中有許多描寫剪紙的詩句,近年來,隨著唐詩研究的深入,已經(jīng)有學者注意到這種現(xiàn)象并對唐代剪紙詩進行了初步研究,內(nèi)容涉及唐代剪紙的材質(zhì)、用途、表現(xiàn)形式、藝術(shù)價值等[1]。但是,這些方面的研究,存在兩方面不足:一是對唐代剪紙詩羅列較多,缺乏對剪紙本身的藝術(shù)分析;二是對唐代剪紙詩的利用不夠全面。例如,有學者認為《全唐詩》[2]中有剪紙詩40多首*楊海英女士稱《全唐詩》中有40多首剪紙詩。參見楊海英《今年春色早應(yīng)為剪刀催——試論唐代剪紙詩》,載《集寧師專學報》2010年第1期。,但據(jù)本人檢視至少有60多首。這60多首剪紙詩在近5萬首唐詩中雖然比例較小,但其歷史價值卻不容小覷。特別是在唐代還沒有形成完備的剪紙藝術(shù)體系,缺乏專門的歷史文獻記載以及剪紙實物不易存留的情況下,它是認識唐代剪紙藝術(shù)彌足珍貴的史料。
唐代始有“剪紙”一詞*據(jù)王連海先生考證,唐代始有“剪紙”一詞。參見王連?!犊|金作勝傳荊俗,剪彩為人記晉風——唐代剪紙略述》,載《裝飾》1998年第1期。另外,白居易在《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疏流似剪紙,決壅同裂帛”一詩中也提到了“剪紙”一詞。參見彭定求《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4758頁。,但當時的“剪紙”多稱“剪彩”,在多種場合中都有使用。首先是在一些傳統(tǒng)節(jié)日中,如人勝節(jié)、立春節(jié)、元宵節(jié)、上巳節(jié)、寒食節(jié)等[3]。其中,又以人勝節(jié)和立春日的剪紙詩最為豐富,共有20多首。人勝節(jié)又稱“人日”“七元”“人慶”等,是慶祝人類誕生的節(jié)日,時間為農(nóng)歷正月初七,主要活動有占卜吉祥、放生等。早在魏晉時期就有人日剪紙的風俗,《荊楚歲時記》記載:“正月七日為人日,以七種菜為羮,剪彩為人,或鏤金箔為人以貼屏風,亦戴之頭鬢,又造華勝以相遺?!盵4]《太平御覽》引,140可知唐代之前人們剪紙為人形,或?qū)⒔鸩U刻為人形貼在屏風上,或戴于頭鬢,或剪紙贈予他人。唐人戴叔倫的《和汴州李相公勉人日喜春》詩曰:“獨獻菜羹憐應(yīng)節(jié),遍傳金勝喜逢人?!盵2]《全唐詩》,3092“遍傳金勝”說明唐代人日剪紙互贈的習俗較為興盛。據(jù)研究,當時剪紙的材料有紙張、金銀箔片和各類絲制品等[5]。立春節(jié)又名打春,主要活動有迎春神、迎春、鞭蠢牛、咬春等。《荊楚歲時記》記載:“立春日,悉剪彩為燕以戴之,帖宜春之字,傅咸《燕賦》有其言矣?!盵4]《太平御覽》引,99說明早在魏晉時期就有立春日剪彩燕和剪字的風俗。這種習俗一直延續(xù)至唐代,崔日用的立春游苑應(yīng)制詩“瑤筐彩燕先呈瑞,金縷晨雞未學鳴”[2]《全唐詩》,559、劉憲的立春日侍宴應(yīng)制詩“剪花疑始發(fā),刻燕似新窺”[2]《全唐詩》,779等詩句,即是當時人們在立春日剪彩燕寄托美好愿望的反映。元宵節(jié)時間在農(nóng)歷正月十五,又稱“燈節(jié)”“元夕節(jié)”“上元節(jié)”等,主要活動有祭神、賞燈、吃元宵。史書中對于元宵節(jié)剪紙記載較少,但詩人崔液在《上元夜六首》一詩中曾提及元宵節(jié)剪紙的情況:“神燈佛火百輪張,刻像圖形七寶裝?!盵2]《全唐詩》,668“神燈佛火”和“刻像圖形”應(yīng)是今日所說的禮佛花[5]的一種,此處的剪紙活動是與人們的宗教信仰息息相關(guān)的。另外,鄭谷《貧女吟》“東鄰舞妓多金翠,笑剪燈花學畫眉”[2]《全唐詩》,7729,“剪燈花”很可能與元宵節(jié)相關(guān),而“舞妓”剪“燈花”則說明了當時剪紙的多為女性。上巳節(jié)在農(nóng)歷三月初三,主要活動有祭高禖、袯禊、曲水流觴、會男女等。出席這些活動的女性總會精心打扮一番,而唐朝女性裝飾面部的“花鈿”便是當時剪紙之一種,也是了解當時剪紙藝術(shù)不可忽視的一個方面。白居易的《三月三日袯禊洛濱》“禊事修初半,游人到欲齊。金鈿耀桃李,絲管駭鳧鹥”[2]《全唐詩》,5178,“金鈿”是唐朝婦女化妝所用“花鈿”的一種,它是用金箔剪刻而成的當時流行的紋樣圖案,也有用紙張或絲織品等其他材料剪刻花鈿的情況,只是不同時期“花鈿”的制作材料不同,名稱也不同而已。由于唐代流行的花鈿大多要先剪制不同的形狀,之后再涂以顏色或加以花紋[6],故可將唐詩中的花鈿暫全歸于剪紙類。寒食節(jié)又叫“禁煙節(jié)”“冷節(jié)”等,時間與清明節(jié)相近,主要活動有祭掃、踏青、蹴鞠、斗雞等。張說《奉和圣制初入秦川路寒食應(yīng)制》“便幕那能鏤雞子,行宮善巧貼毛球”[2]《全唐詩》,938,“鏤雞子”“貼毛球”是在寒食節(jié)所做的剪紙,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記載民間剪紙的詩作之一。
其次,剪紙多出現(xiàn)于宴飲、宗教、婚喪嫁娶等活動中。《新唐書·楊再思傳》載:“易之兄司禮少卿同休,請公卿宴其寺,酒酣戲曰:‘公面似高麗?!偎夹廊?,剪縠綴巾上,反披紫袍,為髙麗舞,舉動合節(jié),滿座鄙笑?!盵7]《新唐書》,4099“剪縠綴巾上”是指將羅紗剪成圖案連綴在頭巾上,作為跳高麗舞的裝飾品,其情形應(yīng)當與《舊唐書·太宗諸子列傳》所載恒山王李承干“常命戶奴數(shù)十百人專習伎樂,學胡人椎髻,剪彩為舞衣”[8](《舊唐書》,2648)情形相同,說明當時的宴飲以及樂舞表演場合,確有剪紙使用羅紗或其他絲織品以助舞者衣飾的情況。薛能的《吳姬十首》說:“冠剪黃綃帔紫羅,薄施鉛粉畫青娥?!盵2]《全唐詩》,6520這類詩詞在唐詩中有五六處,茲不備舉。據(jù)記載,咸通十四年(873)唐懿宗李漼迎佛骨時也用到了大量的剪紙作品。蘇鶚《杜陽雜編》謂:“其剪彩為幡為傘,約以萬隊?!盵9]《筆記小說大觀》引,152“為幡”“為傘”是指迎佛骨活動所用的剪紙種類,“約以萬隊”則說明在當時迎佛骨活動中所用剪紙數(shù)量眾多,可見,剪紙在當時宗教活動中是十分重要的。白居易的《和春深二十首》說:“何處春深好,春深嫁女家。紫排襦上雉,黃帖鬢邊花?!庇终f:“何處春深好,春深娶婦家。兩行籠里燭,一樹扇間花。”[2]《全唐詩》,5065“鬢邊花”是出嫁女用剪紙花裝飾面部,“扇間花”是娶妻家用剪紙花裝飾庭院之樹,可知唐代嫁女和娶妻都用剪紙進行裝飾。從這類唐詩來看,當時還有用剪紙裝飾房屋的習慣。盧照鄰的《長安古意》:“生憎帳額繡孤鸞,好取門簾帖雙燕。”[2]《全唐詩》,519顯然,門簾上所貼雙燕就是剪紙的一種,在唐代,這類剪紙又稱門箋或門彩[10]?!短普Z林》載:“至明年,希烈死,蔡帥陳仙奇奉魯公喪歸京。猶子顏峴實從柳常侍與裴氏女及剪彩,同迎喪于鎮(zhèn)國仁寺。咸遵遺旨,啟棺如生?!盵11]《唐語林校正》,524這是喪葬時的剪紙。與此相近,則有剪紙招魂,杜甫的《彭衙行》:“暖湯濯我足,剪紙招我魂?!盵2]《全唐詩》,2274詩中所提及的“剪紙招魂”是一種巫術(shù),所指是用紙張剪刻成人形或鬼神等形象,用以招魂、辟邪、驅(qū)鬼等,這也是唐朝盛行的風俗習慣。
再次,唐代剪紙也見于軍事場合?!侗笔贰だ苫鶄鳌份d:“梁將吳明徹攻圍海西,基固守,乃至削木為箭,剪紙為羽。圍解還朝,仆射楊愔迎勞之,曰:‘卿本文吏,遂有武略,削木剪紙,皆無故事,班、墨之思,何以相過?!盵12]《北史》,2013為南陳將領(lǐng)吳明徹巧用剪紙戰(zhàn)勝北齊的事跡,剪紙能被用于軍事活動中,可見其影響之大。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唐代商業(yè)活動中可能已有剪紙出現(xiàn)?!稏|京夢華錄》記載:“自丁先現(xiàn)、王團子、張七圣輩,后來可有人于此作場。瓦中多有貨藥、賣卦、喝故衣、探搏、飲食、剃剪、紙畫、令曲之類。終日居此,不覺抵暮?!盵13]《東京夢華錄注》,66“剃剪”為“按照圖樣裁剪”,即現(xiàn)在所謂的“剪樣”。這個記錄表明,宋朝已經(jīng)存在與剪紙相關(guān)的商業(yè)活動,從習俗傳承和發(fā)展的長時段性特征推測,唐代應(yīng)該已有專門以剪紙為職業(yè)謀生之人,只是缺少文獻記載罷了。
(一)植物剪紙?!短接[》引《唐書》曰:“景龍中,中宗孝和帝以立春日宴別殿內(nèi)出剪彩花,令學士賦之……又曰‘景龍四年正月八日立春,上命侍臣自芳林門經(jīng)苑東展仗入,至望春宮迎春,內(nèi)出彩花樹,人賜一枝’。”[4]《太平御覽》,99此為唐朝植物剪紙的確切史料記載?!度圃姟分猩婕暗闹参锛艏堅娪薪?0首,大多與人勝節(jié)和立春日相關(guān),且常以花為主題。杜甫的《人日兩篇》“尊前柏葉休隨酒,勝里金花巧耐寒”[2]《全唐詩》,2554、李適的《人日宴大明宮恩賜彩縷人勝應(yīng)制》“寶帳金屏人已帖,圖花學鳥勝初裁”[2]《全唐詩》,777,二者都是對宮廷剪紙活動的描述,詩中的“柏葉”“金花”“圖花”為當時人勝節(jié)植物剪紙中較為常見的題材。隨著時令的變換,人們會不斷改變剪紙的主題。韋元旦的《奉和立春游苑迎春應(yīng)制》“池魚戲葉仍含凍,宮女裁花已作春”[2]《全唐詩》,773、上官婉兒的《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內(nèi)殿出剪彩花應(yīng)制》“密葉因裁吐,新花逐剪舒”[2]《全唐詩》,60,都是對宮廷剪花迎春的描繪。剪紙作為一種源于民間的手工藝術(shù)在宮廷中頗受歡迎,無論是后宮女眷還是前朝官員都對其喜愛有加,以致流傳下來的剪紙詩以宮廷剪紙居多??梢?,剪紙在當時已成為舉國上下共同追崇的流行元素。劉禹錫的《同樂天和微之深春二十首》:“何處深春好,春深少婦家。能偷新禁曲,自剪入時花。”[2]《全唐詩》,4027是對民間女子剪紙花的描述,從“自剪入時花”可知當時的剪紙對象——花樣,會隨時令的變化而改變。據(jù)估計,唐詩中的“裁紅”“裁花”等詞,可能就是指花樣種類繁多的剪紙。唐詩中常提及的植物剪紙還有“竹”“桃”“柳”“梅”等寓意豐富的樹木瓜果。如沈佺期的“花迎宸翰發(fā),葉待御筵披。梅訝香全少,桃驚色頓移”[2]《全唐詩》,1029、孟浩然的“剪花驚歲早,看柳訝春遲”[2]《全唐詩》,1637、王建的“點綠斜蒿新葉嫩,添紅石竹晚花鮮”[2]《全唐詩》,3403等。
此外,立春日宮廷植物剪紙詩還有許多。劉憲的“開冰池內(nèi)魚新躍,剪彩花間燕始飛”[2]《全唐詩》,781,描繪的是一幅由魚兒戲水、花開并蒂和燕侶齊飛共同構(gòu)成的剪紙圖案。宋之問的《奉和立春日侍宴內(nèi)出剪彩花應(yīng)制》“金閣妝新杏,瓊筵弄綺梅……蝶繞香絲住,蜂憐艷粉回”[2]《全唐詩》,631,描繪的是一幅宮廷宴飲盛況的剪紙圖案:其中有新杏裝點的華麗的金閣,有綺麗多姿的梅花,有翩翩起舞的蜂蝶。人日植物剪紙詩亦有許多。崔日用的《奉和人日重宴大明宮恩賜彩縷人勝應(yīng)制》“金屋瑤筐開寶勝,花箋彩筆頌春椒”[2]《全唐詩》,559,此處的剪紙用途是剪彩為勝,用金玉飾之,來裝點婦人的化妝盒。張九齡的《剪彩》“姹女矜容色,為花不讓春……葉作參差發(fā),枝從點綴新”[2]《全唐詩》,581,是純粹的植物剪紙圖案,參差的嫩芽將枝干裝扮一新,更能襯托花的嬌艷。徐延壽的《人日剪彩》“閨婦持刀坐,自憐裁剪新。葉催情綴色,花寄手成春”[2]《全唐詩》,1166),則是一幅由花和葉組成的簡潔的人日剪紙圖。
(二)動物剪紙。動物種類繁雜,體態(tài)外貌各不相同。因此,剪動物形象比較復雜,難度較大。唐詩中的動物剪紙則以鳥類、昆蟲類及家禽類居多,較常見的有蜂、蝶、燕、雞、鴛鴦等。王建《題花子贈渭州陳判官》一詩中 “鴛鴦比翼人初帖,蛺蝶重飛樣未傳”[2]《全唐詩》,3403,提到了“鴛鴦”和“蝴蝶”,通過詩人生動的描繪,仿佛看到鴛鴦成雙成對在水中歡樂暢游,各色各樣的蝴蝶在空中自由飛翔的畫面,“樣未傳”則直接說明了剪紙藝人的技藝精湛,剪出的“蝴蝶”形象栩栩如生。而“鴛鴦”和“蝴蝶”又常象征美好愛情、夫妻和睦等“和合”之美,因此,它們便成了唐代民間較常見的剪紙紋樣。徐鉉的《賦得彩燕》“縷彩成飛燕,迎和啟蟄時……詎費銜泥力,無勞剪爪期”[2]《全唐詩》,8551,驚蟄之時冬眠的動物復出活動,從“飛燕”迎和“啟蟄”可以看出當時的動物剪紙也是和節(jié)氣時令相關(guān)聯(lián)的,詩人用“銜”字突出了彩燕的靈動性,足見彩燕形象的逼真。白居易的《和春深二十首》“何處春深好,春深寒食家。玲瓏鏤雞子,宛轉(zhuǎn)彩球花”[2]《全唐詩》,5065,詩中的小雞形象生動靈活,是寒食節(jié)動物剪紙詩的代表。
唐詩中提及的動物剪紙,還有燕子、蟲子、魚類、喜鵲等野生動物。如,崔日用的“瑤筐彩燕先呈瑞,金縷晨雞未學鳴”[2]《全唐詩》,559,李遠的“釵斜穿彩燕,羅薄剪春蟲”[2]《全唐詩》,5930,徐延壽的“帖燕留妝戶,黏雞待餉人”[2]《全唐詩》,1166,李嶠的“魚猜水凍行猶澀,鶯喜春熙弄欲嬌”[2]《全唐詩》,723等。它們都是純粹的動物剪紙詩,即構(gòu)圖中只有動物圖案。還有一些是動植物混合構(gòu)圖。如,劉憲的“剪花疑始發(fā),刻燕似新窺”[2]《全唐詩》,779和“開冰池內(nèi)魚新躍,剪彩花間燕始飛”[2]《全唐詩》,781、李適的“寶帳金屏人已帖,圖花學鳥勝初裁”[2]《全唐詩》,777等。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從這些詩句中可以看出,當時的剪紙工藝重于發(fā)現(xiàn)生活之美,剪紙內(nèi)容多以生活中所見實物為主,通過二次構(gòu)圖將三維空間中的花鳥蟲魚等物像呈現(xiàn)于一個剪紙作品中,不失和諧之美感。
(三)人物剪紙。唐代的人物剪紙多見于人勝節(jié)。李商隱的《人日即事》“鏤金作勝傳荊俗,剪彩為人起晉風”[2]《全唐詩》,6231,是人物剪紙詩中頗具盛名的詩句,其中的“勝”是用紙、金銀箔、絲帛剪成的花樣,有幾何形的“方勝”,花草型的“華勝”和“剪彩為人”的“人勝”。“晉風”二字,一方面說明了唐代人物剪紙繼承了前代遺風,突出了文化的傳承性;另一方面說明,唐代剪紙在藝術(shù)風格上對魏晉時期峨冠博帶、長袖飄逸的藝術(shù)風格的進一步發(fā)展,突出的是藝術(shù)的傳承性。蘇颋的《人日重宴大明宮恩賜彩縷人勝應(yīng)制》“初年競貼宜春勝,長命先浮獻壽杯”[2]《全唐詩》,804,一個“競”字說明了唐代宮廷參與剪貼人勝活動的積極性。沈佺期的《人日重宴大明宮賜彩縷人勝應(yīng)制》“千官黼帳杯前壽,百福香奩勝里人”[2]《全唐詩》,1041,“勝里人”即是今日所說的人物剪紙,而“百福香奩勝里人”是“百?!迸c“人” 共同構(gòu)成的剪紙圖案,作用是裝飾后宮女性的化妝盒。這可算是當時一種極具創(chuàng)新意識的人物剪紙,也說明對于剪紙構(gòu)圖的重塑已經(jīng)引起了手工藝人更深入的思考。此時的剪紙是實用性與審美性兼具的,這也為日后的窗花剪紙、門箋剪紙等室內(nèi)裝飾剪紙的盛行奠定了一定的基礎(chǔ)。
人日是唐代的重要民俗節(jié)日,人勝節(jié)人物剪紙自然比較常見。然而,唐代的人物剪紙絕不僅限于人日,在其他節(jié)日或時令中也有人物剪紙。李遠的《剪彩》“雙雙銜綬鳥,兩兩度橋人”[2]《全唐詩》,5930,是贈予他人用以表達美好祝福的人物風景剪紙圖,并非人勝節(jié)的人物剪紙。和凝的《春光好》“玉指剪裁羅勝,金盤點綴酥山,窺宋深心無限事,小眉彎”[2]《全唐詩》,10090,“羅勝”為絲織品剪制成的衣飾,因“勝”在形制上大致有“人勝”“華勝”“方勝”三種,故此處的“羅勝”紋樣很可能是由人物剪紙演變而來的。溫庭筠的《菩薩蠻》“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2]《全唐詩》,10064,則直接說明了人物剪紙不只是人勝節(jié)的活動項目,它可以出現(xiàn)在秋季,可能與七夕、中元、中秋等歲時節(jié)日有關(guān),這也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唐朝人物剪紙的廣泛性。
(四)文字剪紙。唐代以文字為題材的剪紙是從魏晉南北朝沿襲而來的?!短接[》引《荊楚歲時記》曰:“立春日,悉剪彩為燕以戴之,帖宜春之字,傅咸《燕賦》有其言矣。”[4]《太平御覽》,99“貼宜春之字”即是對文字剪紙的直接記載,可知唐代之前便有文字剪紙的存在,故唐代文字剪紙是有一定歷史底蘊的。崔道融的《春閨二首》“佳人持錦字,無雁寄遼西。欲剪宜春字,春寒入剪刀”[2]《全唐詩》,8202,“佳人”因思君而無心于“剪宜春字”,此詩所描繪的“佳人”泛指下層民眾中的年輕女性,“剪宜春字”是民間女性女紅中的一種,故此時的文字剪紙在民間已相當普遍。李商隱的《驕兒詩》“請爺書春勝,春勝宜春日”[2]《全唐詩》,6245,“春勝”本就是剪紙中的一種,“書春勝”很可能是古人將書法與剪紙相結(jié)合而創(chuàng)造出的文字剪紙的新形式。馬懷素的《奉和人日宴大明宮恩賜彩縷人勝應(yīng)制》“三陽候節(jié)金為勝,百福迎祥玉作杯”[2]《全唐詩》,1009,春日里作金勝剪百福迎祥瑞,可見,今日剪紙藝術(shù)中的“百?!薄鞍賶邸钡仍⒁饧榈奈淖謭D案在唐代就已經(jīng)存在了。
綜上所述,唐代確有文字剪紙。但當時的文字剪紙是單純的剪刻字形還是與書法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它的剪制過程又是怎樣的,這些都不得而知。書法與剪紙的結(jié)合,其造詣極高,但目前卻缺少更有力的實物證明,僅可從詩文中推測唐代可能有這兩種藝術(shù)結(jié)合之產(chǎn)物的存在。若能發(fā)掘確切的實物圖案或新的史料,證明古時書法與剪紙的結(jié)合運用,不但能對剪紙藝術(shù)有更深入全面的認識,而且對民族藝術(shù)的創(chuàng)新亦會有積極的意義。
凡剪紙藝術(shù)作品必有色彩。色彩既可遠觀亦可近賞,它是構(gòu)成剪紙藝術(shù)的基本要素之一。完美的剪紙作品離不開和諧的色彩搭配。唐人對于色彩有一種特殊的感情,唐代色彩的數(shù)量之多,唐人用色之大膽,是前人所不能及的。唐代已經(jīng)將用色上升到審美藝術(shù)的層次,這些在唐詩中就有體現(xiàn)。李賀《惱公》:“宋玉愁空斷,嬌饒粉自紅……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月分蛾黛破,花合靨朱融……醉纈拋紅網(wǎng),單羅掛綠蒙……黃庭留衛(wèi)瓘,綠樹養(yǎng)韓馮……含水彎蛾翠,登樓選馬騣……桂火流蘇暖,金爐細炷通……符因青鳥送,囊用絳紗縫。漢苑尋官柳,河橋閡禁鐘。月明中婦覺,應(yīng)笑畫堂空?!盵2]《全唐詩》,4410僅此一詩,就包含了“粉”“紅”“碧”“金”“紫”“朱”“黃”“綠”“翠”“青”“絳”等11種顏色,冷暖兩個色系。“醉纈拋紅網(wǎng),單羅掛綠蒙”與“符因青鳥送,囊用絳紗縫”中“紅”與“綠”“青”與“絳”的對比色搭配,“黃庭留衛(wèi)瓘,綠樹養(yǎng)韓馮”中“黃”與“綠”的相近色搭配,無不彰顯著唐人的色彩搭配技巧。然而在眾多色彩中,唐人似乎對于紅綠兩個色系的搭配更為偏愛。如,司空圖的《力疾山下吳村看杏花十九首》“造化無端欲自神,裁紅剪翠為新春”[2]《全唐詩》,7277詩句中“紅”與“翠”搭配,元稹《恨妝成》“凝翠暈蛾眉,輕紅拂花臉”[2]《全唐詩》,4637詩句中“凝翠”與“輕紅”搭配等。
唐代剪紙詩中的色彩,更是別有一番風味。趙彥昭的《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內(nèi)殿出剪彩花應(yīng)制》“花隨紅意發(fā),葉就綠情新。嫩色驚銜燕,輕香誤采人”[2]《全唐詩》,1087,詩中“新”“嫩”“驚”“誤”四字已經(jīng)說明當時色彩不是單一的紅綠搭配,而是包含有多種色彩的過渡,以致紅色的花與綠色的嫩葉能夠以假亂真。紅與綠為對比色,兩種色彩搭配在一起會產(chǎn)生更明顯的藝術(shù)效果,能夠給人很強的視覺沖擊力,從而使剪紙作品更具感染力。當時剪紙所用的紅色可能已經(jīng)有深紅、桃紅、橘紅等,所用的綠色可能已經(jīng)有深綠、淺綠、淡綠等。韋莊的《立春》“雪圃乍開紅菜甲,彩幡新剪綠楊絲”[2]《全唐詩》,8013,“彩幡”和蘇颋的《立春日侍宴內(nèi)出剪彩花應(yīng)制》“彩異驚流雪,香饒點便風。裁成識天意,萬物與花同”[2]《全唐詩》,799中“彩異驚流雪”,都是直接說明唐代剪紙藝術(shù)用色多樣化的詩篇。諸如此類的詩作,《全唐詩》中有很多,如李廓的《長安少年行》“金紫少年郎,繞街鞍馬光……日高春睡足,帖馬賞年華……倩歌牽白馬,自舞踏紅茵”[2]《全唐詩》,5455-5456,崔液的《踏歌詞》“彩女迎金屋,仙姬出畫堂。鴛鴦裁錦袖,翡翠帖花黃。歌響舞分行,艷色動流光”[2]《全唐詩》,410?!棒浯洹迸c“花黃”的相近色搭配,能夠平衡整個剪紙作品的色彩不沖突,從而為剪裁出的鴛鴦和花黃營造出平和的意境。另外,白居易的《和春深二十首》“何處春深好,春深寒食家。玲瓏鏤雞子,宛轉(zhuǎn)彩球花”[2]《全唐詩》,5065,不僅從正面指出了當時剪紙色彩之豐富,也說明了當時已存在立體剪紙“彩球花”。此處的彩球花形象可能是毛茸茸的小雞,也可能是由多個平面剪紙花粘貼在一起構(gòu)成的彩球。唐人多喜紅、黃、紫、綠等純色調(diào)色彩*如張萱的《搗練圖》和周昉的《簪花仕女圖》等畫作中多見黃、紅、青、藍、金、紫等色。另外,《唐會要》卷三十一《章服品第》中就提及“青、黃、紫”等色彩。參見王溥《唐會要校正》,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569頁。,因此“彩球花”作為烘托喜慶氣氛的裝飾品,其用色的明度應(yīng)是很高的。故推測“彩球花”是由紅、綠、黃、紫等多種色彩組合而成的。縱觀這些包含色彩的剪紙詩,雖然許多詩句中只提到了“紅”“綠”兩種色彩,但由于唐代剪紙內(nèi)容隨時令而變化的特性,可知剪紙色彩的運用也當是因時而易的。春夏節(jié)日中的實物剪紙作品應(yīng)為暖色調(diào)色彩所占比重大些,秋冬節(jié)日中的實物剪紙作品則會是冷色調(diào)色彩所占比重大些。同時,大紅與大綠的搭配在剪紙作品中最易出效果,比較常見。這也是唐代剪紙藝人所擅長的最基本的色彩搭配法則??傮w而言,從古至今剪紙中的紅色主色調(diào)位置一直是不可置疑的,唐代也不例外。需要注意的是,白色雖不屬于彩色系,在詩中對其刻畫也不明顯,但留白對于剪紙整體造型的烘托作用是不可忽視的。
剪紙的主要制作方法為剪、刻、撕。唐代剪紙材料有宣紙、絹、金箔、銀箔、銅箔等,剪紙工具為刻刀與剪刀共存。唐詩中有“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吳淞半江水”[2]《全唐詩》,2305、“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2]《全唐詩》,1147、“夜久頻挑燈,霜寒剪刀冷”[2]《全唐詩》,1203、“頻放剪刀聲,夜寒知未寢”[2]《全唐詩》,424、“素手抽針冷,那堪把剪刀”[2]《全唐詩》,1711等詩句,說明唐代剪紙所使用的主要工具是剪刀。
用剪刀剪紙,當然不是對現(xiàn)實生活中物像的簡單再現(xiàn),而是基于對現(xiàn)實物像觀察之后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即將三維空間中的具體物像重新構(gòu)造整合成平面圖像。這種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看似簡單,實際上蘊含著剪紙藝人的縝密思維和藝術(shù)化的技巧。南齊畫家謝赫曾說:“畫有六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應(yīng)物象形,四曰隨類賦彩,五曰經(jīng)營位置,六曰傳模移寫?!盵4]《太平御覽》引,3332這雖是針對繪畫而論,但“應(yīng)物象形”“隨類賦彩”“氣韻生動”用于唐代剪紙工藝創(chuàng)作十分貼切?!皯?yīng)物”是視覺形象,即觀察,而得物之精神才能“象形”?!半S類賦彩”是根據(jù)現(xiàn)實生活中的具體物像附加代表性的色彩,如上文所提及的各色植物剪紙?!皻忭嵣鷦印笔窃谇皟烧叩幕A(chǔ)上的技藝性升華,即點睛之筆。三者兼具方能創(chuàng)造出優(yōu)秀的剪紙作品。如:李嶠的《立春日侍宴內(nèi)殿出剪彩花應(yīng)制》“綴綠奇能似,裁紅巧逼真?;◤暮D里發(fā),葉向手中春”[2]《全唐詩》,692,“奇能似”與“巧逼真”已使一幅生動的植物剪紙形象躍然紙上,透過詩文仿佛可以看到竹篋中翠綠的枝干上艷麗多姿的花朵爭奇斗艷。雍裕之的《剪彩花》“敢竟桃李色,自呈刀尺工。蝶猶迷剪翠,人豈辨裁紅”[2]《全唐詩》,5348,飛舞的蝴蝶迷戀新剪的植物,人更無法辨別剪紙花的真?zhèn)?。裴延的《詠剪花》“花寒未聚蝶,色艷已驚人。懸知陌上柳,應(yīng)妒手中春”[2]《全唐詩》,8733,柳樹也要嫉妒剪紙花,這不僅是因為此花在用色上搭配很好以至于“色艷驚人”,更是剪紙藝人對花朵形象的把握極其精準的緣故。李嶠的《人日侍宴大明宮恩賜彩縷人勝應(yīng)制》“桂吐半輪迎此夜,蓂開七葉應(yīng)今朝。魚猜水凍行猶澀,鶯喜春熙弄欲嬌”[2]《全唐詩》,723,是為數(shù)不多的直接贊美動物剪紙技藝的詩篇。詩中對于魚兒在水中游動和鶯在桂枝上嬉鬧的形象刻畫得十分傳神,畫面感很強??梢姡藭r的剪紙技藝已經(jīng)完全達到了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應(yīng)物象形”“隨類賦彩”“氣韻生動”的三個標準。鑒于直接贊美剪紙技藝的詩篇中植物剪紙詩較多,故推斷靜物剪紙是唐代剪紙的基礎(chǔ),亦是唐人造詣最高、最擅長的領(lǐng)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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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法惠]
2016-02-20
周夢柯(1990—),女,河南省魯山縣人,淮北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文化史研究。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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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6320(2016)05-005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