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慶杰
一
陸祥音一個人徜徉在鮮花爛漫的山間小徑上。輕風拂面,空氣里滿是清新的花香,吸一口,便覺神清氣爽。
他是無意間看到那女子的,瞬間驚呆了。
那女子一襲金黃色的長裙,卻有些凌亂,顯然是被林子里的樹枝掛扯的。臉上雖布滿灰塵,仍掩蓋不了驚艷絕倫的美貌。她站在瀑布下的一個小水潭邊上,并沒有看到桃花掩映中的陸祥音。潭內的水清澈見底,幾尾小魚在潭底游弋。女子略微猶豫了一下,她下意識地瞄了瞄四周,眼神有些慌亂不安。
陸祥音并非有意藏身于桃花之中偷窺,他真的是被女子的美貌驚得忘記了一切。
女子見四周無人,就慢慢地褪下了衣裙,裸露出曼妙有致的身子來,那潔白的肌膚在陽光映照下竟然晶瑩如玉。饒是陸祥音閱人無數(shù),還是看得忘記了天地萬物東南西北。
時值陽春三月,潭水當是乍暖還寒,女子一只手拿著衣服,邊用另一只手往身上撩著水,邊試探著往深水里移動,光潔的身子微微有些抖動。
女子終于將整個身子浸入水中,她先把衣服水中洗了,晾曬到潭邊的花叢上,然后,她像一條白魚,在潭水里優(yōu)雅地游動起來,她不斷變幻著身姿,忽而仰游,忽而側身,忽而鉆到水底,然后從水底一躍而出,半個身子都裸露在水面上……直到衣服干了,才上了岸。這前后一個多時辰的時間,陸祥音一直保持著剛看到女子的姿勢,一動也沒動,甚至一條小青蛇爬上他的腳面,纏在他腳腕上,他也渾然未覺。直到女子穿上了衣服,他松了口氣,才覺出腳腕處有涼涼的感覺,低頭一看,不覺魂飛魄散,下意識地慘叫了一聲。
女子一驚,厲聲叫道,誰?
陸祥音驚叫道:蛇、蛇……救命呀——
女子走上前來,彎下腰,一把捋下那條小蛇,隨手扔在了潭中!
女子看著驚魂未定的陸祥音,不解地道,你一個大男人,還怕這么點兒小東西?
陸祥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我見了這東西就渾身發(fā)軟,動彈不得,多謝姑娘了。
女子忽然變了臉色,怒問道,你一直在這里偷看,對不對?
陸祥音漲紅了臉,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面前女子艷美的面容,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女子叱道,大膽,你竟然還看!
陸祥音緩過一口氣來,恢復了平日里的自信,笑道,只怪姑娘你長得太迷人了,我想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見了你,也忍不住的。
女子沉默了片刻,面色柔和了些,問道,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來到了這荒山野嶺?
陸祥音說,是被美色所引,來這山上踏青賞景的。請問一下,您是?
女子低下了頭,輕聲說,家鄉(xiāng)鬧水患,本是出來逃荒的,不想在山里迷了路……
陸祥音見這女子雖然衣衫已經有些破爛,但仍不失雍容華貴,女子的氣質更是非常人所有,料想她說的不是實話,卻也不想刨根問底,能有幸與這樣的美女相遇,如果再發(fā)生點兒故事,已經是艷福齊天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呢?他便試探著邀女子共同游山,女子竟爽快地應了,這意外讓他欣喜若狂。
兩人結伴,沿山勢而行,越溪水,過峽谷,攀山下嶺,閱盡了山間美色,好不快樂。從相遇時的中午,一直游到日暮西下,兩人方覺得又累又餓。
這顯然是一座荒山,兩人游了多半日,除遇到一老樵夫外,竟沒有看到一戶人家。陸祥音早有謀劃,他注意到溪內有魚,水淺魚多,想必極易捕獲。就讓姑娘坐在一塊大石上休息,自己折了一根帶尖的枯枝,來到小溪邊上。溪水清秀,一群群尺把長的大魚就在石縫間游弋。陸祥音凝神看時,大吃了一驚,這溪內遍布的大魚,竟然全是大鯢。這種魚,野生的已經非常罕見,這兒卻如此之多。他瞄準一條稍大點兒的,驟然插下,竟然一擊成功!而更加令他驚奇的是,周圍的魚竟然沒有一條逃竄,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一樣,悠閑地在淺水中游弋。
兩人在溪邊生了火,陸祥音將一根細木從大鯢口中穿入,貫至尾部,用手拿了細木的另一端,在火上翻烤。不消片刻,一縷異香便隨煙火蔓延開來,沁人肺腑。陸祥音將烤好的魚遞給那女子,女子既不客套,也不言謝,接過去便仔細地吃將起來。陸祥音看著她吃,肚子不爭氣地接連“咕咕”了兩聲。女子卻像未聽見,仍顧自吃得津津有味。頃刻之間,一條斤把重的大鯢只剩下一條完整的骨架了,奇的是,骨架上竟不留一絲絲肉。女子吃完后,莞爾一笑道,我還想吃。陸祥音如法炮制,又為她捕了一條,烤了,雙手奉上。他知道,這條魚仍沒有自己的一星半點兒,于是又到溪邊插了一條,放到火上細細翻烤。
兩人吃飽后,在溪邊凈了手,又喝了幾口溪水。這時,天色已經暗下來了。陸祥音往火里添了幾根大柴,把火弄得旺旺的,隔著火堆看那女子,更是嬌艷嫵媚。心下暗想:若是和這女子相守一生,即使在這荒郊野外,結廬而居,也不枉來這世上走了一遭。他本是心里想的,不知怎的,竟自言自語地說了出來。
女子驚了一下,忽又一副釋然狀,笑問,你說的,當真?
陸祥音心下一顫,卻問道,請問一下姑娘芳名?家鄉(xiāng)何處?
女子低聲說,我叫若怡,楚國人。
陸祥音一時有些發(fā)蒙,楚國?我到了楚國嗎?
那,這是什么地方呢?
這個地方是楚地,這座山叫浮玉山。
當晚,陸祥音與若怡在火堆旁徹夜長談。陸祥音越來越驚心,這個若怡,竟然博學多才,吟詩作賦,竟然出口成章。天將亮時,兩人都累了,就在火堆旁的草地上相擁而眠。
這一覺,兩人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來。日頭將兩人身上曬得暖暖的,十分舒適。陸祥音看著懷中的若怡,她一臉慵懶,更是顯得柔美可人,他忍不住想親吻一下,還未動作,若怡一把推開他,緩緩站了起來。
陸祥音臉頓時紅了。
若怡笑道,都是飲食男女,原不用這么拘謹,只是,我們行事總不能太過草率,輕賤了自己。
陸祥音越發(fā)地窘迫起來。
直到若怡邀他到溪邊洗漱,他才慢慢緩了過來。洗漱完畢,他自告奮勇去采野果,終于把剛才的尷尬掩蓋了過去。
兩人吃了些野杏和桃子,飽了,便相視無語。
陸祥音正擔心若怡會和他話別,那他今生今世可能再也見不到這么美貌的女子了。
若怡卻打破了寂寞問,你可有去處?
陸祥音搖了搖頭,他實在想不起自己應該投奔哪里。
若怡便一臉落寞,嘆道,看來你和我一樣,都是走投無路了。
陸祥音一喜,你不去投親了?
若怡說,現(xiàn)在兵荒馬亂的,估計也無親可投了。
陸祥音心里便有了一個主意,如果遂愿,他今生真的死而無憾了。但他沒有將這主意說出來,怕嚇著了若怡,更怕被拒絕。
接下來的幾天,陸祥音除了捉魚摸蝦、采摘野果以供若怡享受外,先是用了半天的時間,找到了昨天遇到的那位老樵夫,向他借了斧子。然后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砍伐樹木上。他先砍了四根大腿粗的樹干,埋在四角上當立柱,又砍了幾十根胳膊粗細的樹枝,縱橫交錯著用藤條綁在四根立柱離地三尺的地方,然后又用細樹枝編了頂子和四周,只在南面留一個進出的小門。
這幾天,若怡一直看著陸祥音忙前忙后,問他在做什么,陸祥音只是笑而不答。直到這時,若怡才看出,陸祥音用了不到十天的時間,在小溪邊上造了一間結實嚴密的木屋。
陸祥音又找了一些干草鋪在屋內,用柳樹編了一個和門口差不多大的“門”,晚上睡在里面,把“門”關上,不但不用再受風露之苦,因屋子懸空離地三尺,也不用擔心被蛇蟲侵咬了。
住進去的當天晚上,陸祥音握住若怡的手說,這幾天,我再陸續(xù)找些糧食、蔬菜的種子來,種在四周,想來以后衣食可以無憂。
若怡沒有說話,夜色中,只有兩只眼眸一閃一閃地亮如星子。
陸祥音接著說,既然我們都無處可去,無家可歸,就在這里隱居下去,共同享受這無紛爭之擾的田園生活如何?
陸祥音說完,心跳就明顯快了,也劇烈了,在寂靜的深山里,猶如鼓點。
若怡還是沒有說話,但她只呆了片刻,就慢慢依偎到了陸祥音的懷里。
陸祥音將美人用力攬在懷里,心里有說不出的欣喜。
若怡在他懷里喃喃地道,我若不答應,豈不是白白費了你連日的勞累?我知你心。
遂寬衣解帶。
陸祥音撫摸著若怡柔若無骨的身子,嗅著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異香,疑在夢中。
黑暗中,若怡柔情萬種,千依百順,不斷發(fā)出燕語鶯聲,兩人漸入佳境,陸祥音激動得淚水橫流……
事畢,陸祥音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累,他擁著懷中之人,聽著風過山林和溪水流淌的聲音,進入了夢鄉(xiāng)。
陸祥音睜開眼時,天已大亮,若怡不在身邊,正想出外尋找,忽然聽到耳邊有人暴喝一聲,大膽!竟敢非禮夫人!
他吃了一驚,忽然覺得頭痛欲裂,失去了知覺。
二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陸祥音才漸漸有了知覺。他感覺渾身疼痛,四肢也不聽自己使喚。他想睜開眼睛,眼皮卻沉重如鉛,怎么也睜不開。他不知道自己這是怎么了,心中惶恐之際,忽然大叫了一聲:“啊——”
之后,就聽到旁邊有人說,醒了醒了……
聲音很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接著,他感覺有人在輕輕地揉他的太陽穴,還有一條熱乎乎的毛巾在臉上擦來擦去。
他的知覺越來越清晰,痛覺也越來越嚴重。
有人撬開了他的嘴,往他嘴里灌注液體,那味道怪怪的。
他終于睜開了眼睛,看到面前一群模糊的人影,他用力眨了眨眼,終于看清楚了。眼前的人,有認識的,妻子米麗、兒子陸地,公司的下屬;還有不認識的,有醫(yī)生和警察。
一位中年女醫(yī)生說,家屬留下,其他人先出去,病人需要安靜。
陸祥音問,我怎么了?
米麗抹著淚說,你出車禍了,都躺了好幾天了,整天說著胡話,就是醒不過來。
車禍?陸祥音一驚,頭腦一陣劇痛,記憶逐漸由模糊變得清晰了……
那場車禍來得太突然了。那是幾天前的一個傍晚,他下班回家,在一個三岔路口等紅燈時,斜刺里忽然沖過來一輛越野車,車速極快,他聽到一聲巨響和一聲慘叫,就失去了知覺。
他忽然想起了司機,就問,小李呢?
米麗黯然說,沒救過來,當天就去了。
他心中一陣絞痛,小李都跟了他快十年了,和他很鐵,他也一直拿小李當親兄弟看待。
陸祥音暗想,自己邂逅若怡的事情,難道是一個長夢?怎么會那么真切。他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隱隱約約的,若怡的香味竟然還在。
陸祥音是烏市最年輕的房地產公司董事長,也是最成功的業(yè)界驕子。雖然公司是在他父親手中接過來的,但他執(zhí)掌公司僅僅幾年的時間,公司業(yè)績突飛猛進。在烏市范圍內,只要他相中的地盤,沒有拿不下的。如果要競標土地使用權,只要陸祥音的公司參與,別的公司都得敗北。幾年的時間,陸祥音就做成了烏市房地產行業(yè)的老大。對于同行業(yè)的人來說,他的百戰(zhàn)百勝充滿了神秘色彩,都覺得他的能量無法估計。其實,陸祥音的成功,在他自己看來,原因非常簡單,只是這個“簡單”,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到的。那就是“先舍后得”。一般的商人,在請政府官員“幫忙”時,都是先送小錢,然后許諾高比例的提成或股份。而陸祥音從來都是“一把清”,先把計劃送的重禮一把獻上,再爭項目,這使他的競爭就有了最大的力度。因為一般人的心理是:還沒有拿到手的錢,即使許諾得再多,也存在很多的未知結果,最終不知道能不能真正拿得到手;而已經拿到手的錢,是最保險的,誰也不愿意再吐出來,那就只能全力以赴把事情辦成。事情辦成之后,陸祥音往往還會給對方一個不在雙方商定之內的驚喜,或是一套房子,或是一輛不顯山露水的家庭轎車。因此,他每和一個政府官員打過交道后,就會和對方成為朋友。數(shù)年下來,他的朋友滲透到了本市的各個部門、各個階層,使他辦起事來如魚得水,游刃有余。
只是天有不測風云,主管城建的徐副市長忽然被“雙規(guī)”了。事情的起因大家都知道,徐副市長在市建委當主任時,因為比較專權,和幾個副手弄得關系都很僵。他被提拔為副市長后,建委主任的位子由外市交流過來的一個年輕干部擔任了。幾個副手年紀都不小了,都覺得沒有了前途,這一輩子被這個姓徐的給耽誤了,就準備好了徐某人貪污受賄的材料和證據,聯(lián)名實名告他,起初在本市告,結果都被“組織談話”。他們到了這個份上,當然不聽這一套,就直接告到了省里,并揚言如果告不倒他,就去中央告。市里成立了專門工作小組,做這幾個副主任的工作,并都一一許諾了一些他們的要求。本來事情都快要壓下了,忽然有一天,幾個人在下班的路上,分別被不明身份的人暴打一頓。在這種情況下,就是傻子也知道是誰干的。徐副市長在建委主任這個位子上本是跋扈慣了的,根本沒把他們放在眼里,這就使他犯了一個極其低級同時也是要命的錯誤:他讓一個建筑公司的老總找了幾個拆遷的打手“教訓”了他們一下。幾個副主任當然也都不是吃素的,他們通知了省報的記者,還在網上到處發(fā)帖,這一下事情實在捂不住了,省里來了專案組,把徐副市長控制起來了。
徐副市長一出事,陸祥音感到很多人都緊張了。搞房地產,不但要和建委打交道,還要和房管局、規(guī)劃局、稅務局、銀行等單位搞好關系,甚至和黑道上的老大也要“合作”。所以,如果徐副市長把陸祥音說出來,很多人都會落馬。幾天來,這些“關系單位”的頭頭都和陸祥音打過了招呼,讓他在本市“消失”一段時間,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但是,陸祥音卻想觀望幾天再說,他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嚴重,徐副市長在領導崗位上經營多年,省里有后臺,肯定會來“撈”他。沒有想到的是,他沒有如大家所愿地在本市“消失”,有人卻要讓他在這個世上消失了。
這是一起明顯的蓄意謀殺案,那輛肇事的越野車被棄在現(xiàn)場,但事后查明是一輛丟失了半年之久的被盜車,公安局有車主的報案記錄。
是誰下的毒手呢?一張張面孔在陸祥音的腦海里掠過,都有嫌疑,又都不像。
醫(yī)生給陸祥音做了一遍體檢,稱已無大礙,慢慢調養(yǎng)就行了。米麗放了心,帶兒子回家了,陸地正上初三,功課耽誤不得。公司的辦公室主任劉巖和秘書小田留下來照顧他。
夜深了,病房里的燈也關了。陸祥音卻怎么也睡不著,他不但為眼前的事情撓心,而且,他對夢中的若怡也無法釋懷。夢中的情節(jié)太清晰了,也太真實了,以前做夢,往往是醒來就忘了,而這一夢,仍歷歷在目,他仍然真切地感覺到若怡的氣息還在周圍縈繞。如果世上真的有夢中的山水和若怡,他寧可舍了這億萬家財,和若怡結廬而居,哪怕是缺衣少食,也比在這世間快樂……他想盡快地讓自己睡著,繼續(xù)那個美夢。
迷迷糊糊的,陸祥音剛想進入夢鄉(xiāng),忽然感覺到脖子下冷颼颼的,心知不妙,睜開眼睛,借著窗外映進來的夜光,他看到一個人站在床前,將一把尖刀抵在他的脖子上。
陸祥音沒有驚慌,他輕聲問,誰讓你來的?你總得讓兄弟死個明白吧?
那人也輕聲說,好,告訴你也不要緊,省得你的冤魂找錯了人,我們老大徐大舌頭讓我問候你。
突然之間燈光大亮,那人還沒反應過來,早有三四個保安撲過來,將他結結實實地摁在了地上。
陸祥音示意將他放開,口氣平和地問,車禍是不是你們干的?
那是個精瘦的黑臉男人,他仰著臉,看也不看眾人,一言不發(fā)。
陸祥音說,兄弟,別給我玩酷,你知道,我要是把你交給警察會有什么后果嗎?
那人輕輕笑了一下說,隨便。
陸祥音也笑了,我知道你不怕警察,可是,你應該了解你們老大的脾氣,如果你落到警察手里,他能讓你活幾天?
那人臉色劇變,呆呆地看著陸祥音。
陸祥音說,我也不難為你,我只想知道車禍的事兒。
那人兩眼看著陸祥音,重重地點了點頭。
陸祥音說,好,謝了?;厝ソo徐大舌頭捎個口信,別聽風就是雨,這天還沒有塌下來,就先自己亂了方寸。
那人唯唯諾諾,倒退著出了屋子。
陸祥音躲過了這一劫,知道今天晚上不會再有事兒,就讓保安們門外守著,他要睡一覺了。
他重傷剛醒,等候殺手又熬了半夜,也真的困了,頭一歪,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三
陸祥音再次睜開眼睛,見自己在他精心建造的木屋里。他心里一喜:我又做夢了。
木門被人從外面很粗暴地扔在地上,一個男人的聲音大喝:出來!
陸祥音往外一看,嚇了一跳!外面站著一個全身著鎧甲的武士,手持利劍,明晃晃的劍尖正指著他的胸口。
饒是陸祥音知道這是在做夢,心跳也陡地加快。他穿上鞋,慢慢從木屋里溜下來。
那武士滿臉胡須,相貌甚是威嚴。他將劍抵在陸祥音的喉嚨上,怒叱道:你可知道夫人是何等尊貴,竟敢冒犯,今天本將軍剮了你!
恰在這時,若怡趕了回來,她的長發(fā)上還有未干的水跡,想是去溪邊洗漱了。
若怡大喊,鐘將軍,且慢!
那武士非常聽話,當即就撤下了劍,躬身行禮道,夫人,總算是找到您了!
若怡冷冷地道,事到如今,樹倒猢猻散,你還找我做什么?
那武士斜了陸祥音一眼,欲言又止。
陸祥音驚魂稍定,問道,你們究竟是什么人?
若怡低頭不語。
那武士道,本將軍乃是項王手下大將鐘離昧,她乃是項夫人,名虞姬,你是什么東西?竟敢相犯!
陸祥音大吃一驚,難道自己竟然夢到了“霸王別姬”中的虞姬?他有些遲疑地問了一句,請問,項王何在?
自稱鐘離昧的武士道,項王垓下兵敗,已在烏江自刎。
陸祥音這時也忘了害怕,小心地追問道,那——虞姬不是在他自刎前就殉情了嗎?
虞姬笑了,那只是民間的傳說而已,也是項王為了保住他那可憐的自尊,做的一個局。
陸祥音又認真地打量著眼前這美妙絕倫的女子,竟有些癡了,他喃喃自語道,難道……你真是虞姬?你為什么不陪項羽……呢?
虞姬臉上呈現(xiàn)出不悅之色,質問道,連你也覺得,我就應該陪那個殺人魔王、殺父仇人去死嗎?
陸祥音連連擺手說,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們不是很恩愛嗎?你的哥哥虞子期和他不是好哥們嗎?
虞姬反問道,虞子期?我哥哥?這又是你們民間胡編的吧?我根本就沒有哥哥!
鐘離昧也在一旁附和說,我和項王情同手足,從未聽說過他有個叫“虞子期”的朋友。
虞姬請陸祥音在一塊干凈石頭上坐下,給他詳細講述了她和項羽的恩怨,完全顛覆了他早已耳熟能詳?shù)墓适隆?/p>
項羽是虞姬不共戴天的仇人。
項羽在隨叔父項梁起事后不久,就偶遇驚艷絕倫又才藝超凡的虞姬,頓心生愛慕。但虞姬的父親是個讀書人,又是個懸壺濟世的當?shù)孛t(yī),他看不起項羽這個莽撞的武夫,一再阻礙女兒和他來往。最終,他激怒了項羽,被項羽安排部將喬裝改扮后滅了門,當然,惟一留下來的,就是虞姬。
虞家被滅門之后,虞姬就被項羽強行留在身邊。虞姬因懷疑全家被殺慘案就是項羽干的,為查出事情的真相,就順從了項羽。后來,項羽兵敗垓下,被劉邦數(shù)十萬大軍圍困,內無糧草,外無救兵,四面楚歌使得軍心渙散,八千子弟兵也作鳥獸散。虞姬明白,無論項羽如何愛她,也是不會讓她活著離開的。這個惜名不惜命的家伙,不會把自己的女人留給劉邦那個好色之徒,那樣比殺了他還要恥辱萬分。她乘項羽巡營,喬裝成使女的樣子,乘夜色逃離了楚營,跑到這深山里,恰好偶遇了陸祥音。
聽到這里,陸祥音暗道,我到底是在做夢?還是穿越到了楚漢時期?如果是做夢,眼前的事情怎么會如此真實?他暗暗地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下,感覺到了鉆心的疼痛,心下大喜,不是做夢,是穿越!
于是,他就將自己的來歷,以及他所知道的楚漢故事給他們說了一遍。虞姬和鐘離昧如聽天書,他們怎么也不肯相信面前的人竟然來自兩千多年以后。陸祥音急得面紅耳赤,卻怎么也解釋不清。
虞姬為了給他解圍,及時轉移了話題,問鐘離昧,鐘將軍為何一直尋我?
鐘離昧長嘆了一聲。
項羽兵敗自刎后,楚軍已作鳥獸散。劉邦知道鐘離昧沒死,就一直派人苦苦地追殺他。
鐘離昧在東躲西藏中度過了一個多月,最后走投無路,只好投奔了老朋友韓信。
不久,劉邦探得鐘離昧在楚國,就藏在韓信家里,大為光火。他寫信將韓信狠狠地責罵了一番后,限期讓他交出鐘離昧。
對于漢王的責問,韓信采取了死不承認的態(tài)度。同時,他力勸鐘離昧去尋找虞姬。因為漢王坐了天下后,一直沒有放棄對虞姬的尋找。如果他能找到虞姬,肯定能像季布一樣,謀個一官半職的……
聽到這里,虞姬冷冷地道,鐘將軍是想將我獻給漢王了?
鐘離昧道,夫人誤會了,我與項王是生死兄弟,豈能干這種禽獸之事?我恐不久于人世,想在有生之年,為夫人安排一個穩(wěn)妥的去處,也好安心離去。
虞姬眼睛看著陸祥音,柔聲說道,不勞將軍了,我和陸先生遠離凡世,在這荒郊野嶺隱居,就此逍遙一生,豈不更加快樂?
聽得這番話,陸祥音熱血上涌,上前拉住虞姬的手說,我愿與你在此終老一生!
虞姬不說話,只是含笑看著陸祥音。
鐘離昧嘆了口氣說,你這棚子,若遇上狂風暴雨,哪堪一擊?這樣吧,離此不遠,在此山的深處,有一座廢棄的寺廟,我已經命人打掃出來,也進行了修繕,所存米糧等物,夠你們用幾年了。
鐘離昧拿出一幅圖,遞到虞姬手里說,那個地方地形甚為復雜,按圖索驥,會很容易找到那里的,但若無此圖,恐怕找?guī)啄暌矡o收獲。
虞姬道,既然有如此隱秘所在,你何不與我們一同前往,共同避世,何必受這漢王的苦苦追殺。
鐘離昧道,不瞞夫人,韓信已經為漢王所忌,早晚有性命之憂,我想說服他起兵造反,共謀大業(yè)。
忽聽山崗之上有人大喊,大膽鐘離昧!你活膩了嗎!
那聲音異常洪亮,在山谷間激蕩了數(shù)個來回,才逐漸消失。
陸祥音嚇了一跳!對面的山崗上,不知何時已經布滿了身著盔甲的武士,最高的一塊巨石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氣宇軒昂,滿面怒色。
鐘離昧沖那人拱了拱手說,韓大將軍,這么興師動眾,要捉拿我嗎?
韓信哈哈笑道,我們的天子要在云夢澤會見諸侯,特別提出要召見本將軍,可是,我的親信們說,必須提了你的腦袋去,我才能活著回來。
鐘離昧冷笑道,如果我的人頭能免你一死,也算不枉我與你相交一場,可你想過沒有,劉邦之所以不敢攻打楚地,就因為我在這里,他怕我們聯(lián)手抵抗,我若死了,你的死期也就不遠了。
韓信笑道,我韓信是何等人,豈能為了茍且偷生,出賣自己的生死之交……不過,這個人,可讓我們的天子掛念得好苦,我必須帶走她。
韓信用手指了指虞姬,大喝一聲,拿下!
幾個武士頓時圍了上來。
鐘離昧拔出寶劍,擋在了虞姬面前,怒叱道,誰敢!
陸祥音對楚漢歷史了解得非常清楚,他知道鐘離昧一人可敵百人有余,但今天韓信帶來的兵,何止千人。
韓信喝退武士,走下山崗,走到鐘離昧面前說,鐘離兄,你總得讓我有個朝見天子的禮物吧?外面可都傳著我要謀反哪!
鐘離昧將劍橫在自己的脖子上說,你若念及舊情,就放過夫人,拿我的這顆人頭去作見面禮!
一道血光,鐘離昧竟割下自己的人頭,遞到韓信的面前。旁邊有人將血淋淋的人頭接過去,那無頭的身子汩汩冒著血泡,卻不肯倒下。
韓信跪在鐘離昧無頭的尸身前,拜了三拜。那尸體才緩緩倒下。
陸祥音嚇得魂都快飛了,暗想:都說古人重義,真的不假呀!
韓信手下的人將鐘離昧的尸體包了包,轉瞬間就走得一個不剩了。
虞姬對著鐘離昧灑在地上的鮮血,淚流滿面地跪下來,拜了三拜,泣道,感謝將軍以命相救,若有來生,一定重報。
陸祥音拉起她的手說,快走吧!夜長夢多。
陸祥音按著那圖,找了大半天,上下左右地拐了無數(shù)個彎,鉆了無數(shù)個的山洞,終于找到了那個建在山凹里的寺廟。寺廟的名字極普通,就叫山神廟。但這個地方的確隱秘,不但要攀越數(shù)道山嶺,還要過山澗、鉆山洞,地形極其復雜。若是沒有圖,是絕對找不進來的。但讓陸祥音奇怪的是,這個地方雖然道路復雜,卻似曾相識,自己好像在什么時候來過這個地方。
一路上,陸祥音邊走邊在拐彎處做了很多標記,以免日后斷了糧,被困在山里。
寺廟共有三間大房子,正中一間是大殿,塑著山神像,左右各有一間臥房。陸祥音暗想,大殿內怎么沒有佛祖像呢?剛想到這里他偷偷笑了,佛教是從東漢明帝時期傳到東土的,這時候人們還不知道釋伽牟尼是干什么的。
后院內還有東西廂房各兩間,用作廚房和餐室和堆放雜物。寺廟內明顯有剛剛打掃過的痕跡,糧油菜蔬、生活用具更是一應俱全。更讓陸祥音高興的是,寺廟的旁邊,有一塊向陽的山坡地,大約有一畝左右,可以種些莊稼或蔬菜。
兩人簡單安置了一下,都覺得很累,就上床歇了。
這一覺竟睡到了日上三竿。陸祥音先醒過來,見虞姬還在自己的懷中睡著,她呼氣如蘭,胸口伴著呼吸輕輕起伏,睡得十分香甜。陸祥音忍不住在她的唇上輕輕吻了一下,這一吻,她竟然醒了。
兩人在床上纏綿一番后,才起床洗漱。
兩人一起做飯,虞姬煮飯,陸祥音炒菜,都吃得十分香甜。
飯后,虞姬道,這里的糧食,夠我們用幾年的,等到明年春暖花開,我們就開始種糧、種菜,總能接濟得上。只是,這里沒有任何藥品,如哪個身體有恙,恐不好辦。
陸祥音覺得有道理,但他卻束手無策,雖然他在那個世界里身價過億,什么藥品也唾手可得,卻無法帶到這里來。
虞姬看出他的窘迫,笑著說,先生不必犯愁,我自幼經常隨家父上山采藥,識得很多草藥,你只管幫我采摘就行。
當下,兩人找了一柄短把鋤頭,一只竹簍,就往林木茂密處而去。走了一段,陸祥音忽然又有了昨天的感覺,這里的地形地貌,竟似非常熟悉。轉念一想,這是做夢也好,穿越也罷,總不是真的,這也許就是自己以前到過的地方。
由于這深山里很少有人涉足,草藥竟非常之多,有些還是很難采到的珍稀藥材。不到一個時辰,兩人竟采了滿滿的一大竹簍,有當歸、玄參、母丁香、余甘子、竹茹、芡實、半枝蓮、仙茅、刺猬皮等。
陸祥音背著竹簍,虞姬肩著短鋤,兩人乘興而歸,邊走邊說著今天的收成。快到山神廟時,他們拐了一個急彎,虞姬忽然眼睛一亮,緊緊盯著前方的峭壁處。
陸祥音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在前方的峭壁上,竟有一棵碩大的靈芝,頓時也興奮起來。這么大個的野生靈芝,至少生長上千年了,可以說是無價之寶。靈芝的下方,是深不見底的山澗。他走到山澗邊上,往前探了探身子,僅差一點兒就夠著了。這時,他看到峭壁上有一塊突出的石頭,就試探著將一只腳踩了上去。
虞姬在后面輕聲說,小心點,夠不著就不要強求。
陸祥音踩了踩腳下的石頭,覺得還靠得住,就探過身去,抓住了靈芝的根部,正要往下薅,在靈芝旁邊的石頭縫里,突然鉆出了一條蛇,吐著鮮紅的長信子,沖他就撲了過來!陸祥音一驚,腳下一松,滑下了山崖!
四
陸祥音一激靈醒了過來。
窗子開著,陽光從外面撲進來,病房里一片亮堂。
公司辦公室主任劉巖和秘書小田正各坐在一張椅子上打盹,顯然,兩人一夜都沒敢睡。
陸祥音趕緊閉上了眼睛,他想讓這兩名部下多睡一會兒,自己也好好想想眼下的事。
回憶起夢中的細節(jié),和那幾個似曾相識的地方,他心下一動:難道?這和我的身世有關?
手機響了。
劉巖和小田同時也驚醒了。
小田接起電話,喂了一聲后,捂住聽筒,輕聲問,陸總,是徐老大的電話。
陸祥音示意她把電話拿過來。
徐大舌頭在電話里連連道歉,說手下人不會辦事,他根本沒有那個意思,求陸總網開一面,大人不記小人過。
陸祥音一言不發(fā),等他吵吵嗬嗬地說完了,才問,你到底什么意思?直說吧!
徐大舌頭那邊停頓了一下,聲音頓時小了下來,陸總,你聽了后千萬別生氣,我就是一個傳話的……
陸祥音打斷他說,直說吧!
徐大舌頭說,……他們……還是想讓陸總……
陸祥音等了片刻,徐大舌頭后面的話始終沒說出來。
陸祥音說,明白了,讓我消失一段時間對吧?
對對對——太對了!徐大舌頭如釋重負般附和著,陸總,您是明白人,這樣對大家都有好處,您就當旅游一圈,手機一關,讓誰也找不到您……等事情過去,我在藍天大酒店給您接風!
陸祥音忽然之間打定了一個主意,他壓低聲音說,好吧,徐老大,我賣你個面子,馬上消失。
徐大舌頭還在電話里千恩萬謝,陸祥音直接掛斷了。
陸祥音在一瞬間決定,暫時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正好用這個機會考尋尋根,探尋一下自己的身世之謎。
當天,陸祥音就出了院。他回到公司,把近期的工作全部給劉巖和小田交代完畢,又做了一些出門前的準備,就回到了家中。
晚飯是一家三口在一起吃的,陸祥音平時很少在家吃飯,這一次又是大難不死,妻子和兒子都很高興。在飯桌上,他告訴米麗,自己要出去躲一段時間,當然,他隱瞞了尋根的事兒。他交代米麗最近要深居簡出,采買日常用品都由保姆代勞,有為難的事就找劉巖。兒子上學放學都由專車接送,中途不要下車。米麗和陸地自從他出了“車禍”,知道最近不太平,都當即應下,讓他放心。
當晚,陸祥音主動和米麗溫存一番。這是最近幾年沒有過的事兒,米麗高興得都哭了。陸祥音把她摟在懷里,兩人相擁而眠。
五
第二天一早,陸祥音把準備好的東西全部放到車上,調整好車載導航,就駕車上了高速。
兩個小時后,他到達了天目山。
陸祥音聽父親陸志雄講過,陸志雄是在天目山游玩時,在一個山澗里看到他的。當時,他還昏迷不醒,陸志雄就把他背到公路上,叫來了救護車,把他送到了醫(yī)院。他的傷并沒有什么大礙,只是些皮外傷,但是他的大腦受了損傷,記不起以前的事情了,連自己叫什么也不知道。陸志雄只好把他帶了回來,原打算等他清醒了后再送他回家,但他在陸家住了三年,始終沒有記起以前的事情。后來一個醫(yī)生告訴陸志雄,他的腦部局部受損,恰好損害到記憶那一部分,能恢復記憶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但他大腦的其他部位全部和常人一樣。膝下無子的陸志雄,就收養(yǎng)當時已經年近二十歲的他當了兒子。后來的事情,陸祥音就都知道了,父親對他視如己出,讓他在自己的身邊工作,悉心教他做人、做生意。在他三十歲那年,父親把公司交給了他……
臨出發(fā)前,他原想再詳細問一下父親,了解一下當時他們相遇的具體位置。因為當初父親給他說這些事時,他根本沒往腦子里裝。在他的心目中,陸志雄就是他的親生父親,以前的事情他毫無印象,沒有必要再去理會。但他想想還是算了,父親年紀大了,這時候告訴他自己要去尋根,老人家難免會多想。
昨天晚上,他在網上查了一下,天目山素有“大樹華蓋聞九州”的美譽,地處浙江省西北部臨安市境內。令他暗暗心驚的是,天目山古名叫“浮玉山”,他第一次遇見虞姬的時候,虞姬曾告訴過他,那個地方就叫浮玉山。難道,自己就是在采摘那棵千年靈芝時,滾落山澗,穿越到現(xiàn)代,然后被父親救下的?從來不相信穿越之說的陸祥音,真的希望自己是在兩千多年的時光中穿越過。
從網上得知,天目山的“天目”之名始于漢,有東西兩峰,峰頂上各有一池,長年不枯,猶如“天目”,因此得名。陸祥音先花了半天多的時間,開車慢行,繞天目山轉了一圈,沒發(fā)現(xiàn)與夢中相似的場景。天色漸暗,他的肚子咕咕作響了,才想起自己一天沒有吃飯了,就在山腳下一個有“旅館飯店”招牌的門口停下了車。
陸祥音先登記了一個房間,然后被服務員領著來到餐廳。餐廳不大,只有五六張桌子,設施也很簡陋,但卻很干凈。
陸祥音要了一份山蘑菇燉小雞,一個涼拌油皮,就著自帶的五糧液,自斟自飲起來。為了不引人注目,他出發(fā)前就將五糧液灌裝到了一個行軍壺里。
酒能助興,亦能解愁。兩杯酒下肚,陸祥音的憂愁卻更加濃了。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夢中的山神廟肯定是存在的。這種預感,隨著他離天目山越近,就越強烈??商炷可椒綀A數(shù)十公里,開車走馬觀花地尋找,不會有什么結果的,而要徒步查找,不知道什么年月才能找到夢中的山神廟。
正暗自思量,忽然一陣呵叱聲傳入耳中:出去出去!天天來!煩不煩呀!
陸祥音抬頭一看,是服務生在呵叱一個老女人。那個女人衣衫襤褸,頭發(fā)蓬亂,她不顧服務生的呵叱,徑直朝陸祥音走過來,邊走邊哭道,是小寶嗎?小寶你回來了?
說話間,那老女人已經走到陸祥音的桌前,湊到他的臉前,一股汗餿味兒撲面而來,陸祥音捂了捂鼻子,厭煩地看了她一眼。
驀地,他從老女人凄婉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久違了的、十分熟稔的表情,他全身劇烈顫抖了一下,胸腔間一熱,淚水竟差點兒流出來。
兩個服務生過來,半架半拖地,將那老女人弄了出去。
一個女服務員過來給陸祥音的茶壺加水,他壓低聲音問,剛才那個老人,是干什么的?
女服務員說,是一個老瘋子,瘋了好多年了。
陸祥音又問,她是怎么瘋的?
女服務員說,我也不太清楚,聽說,是她的兒子失蹤以后瘋的。瘋了以后就天天在這一塊兒找她的兒子,見了年輕的男人就叫小寶。
這時,那個老女人又沖了進來,邊往里沖邊喊,那個就是我的兒子,就是小寶,小寶呀,你出來!跟娘回家了……
一個經理模樣的中年女人趕緊迎了上去,攔住她說,大姨,剛才我看到你兒子回家了,你快回家吧,你兒子在家等你呢。
那老女人一聽,突然就笑了,她這一笑,臉上的表情和正常人一樣。她連說了幾聲“謝謝”,就轉身跑了出去,在門口,她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女服務員捂著嘴笑道,我們經理這一招都用了幾百次了,還這么靈呢。
陸祥音掏出一張百元大鈔放在桌子上,對女服務員說了聲,結賬!就抓起自己的包,追了出去。
出了餐廳的門口,見那老女人已經爬起來,以她這個年紀少有的矯健步伐向黑暗中走去。
陸祥音不緊不慢地跟在她的身后。
老女人輕車熟路,走得極快。而陸祥音剛剛離開燈光明亮的餐廳,眼睛還沒有適應外面的黑暗,走得有些磕磕絆絆,幾次差點摔倒。好在前面的老女人一門心思地往家急奔,根本沒發(fā)現(xiàn)后面的跟蹤者。
拐了一個彎之后,月亮露了出來,面前的路已經依稀可見。那老女人急急地走進一個峽谷,前面不遠處,有星星點點的燈光。走近了,才大體看出是散落在山谷中的幾個院落,像一個小山村的樣子。
陸祥音尾隨著老女人進了一處院子,雖然月光朦朧,眼前的情境竟似有些熟悉。老女人進了屋子,便四下里尋找,邊找邊喊,小寶,你回來了嗎?有人看見你回來了,別藏了,快出來讓娘看看……
乘老女人進了別的屋子,陸祥音進了正屋,見屋里陳設極為簡單,一張桌子,兩把椅子,還有一張大床,上面堆著幾件被褥。陸祥音正想退出,一陣風吹進來,桌子上的一個什么東西動了動,在燈光映照下閃了一下。陸祥音近前一看,是一張大幅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兩三歲的男孩,竟有些眼熟,仔細一看,竟像極了兒子小時候的樣子。陸祥音頭“嗡”地響了一下!他知道,這張照片如果和自己有關的話,不可能是兒子的,只能是自己小時候照的!那么,這里,竟是他的家,剛才的那個老女人,居然是自己的親生母親!可是,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他正發(fā)愣,手中的照片猛然被人搶了過去,那個老女人,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站在了他的面前。
女人緊緊盯著他問,小寶,你是小寶,你回來了?目光中滿是欣喜和哀怨,卻沒有半點瘋癲的神情。
陸祥音心里五味雜陳,竟不知說什么好了,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老女人一把抱住他,嗚嗚地哭起來。陸祥音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心想:如果這真的是我的親生母親,我該怎么辦?
老女人忽然止住了悲聲,慢慢放開他說,我都忘了,應該告訴你爹呀!他就在前面的酒館里喝酒,你等著,我這就把他喊回來、我把他喊回來……
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陸祥音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了三萬元現(xiàn)金,放在了桌子上。想了想,他又拿出筆記本,寫下了幾行字:
老人家:
我是一個尋找自己身世的人,我不知道你們是不是我的父母,但我們同是骨肉分離的人,這一點心意,買點補品補補身子,待我辦完了事情,自會回來,請保重身體,耐心等待。
陸祥音把這張紙撕下來,和現(xiàn)金放在了一起。然后,他出了屋,回身將門關上,走出了院子。
踏著月光,在峽谷中返回,眼前的情境和來時已經大不相同,很多地方似曾相識。他放慢了腳步,拿出手機,調到“手電筒”的功能上,仔細勘察周圍的地形,竟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兒竟是他夢中通向山神廟的入口,他用石頭劃的箭頭標記竟然也在。
陸祥音強自按捺住內心的狂喜,回到了旅館。他明白,今晚再在這個地方住,可能會不消停,就退了房,換了附近的一家旅館。今天收獲頗大,他擔心自己會失眠,就拿出酒,狠狠地灌了幾口,足有半斤,才躺在床上,很快就沉沉睡去。
六
陸祥音發(fā)現(xiàn)自己回到了三四歲的時候,他穿著一身花衣服,蹦蹦跳跳地走出家門,背后傳來母親溫柔的叮囑,小寶,別跑遠了。
陸祥音頭也不回地答道,知道了。
母親又叮囑道,山里有狼,讓狼叼走了可回不來了。
陸祥音說,知道了。
已經走出院門了,那個聲音又追出來,早回來吃飯。
陸祥音不耐煩地答應著,知道了知道了……
山谷里到處都是鮮花,成群的蜜蜂在花間忙碌著,嗡嗡的叫聲連成一片。陸祥音覺得,遠處的鮮花,總比近處的好看。他嗅著花香,一步一步往深谷里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山路越來越陡了,周圍也越來越靜了。想起母親的話,他害怕了,轉過身去,想回家,可背后全是漫山遍野的鮮花,他看不到路了……
陸祥音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絕望地叫道,娘——
一個激靈,就醒了過來。淚水仍沿著臉頰小溪一樣流淌下來。窗外還暗著,他看了看床頭上的手表,是早晨五點鐘。他又躺了一會兒,回憶了一下夢中的情節(jié),覺得極有可能是自己親身經歷過的,以前忘記了,又在夢中找了回來。夢中那個溫柔的聲音,應該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他恨自己,為什么不回頭看一眼呢?錯過了那一刻,也許,他這一生也沒有機會看到那個時候的母親了。
他再也睡不著了,索性起床,洗漱完畢后,就開始做進山的準備。
早餐要七點半才有,他等不及了,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一根火腿,就背上背包,出了旅館。一出門,看到他的車還在門口停著,昨天晚上換到這里住宿時,院內已經沒有車位了。他一想自己這一進山,不知道幾天才能出來,就將車開到了院內,恰巧有輛車正往外倒,他就填補了進去,又把車罩拿出來,將車罩上。
再次出了旅館大門,陸祥音突然發(fā)現(xiàn),昨天晚上的那個老女人正在前面的路口東張西望,旁邊還有一個老年男人。盡管他知道,這對老年夫妻有可能就是自己親生父母,但他覺得,現(xiàn)在還不是相認的時候,他有太多太多的疑團,只有找到那個夢中的山神廟,才能揭開。他走了一條相反方向的路,多繞了一大圈,才找到了進山的入口。
事情并非像他預料的那樣順利,很多地方已經和他夢中所遇大相徑庭,所做的標記也是時有時無。但陸祥音一直有一種比較準確的直覺,每到一個沒有標記的岔路口,他就憑直覺選擇,竟從未選錯。即使這樣,本來半天的路程,他走了整整一天,直到落日時分,才看到了那座夢中的山神廟。
陸祥音輕車熟路,他穿過大殿,見左右兩邊的房間里都沒有人,就來到了后院。后院里的情境和夢中幾乎沒有分別,他側耳傾聽,西廂房里有人說話,就輕輕推開門。
屋內的兩個人同時站了起來。借著夕陽的映照,陸祥音看到,屋內是兩個女的,年輕的女孩,應該不到二十歲,年紀大的女人,好像三十出頭的樣子,讓他吃驚的是,這個女人,竟和夢中的虞姬一模一樣。
屋內的兩人也愣住了,稍頃,女人猛然撲了上來,緊緊地抱住了他。
雖然陸祥音不知道在現(xiàn)實當中,他和這個女人到底是什么關系,但他認定,這肯定是他的親人,就緊緊地將她摟在懷里。
良久,女人喃喃地道,真的是你嗎?小寶。
陸祥音緩緩地放開女人,緊緊盯著女人的臉問,你是誰?我一直在夢里夢到你。
女人驚道,你不認識我了?
陸祥音茫然地搖了搖頭。
女人臉上的淚緩緩淌了下來,女人說,我等了你近二十年,你竟不認識我了?
陸祥音趕緊解釋道,我是十八歲那年,被我的養(yǎng)父在山下?lián)斓降?,以前的事全不記得了?/p>
女人恍然大悟道,是的,那一年,你墜崖了,我一直找你,把附近的山澗山溝全找遍了,也沒有找到你,可我覺得,你肯定還活在這個世上,因為我?guī)缀跆焯靿粢娔恪?/p>
陸祥音小心地問道,請問,您是……
女人說,我是你的妻子,叫若怡,這是我們的女兒,你出事的時候,她還沒出世,我給她起了個名字,叫思寶。
女人對那個女孩說,思寶,你爹回來了,快叫呀。
女孩卻害羞地轉過了身。
見陸祥音有些尷尬,若怡道,思寶,你快去燒水淘米,我們一家人好好吃頓團圓飯。
思寶這才痛快地應了一聲,轉身跑了出去。
這一頓飯,雖是白米飯加青菜,陸祥音吃得卻非常香甜,看著漂亮的妻子,溫順的女兒,他不時懷疑猶在夢中。飯后,若怡打發(fā)思寶先睡,引陸祥音來到他們曾經的臥房。在陸祥音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卻有隔世之感。經過夫妻一個晚上的交談,他終于弄清楚了一切。
這個叫若怡的女人,是他的結發(fā)妻子。若怡的祖上,是楚霸王項羽的妻子虞姬,這只是一輩一輩傳下來的說法,是真是假,誰也說不清楚。陸祥音在夢里和虞姬相遇的故事,其實是聽若怡講的她祖上的傳說。兩千多年來,若怡的家族一直隱居在這個山神廟里,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在生活上,他們基本能自給自足,自己解決不了的生活用品,就拿平時攢下的藥材下山去換賣。為了解決傳宗接代的問題,他們每一代都需要到山下去選擇童年的男女,選好了,在孩子還不記事的時候帶上山來,撫養(yǎng)成人,做兒媳或入贅為婿。陸祥音小名“小寶”,是在三歲半那年,由若怡的母親帶上山的,和若怡一塊兒長大。意外的是,在他十八歲那年,兩人剛剛圓了房,他就在一次采藥中墜崖失蹤了……
陸祥音的眼前閃過那一對老年夫妻影子,現(xiàn)在基本可以肯定,那是自己的親生父母。
陸祥音忍不住問,你們把我拐來,知道對我的親生父母造成多大的打擊嗎?
若怡臉一紅,低下頭說,當時,母親是給他們放下了一錠銀子,這些銀子是祖上傳下來的,專門用來補償孩子父母的,可是很快,那錠銀子就被你的父親喝酒喝光了。
陸祥音心潮起伏,不知道自己今后應該何去何從了。
若怡又說,若不是你出事,我是不會告訴你真相的,只會講你是我們撿來的孤兒,你若是怪罪,就怪罪我吧,父母已經去世多年了。
室內已經點燃了蠟燭,燭光下,若怡神情凄婉,別有一番風韻,想到她竟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里,孤獨地等了自己近二十年,心軟成了一汪水,他捧過她的臉,深深地吻了下去……
這一覺竟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
思寶在門口喊,爹、娘!飯好了,起床吃飯了!
兩人出了臥房的門,見思寶站在門口,相視一笑,竟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飯后,若怡和思寶忙著刷鍋洗碗,陸祥音打開手機。
手機里有幾十條短信,很多都是未接電話的提醒。其中,辦公室主任劉巖和秘書小田各有一個內容相近的短信,告訴他公司已被檢察院查封,辦案人員正到處尋找他,讓他不要回來。
還有妻子的一個短信:我和兒子都很好,公司的事牽涉不到我們,你不要掛念。你若開機看到這個短信,馬上關機,走得越遠越好,只要你能平安,我們就有相見的時候。
他打開百度,搜索了一下自己的名字,看到了公司被查封和董事長陸祥音失蹤的消息。
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他拒接后,趕緊關了機,然后摳下電池,用力將手機拋下了旁邊的山澗!
陸祥音決定,下山去,認下自己的親生父母,然后自己就在這里,和若怡、女兒過一段平靜的日子,也對自己的親生父母盡盡孝心。他出門時,在后備廂里塞了一百萬的現(xiàn)金,應該夠他們這一家五口用幾年了。
若怡見他一個人站著發(fā)愣,就推了他一把問,想什么呢?
他打了個激靈,眼前的若怡模糊起來……
你怎么了?快醒醒!一只手又溫柔地推了他一把。
陸祥音睜開眼睛,朦朧的晨光中,見自己還躺在家中的臥室里,妻子米麗站在床前,催促他道,都六點半了,你不是要早走嗎,快起來吃飯吧,吃了快走,免得夜長夢多。
陸祥音這才清醒過來,天目山的一切,仍是一場夢,他的尋根之路還沒開始。
早飯后,陸祥音把準備好的東西全部放到車上,調整好車載導航,就駕車上了高速。
兩個小時后,他到達了天目山……
責任編輯:段玉芝