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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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利益輸送引導的合作到長期合作治理的組織
——K村互助基金會的個案研究
周懷峰
[摘要]文章通過對K村互助基金會18年歷程的回顧,探索利益輸送怎樣引導村民合作以及如何以利益輸送為契機組建村民長期合作治理組織的問題,并分析內生于村莊社會的治理組織穩(wěn)健成長的要件及其實踐意義。研究提示,獲得組織者的利益輸送是村民服從組織并選擇合作的一個重要前提;領導者、組織和制度設計是保證村民合作治理的關鍵;培育合作組織并賦予組織資源是村民合作治理的重要保障。
[關鍵詞]利益輸送; 引導合作; 長期合作; 治理組織
村莊合作治理必須依靠一定的治理資源,這些資源主要包括以經濟資源為主要特征的配置性資源和以政治資源為主要特征的權威性資源在內的組織資源[1]。目前為止,學術界對村民合作治理所依賴的資源,除了列舉經濟資源和正式的政治資源外,其他可大致概括為兩種:一是領導資源,這些資源由遠及近包括傳統(tǒng)的中國士紳、近代的鄉(xiāng)村經紀人、地方名流和鄉(xiāng)村精英、當代的村組干部、退休村干部和村莊能人等等,這些領導資源在村莊合作治理中的角色與行為實踐一直是村民合作治理研究的重點與熱點;二是制度資源,這些資源由遠及近則包括了“禮俗”、上層正式的專制主義官僚機器與底層的非正式的“聽民自便”的自由放任治理實踐相結合[2]、正式制度的非正式運作[3],以及包括法律在內的正式的制度等等[4]。
上述研究關注各種治理資源及運用這些資源促進合作治理的過程,要么聚焦于村莊合作治理領導權的探討,要么關注抽象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對村民合作決策的影響,都明顯忽視了兩個問題:一是治理資源怎樣轉化為利益輸送給村民以引導合作,特別是忽視了村莊治理中經濟資源的動員、分配與合作的關系問題;二是村莊合作所依靠的自組織資源問題。雖然有些研究也將村莊集體經濟視為鄉(xiāng)村合作治理的重要資源,甚至也有人注意到村民治理的自組織資源,但更多的情況則是村莊集體發(fā)揮組織農戶的基礎與能力沒有切實的經濟和組織資源保障,再者,這些資源怎樣轉變?yōu)槔孑斔徒o村民以引導他們合作以及村莊治理資源如何轉化成長期合作治理的組織等系列甚為重要的問題未見深入探討。
有鑒于此,本文以K村互助基會的合作治理為例,深入探究治理資源怎樣轉化成利益輸送給村民以引導合作以及如何以利益輸送為契機組建村民長期合作治理組織的問題?;蛟S可以為“能否在政府直接治理之外形成一種自發(fā)而有效的社會自治并由社會組織提供公共服務”這一問題提供一個成功的案例,并推動本土鄉(xiāng)村治理組織研究。
一、互助基金會所在的村莊環(huán)境
人類的經濟活動總是嵌含于社會之中且無法從中脫嵌[5],因而,研究K村互助基金會不能脫離其微觀社會文化環(huán)境,因為行動者與其所處環(huán)境有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
K村位于兩廣交界的客家人聚居區(qū),目前已被人口約3萬人的圩鎮(zhèn)包圍。2013年底共有905人,包括戶籍不在村的村民及其后代,血緣關系都在9代以內,外出人口較多,但都以村為根,多數(shù)選擇回村養(yǎng)老。常住村民630人,主要從事蔬菜種植、運輸、經商和建筑業(yè)。除外出精英外,多數(shù)村民并不富有。K村中心最顯著建筑是民國官員留下來的占地約3萬平方米的林家大院,以前做過學校,1990年代落實政策后其后人捐贈給本村做祠堂和村民公共活動場所。大院散發(fā)著濃厚的公共空間氣息,不時可見進出往來的村民身影。祠堂大門口左墻分三欄,第一欄零星貼有縣、鎮(zhèn)政府的有關公告;第二欄是村莊收支明細;第三欄是互助基金借貸信息。右邊墻是粉筆板報和村內事務通告欄。大院干凈整潔,中間有幾排石凳和水泥棋盤桌,常有中老年人或在下棋或在談天說地,也有不少年輕人在打牌或聊天。祠堂內的三層小樓為主屋,左廂六間房分別為祠堂主司辦公室、監(jiān)督委員會辦公室、棋牌活動室、書報室和網(wǎng)吧;右?guī)g房分別為廚房和雜物房。祠堂正門外左邊一棟兩層小樓為村莊會議室和會客室;右邊一棟三層小樓分別是執(zhí)行委員會辦公室、決策委員會辦公室和文檔資料室。不遠處就是學校搬走后留給本村的運動場所。以上機構和場地都有標識,給人正規(guī)組織的感覺。
通過對K村的人口、地理位置、空間格局和管理機構的了解,加上作者長期住村的觀察、訪談以及在村生活體驗可大致判斷,K村是一個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型的村莊,恰恰研究轉型村莊更易于發(fā)現(xiàn)新的學科知識。
二、互助基金會的發(fā)展歷程
互助基金源于維修林家大院的余款捐贈,其發(fā)展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一是捐贈形成祠堂基金階段。維修資金主要由在香港的林家后代捐贈、目前退休回村定居副廳長(時任縣長)爭取到的文物維修款、建筑包工頭林四捐資和其他精英捐資組成,維修完成后余款108 800元。1996年春節(jié),林家后裔建議把余款借給宗族內困難者,這個提議得到大家的贊同。退休副廳長和林四當天就組織外出精英把借貸約定寫在祠堂記事本上,包括借貸程序、額度、利率、免息條件、爭議解決等等內容,借貸具體工作由祠堂主司“四叔”來做。這樣,祠堂基金應運而生。根據(jù)保存的書面資料,當年就借出62筆,有59戶借款,從1996—1999年,多數(shù)家庭借過基金,都按期歸還本息。
二是合作形成互助基金會階段。因村民對基金需求不斷增大,2000年大年初一,退休副廳長、副鎮(zhèn)長和林四建議把祠堂基金擴為互助基金,此舉也得到大家贊同。退休副廳長主持召集村莊精英和各宗支房頭的會議,把以前借款約定改為互助基金公約,按照“自愿加入、自由退出、增減資不限”原則,新增如下規(guī)定:新出資人對出資份額有所有權,按份額得到利息;祠堂基金份額歸宗族所有;入會家庭可按銀行同期利率得到每次不高于份額6倍的借款,歸還本息后可再借;每月初一、十五借還款等等。當時外出精英全部出資入會并出資指定受益至親30戶,另有45戶自己湊份。一年后,全部家庭戶入會,祠堂基金變成了由宗族產權和私人產權合作形成的互助基金會。
三是互助基金會規(guī)范化階段。1996年的約定和2000年的互助基金公約,雖然都是成文的,但都沒有經過全體戶主大會表決,理論上還不具備村莊“憲法”的意義,因公約缺陷也導致小部分人頗有微詞。針對這種情況,退休副廳長組織外出精英重修公約并提議召開全村戶主大會,在全部外出精英和各宗支房頭支持下,2003年正月初一召開第一次全村戶主大會,表決通過重修的公約。這樣,公約就具有了村莊“憲法”的意義,互助基金會運作管理從此有“法”可依。三天后,互助基金會的文書、出納、會計、總務全部到位,原管理人將工作全部移交給專職人員。至此,互助基金會納入規(guī)范化管理,也變成了一個合作治理的組織。
三、互助基金會的主要工作
(一)制度和文書建設
祠堂基金一開始就有成文制度可循。這些成文制度都是在退休副廳長主持下,組織精英們起草、修改的,靠村莊習俗約束,使用者沒有參與治理,但2003年通過新修改的《互助基金會公約》則是K 村治理一個質的飛躍,它為村莊制度建設提供了“憲法”依據(jù),資源使用者依公約形成了合作共治局面。2004年,常務決策委員會建議把戶主大會變成全村公共事務大會而不僅僅是互助基金會的會議。當年大會就表決通過這個動議,同時也通過多個村民公約。雖然這些約定文字也不多,但均以書面形式載入互助基金會檔案,并且規(guī)定每一個公約的廢除、修改都須經戶主大會表決。至此,K村公共事務治理不僅有組織,而且有據(jù)可依,互助基金會變成了全村公共事務治理的組織。
文書是把不成文約定成文化,是現(xiàn)代治理的重要標志,對一個組織的歷史演變、行為規(guī)范和發(fā)展定位有不可替代作用。互助基金會領導者有意識地將基金會的公約、會議記錄、資產明細、財務報告、各種合同(協(xié)議)以及村莊重大活動均以文字形式保存下來,為基金會和村莊管理提供書面依據(jù)。
(二)決策組織建設
1996后,K村決策權一直由能給村莊帶來實際利益的三個村莊精英擔任。2003年后基金會的決策組織得到完善。
一是全村戶主大會。戶主大會每年正月初一上午在祠堂召開,會上不作具體決策,但對村務和村規(guī)有表決權和否決權。大會選舉的村民小組長為大會召集人。會議為2小時左右,第一階段按7個宗支分組討論,各宗支房頭為分組討論會召集人;第二階段為大會討論,每個宗支安排一人把該宗支主要意見在會上發(fā)言,相關責任人要對此回應和解答;第三階段是就監(jiān)督委員會提交的提案做表決;第四階段是在外出精英中選出決策委員15名。
二是基金會及村務決策委員會。該委員會由15名村莊精英組成,其常務委員會由委員會推選。委員會由退休回村的副廳長任召集人,他對村莊貢獻最大,最有威望;在任副鎮(zhèn)長任第一副主任,因他能爭取政府資源;村民小組長林四任第二副主任,因他是本村能人,村民很給他面子。這三人組成常務決策委員會是眾望所歸。決策委員會每年除夕召開一次大會,主要對基金會和村莊重大事項進行決策。常務決策委員會三個人平時就是村莊決策者,其中退休副廳長實際上成為日常決策者。
三是監(jiān)督委員會。該委員會由本村7大宗支的房頭組成,七個房頭輪流擔任召集人,任期一年。這樣既照顧到各宗支利益,又保證了代表性。監(jiān)督委員會負責把各宗支的意見和共識反饋到決策委員會。如果決策委員會不采納也不解釋,監(jiān)督委員會則可將提案交戶主大會表決,表決的結果對決策有最高約束力。此外,還對基金會和村莊財務等進行監(jiān)督。
四是執(zhí)行委員會。該委員會由文書、會計、出納和總務四人組成,由常務決策委員會指定,接受戶主大會、決策委員會和監(jiān)督委員會的監(jiān)督,總務為召集人。出納主要負責日常現(xiàn)金收付;會計主要是記賬與核對;文書負責資料歸檔、會議記錄及檔案管理;總務主要負責印章管理和常務決策委員會召集人交辦的事務。
上述組織職能明確,各組織及其成員都有明確的職責范圍及問責機制。各組織之間通過召集人聯(lián)席會議協(xié)調,各召集人在每季度的祠堂拜祖日開碰頭會,互通信息而不做決策。
(三)決策管理
K村的決策主要通過三條途徑實現(xiàn):一是直接建議權,所有成員在每季的拜祖日直接對基金會或村莊事務進行討論,討論意見對決策有重要參考,經過三分之一以上戶主簽名的建議就進入決策討論。二是間接掌握決策權,由村民把決策權委托給常務決策委員會。三是村民大會雖不具體決策,但對基金會和村務的決策及規(guī)章制度有表決權和否決權,當超過80%的戶主反對時,決策委員會必須重新做出決策或修改以供下次表決。
為了防止權力濫用和錯用,精英們設計了監(jiān)督機制和戶主大會對精英決策權進行約束。一是約束決策委員會的決策;二是尊重和吸收全體村民表達的異見,發(fā)動村民參與決策。戶主大會相當于“堵塞交換”的機制[6],形成了對精英決策的限制。村民如果不能達到限制不利于自己的決策,首先可以行使無成本自由退出基金會的權利;如果決策委員會的決策連續(xù)兩年被戶主大會否決,戶主大會將行使權力重新選舉決策委員會。通過這樣限制,達到制止某些物被某些人控制與支配情況的出現(xiàn),可大大降低不平等和權力濫用現(xiàn)象。雖然從來沒出現(xiàn)過否決的情況,但作為一項制度,對決策委員會的權力明顯起到制約的作用。
可看出這是一種互動型的公共決策體制,不僅強調參與,更強調成員與決策者互動,不同觀點成員可以討論,也可以直接與決策者協(xié)商。這種廣泛的、充分的民主和協(xié)商使公共決策更體現(xiàn)公共利益。K村這種決策的機制和能力就是自組織治理的標志,強調權力——精英系統(tǒng)自上而下的控制與整合是K村決策過程的核心,K村的決策置權力——精英理性于主導地位,但也將公眾——社會系統(tǒng)預設為決策過程中積極、主動的參與角色,是一種權力——精英理性適度開放、以工具性的公眾參與優(yōu)化的決策,是強調權力——精英與公眾共同參與、商談合作的連續(xù)互動社會行動過程。
(四)財務和基金借貸管理
K村在財務和借貸管理方面制定了《互助基金借貸管理細則》和《全村財務管理細則》。財務管理堅持嚴格的票據(jù)手續(xù),堅持月清月結,年終由決策委員會指定人清點核算、公示。通常情況下,財務問題會在季度的聯(lián)席會議上通報,所有收支及財務細項都要在祠堂公開并備份存檔。
另外,還規(guī)定決策委員會和監(jiān)督委員會成員均不得從村莊領取任何形式的工資或津貼;執(zhí)行委員會成員、祠堂主司、村莊保潔員的津貼總額每年不得超過村莊總收入的3%,所有的工作經費每季度公示并接受戶主大會受質詢。
(五)公共資產經營管理
一定的經濟資源是維系一個組織存續(xù)和運作的物質基礎,更是動員合作必不可少的條件?;饡m然在初期通過外出精英捐贈和運作取得原始資金,也通過合作擴大了基金來源,但其生存和發(fā)展能力一直是精英們考慮的問題。自1996年起,村莊精英利用村莊與圩鎮(zhèn)融合的機遇,出租村莊土地、公共房屋和體育娛樂場地,并在圩鎮(zhèn)購置商鋪用于出租。目前村莊財產出租收入除了公共支出外,年年有結余,結余部分注入互助基金會的祠堂份額,成功解決資金來源問題,也為K村公共事務治理提供經濟保障。
(六)公共福利和村莊文化活動
自1981至1996年,K村沒有集體收入因而沒有公共福利。目前村民除能夠從基金會借款和分紅外,其他福利還有:村內閱覽室、棋牌、球類等活動和每月一兩次的免費電影;中秋節(jié)全村65歲以上老人聚餐;每兩年正月初四外嫁女回娘家聚餐;獎勵考上大學的村民;大病住院慰問;為逝者舉辦送終法會等等。此外,還按舊例,每年辦元宵燈會、二月二木偶戲表演、清明節(jié)開山始祖的祭祀等,這些活動既豐富村莊文化生活,又增加宗族記憶,并起到延續(xù)宗族共同體的作用。
四、互助基金會成功的要件
基金會的治理不僅基本解決村民所需借款,而且培養(yǎng)了村民公共精神和合作精神,增強了村民向心力和歸屬感并形成了良好村治,其成功除了有外出精英捐贈外,還在于具備如下要件。
(一)解決制度供給問題
一種集體資源合作治理的成功取決于制度規(guī)則的存在和運行,以便確立穩(wěn)定的相互行為預期和長期契約合作關系。若正式規(guī)則對個體在合作過程中的投入及收益形成明確、成文化契約,則對穩(wěn)定相互合作預期起到基本作用。若無規(guī)則,合作就無從談起。因此,合作治理首先要解決制度供給問題,包括制度由誰來設計、誰有足夠動機和動力設計并能承擔相應的組織成本等問題[7]。然而,制度規(guī)則作為一種集體產品又決定了其供給存在兩個難題:一是組織制定集體規(guī)則的本身是一種集體物品生產,市場機制和政府之手都失靈,誰愿意付出額外成本來組織制度生產?這就面臨搭便車和機會主義問題;二是其他成員憑啥信服組織者制定的規(guī)則并按此規(guī)則參與合作?這樣,由誰來組織發(fā)動、設計規(guī)則、承擔規(guī)則制定成本,又怎樣能令其他成員信服并參與合作的問題必須首先解決。因而,找到成員信服的制度設計者來構建秩序并起到組織發(fā)動作用是合作治理的關鍵。
K村客家人的特性決定了村莊精英成為制度設計者,因為他們有能力解決村民個人所不能解決的共同問題并且長期給村民帶來了實實在在的利益。精英們的資源對村民形成吸附效應,村民對他們都心存感恩,加上精英們不從村莊謀利并且自愿承擔制度設計成本,因此,由精英制定規(guī)則是眾望所歸。
(二)內生眾人信服的領導者和組織者
合作治理實際有兩個階段:一是組織和發(fā)動;二是實施和維持。組織和發(fā)動合作需要活動資金、時間和成員,如何積聚這些必需的資源和成員就需要組織者和積極分子開展動員。然而,初始動員的成功與否也受到許多因素制約,比如人際網(wǎng)絡或人際紐帶、集體認同感的包容性、集體行動目標的共意性、組織者的動員技術、機遇等等都會對動員成敗形成有力制約。初始動員是一個非常復雜而艱辛的過程,這個階段主要是通過宣傳、動員形成共同意識,如果初始宣傳和動員無法形成共意,則合作治理也胎死腹中。合作過程有兩類主要角色:領導者和跟隨者。由于組織和發(fā)動集體合作所需的個體間溝通協(xié)調需要成本投入,至少是時間投入。如果沒有人充當這種初期組織者以及具體實施過程中的領導者角色,那么搭便車行為將是普遍的,試圖通過合作來治理集體資源就難以實現(xiàn)。如果說領導者角色不可或缺,那么誰有能力且愿意帶頭發(fā)動并成為大家都信服的領導者就成為合作治理必須的條件。
K村有明顯的、由層次分明的異質性個體組成的社會網(wǎng)絡結構,這就解決了制度供給者和發(fā)起者問題。在這個網(wǎng)絡結構中,外出精英處于第一層次,常務決策委員會三人是領導者和組織者;七個大宗支房頭是第二層次領導者,主要負責本宗支成員事務;每個大宗支又分若干小宗支,大宗支房頭指定小宗支房頭負責該小宗支事務;小宗支房頭處于第三層次;其余村民處于第四層次。這種分層在合作中容易形成領導者—組織者—執(zhí)行者—參與者—跟隨者這樣一種原始的初級組織結構,基本上具備正式組織的結構、規(guī)則和決策程序?;饡某珜д吆桶l(fā)起者都位于K村社會網(wǎng)絡中心和節(jié)點位置,意味著他們能夠通過其私人關系接觸到所有成員,因此也更容易動員并說服他們參與合作。但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具備了類似正規(guī)組織架構,如果不存在一個或若干個具有利他精神的民間領袖或精英并承擔起帶頭人或主持人角色的話,合作也不可能發(fā)生。另外,帶頭人或領導人應該是生存于當?shù)貦嗔ξ幕W(wǎng)絡之中的、能令大眾信服的人,并能有效地影響到其他成員的態(tài)度和行為。K村層級結構恰好滿足這個條件:第一層次外出精英威望最高,常務決策委員會三人是眾人信服的,退休副廳長的話又最頂用,就充當了最高領導者角色。
(三)解決初始成本問題
雖然合作收益決定了合作需求,但行動需要付出成本,合作共同意識即使形成,也并不能自動地或必然地轉化成合作行動,尤其是高風險合作。因為集體合作需要時間和資源,還需要有人敢于承擔行動失敗的風險,這些必要的資源和敢于承擔風險的成員需要人們去組織和動員。沒有組織和動員,集體合作就成為泡影。因此,能否實現(xiàn)集體合作還在于是否有人承擔合作的初始成本。
首先,外出精英承擔合作的初始經濟成本。他們承擔初始的合作成本包括組織、動員等成本,不少還承擔了他們至親的合作成本,其他合作者僅僅需要支付不限數(shù)額大小的份額成本,而且份額所有權屬于自己。對跟隨者來說,合作成本很小或者不用承擔合作成本,所以合作就很順利。
其次,宗支的大小房頭承擔了執(zhí)行成本。雖然外出精英承擔了初始經濟成本,由于他們大多在外工作,在互助基金會沒成立之前,合作治理的宣傳、動員等具體工作由誰來執(zhí)行就是一個問題。雖然參與宣傳、動員等活動沒有勞務費,但退休副廳長還是能找到各宗支房頭來動員合作,而且各宗支房頭很樂意配合動員。他們明白合作對自己是有益無害且不損害任何人的利益,因而就把動員和說服親人參與合作是一件造福親人的事。成立合作組織需要找人,需要做大量說服解釋工作,這些房頭都樂意這么做,實際上他們就承擔了合作的執(zhí)行成本。
(四)有效的懲罰制度
制度——尤其是附屬于它們的懲罰——是能使人們作出的既有承諾得到切實履行的可靠約定[8]。合作制度是依靠某種懲罰而得以貫徹,沒有懲罰的合作制度是無用的。K村互助基金會合作制度的懲罰包括:一是經濟懲罰?;ブ饡忻鞔_的罰息、本金保障和轉借懲罰等制度,懲罰金從違約者的村莊應得利益扣除,這樣的懲罰近乎無成本且違約者無法報復。二是聲譽懲罰和驅逐?;ブ饡?guī)定違約不還借款者將被公示在祠堂并在當年戶主大會點名,這樣,違約者將成為非議的對象,如果是管理團隊成員,還被取消管理資格。在下一年度戶主大會召開之前依然未還款者,經戶主大會表決認為無正當理由則驅逐出基金會,不得享受基金會福利。
盡管十多年來無人違規(guī),懲罰制度也從來沒有正式使用過,但懲罰制度一直保留,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時刻發(fā)生作用。這樣,人人都預期到違約行為將受到無執(zhí)行成本的、可置信的多邊懲罰,違約者一方面將付出可預見的高違約代價,另一方面又無法對懲罰者施以報復情況下,懲罰機制是有效的,合作容易被維持。
(五)監(jiān)督制度
互助基金會實質是一種團隊生產。團隊生產就必然涉及成員監(jiān)督問題,且監(jiān)督強度影響產出水平,不同監(jiān)督強度對應不同產出?;饡谋O(jiān)督至少有三種。首先是監(jiān)督委員會的監(jiān)督。其次村民對管理人的監(jiān)督。村民與管理者間事實上存在委托代理關系或隱含合約關系,即管理者受村民委托管理基金和村莊財產。因此,管理人與村民成員的信息對稱程度決定了出現(xiàn)委托代理危機的可能性。K村在權力和溝通上不存在等級制度,不強調組織成員間的固定關系模式,它所注重的是以信息和其他資源的共享為目標的網(wǎng)絡成員相互溝通和交流的過程,從而形成個體間平等交流、相互支持、合作協(xié)調的民主自治運行機制,是一種基于相互合作的橫向網(wǎng)絡結構。這種結構使成員間信息交流和傳播快捷高效,大大降低由信息不對稱所帶來的委托代理危機。再次是村民的輿論監(jiān)督。監(jiān)督本身也是一種集體資源,同樣面臨著誰來監(jiān)督監(jiān)督者的問題,K村就通過村民輿論監(jiān)督來解決。對于村莊這種社會圈子來說,村民經常閑聊和溝通不失為一種社會控制的理想方式。有關誰誠實可靠、誰好吃懶做或者誰喜歡交際等信息,都會在這種非正式的網(wǎng)絡中傳播開來。這樣,監(jiān)督工作由該群體自身進行,不必由專門的代理人來做。與基金會和村莊有關的所有信息都定期公開張貼在祠堂并存檔,村民可以隨時查閱。違約信息在村內暢通無阻,個人的機會主義行為將會受到其他成員的聯(lián)合懲罰。暢通的信息和有效的多邊輿論監(jiān)督克服了村民的機會主義行為,避免監(jiān)督本身面臨的二階困境,也避免了出現(xiàn)“公地悲劇”的集體選擇困境。
(六)激勵制度
如何有效激勵村民參與基金會的合作以獲取各自所需的資源成為基金會能否有效運作的關鍵。至于如何有效激勵個體去為集體多作貢獻,根據(jù)“選擇性激勵”理論,每個參與者都應該從集體那里得到回報作為對集體做貢獻的獎勵[9]。只有當參與者的回報等于或大于集體要求他作出的貢獻時,才會繼續(xù)參與集體行動,否則,參與者就可能產生“偷懶”及“搭便車”等行為。正是K村能以低成本或無成本對不同層面的參與者給予各自所需的激勵才使基金會有效運作。
根據(jù)激勵因素分類,K村的物質性激勵指村民通過合作獲得各種經濟資源;團結性激勵指通過合作獲得社會資源、社會地位、身份認同等;目的性激勵是指通過村莊和宗族的整體發(fā)展獲得的榮耀感。應該說,加入基金會的成員都受到以上三種因素的激勵,但對不同層面參與者來說,三種激勵的效用不同。
入會家庭首要目的是獲得物質利益,除得到每次不高于6倍份額的借款激勵外,還得到份額的利息收入,這等于為村民提供一種積極的“選擇性激勵”。對外出精英,經濟利益的激勵肯定不是主要的,他們更希望獲得聲望、尊敬、友誼及其他社會和心理目標,更看重的是他們親人和熟人的“面子”、社會地位、個人聲望和自尊,因而團結性和目的性的非經濟激勵是主要的。宗族提供的榮譽性激勵恰恰滿足了外出精英回歸宗族的團結性和目的性激勵需要。此外,他們還獲得表達激勵,即他們的意見可以在村中充分表達,并且被村民傾聽,而表達意見被接受本身就是一種收益和滿足。對基金會日常管理者——執(zhí)行委員會成員,最主要也是物質利益的激勵,跟其他村民一樣可從基金會借款,還可得到勞務報酬。
(七)有償使用和最長借款期限制度
互助基金會確定最長借款期限且需還本付息。免費使用必然導致惡性競爭,最終奔向“公地悲劇”。如果沒有最長借款期限制,將導致借款被少數(shù)人占用而不能周轉。正是有償使用和最長期限不能超過18個月,借款人不僅要考慮成本,還要考慮借款期限,如果借款收益抵不了成本或借款期滿無能力歸還就不敢貿然借款。在村民難以得到正規(guī)金融服務條件下,基金會以同期銀行利率,無需擔保和抵押,手續(xù)極其簡單地獲得信貸支持,對村民來說是一種應急之需的集體資源,不需要時候就不借,避免了非效率使用,解決了資源使用擁擠問題。
五、經驗提示
K村的經驗表明,村民事前就能得到組織者的利益輸送可能是村民服從組織者并選擇合作的前提,領導者、組織和制度設計是保證村民合作治理的關鍵,培育合作組織并賦予組織資源是村民合作治理的重要保障。領導者在村莊合作治理中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既是制度的設計者,也是利益協(xié)調者和第三方信任的基石。
K村的經驗還表明,村民的合作治理能力可能取決于領導者的公信力和村民共享組織資源的狀況。當領導者有公信力且共享組織資源足夠多時,領導者動員其關系網(wǎng)絡形成“關鍵群體”和領導機構并承擔合作的初始成本就能啟動合作治理,村民合作治理能力也因此大大提高;當無領導者或領導者無公信力,村民無組織或無共享組織資源或資源過少時,村民合作治理能力就大大降低甚至無法合作。村民的組織化程度是決定合作治理成敗的關鍵,組織化程度越高,成功的可能性越大。因而,在村莊社會管理創(chuàng)新中,重建合作組織是村莊治理的關鍵,能否把村民組織起來并獲得充實的組織資源是實現(xiàn)村民合作治理的重要條件。如果事先不存在能為村民輸送利益的組織者或組織,村民幾乎不會參與合作治理。本身就有資源可輸送的組織者或組織是資源動員的最基本物質基礎,因為有資源的組織者或組織對資源具有強大吸附能力,更能為潛在合作者提供參與合作行動的激勵,若潛在合作者拒絕對有資源的組織同伴的召喚作出回應,將意味著可能失去這一組織所能提供的全部收益和保障,這樣,最佳策略是選擇合作。按此思路,建立一個能夠為村民輸送利益的組織才能把村民組織起來,才能有效動員村民參與合作治理。
目前很多村莊之所以像一盤散沙,根本原因在于村民缺乏有資源的組織,缺乏共同利益基礎。如果能培育出為村民輸送利益的社會組織并成為村民利益代言人,那么就有可能扭轉村民無組織和不合作的局面。雖然目前農村也有作為正式組織的行政村“兩委”,但很多“兩委”缺乏利益輸送能力,很難動員村民合作??赡軐τ诖迕穸?,最為重要的不是正式組織,而是一些能給他們輸送利益的、更為寬泛與綜合的、與他們切身利益有關的全方位合作組織。因而,對村莊社會治理的重點不在于上級對村莊的管理,而在于重構村民共同利益基礎以重建村民合作組織。沒有共同利益為基礎,管不成也管不好,如果村民能切身體會到來自組織的利益,就愿意接受并服從組織的規(guī)范、秩序和管理。無論領導資源還是制度資源,如果沒有形成對農民的利益輸送,這些資源都很難起到動員合作的作用。因此,村莊社會治理應以重塑村莊社會組織和共同利益基礎為重點,寓治理于村民集體合作和利益之中,化治理于日常村莊生活秩序以達到村莊善治。
那么,轉型中的村莊能否依靠村民自身,創(chuàng)造一種以理性和村莊社會為基礎的新型組織,由此推動村莊經濟、政治和社會的全面進步?本項研究為我們提供了新的參考,也從中國的本土經驗啟示我們:目前的村莊治理既不能照搬西方治理理論,也不能固守中國的村治傳統(tǒng),它是一種沒有理想模式,也沒有成型方法情況下根據(jù)各自村情所進行的一種前所未有的摸索。
六、結語
本文為我們展現(xiàn)一個村莊如何利用經濟資源動員村民合作并達到自組織治理的圖景,在一定程度上回答了資源怎樣轉變?yōu)槔孑斔徒o村民以引導他們合作以及治理資源如何轉化成長期合作治理組織的問題:(1)當村民共同渴望得到某種資源但無法獲得時,此時若有組織或能人輸出利益滿足村民的需求,這就是發(fā)動村民、組織村民的契機,該組織或能人往往成為天然領導者:(2)為村民提供必要的公共物理空間和組織資源或許是村莊自組織成長的通則;(3)先就村民需要解決的某一公共問題成立一個組織,然后依托這個組織解決其他公共問題,再把這個組織擴展為村莊公共事務治理的組織可能是比較有效的做法。
本文也給村民合作治理研究以啟示。我們進一步確認了體驗合作和參與觀察方法對研究村莊問題的有效性。體驗合作讓我們以局中人的身份和其他成員互動,真實體驗成員的合作決策,為深入了解合作行為提供來自合作者的真實素材;深入村莊的田野調查和體驗村莊生活的方法有助于深入研究影響村莊合作治理的主要變量并揭示對合作治理有重大影響但被流行的量化實證研究所輕易遮蔽和排除掉的隨機因素。
對個案的初步研究也給我們留下新課題。雖然個案的經驗很難推及國內其他鄉(xiāng)村,但可管窺出西方治理理論不能解釋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的情況,而這正是建構本土鄉(xiāng)村合作治理理論的重要線索:(1)我們必須進一步將業(yè)已初步整理的文本和記憶的合作與現(xiàn)場的合作進行對話,深入揭示深層的合作機制;(2)雖然接受新思想的外出精英加入有助于建設與傳統(tǒng)兼容的治理組織,但怎樣吸引和激勵他們攜帶資源回鄉(xiāng)參與組織建設需要進一步研究;(3)現(xiàn)代治理組織與鄉(xiāng)村傳統(tǒng)資源怎樣兼容、村莊傳統(tǒng)與公共精神或契約精神怎樣兼容等問題需要進一步探討;(4)目前怎樣以政府對農村的利益輸送為契機,把行政村“兩委”改造成長期合作治理的組織或者引導自然村建立中國共產黨指導下的治理組織問題也值得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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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the Interests Induced Cooperation to Long-term Cooperation Governance Organization——A Case Study of K Village’s Mutual Fund
Zhou Huaifeng
AbstractAccording to the authentic materials, this paper restores the eighteen-years’ developing process of K village’s mutual-aid foundation, explores the way how does the interests transferred leads to cooperation,and,explores the problem how to take the opportunity of giving villagers interests to construct a long-term cooperation governance organization, analyzes the condition of steady development of the organization and its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of the practice. The study hints that, firstly, villagers could obtain interests transferred from the organizers in advance is an important premise of their obedience and cooperation; secondly, the leaders,organization and the designed system are the key factors to guarantee the villagers’ cooperation; thirdly, cultivating cooperation governance organization within the village and offering them organizational resources is an important guarantee of cooperation governance; lastly, the approach of doing in-depth field research and experiencing the village life helps us reveal the random factors which has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the cooperation but was easily neglected and ruled out by the popular quantitative empirical research.
Key wordsInterests transferred; Induced cooperation; Long-term cooperation; Governance organization
(責任編輯:常英)
[作者簡介]周懷峰,華南師范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教授,郵編:510006。
[基金項目]本文得到廣東省軟科學計劃項目“基于農戶融資的定向放貸農村投行模式研究”(編號:2009B070300133)和廣東省科技計劃項目“以廣東省高新區(qū)為主導的全省科技企業(yè)孵化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服務網(wǎng)絡的構建、評價及決策支撐平臺建設”(編號:2014A010108003)的資助。
[收稿日期]2015-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